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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杜:等待墨西哥人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1月號總第431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小杜

1

我愛踢球,踢野球,中學踢到中年,十根腳趾頭一半踢成了灰趾甲,夏天沒臉穿人字拖。右眼角一道疤,蚯蚓形狀,爭頭球頂的,沒頂着球,球門框倒頂得一顫,血遮住半邊臉,校醫院不敢接,打車去省醫院,哥兒幾個球衫球鞋一身臭汗,上哪兒湊錢給我打麻藥?皮上縫十針,肉裡縫十針,針走起來線也跟着走,皮肉夾着針線膨脹,燃燒,那感覺一輩子忘不了。

94年世界盃,我家那台黑白只能收兩個頻道,不跳的是中央一,跳的是省台,所以我一場球也沒看成。倒是我爸每天帶回一份省裡的報紙,體育版有圖,有文,有專欄,被聊的最多的是意大利人羅伯特巴喬,「一個讓我愛上藍的名字」「用靈魂與球共舞的憂鬱劍客」――這些文字一度讓年少的我以為職業足球跟偶像劇差不多。

大學時讀巴喬的自傳《天上的門》,才知他在1984年一場意甲聯賽中撞折了右腿關節骨,「感覺像一把刀子插進腿裡」。醫生用電鑽在他脛骨上鑽孔,用刀割斷肌腱,通過脛骨上的孔洞拉緊,最後連縫二百二十針固定。此後他的職業生涯――包括被省報評為「用靈魂與球共舞」的94世界盃――都是用一條半腿舞完的。這算是職業足球的本相麼?

98年法國世界盃,家裡換了立式彩電,能影影綽綽從隔壁鄰居家收到中央五。那時我高二,家裡防我看球甚於防賊。結果我爸打開電視,發現中央一台靜音,才知我半夜看完球(巴西淘汰荷蘭的半決賽),把央五調回到央一,卻忘了恢復音量。我爸大怒,沒收了遙控器,我只能靠學校小賣店的電視重播解饞。

決賽已是暑假,我爸凌晨叫醒我,問看不看。我搖頭,因為不想讓他發現晨勃。被窩裡熬了會兒,還是弓腰起來去了,跟他坐在一張沙發上。那天隔壁的信號格外強,我家彩電格外清晰,閉幕式女模特的薄紗裙便跟着格外透明,基本跟沒穿差不多。我爸保持着沉默,我先挺不住了,嘟囔一聲「太睏」,落荒而逃。再從被窩兒爬起來,尚未禿頂的齊達內已頂進兩個球了。

 

2

初中校門口常堵着幾個混混,要錢,要煙,我也被他們堵過,正哆嗦着,走過來一個同學,跟混混們談笑幾句,就讓我回家了。他叫強強,一口四環素牙,一頭遮眼中分,十六開的歷史課本裡夾着片刀,土黃色的軍挎被撐得四四方方。有一次我蹲在教學樓牆角,聽他講群架時片刀的用法:不能捅,不能砍,會住院,會死人,要一片一片劃,殺傷面積大,架勢很牛,卻只傷皮肉。說到酣處,操場上滾來一個足球,初三那幫人踢過來的,叫我們兩個初一的撿。強強甩開中分,夾克裡掏出三葉甩刀,慢慢捧起那球,一刀一刀戳,戳成一團爛皮,塞進半塊磚頭,才笑着扔了回去。那幫初三的怒又不是,走又不是,操場上對着那團半磚半球的東西發呆。

後來強強打了群架,把人捅的露了腸子,並沒施展那套「一片一片劃」的刀法。他家賣菜為生,賠個底兒掉,從拘留所裡出來他就不唸了。我和他再碰見,是在南二道街的菜市場,我穿高中校服,他剪了板兒寸,一個往家裡買蔥,一個幫家裡賣蔥,相互裝着不認識。

班裡又轉來一個留中分的,姓林,不揹軍挎,不藏片刀,下課一人一球上顛個沒完,據說家是市裡的。我們對「市裡」沒甚麼概念,過後打聽才知道,他那套郵購的尤文圖斯隊服,腳背三道杠的阿迪達斯球鞋,加一起夠我們兩年的班費,才明白甚麼叫「市裡」,便叫他小林子,跟他一起踢球混。

操場上一群初中生攆球瘋跑,與其說是踢球,不如說是以小林子為中心進行的布朗運動。初三那年我們搬到四樓,雪天,壓堂,我哼了幾聲黃家駒,被罰出教室,隔着走廊窗子,看見小林子在雪中獨練任意球。學校球門沒網,白雪中立一黑鐵框子,小林子也還是一人一球,抽象,孤獨,遠看像一幅簡筆畫。

我臉貼窗戶,默默數着他罰的任意球,總共三十腳,一半進了,一半沒進。雪越下越大,他腳內側搓出的弧線,每一道卻清晰無比,散發着誘惑。我忍不住跑下樓直撲操場,和他輪流守門罰球,雪還沒停被老師給拎回去了。濕透的棉鞋,凍得熱脹的耳朵,再從窗子往下看,鞋印和球劃出的軌迹都隱沒在了雪中。

來自市裡的小林子住在縣裡親戚家,一位開飯館的鮮族大叔,住三節小樓,很好客,每次我去年糕辣白菜一桌子,盤盤碟碟。小林子獨自住在頂樓,喜歡看球,喜歡畫畫,更喜歡睡覺,尤文圖斯的比賽偏又在後半夜,就用夏普錄影機錄下來,中午邊吃飯邊看重播,進球要往回倒,越位更要倒,一場球往往抻四五天才看完。

臨近中考,小林子問我能不能搬小樓裡住個把月,給我一千塊算陪讀。我沒拒絕,也沒答應,裝着糊塗混到中考。全縣發大榜,我的名字正數,他的倒數,但高一的重點班上我倆又成了同學,讓我對他來自「市裡」的背景有了新的認知。我對他很有些愧意,他卻笑着送了我一張鉛筆素描,尤文圖斯當家10號皮耶羅,還沒畫完,脖子以下還是一片小方格子。

高中有高考壓着,球不敢放開了踢,只能課間十來分鐘匆匆捅兩腳,簡直就像野合。小林子班裡班外拉起一支球隊,自掏腰包租中巴去附近縣市踢比賽。賽前看他錄的意甲,賽後吃烤肉喝紮啤,據點便是朝鮮大叔的館子。問我去不去,我不說去,也不說不去,又裝糊塗混到高三。

因為畫畫兒,小林子踢球總少不了女生圍觀。既有女生看球,男生就更想跟他混球踢了。他自己墊錢訂了十幾套尤文圖斯,誰想上場就原價買一套。大家爭先恐後,有人湊不夠錢,便找人合買一套,上半場你穿,下半場我穿,井然有序。有人說那尤文圖斯是假貨,小林子賺了不少,黑心着呢。卻沒誰信這一套,大家都叫他林老闆了。

林老闆當然要穿10號,10號底下印着大寫的「LIN」,LIN和LIN的球隊一時風頭無二。大雨中LIN打了一腳側掛,沒進,卻惹得一個外班女生尖叫。她在雨中看了整場,襯衫下胸罩的紋路清晰可見。回家發燒,大病一場,她把這當成了愛情。縣客運站後面新開的酒店,能洗浴,能住宿,LIN開了一間房,打電話告訴她帶了畫筆、顏料和畫布。她跟家裡撒謊,說晚上住學校宿舍,躺在房間裡等她的卻是尤文圖斯9號,ZHANG。

高三下學期,LIN要備考術科,球隊便散夥了。第一次從他嘴裡聽到「魯美」,我驚詫莫名,沒想到魯迅先生居然和這號人物聯繫在一起。他最後考去了北京,藝術學院,我去了省城,農大。球隊那十來個人,大部分學習一般,留校重讀,小部分家裡有錢,當年走了。至於那個外班女生,幾經分合,在縣裡開了美容瘦身館,嫁給了當民警的ZHANG。

高中三年,沒人知道LIN家在市裡到底是幹嘛的。他自己更諱莫如深。倒是那三節小樓,後來被朝鮮大叔一把火燒了,連同老婆孩子。

我讀大四那年小林子來過一趟省城,給他導師跑一個藝術特長班,跟我聯繫上了,十月的深秋,黑框眼鏡,羊絨圍巾,一身北京藝術學院範兒跟我們省城農大格格不入。就着涮羊肉,他問我畢業想幹嘛。我說讀研吧。他甩着京片子笑,你丫整個兒一奇愛博士,看沒看過庫布里克兒?我說沒看過。他臉一沉,好好看看《巴里.林登》吧,隨便一鏡頭就能上框兒掛美術館。

那天我們在農大踢了場球,踢完去蒸大學生浴池的桑拿。我沒想到他會變那麼胖,在場上也不跑,有球沒球原地蹓躂,所謂大保健踢法是也。既是他煙酒太甚,也是過去在球場上甩掉的熱量,都找回到了身上,一個卡路里也不少。

 

3

彼時農大風靡漫畫《灌籃高手》,女生每天聚在籃球場上搜尋她們的櫻木花道。我們這幫踢球的身高不佔優,更不招女生待見了。久而久之,班裡還在踢球的男生,只剩我和老曹了。

老曹本人就像一個球,臉像,腰更像。可到了場上,我才知道他那傳球和意識,絕對踢核心的料子,就是跑起來太兜風。他見誰都一團熟絡,在農大踢四年球,來一茬大一的,走一撥大四的,最後所有人都知道那個喜歡用外腳背撩球的小胖子叫老曹。

院裡有院隊,隊長大四,看球,麻將,宿舍走廊夜夜通宵,一雙金魚眼又鼓又紅。他來新生寢招人,坐在我牀上,拍着膝蓋上的疤說,大學四年怎麼可以沒有一點理想?

我聽了無動於衷,老曹卻滿臉通紅,當下買了系隊隊服,皇馬的黑色客場,二百多塊,沾水就掉色,掉成灰色就不再掉了。新老隊服一起上場,乍看就像兩支皇馬。

系隊早晨六點半訓練,其實就是大一陪大四的踢小場。大四的總熬夜,體力不好,所以大一的不能真踢,必須讓他們贏。讓又不能讓的太過,會被罵一屆不如一屆。等校裡比賽,能不能上場和訓不訓練沒關係,和請沒請大四喝酒很有關係。酒成箱成箱地喝,贏球要喝,輸球也喝,走廊水房逮哪兒吐哪兒。球,老曹場場首發,酒,更頓頓不落,反恐推星際也都跟大四的學會了,在隊裡如日中天,結果一路掛科掛到大四,把自己也掛成了隊長,推開新生寢室的門,拍着圓滾滾的肚子說,大學四年怎麼可以沒有一點理想?

2002世界盃,2001年中國隊踢周邊賽,老曹場場不落。客場多在半夜,宿舍十點熄燈,老曹和幾個大四的把電視電源接水房燈上,幾個大一的剛被忽悠進系隊,買了啤酒鹵水花生來伺候,拆了條紅河煙,煙霧繚繞,其樂融融。水房電壓不穩,燈和熒幕一起閃,遇到關鍵球還斷了。電斷了要罵,球斷了更罵。記不得是哪場,中國隊被斷個七佛出世,水房罵得涅槃重生,連帶着摔酒瓶。我們寢老三爬起來,問水房能不能小點聲,第二天考六級英語。大四的橫了一眼,沒看見中國隊落後呢麼。六級茲事體大,老三一剪子掐掉電線,大四的也都有酒了,抄起酒瓶就掄,幸虧老曹中間擋着,不然當晚必有人住院。

瀋陽五里河,中國隊提前出線,農大餐廳爆滿,滿地的啤酒沫子。老曹又喝多了,嚎啕大哭,舉國皆歡進了世界盃。三場小組賽,餐廳又擠滿了人,國足為同組三支球隊奉獻了九個積分,九粒入球。至於瀋陽五里河,2007年被拆了,原因不詳。至於老曹,居然也畢業了,掛的那些科,連他自己也說不清到底花了多少錢。至於國足和世界盃,早被忘到腦後。

2014年我回國探親,在農大和老曹聯繫上了。農大塵土飛揚的操場換成了塑膠假草,只是鐵門上了鐵鎖,看不見學生踢球。老曹有了妻室,隔着鐵門,望着綠得很真的假草,問我還踢麼。我點頭,問你呢。都脂肪肝兒了,他搖頭笑,早掛靴了。喝了頓酒,互加了微信,就此再無聯繫。

 

4

在廈大讀了兩年研,上弦場踢了一兩百場野球,塑膠草坪,比咖啡豆還細碎的黑膠粒,悶熱黏糊的海風,黃昏的太陽像泡在海裡,越發脹大,海面掛着一層光暈,與球場只隔一條環島路,放佛一個大腳就能把球開進海裡。

來上弦場踢的多是本年中年「阿伯(bei,閩語)」,都光着膀子,餘暉中泛着古羅馬的古銅色。上弦場通常下午四五點開始上人,六點是黃金檔,整個大場分成若干小場,四五十口人在上面混踢。八點多日頭落盡,人才慢慢退了。踢完我就去逛南普陀寺附近的小胡同,龍岩花生,大白鯊啤酒,閩南風味的麻辣燙,不麻不辣不燙,很多油而已。小胡同是石板路,菜葉和污水填滿了石板間的縫隙。我球鞋裡灌了不少膠粒,一路帶回租的公寓,倒出來黑黑麻麻的,彷彿是從上弦場跟來的一小群螞蟻。

球場邊總坐着一個女人,無論多熱,都長袖長褲戴着竹笠。她的臉很黑,不知是竹笠的陰影,還是曬的,看不大清模樣。她用扁擔挑了兩大竹筐礦泉水,盤腿坐在那兒。有時球滾過來了,她一支手擺臂,一支手捂着竹笠跑去撿,腿短,頻率快,姿勢像個孩子。

那次我沒停住球,順着海風滾出去了,她又以那姿勢去追。我跑過去說大姐我撿吧。她停住了,笑着看我,阿弟呀,要不要買水。閩南口音很重,黝黑的臉上滿是皺紋,眼裡的期盼讓我覺得羞愧。我掏出十塊錢,發現全中國所有品牌的礦泉水都在那兩個竹筐裡。她的水賣五塊五一瓶,說不好找零錢,乾脆十塊賣我兩瓶吧。我就拿了一瓶王力宏,一瓶孫燕姿,打開喝一口,像餿了的溫水。下次再幫她撿球,她還會問阿弟要不要買水,眼裡依舊是期盼,我卻不為所動了。後來我連球也不撿了,看着她手捂竹笠,追逐隱沒在棕櫚樹間的皮球。

後來上弦場又來了一個法國老頭,細高的個子,亂蓬蓬的白髮,穿10號齊達內的法國隊球衫,胳膊腿曬的漆黑,先擺一圈橙色的橡膠錐,給他的隊員佔場地。那些隊員都是本地的聾啞少年,統一穿着黃色的訓練背心,由他用啞語指揮,用長腿示範,默默跑圈,默默傳球,小圈搶球,大圈攻防。剛開始我們很不屑,在一旁指指點點。後來看那些少年對練,雖因沉默而顯得文質彬彬,但球感位置感都甩我們踢野球的幾條街。我們服了,私下裡叫那法國老頭兒齊達內。

齊達內訓練完了,便收起橡膠錐,在一旁看我們踢了會兒野球,用英語問能不能加他。我們說來唄,都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結果呢?我踢這麼多年球,沒見過動作比這位頭髮花白的齊達內還慢的,沒見過拿球比他更穩的,也沒見過傳球比他更舒服更優雅的。散場後我們問齊達內技術是怎麼練的。他攏了攏炸向兩邊、如同孔雀開屏的白髮,足球不是技術,足球是關於時間和空間的藝術。

 

5

讀完研去的美國,剛開始時沒車,也就無球可踢,因為球場無論室內室外,都在十英里開外。幸好認識了一位姓陳的東北人,其實很年輕,但因為踢中後衛,硬生生踢出一身老相,大夥就叫他老陳。每次我踢球,都是老陳車接車送。我要請吃飯,被他拒絕了:「先出國的幫後出國的,都是這麼幫出來的。」

老陳那車是94年的豐田花冠,跑了十二萬英里,不知道轉過幾手。但在他手裡拾掇的很乾淨,掛着大紅的中國結,有股清香味兒,顯然是有固定的女生經常坐。一問,果不其然,老陳剛結完婚,博士還沒畢業就在矽谷找妥了工作,對人生滿是期待。

那次我們跟韓國人踢了場狠的,好幾個人都抽筋了,老陳啥事沒有,大夥笑說你這可不像剛結婚的。老陳先送的我,再回家洗的澡。衛生間的門關了一個多小時,妻子覺得不對,喊人,沒音,拍門,不應,只有嘩嘩的水聲。當下破門而入,老陳赤條條躺在水裡。等急救車過來,已經晚了:突發性心血管破裂。

老陳的告別儀式人不多。生前有哪些人重要,身後便一目瞭然:身孕的妻子一襲黑裙,從國內飛來的父母浮腫着雙眼,再有就是我們一起踢球的幾個朋友。大家就那麼站着,沒誰說話,也不知該說甚麼。大概人生一世,滔滔不絕說出口的,基本都是廢話。

老陳就這麼沒了,好像踢完一場球,沒打招呼就先走了。我們這球隊也就散了,大家互不聯繫,好像再湊一起,就對不起另一個世界的老陳。但球總還是要踢的,我找到了一夥美國人,帶頭大哥叫吉姆,鬍子拉碴兒,滿腦袋白頭髮,其實比我年輕好幾歲,卻非往老裡拾掇。吉姆開一輛同樣老氣橫七的雪弗萊,外面刮蹭的不成模樣,裡頭塞滿了球鞋、球襪、狗糧、狗毛。每次約完球接我,他都車速奇快,就差沒超前面的警車了。我坐在一股狗腥味兒中問他不用上班兒麼。上班兒?他變戲法兒似地摸出個漢堡包,上個屁班兒!

他的漢堡永遠藏在駕駛座底下,永遠是最便宜也最垃圾的麥當勞芝士堡,吃完抹嘴就上場開踢了。就美國人的水準來說,吉姆的腳法算頂級了,尤其是正腳背射門,大毛腿一輪,球像炮彈一般射了出去。混得熟了,我才知道他給本地中學的女子球隊當教練,按小時收費,不夠養活他和他的雪弗萊還有三條狗,所以還去麥當勞打零工,駕駛座底下的芝士堡就是這麼來的。沒有固定住所,只有一輛載滿狗腥味兒的雪弗萊,照我們中國人的標準,他介於無家可歸者與社會閒散人員之間,然而每次踢球他都有本事帶來一個女孩,有紥耳釘穿鼻環的,有腿上刺骷髏頭的,還有在大學當助教的,鄭重其事跟大夥介紹,這是南茜,這是妮可,這是瑪利亞。難不成都是你女朋友?我忍不住問。他大笑,隨便搞搞而已。

漸漸地,他帶來的女孩固定下來了,叫珍妮,一個白人姑娘,上身扁平,大腿粗壯,射起門來肉都發顫。我被她放橫鏟過,沒法回敬,只能祈禱跟她分到一夥兒。不過負責分夥兒的吉姆,總把自己和珍妮分一起,專門在珍妮身後餵球,要是丟了就搶回來再餵,直到她掄起大粗腿一腳打飛為止。珍妮兇得很,明明自己浪射,非讓吉姆撿球,還罵他傳得不好,天殺的,狗娘養的,甚麼難聽罵甚麼。我們勸了勸,也被罵個狗血噴頭。吉姆卻甘之如飴,邊挨駡邊餵球,踢完請大夥兒喝一杯,當然還是奔着珍妮去的。

珍妮是急診室護士,專值夜班,全是重病急病車禍,抬進來未必能走出去,壓力大,作息又不規律,是故脾氣暴戾,不過薪水極高,能算吉姆對她鍾情的理由麼?2010/11歐冠決賽,巴薩對曼聯,珍妮請我們去她家看球,房子和泳池很大,足夠住下八個吉姆。吉姆穿着曼聯球衫,在後院支起烤架,扇着炭火,扒拉烤腸,一副男主人的模樣,自己那三條狗滿院子亂竄。珍妮略施粉黛,穿巴薩球衫,粗腿下十支腳趾抹得猩紅。儘管巴薩3:1拿下曼聯,珍妮還是當眾把吉姆罵了,嫌他的意大利烤腸糊了。吉姆依舊不惱,脫掉曼聯球衫,單膝赤膊跪地,獻上婚戒,我們一起打口哨,珍妮杯裡的葡萄酒灑了一地,狗們迅速圍上來,搖着尾巴亂舔。

液晶大熒幕裡的梅西無人可擋,熒幕外的美國人用英語閒聊。我呷着啤酒,驀然想起多年前在農大的某個寒夜,雪花飄揚,十點寢室熄燈,央五九點五十轉播意甲,老曹把電視搬進水房,霧氣瀰漫的梅阿查球場,羅納爾多痛苦地倒下了,全世界都安靜下來,唯有外星人膝蓋軟骨的斷裂聲。98世界盃的夏天,我和父親坐在同一張沙發上,中間隔着遙控器。父親睡着了,我摁了消音鍵,彩電熒幕的閃爍跳躍,齊達內頂進的第二個球卻無比真切。夏普錄影機敦實厚重,尤文圖斯在錄影重播中踢的酣暢淋灕,場上的10號從皮耶羅變回巴喬。LIN的畫紙上,黑白箭條衫化為兩頭斑馬,彼此交疊着脖子,默默站在草原上。

11年女足世界盃決賽,美國對陣日本,吉姆和珍妮樂顛顛飛到德國看球,順便度個蜜月。可惜美國隊輸了,倆人大吵一架,珍妮提前飛回來,跟我們踢球時還罵「那個狗娘養的混球」。13/14年冠軍盃決賽,兩口子沒再請我們看球,既是他們都討厭皇馬,也是珍妮剛生下一對雙胞胎女兒,從此掛靴,天天在網上曬娃。吉姆把臉刮的錚亮,雪弗萊換成適合一家四口出行的休旅車。他不打零工了,也不再吃駕駛座底下的芝士堡,卻擋不住發福,樂呵呵地當他的中學女足教練。也許再過幾年,就能帶自己的女兒踢了。

如果老陳還在,不知他孩子多大了,不知他還會不會踢球,更不知那輛掛着中國結的豐田車已換成誰人在開。

 

6

一起踢球的美國人多是外地來的學生,一到感恩聖誕,都回家過節。吉姆球癮大,便拽來兩個墨西哥人充數。

墨西哥人一老一少,如父如子,都是黝黑的臉,長而捲的頭髮,五短三粗的馬拉多納身材。兩人都是非法移民,只是老的出來一黑好多年,黑出綠卡,黑出國籍,黑出一棟小房子,總之是在美國黑出頭了,卻堅持用自己西班牙的名字,Agua,意譯是水,音譯「阿瓜」。少的那個剛黑出來,英語單詞蹦不出幾個,卻取了英文名Tony,托尼小子,跟吉姆在同一家麥當勞打工,愛開下流玩笑,外號叫「骯髒的托尼」。

因為年輕,托尼的長髮烏黑錚亮,總像抹了油,毛茸茸的小腿又粗又黑,像各塞了一個足球。阿瓜叔的長髮乾燥灰白,踢球時必須紥起來,否則根根炸立,腿卻很光滑,大概是年歲的緣故,毛都掉光了。托尼喜歡自己帶球狂奔,野蠻,生猛,十米內的草皮都因他震動;阿瓜叔在場上慢悠悠像逛街,只是臨門一腳突然提速,那球射的既刁且賊,尤其擅長穿襠捅射,讓身高腿長技術粗糙的白人時常火大。

剛黑過來的墨西哥人,都把阿瓜叔的小房子當成窩點,比如托尼。他和阿瓜叔同出同入,卻互相看不上:阿瓜叔笑他悶頭瞎踢傻小子一個,托尼則抱怨阿瓜叔房租太黑,還天天逼他做飯。然而罵歸罵,兩人在球場上一個初生牛犢,一個老奸巨猾,倒也相得益彰。到了場下,外人看來也是如父如子。

「他真是我兒子,」阿瓜叔對我眨眨眼,攏起花白的長髮,「不信翻他護照,跟我一個姓。」

「去你的!」托尼啐了一口,帶球往前衝。

「他缺個女人啊!」阿瓜叔搖頭嘆道。

除了穿襠,阿瓜叔還絆人,腳往上一勾,一米九的白人大漢便轟然倒地。他卻一臉無辜,還彎腰去扶人家。白人怒揮老拳,衝過來擋在阿瓜叔身前的,還是托尼,他護照本上的兒子。

下次白人約球,阿瓜叔依舊來了,臉上掛着瘀青,悄悄對我說:「一群美國豬。」

聖誕節走了不少白人,吉姆叫墨西哥人來充數踢室內,阿瓜叔卻端起架子,遲遲不來。

「再等會兒墨西哥人。」吉姆很惱火,漢堡又吃的急,放了串響屁。

室內用的足球要小一圈,皮子又薄,和排球差不多。阿瓜叔教我用腳背和腳尖連抽帶捅,射門的弧線很詭異,像一道走火入魔的流星。踢室內的人多,我們只能租到午夜場,不算門將五對五,攻防節奏和籃球差不多。平底球鞋在快速跑動中與地板摩擦出特有的膠皮味道,再混上每個人的呼吸和汗味兒,令人莫名興奮。剛上場肺部還沒跑開,很喘不過氣,踢開了便急劇釋放多巴胺,熱量,快感,以氣體的形式,從千萬個肺泡裡往外澎湃。大快朵頤的兩個小時,想把後半夜也一口氣踢完。

「再等會兒吧。」吉姆一邊苦等,一邊顛球。但我們都知道,等墨西哥人的這幾分鐘,是最興奮也最漫長的幾分鐘。

托尼從墨西哥「搬運」來一個女孩,瑪利亞,兩人都是矮矮墩墩的身材,黝黑的臉龐,乍一看不像夫妻,倒像兄妹。

除了當老婆,瑪麗亞還是托尼的球迷,大半夜在場邊微笑,一站就是兩小時。那時托尼剪了長髮,蓄起山羊鬍,笑說她剛來,不會英語,找不着活兒,除了睡覺就是看我踢球。

有了瑪利亞,托尼下腳越發溫順,阿瓜叔倒越發生猛,不但破天荒的無球跑動,肚子上還纏着減肥用的收腹帶,踢完摘下來,勒出一圈紫紅。

阿瓜叔很怪,看見托尼拽瑪麗亞的手,就喊別碰我女兒,自己卻把球往籃球架上挑,逗瑪麗亞彎腰撿,只為瞥一眼乳溝。托尼也不惱,撮弄着山羊鬍,輕蔑一笑。

托尼有時對瑪麗亞很兇。阿瓜叔說你再裝就沒人陪你嘿呦了,邊說邊用手做着動作。托尼忍不住笑,瑪麗亞聽不懂,安靜站在那裡,眼神放空。

一老二少就這樣過着小日子。來年再踢室內,瑪麗亞大着肚子站在場邊,吉姆說這樣危險。阿瓜叔說沒事兒,肚子大了晚上就能安靜些,他能睡個好覺。

托尼拚命打工,搬家,刷盤,割草,換房蓋,無所不至。「孩子生下之前,」托尼說,「我欠她一個婚禮。」

還真被他掙出一個婚禮,鄭重其事請我們去。我們嘴上說恭喜,卻誰也沒去。等新郎再來踢球,我們都抱歉說有事兒,新郎笑說我明白。

托尼才二十出頭,新郎外加新晉父親,英語也說得很溜了。

帶娃的瑪麗亞不再來看球了,托尼也掛靴了。他拿到綠卡,買輛車開出租,拾掇得很乾淨。瑪麗亞又生下老二, 四口人一股腦兒搬出去,阿瓜叔的小房子頓時空了。

阿瓜叔說無所謂,反正倆孩子吵得他睡不着。不知何時他的頭髮掉沒了,新來跟我們踢球的人還以為他是禿子。

阿瓜叔給我看他跟「馬拉多納」的合影,我驚詫莫名。他很得意,說那不是老馬,是墨西哥的模仿者。阿瓜叔對C羅和梅西都不屑,說老馬那個時代的球星,拉上台就是能唱搖滾的。

阿瓜叔再沒找新的房客,也不綁收腹帶了,渾身的肉又老又顫。他被人在場上放倒了。一向絆人為樂的他,在場上滾了兩圈,疼的用手捶地。新入夥的美國人不認識他,掐腰站着,目送他被抬上救護車。「墨西哥人腳趾骨碎了,」後來吉姆嘟噥了一句。

早已入美國籍的阿瓜叔,在美國人嘴裡,也還是一個墨西哥人。

 

7

因為工作搬家,在另一個州,五百英里的高速,一人一車,大雨中一路開去,副駕駛上摞着褲衩背心,底下是兩雙球鞋,既是有癮,也是年齡到了,踢一場少一場。

微信掃了一個中國人的球群「足療院」,群主愛穿皇馬7號,腳法奇爛而有自知之明,所以總呆在後場,偶爾前插一腳打飛,嘿嘿一笑就回去了。

群主做了份線上表格,列着出場人員名單,按人頭收錢租場地。這活兒操心不討好,大家很配合,都提前把錢轉給他。有兩個記性不好的,他只能在群裡@。可還是有個訪問學者,欠二十多美金回國了,連群都退了。這點虧空,最後是群主自掏腰包。

八月燥熱,群主買了西瓜,踢完切開,沙瓤,無籽,有股蔥蒜味兒,切瓜的菜刀忘了沖洗,漲紅着臉說抱歉,切了兩片瓜皮擦刀。又買了自帶記憶體的攝像頭,每次踢球掛在場邊,回頭把我們的視頻傳到網上。結果來年我又換工作搬去東海岸,踢完最後一場,群主發了個一分多鐘的視頻,他自己剪的,點開一看,居然是我的射門集錦,心頭不由一暖。

我大抵是個獨來獨往的人,卻不可救藥地愛上足球這項集體運動,何其諷刺。據說男性過了三十歲,雄激素水準會每年遞減,這足以解釋我在球場上的爆發力和耐力的下降。更何況還有膝蓋,常年纍月的急轉急停,扭轉變向,突然發力,都在殘酷地損耗着半月板。現在我每天一粒骨關節保健片,上場前綁膝蓋綁帶,球襪裡塞護腿板,兩條腿跟變形金剛似的,拾掇完得十來分鐘。

也不看新的比賽了,沒時間,對現在的球星也沒感情。不是他們踢的不好,而是純粹地沒有感情。偶爾看看喜歡過的球星,他們的進球,他們的告別賽,他們的眼淚――毫無例外,他們沒有一個是笑着離開綠茵場的。

「這該死的時間!」奧利匹克球場的告別式上,托蒂含淚詛咒道。而我第一次在電視上看羅馬王子踢意甲,還是2001年的初夏,農大3號樓水房的窗子都開着,夜風漫過,涼快,通透,夾在老曹胖手指間的煙頭忽明忽暗。

東海岸的盛夏潮濕悶熱。下午在公司餐廳接了杯冰咖啡,電視正轉播法國女足世界盃,中國對陣西班牙,美國的評球員報着中國球員的名字,吃力而又突兀,在我聽來別有一番滋味。二十年前美國女足世界盃決賽,兩個國家第一次在我的生活中被足球對接起來。電視裡的姑娘們看起來很焦灼,因為她們並不知道九十分鐘後的成敗。沙發上的我也很焦灼,因為彼時我剛結束高考,也不知接下來這四年球,自己會去何方會與何人一起踢完。

 

 


小 杜 青年作家,中國東北人,現居美國,從事藥物研發。於《山花》《青年文學》《山西文學》《印刻文學生活誌》《字花》等期刊發表多篇小說,在「網易人間」等媒體平台著有「失落東北」等系列非虛構作品。中篇小說《吉他與手槍》獲「2017年台積電文學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