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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德錦:情人石澗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1月號總第431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陳德錦

跟村裡其他三層小屋一樣,房子沒有電梯,李琳拖拉着行李箱,氣喘吁吁,攀上兩道樓級,進入朋友借出的房子。她收入不穩定,還要趕快寫好一篇東西,不想因找房子而影響進度。疫情未退的日子,租客希望把租金扳低一些,但房東未必願意減少收入,朋友的房子可說解決了燃眉之急。還未將行李箱的東西抖出來,李琳發了一個訊息給朋友:

「謝謝慨允借出房子。空氣,難得的清新;寧靜,恍似與世隔絕――能聽到鳥啼,是佈穀吧;看過地圖,走半小時路可到達石澗,那裡景色該不錯吧……」

朋友是雜誌編輯,李琳答應為雜誌寫一篇人物故事,主題是疾病和治療,但腦海依然一片空白。她拿出一部賓達攝影機,裝好變焦長鏡頭,放在三腳架上。

露台是半開放式的,薄薄的窗簾覆蓋每一片玻璃窗。用這兒來談情說愛不太適宜,倒是可以探出鏡頭,捕捉外面的動態而不被發覺。

「……不談了,今晚鐵定要動筆寫點東西了!」

她又想起電影《後窗》裡的詹士史釗活。她明白,呼召那該死的靈感唯一的方法,是架起攝影機,對着監視器,在方框看裡面走動的人。她到廚房燒了一壺開水,沖了一杯即溶咖啡,鏡頭不期然調校到隔一棟房子的單位。

一個女人抱着一隻黑紋花貓,走到露台,坐在一張帆布椅上,撫着貓背,神情非憂非喜,反正她戴着口罩,誰能猜透?李琳明知寫作的對象不是這女人,卻連續按下了三次快門。

 

2

戴着口罩、每天早上撫弄花貓的獨居女人。好奇心是難以抗拒的人性,李琳鎖定了這個女人。第三天下午,女人走到露台,澆灌盆栽的花草,似乎準備出門。李琳拿過賓達攝影機,走到樓下待着。女人穿了一件白色風衣,從住所出來,朝海邊的方向走去。

疫情還在高峰期,街上行人很少,有點荒涼的意味。在一排商店前面,有一塊環形的休憩地,幾棵高大的合歡樹鋪着一塊不大不小的濃蔭。

女人走到樹旁,停下來聽電話。李琳跟女人保持一段距離。假如不想女人發覺,她要裝作是一個上街購物的普通村民。現在戴了口罩,多了一層掩護,她更感安全了。

女人走近一張木條長椅,用紙巾抹抹椅子,坐下來。一個穿白色風衣的男人走近她。很輕的腳步,卻又緩慢地前行,有意要女人及早地看見他。

男人與女人四目相投,一起坐下來,不怎樣談話。女人腼腆垂頭,李琳後來才記起她一直保持這個坐姿。

女人把口罩除下,男人拿出一個公文袋,把袋裡的文件拿出來交給她。烈日下,陽光戳眼,李琳看不清楚兩人的動作。他的臉貼近她?說了甚麼?李琳退了幾步,找到另一棵樹作掩護,托起手上的賓達,熟練地快拍了幾張照片。

男人為甚麼不除口罩?無可奈何,李琳走入小路,返回小別墅。

 

3

「這村子裡也有很特別的居民,也許能引起我取材寫點東西。就如有位女士,她在隔兩座房子居住……」

李琳的訊息還未傳出,就轉往時事新聞頁瀏覽。頭條塞滿了疫症消息。有一則本地消息是:「情人石澗發現男屍。今晨八時,行山人士在該處一個山坡發現男性屍體。警方指出是一名年約四十五歲的男人,身穿白色風衣,沒戴口罩,身邊只有一個水壺,口袋裡有一張支付卡和約二百元的現金。死因需法醫官稍後作判斷。」李琳的心怦然一動。

李琳走近窗邊俯望女人的住所,但落地窗關上了。她刪除了剛寫好的訊息。打開手提電腦,構思一段文字,寫了兩行,心思又回到女人那裡。她關了電腦,走下兩層樓梯,繞到女人的家門前。家門有六呎高牆圍繞,雖然她知道女人不太可能看見外面情況,但還是穩步地走過。使她失望的是,落地窗仍然關上。

李琳再架起攝影機,鏡頭依然隔着窗簾,朝着女人的居所。她又喝了一口咖啡,但咖啡已不能調整她的神經。她又惴惴不安,在鏡頭前踱步。

女人出來了,花貓跟在後頭。她捧着一個放盆景的瓦缸,放在地上,坐下來,開始整理一堆放在公文袋的文件。她拿出一把剪刀,把文件剪成兩半。文件中夾雜三數張較大的圖片。

一股黑煙冒升。李琳奇怪,要銷毁文件何必一定要點火來燒掉?她可能不安心撕掉之後、放到垃圾收集箱會給人發現?但放在碎紙機可行,不過,她家裡大概沒有碎紙機。點火燒毁,是一種徹底消滅的行為,至少這個女人想法如是。

電視新聞透露:法醫判斷情人石澗的男死者是在十六到二十小時之前死亡的。死者身上沒發現甚麼重要資料,也許警方正忙於確定他的身份。這個死亡時間,就在女人與男人在合歡樹下見面的時間稍後一點。女人如果三天不出門,當然不會親自去警署查問或提供線索。原因是,這死者與她毫無關係。

但是:女人拿了一些男人給她的文件;石澗死者身上沒有甚麼重要東西;女人燒毁一批文件。李琳串起這幾件事。

她翻查攝影機的檔案,把女人的照片放大:她看來未夠四十歲,不用打扮,頭髮長一點便更漂亮。

打開了小型打印機,裝好相紙,她在電腦的照片檔案中選了一張,按下列印鍵。打印機微微發出聲響,照片慢慢地列印出來。

這短短幾秒鐘內,她有了一個想法。戴着防病毒手套,拿出一個淺藍色的信封,她把一張剛印好的照片放進去,封口,在上面寫了一個地址。過程中,她又仔細地用抹布抹過所有紙張。

她出門去,乘搭公車,往三公里外的市集去。她在郵局買了郵票,跑到外面,貼了郵票,悄悄投進信箱,整個過程躲開所有閉路電視。

先測驗女人的反應,下一個步驟,是找機會跟她談話。但這時李琳感到疲倦,倒頭便睡。

 

4

鬧鐘響過也沒醒來,竟快十一點了。李琳快步走到窗邊,通過攝影機,看見郵差剛走進小路,逐戶派信。郵差走近女人家門,拿出一封信,放進門口掛着的信箱裡。信封是淺藍色的。

找機會跟女人談話。李琳已想好了方法。第二天下午兩點,她先跑到村口一間超級市場附近等機會。幸運地,她遇到女人來買東西。她也拿了幾件罐頭和一隻生菜,輪候付賬時跟在女人的後面。

她忽然問女人:「對不起,請問你知道附近有沒有寵物店?」

「對面小路靠左走,第十個舖位,你養貓?」兩人四眼相覷片刻,李琳幾乎找不到話回應。

「不,還沒養,朋友打算送一隻狗給我,但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買到狗糧。」

李琳和女人付了賬後,一起走到街口。

「你是剛搬來這村子的?」女人問道。

為表友善,李琳先說了自己的住址:「我家在二十號。」

「我家靠近你家。」

李琳只看過這女人的面孔一次,現在雖然只看到她的雙眼,仍然覺得她擁有一股特別的氣質。她的眼神,有一種閃爍的誘導力,像入夜時分的螢火。

「我來這村子暫住一段時間,這裡沒人認識,有點慌張。」

「你的工作是――」

「從前還是雜誌編輯,現在是自由寫作人。」

「是嗎?」女人不是要李琳回答是或否,倒顯得是一種暫時不說話的暗示。

李琳感覺到這暗示,馬上說:「我有點小事,看你可否幫一個忙。」

李琳把一個寫作計劃略略向女人講了一遍。女人隱約掛着樂於助人的笑容說:今天下午四點可以來她的房子談談。

李琳覺得自己在寫作層面上拐了個彎。她訪問過飲食界大哥、出冊猛人、古玩鑑賞家、罕見病患者;相對來說,這個女人顯得平凡得多。她要是不能提供甚麼材料,就必定是城府很深的人。無論如何,探知這女人的秘密已成為她的情意結。

 

5

踏進女人簡樸的房子時,李琳沒有忘記對花貓的柔馴讚嘆一番,並談及她要豢養的小狗品種和年齡。很自然地,女人告訴她自己名叫奚嬈。

「除下口罩,你怕不怕?」漂亮的臉孔再次出現:「漫長的疫情使我想到生存的脆弱,我現在需要把心魔驅走了。你提到一種寫作治療法,我就用這種方法講故事,看看行不行?我可以選擇一個人做主角,容許加一點想像,對嗎?好的,我的主角就是『我』,這故事就叫《幻覺》吧。」

 

幻 覺

我來自一個破碎家庭。但說實話,這家庭從來沒有完整過。我是油瓶兒,跟年輕改嫁的母親到了後父家。後父是裝修工程合夥人。你心裡一定會問他有沒有侵犯我?嗯,才不會哩,我媽還年輕,比我漂亮得多,對他也看管得嚴。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他們夜裡牀笫間的聲音。我那時十五歲,十五歲是一個懂事的年紀。

然後金融風暴來了,後父的生意一落千丈,與人拆夥,不懂投資,手上的股票一夜間暴跌。我再聽不到他們兩人好言好語。後父那幾年懶散慣了,扛梯子拿工具也氣喘如牛。既然他撐不起這個家,讀完中學我便出來做售貨員。

轉了幾次工作都不滿意,看見時裝雜誌有廣告招聘模特兒,便去應徵。約定在中環老街見面,一組人來了,穿一些品牌時裝,不斷換衫,拍了一輯又一輯。攝影師貪婪的眼睛,不知不覺總集中在我身體的某部分。拍好後又一起吃飯,有些攝影師倚老賣老,自以為是,口不擇言。但反正我能拿着現金回家,就甚麼也不管了。

他不是第一個跟我交往的男人。他是攝影師,叫楊凡。我拿到名片走進尖沙嘴金巴利道一間小型工作室。他調校燈光,為我拍了一輯照片。拍好後,他說:「你的膚色跟陽光很調和,拍室內照片實在表現不出來。我的技術也有限。我們到海灘拍一下,效果一定很好。」

我沒有太多考慮,談好薪酬,便約定兩天後在大浪西灣一個很偏僻的灘頭見面。

那天拍了很久,時間已近黃昏。他叫我走到一塊大石上面擺甫士,但拍了一張又一張,他開始發脾氣。

「錯了,我搞錯了所有的設計!你的衣服一點也不能配合,」他跑上前來說:「你把上衣脫去,裙子絲帶也不要穿,我的意思是,全裸。背對着我,微微轉身。對了,最後的一張。」

我愕然,不是因為他叫我脫去所有衣服,而是他拍了幾天,說一切都搞錯了。

我喜歡黃昏的景色,很想提議叫他嘗試用不同角度多拍一些,但因為他是專業攝影家,我沒有開口。花了幾分鐘,他說拍好了。我穿回衣服,走近他。

「給我看一看預拍的照片可以嗎?」

他有點不情願,彷彿攝影機是一個百寶箱,不想別人窺看。

他把預拍的照片給我看,我驚異於它們的藝術效果。他有藝術家的天分,完全避開了一切猥褻的聯想。我們四目相投,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情感在心裡交流。很短暫,但很真實。忽然,他的手輕輕摟住我,他撫摸我的臂膀,凝視片刻,又撫摸我的臉頰、頭髮,好像要靜心鑑賞一件雕塑那樣。

我沒有反抗,我知道他突發的情緒是受了我在夕陽下裸露的身體所刺激的。我坐在大石上、給海風吹拂時,我已想到會有尷尬事情接踵而來。我當時已有一要好的男朋友,感情穩定,我知道自己不會接受其他男人的挑逗,不要說作弄。他們見我有些姿色,圖個現時快活,這我可看得出來。但他不同,他是一個藝術家。看去還有點早衰,又透露自己已婚。那年他三十歲,我比他年輕差不多十歲。後來,在放棄兼職當模特兒之前,我們再碰過面,但彼此對海灘那天的事已不掛心。

男朋友後來成為我的丈夫。他在漁農處工作,熟悉很多鄉村情況。我們常到郊外遊玩,在村子裡找到一所不錯的房子,借了點錢買下。果然,日後這裡的交通就方便了。我們沒有搬走,只是由三樓搬到地下。

讓我先談談楊凡。楊凡與妻子在港島居住。他妻子的父親有些家財,遺產落在女兒手上,也許楊凡看重這方面,他也不想天天揹着一堆攝影器材東奔西跑,只為餬口。後來他開了一間室內裝飾店,自己的藝術攝影也可以售賣了。

你說,這不就是夫憑妻貴?他跟妻子早年是有真感情的,否則她不會挪錢給他開店子。事實上,楊凡的妻子完全掌握了店子的財政命脈,把店子搞得更適應商業社會。她希望楊凡能專心一致營生,而不是跟隨攝影會去拍些一文不值的東西。

男人過了四十歲,感情就會變化。楊凡與妻子的感情開始變質。理智上,楊凡仍愛她,但他們不可能回到十多年前那個青春年少階段。他的責任感變成了負累,而他那也許是天生的藝術家氣質,使他跟務實的妻子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疏離。

「今天我想去拍日落,你跟我一同去嗎?」楊凡也想挽救這段感情,不止一次問妻子。

「我要看顧店子的事,一會兒還要去探望我媽。」他妻子會這樣回答。

「那我獨自去吧……」

「別那麼遲回來。」這也是妻子常說的話。

「跟老朋友聚聚舊,晚一點。」

「那別喝酒了。」

這樣的管束,使他心生忿恨。難道半生當個小老闆便心滿意足?不知幾時開始,有些甚麼在他腦子裡蠢動。是多年前大浪灣的黃昏?情不自禁地跑來擁抱我那一陣藝術激情?他竟然找到我。陰差陽錯,十多年來我竟沒有改電話號碼。他傳遞了一個訊息給我,我找到他的店子,我們秘密地約見了一次。

直至最近,楊凡緊張起來,他妻子大概已有疑心,也可能聘請私家偵探來調查我們了。我收到一封信,信封是藍色的,裡面有一張照片,把我們私下會面的情況拍下來。拍得不錯,可以拿作要求離婚的證據。我痛恨這些私家偵探,除了文字、照片、錄音,男女之間的「私情」可以是怎樣的,他們能想像得到嗎?他們只想到卑污穢褻的勾當,以及怎樣利用這些證據換取委託人的酬金。

你會問我為甚麼赴楊凡的約?那要說到自己了。在漁農處工作的丈夫喜歡遠足,而我沒有他那樣熱衷,但有時我倒放下手上愛讀的書,跟他到處逛。我們那時養了一隻狗,週末總帶同牠到空地蹓躂。也有其他人帶狗出外,狗主很自然就交起朋友。有一次,丈夫同一位遛狗的女生談得十分投契,我站在遠處,看見他們如同一對戀人。她身材高挑,是運動型,人也漂亮,年紀少了一截,外表卻跟丈夫很匹配。每當他說要登山工作時,我想他可能約定了這女生同去。

我充其量不過是個普通模特兒,但即使是一個絕美的花瓶,日子久了都會暗淡無光,何況是會年老色衰的人?我跟丈夫的感情也大不如前。要勉強一起生活,苦撐下去,也要有一個支點。可是,我們找不到這個支點。我提醒你,這是年輕結婚的壞處。

我索性說服自己活在溫馨的過去式裡,維持現狀。但意外的是,一年前,丈夫在一次戶外工作回家後染了退伍軍人症,病情不見好轉,得了併發症,兩個月前離開人世了。

十多年的婚姻,把我徹底改變了,現在我可以重頭開始。楊凡再約我時,我沒有拒絕,我還問他可否為我拍一些自己的照片。不知道這是不是當年那「異乎尋常的情感」在我們心裡再次出現?

楊凡答應了,我們又跑到昔日拍照的地方,海灘、山頂、舊建築,在從前留影的位置拍了不少。所有照片都只有我獨自一人,沒有雙人合照的。我堅持要拿走記憶卡,這至少可以免除一些不必要的嫌疑。

我開始清理丈夫的舊物,把一切應歸還給他親屬的都還給他們。除了一些法律文件,我們結婚前的書信、照片,都燒掉了。我們十多年共同生活的痕迹,亦將隨流水消逝。我知道假如再看見這些舊物,我沒有勇氣面對將來。

我與楊凡最後一次見面後,他再急於見我。他告訴我他與妻子吵架,看來他不能再忍受夫妻之間缺乏愛情的生活。

他依然想仿效當年擁抱赤裸的我那樣,向我伸出雙手,卻很笨拙生硬。他的手不停地顫動,面容憔悴,毫無自信。他的處境實在使我吃驚。他沒有顏面繼續佔用店子,也沒有心思招攬生意。

最近他的店子一帶鼠患嚴重,有些工藝品被老鼠咬破,不知怎好。他害怕蛇蟲鼠蟻,而我卻住慣了村子,我便教他怎樣放置鼠餌。我家的花貓不捉老鼠,我建議使用一種高效的餌,這餌的濃度足以使人中毒,可以放在蛋糕裡吸引老鼠。

我想,我不能把愛情施捨給楊凡。我不能馬上就迎接新的戀情,離開一段不快樂的關係,又落入另一段曖昧的關係。至少,我知道他沒有勇氣同妻子離婚。

我們被人偷拍那天,他交給我幾張照片,我看見了立刻惶惑不安。這些照片全是他為我在海灘或山頂拍下的。

我質問他:「我不是已拿走了記憶卡?」

他說:「對不起,我趁你不覺,將照片傳送到我的手機。我實在不能失去這些漂亮的照片,我要永遠擁有它們。」

我當時無法理解內心的惶恐。我看了照片,把它們都燒掉,雖然明知這些照片沒有他人在身旁,只有自己,孤獨的自己。

「我要永遠擁有它們」,我彷彿明白了,楊凡想擁有的不是此時此刻的我,而是那昔日的感覺、那充滿青春和生命力的藝術氛圍,而我不過是一個模特兒,一個漂亮的影像,我實現了他心中的幻想。為了實現這幻想,他會不惜代價去找更多更年輕的模特兒。

我的故事沒有結局,但也該快點說完。

在樹影下,在沉悶的空氣中,楊凡與我沉默不語。他的說話和說話背後的心思,對我顯得異常陌生。我催促他離開,免得不必要的糾葛。

「我們到石澗走走。」他對我說。

我本能地拒絕。

「我想拍清澈的溪流,你帶我到風景最好的地方。這是最後一次……」

「好吧,但別為我拍照。」

他答應了。我們走上山路。

這是一條起初平坦易走、忽然陡峭難行的山路。但路面開始陡斜狹窄的地方,偏偏風景有更大吸引力。當左邊出現一個竹林,右邊又蜿蜒流着一道清溪。

走到一段三四呎橫跨小溪的石橋,我走不動了。但向前走二百米左右,就是情人石澗。

「你盡可拍一些照片再回來。」

他力邀我同去,但我再次拒絕,只答應約定一小時內在石橋會合。

無可奈何,楊凡把小背包給我,拿着攝影機獨自上山。

奇怪的念頭忽然來到我心裡。我看見他彷彿一個獵人,揹着槍枝、闖入黑暗的森林,那裡有無可名狀的危險。我害怕楊凡不能從這個森林返回現實世界。這時我可以轉頭離開,但一種感覺催迫我、誘導我,叫我目擊他走入這森林。

我舉步上山,走過情人石澗,水聲潺潺,有點寒意,但看不見楊凡。

情人石澗的得名,據說是當遊人站在澗邊的一個角度,抬頭望高崖,便見石頭像一對戀人彼此依偎。我走到一條僅容一人行走的小徑,兩邊的樹枝幾乎合攏着。但我熟悉這條有名的小徑,只要下坡再走二三百米,就有另一番景象。

前面的草地有點凌亂,不遠處,幾頭褐色的動物在來回走動。

我記得這附近就是人們說的「野豬林」,常見野豬在這裡出沒。有人故意挑撥牠們,卻遭牠們攻擊。

野豬瞪着眼看我,沒有即時跑開。就在這一瞬間,我也瞪着野豬,心裡有個念頭,通過眼神向這幾頭醜陋兇猛的動物傳送,如同我與花貓對視時無言的感通方式。那念頭翻譯出來似是「盡情追趕你的獵物!」野豬好像明白了,轉身便向小路奔去。

我彷彿聽到楊凡的叱喝聲、奔跑聲在更前面,然後是一陣短促的叫聲,由漸強而漸弱。我心裡忽然出現一個惡兆,彷彿命運就落在這片草野之地上,但隨而感到一種解脫。

但是否他已往回頭路走?電話打不通。我沒再向前走,卻急步轉頭離開,跑回村子。走到家門前,才驚覺手上還拿着一個男裝背包……

我的心劇跳不止。我昏睡了,醒來時覺得石澗所發生的一切彷彿是幻覺。

自這天開始,我再沒有收到他的訊息。但我終於嚐到自由的滋味了。

 

6

「通過寫作治療法,病人可以觸及他們沒有意識到的心理傷患,並在這些可能產生撕裂性痛苦的地方予以藝術想像,以富有認知性的快感來取代不可解釋的恐懼……」大學時寫作班導師對李琳說過。

放在李琳眼前要做的事,是要將這篇訪問得來的文稿,加以修改,成為一篇符合寫作治療法的文字,或盡量保留原文特色,連帶那有點超現實的叙事成分。畢竟,奚嬈表示自己已確實得到很好的治療效果。

打開手機,時事新聞有一則消息:當天情人石澗的男死者已由親屬認領。死者的姊姊因為最近離境,病毒測試雖檢測為陰性,卻因居家隔離,期間一直沒有同弟弟聯繫,延遲了認領的時間。她只有這一個親人,生前獨居、失業,患有糖尿病。消息提及:法醫在死者腿部檢視到被動物的獠牙咬嚙的痕迹,不排除死者受到野豬襲擊而失足墮澗的可能。

疫情未止時,人人以口罩遮面,彷彿戴了面具。身份偶然可以混淆,但到底誰是誰,總有一天暴露於日光之下……那麼奚嬈故事裡在石澗失蹤、女主角「我」棄之而去的楊凡,不會是這人了……

假如楊凡仍然在世,他和她「沒有結局」的故事會不會繼續下去?故事可能完全是虛構的,奚嬈只是看了新聞後構想出來的……

這天,李琳揹着攝影機,打算到石澗去,在村口遇見奚嬈。

兩人互相點點頭,雖然都戴上口罩,卻可以通過眼睛輕易辨認對方。奚嬈望望李琳的攝影機,笑說:

「我猜你不單是作家,還懂得攝影,遠距離的風景難不倒你。今天天氣好,一定大有收穫。回來時到我家聊聊天、喝杯咖啡,我還打算烤一個合桃蛋糕!」

 

 



陳德錦 曾任教於嶺南大學中文系,現專事寫作。著有詩集《疑問》《有情風景》及小說《盛開的桃金孃》《獵貓者》及散文集多種。作品曾多次獲中文文學雙年獎、澳門文學獎等。以推理結合文學的《獵貓者》獲2018年「中學生好書龍虎榜」十本好書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