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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 草:也是巴黎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1月號總第431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蓬草

巴黎西岸的近郊,一個小公園。

公園雖小,倒是五臟俱全,它本有一個像模像樣的水池,一邊靠牆,牆上裝設了一個負責噴水的人臉,人臉仍張着嘴,只是白張的,吐不出水來,噴池乾了已有一段時日,聽說是為了安全,大概曾有一個孩子因玩水跌落水中,雖然水深不過數十公分,應說淹死不了人,但誰敢作出百分之一百的安全保證?園務部索性把噴泉關掉,從此,水池沉默了,從那兒,再沒有傳來潺潺的水聲,也沒有傳來孩子的笑聲。

幸好,公園中遙遙的另一角,仍留有一塊給孩子們玩耍的小天地,主要是一個沙池,孩子們鏟沙,掘沙,堆沙,玩得熱鬧,偶然也有一個孩子只管呆呆的坐在沙上,像在等待救援,他的身旁,空無一物,小鏟子和小桶子不知去了哪方?

圍着沙池的,有幾張長木櫈,坐着照管孩子的人,有母親,偶然也有父親或祖父祖母,但最常見的仍是聘用的保姆,多是外國人,有不同的膚色,說法文時帶着不同的口音,全屬女性,有年輕的,也有近中年的,她們看一眼小孩,再低頭看自已的手機,打一個電話,玩一個遊戲……仍是打發不了時間的,便木然的坐着,很無聊、很失意的樣子。

走過公園的人,看到一個中年的亞洲男子(中國人?),獨自坐在沙池一旁的一張長木櫈上,身旁沒放着小孩用物和玩具,卻有一輛購物用的小拉車,車袋子扁癟的,看來他仍未購物,他像在等待,但他在等待甚麼呢?他不是這一區的居民,誰也不認識他,誰曾看到他在這一區的商店中購買東西來?

有人便停下步,以懷疑的目光遠遠的看他,覺得他雖然不像乞丐,但一定是窮人。單看他的購物小車子,那麼殘舊,除了他,相信誰也不會把它拉着在街上走。再看他的衣服,雖然不算污髒,但顯明的是舊衣裳,該是白色的襯衫已泛着黄,該是藍色的褲子已顯得灰暗,他實在不像是住在這一區的。他從哪一區走來?來這兒幹甚麼?

有人往深處想、再想,便十分恐懼了。這個外來的人坐在沙池一隅,但他不是照管孩子,那麽他只是來看小孩子玩耍的嗎?他為甚麼這樣做?他是否有戀童症?如果他真是一個病態的人,他會對孩子作出侵犯的行為嗎?又或許他另有陰謀,要覷機會拐帶小孩,然後向家長勒索!這一區,居住了不少有錢人,他如要這樣做,來這兒,可說是選對了地方。 是否要通知警方?只是無憑無據,單是猜想,警方會接納並受理嗎?有人便決定監視這個來歷不明的亞洲男子,遠遠的站着,用敵視的目光瞅準他。

像是有心靈感應,突然,亞洲男子回過頭來,看到對方的不友善的臉色。他猶豫了一會,再看看其他長木櫈上,坐着的全是照管小孩的人,他既不是帶孩子來,可能便沒有權利佔了圍繞着沙池的座位。他嘆一口氣,站起身子,拉着小車離開。該坐往何處?他看到公園盡頭的水池,那邊廂沒有人,他便慢慢的走過去。水池旁不設長木櫈,他只好坐在池的邊沿上。乾涸的水池,點綴着的是一些碎石和枯葉,只有那張不會噴水的人臉,仍舊從牆上伸出頭來,猙獰的向他張大了口。

他納悶的瞪着水池,既是水池,不應該沒有水。他想起一個水塘,塘中有水,水上有蘆葦,水中有小魚,村童們有膽子大的,有頑皮的,要抓小魚,走下塘,曾發生意外,聽說曾淹死了一個孩子,死了便完了,那兒,人命不值錢。那是遙遠的一個鄉村,和這兒隔了一萬多公里,一個貧窮的村落,除了大自然景色,甚麼也沒有。當年,他要追求較好的生活,用盡辦法,付出全部積蓄,又向親友借了不少錢,終於獲得「安排」,以非法的手段,跋山涉水,歷盡艱險,輾轉的進入了這個他夢想中的富強國家,來到這個城市。

翌晨,天仍未大亮,巴黎市北部的一個地區,已熱鬧得很,開始了新的一天。天橋底下,滿滿的堆積着人,地上,攤放着各種各樣的貨物,全是舊貨。售貨的人,像是人種大展覽,甚麼膚色也有,他們說着不同的語言,像是聯合國在開會議呢,只是缺少了傳譯的人。大概是不需要傳譯的吧,做這種買賣,成交額多只是一兩個歐元,用幾個簡單的手勢便可以讓對方明白,至於貨物品質的好壞,賣主是不保證的,一切心領神會,隨緣隨份便是了。只花費一個歐元便可以買到一個熱水瓶的人,回抵家中,一試,如果不生效,是不可以走回來要求退讓的,世上有如此不講理的人嗎?再說,走回來也沒有用,能找到賣主嗎?

亞洲男子出現了,仍是拉着他的小車子。今回,車子滿盛着物,已是不勝負荷的模樣,頂端的一大包東西搖搖欲墜,快要倒出來了。一個來自非洲的難民向他打招呼,「早晨,中國人!」他不知說了多少次他不是中國人,但人們仍是這樣子的稱謂他,這一點,他們和法國人一樣,看到有着亞洲人臉孔的便以為對方是中國人。他不願再費神解釋,應了一聲,「早晨!」看這兒的地面還留有一個空間,他便停下步,開始擺設他的小地攤了。從小車中他檢出兩對鞋子,一堆衣裳,一些茶杯和碗碟,最重要的是一大疊電子遊戲和兩部手機,這些貨物不少是名牌,只是它們全屬給人丟棄了的「舊」東西,說是舊嗎?有些衣物,仍顯得半新,想是有錢的主人嫌棄它們款式過時,至於電子遊戲,早玩厭了,決定要換過新的,貪新嫌舊,主人乾脆把它們丟掉。

巴黎市及近郊的每一區,均有一天讓市民把較大,較重,或過多的廢物放在路旁,讓定時而來的垃圾車把它們載走。他記下所有富人區的丟垃圾日期,那一天到了,他便帶着小拉車,乘地下鐵,到富人區撿廢物去了。遙遠的路程,不時更要在中途轉換車線,出發時,小車子是空的,回程時,總是塞得滿滿,重得不得了。這兒的地下鐵,很多車站仍沒有自動電梯的設備,上落階級,他拉不來沉重的小車,只好抱着走,有好幾次他差點失了重心,幸好及時站穩腳,不致連人帶物從樓梯上滚下來。

他用憐愛的眼神打量着他的貨品, 怎麽是廢物呢?他撿到這麽多有用的東西,可以在這兒出售,無本生利,他付出的只是時間和精力。到這兒購物的人越來越多,不少還是地道的法國人,他不愁沒有買主,但是撿廢物的人也是越來越多了,近年來更加添了不少從敘利亞來的難民。他要早早的趕去富人區,寧可坐在公園中等,等候居民把廢物丟在路旁,在垃圾車出現之前他要捷足先登,否則好東西會讓別人撿去。昨天,他的運氣好得很,撿到許多值錢的物件,意想不到竟有如此豐富的收穫,他高興極了,今天,該可以多賺點錢吧,交租的日子已近了。

他在巴黎市的東北區租了一間小房,也實在很小,僅容納得一張單人牀和一張小桌,廁所和水龍頭是公眾的,設在走廊上。他在桌上放了一個小煤氣爐,到走廊的水龍頭取水回房,把水燒開了,也可以熱一個礶頭甚至煮一碗麵,但做這樣的事情時他得要非常小心,把門關好,如碰上有人敲門,他先要急速的把爐子和鍋子藏起來,因為在租房間時,業主曾嚴厲的警告他,絕對不可以在房中煮食!

月租是三百歐元,他知道這是一個不合理的價錢,但他只能接受,他是非法入境的外國人,沒有居留或工作的權利,能租到房間已算幸運。他認識的非法移民中,有不少是住在帳篷中,或只靠一個睡袋便躺在路邊或橋下過夜,冬天大寒的日子裡,偶然便會冷死幾個人,多在睡夢中冷死。他想:在死亡之前,異鄉的人曾造夢嗎?是甚麼樣的一個夢呢?

他向着在地攤前走過的人叫嚷:「名牌貨,別錯過!」

當然要宣傳貨品是名牌,有錢人要買名牌,窮人來這兒撿舊貨,也希望能買到名牌。這一區,這一個地點,不知從哪時開始成了窮人和非法移民的市場,全在做着此類生意,偶然有警察出現,象徵式的要清場,買主把地攤一捲起,抬着便奔逃,幸好這樣子雞飛狗走的場面不算多,大致上非法買賣受到官方的容忍,反正巴黎的警察永遠是人手不夠,也實在管不了此等事情。

四年便這樣子的過去了,和在家鄉時相比,現在, 他是否在過着較好的生活呢?

甚麼才是較好的生活?那天,一個從敘利亞來的難民不解的問他,「我是因戰爭,房子給炸燬,親人給炸死,才被迫離開,要不然,即使窮,我不會偷渡來這兒做難民,過這樣的生活,受這兒的人歧視!」他聽着,無話以對。

還是一天一天的活着看吧,無論如何,他不能夠回鄉,不敢面對親人或朋友的質問,再說他也沒有回鄉的旅費。還是留在這兒吧,讓家鄉的人繼續想像他是如何的幸運,可以在巴黎生活。他知道一切也能成為習慣的,只要不再自問「為甚麼?」便是了。他像是一顆塵子,無形無聲,能滲入所有的事物,彷彿以為自己被接受了,他便接受了一切。

天橋上,車輛繼續兇兇的衝過,天橋下,人們繼續喧嘩地做買賣。

窮,髒,吵,亂,這兒,也是巴黎。

 

 



蓬 草 女,原名馮淑燕,廣東新會人。1975年移居法國巴黎,現專事創作與翻譯。已出版的有小說《蓬草小說自選集》、《頂樓上的黑貓》,小說及散文合集《北飛的人》,散文集《親愛的蘇珊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