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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益懷:家在香港:文學與影視作品中的「香港居」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1月號總第431期

子欄目:香港文學研究與評論專輯

作者名:蔡益懷

安居,是人的基本生存需求。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認為,人充滿勞績,但還應該詩意地安居。他是從生命意義與價值的哲學高度,來思考人的生存狀況,那是人生應有的境界與生命的理想狀態。用這個理想人生的尺度來衡量生活起居,那代表了一種有品質的居所環境,有家有園,活得有滋有味有尊嚴。然而,在寸金尺土的香港,安居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對於許多人來說,香港居,意味着居不易,無論是空間還是相應的生活條件。在香港的文學與影視中,有大量作品涉及這個題材。在此,本文循三個方面考察本地藝文作品中的「香港居,居不易」現象,一是「港居」的歷史淵源與現實境況,二是「有家無園」的苦楚,三是「家在香港」的社會意識,以及人們對「安居之所」的集體記憶與情結。

 

1      安得廣廈千萬間

香港的房屋短缺由來已久,且有種種現實與歷史的因素。戰後,在短短的五年間(1945~1950),大批難民湧入香港,居民由六十萬急升到二百多萬,令這個彈丸之地出現人口爆炸現象。這些背井離鄉的難民,大都棲身在港九各處山邊和路邊空地搭建的寮屋。到1953年,全港寮屋區的人口已達三十萬之眾。寮屋區內的房屋雜亂擁擠,居住環境惡劣,衞生安全問題嚴重,更經常發生火災。1953年,石硤尾木屋區的一場大火,燒毁多個村落,災場達四十一英畝,燒毁木屋二千五百多間,五萬多居民頓失家園。這場大火是香港歷史上,尤其是房屋史上的一個標誌性事件,既喻示五十年代「難民社會」的苦難,也是代表香港公營房屋建設的開始。

五十年代不少本地文學與電影作品,都真實反映出那個年代底層社會的居住困境,如侶倫的《窮巷》、舒巷城的《太陽下山了》、趙滋蕃的《半下流社會》、曹聚仁的《酒店》等,以及電影《危樓春曉》等。在反映居住衝突的小說中,諸葛郎的〈木屋夜話〉反映了木屋區居民面對拆遷的困境。故事中的住客們都在為拆遷而犯愁,不知道三個月後搬到甚麼地方去。這些房客大都是有文化的人,也有正職,然而各有一本難唸的經。趙先生在雜貨店當賬房,月薪一百多塊,付了房租,已所剩無幾,老婆常跟他嘮叨柴米油鹽的事,現在面對拆屋,更不知如何是好;錢先生是個黑市教員,月入只有合格教師的一半,窮得連自己的兩個兒子都失學;李先生是這些房客中收入最高的,在建築公司做設計師,可是他本身也是不幸人,為別人設計洋樓,自己卻只能棲身木屋。原來,即將動工興建的花園別墅,正是出自李先生的手筆,而這座洋房是一個有錢人為他得了肺病的七姨太建造的。李先生為了令這座精緻的西班牙式別墅更完美,還特別設計了一個五十公尺的花園,誰知道這竟令他自己無家可歸。在這篇小說中,窮人的木屋與有錢人的紅瓦黃牆洋房恰成對照,住在木屋中的人面對着海景卻無心欣賞,住在洋房裡的有錢人為了他們自己的舒適奢華生活,卻令一群不幸的人失去家園,這正是不公平現實的寫照。長篇小說《窮巷》與《半下流社會》,也都從不同角度和層面反映出難民的居住困境。前者反映房客與包租婆的矛盾,後者則寫盡流離失所的人居無定所的苦況,以及陋屋的種種災禍。

在同時期的文學作品中,曹聚仁的《酒店》對難民的生存處境,以及木屋區的環境有真實記錄。「木屋區,在人心辭典上,似乎是一個貧窮的別解;那個熙來攘往的人海,誰進入那一角落去,就像飄流到荒島似的,和舊的社會關係,幾乎可以說是割斷了。」作品聚焦在一群寄居木屋的亂離人身上,他們都背負着不堪回首的人生重負。這些本地人心目中的「上海人」,「多少都帶着一份光榮的履歷,在南京銓敘部有過記錄」。其中有少將階級的團長,有河南某行政區的督察專員,有任職十多年的稅務局長,也有江西一家省立中學的校長,還有四川L縣商會會長,縣參議會會長……「不過落到了木屋區,過去的一切光榮,也就是這麼一回事,讓自己的回憶,咬痛自己的靈魂,徒然多幾分傷感而已。」比如從四川逃難到香港的滕老先生,與兒子一起擠在鑽石山的木屋中。家鄉傳來的消息一天天壞起來,房屋田地都被分配掉,家信「字字刺痛了他老先生的心坎」。儘管落魄到如此地步,貧病交侵的老先生還是沒有怨天尤人。他為兒子在理髮舖謀了個擦皮鞋的活計,在上工之前,特別對兒子說,「你前面的路很長,很長,我們不應該過着白華的生活的!」他千叮萬囑地告誡兒子――「一個人要自己檢點」,「一個人只怕自己腳跟不穩,穩了腳跟,哪怕千人笑萬人罵,又有甚麼膽戰心寒!

難得的是,這個作品正面描繪出石硤尾村的境況,「木屋區的世界是廣大的;只要大埔道尾上那麼一個小天地,有機會攤平來的話,就夠填補上太平山半山區的人口。我們從大埔道那廣場,拐一個彎,進入曲折蜿蜒夾道板房擠成的細長市場;電燈到市場口上就停了步,汽油燈,煤油燈和迎風搖曳綠蔭蔭的電石燈,代替另一世界的光明,穿過了柴米,油鹽,雜貨,肉攤,麵店,小茶館,小飯館,故衣攤,舊家具,這些家常日用必需品的市廛,隔上十家二十家,就有條小巷,通往住宅區。由羊腸小徑貫串起來的住宅區,說得具體一點,恰似螞蟻窠穴的放大。往來行人,摩肩接踵,恰似螞蟻那樣一個叮住一個。有時,一連串去的行人,要側轉身來在巷側避道,等那一連串來的行人過了,才可以向前行進。天一大雨,人行狹道,也就泛濫成為溪澗,讓大家涉水而過,恰似荒山跋涉,那毗連鱗接的板屋,有如松棵杉叢,整個山頭,就給叮滿了黑點。

舞女黃明中是《酒店》的中心人物,作品集中敍述了她的悲情人生,由賣身救母而陷慾海,又由當紅舞女變成淫婦,而後又變成瘋子。她和母親流落木屋區,米缸僅有幾把米,沒有比「肚子餓」更煩心了,而家裡能賣的都賣光了,山窮水盡,「走到了非賣淫不可的末路」。她不能眼看着母親活活餓死,終豁出去︰「我們這一代人,就是一副門板,放在舊的與新的溝坑上,讓大家踐踏過去,我們免不了要犧牲的。」在她到酒店出賣初夜的那個晚上,一場大火發生了。第二天早晨,她從報上看到新聞「石硤尾區今晨大火,無家可歸者數千人」,「一片火海」,「中年病婦焚斃」……慌忙趕回石硤尾。

 

她一到九龍,趕忙僱車到大埔道自己的住所去;她的心神,比車輪還飛得快;石硤尾村在望,她的雙眼已經模糊一片,幾乎甚麼都看不見了。車在村外停了下來,她驚顫惶懼,幾乎不敢下車;但見村外那一片廣場上,一堆堆都是災後無家可歸的住戶,箱籠雜物堆上,坐着愁眉苦臉的男女老少。她一一看了過去,沒見一個熟人,誰也不曾和她招呼。一種刺鼻的焦味,撲面而來;仰望天空,陽光黯淡,輕煙裊裊,她眼前一片焦黑的火燒場,辨別不出,何處是自己的住宅。

她恍惚還記得那個泥潭的晚上,那條曲徑,通往她們那一住區,依方向看去,她們那一住區,已經化為灰燼了。她試着向村墟前行,滿地泥漿,釘着了她的高跟鞋,寸步難行。村人告訴她:「山這一邊的木屋,都在劫數之中,用不着去看了;那時一片火海,能逃者都逃出來了,逃不出來的,大概是完了!

「嗄!我的媽呢?天呀!」她叫喊了幾聲,木然地站着,一陣眼花頭暈,搖搖欲倒。她剛提起腿來,想向前再走一步;泥漿黏住了她的鞋子;雙腳不自覺地踹到泥漿裡去了。她還是漠然向前走着,她的腦子好似給甚麼打碎的了。

 

這是一幅以個人視角展現的災情畫面,是對石硤尾大火真實歷史的形象註釋,其中注入了生命個體的情感色彩,呈現出為那些乾巴巴的歷史「檔案」、抽象數字所不具備的立體維度。木屋被焚,無所歸宿,黃明中「遺棄了整個世界,整個世界遺棄了她」,只好踅回頭寄身酒店安頓殘生。

石硤尾這場大火銘刻在一代人的記憶裡,著名導演吳宇森、文化人黃霑,都是親歷者、見證人。在他們的人生傳記或筆記中,都留下了這一幕。黃曉紅撰述的《吳宇森:從獅子山下到好萊塢》,有這樣的一筆:

 

失火了!失火了!快逃命!」急速的拍門聲,和着惶恐的呼叫聲,讓木屋區內的每一戶人家都驟然意識到,突如其來的噩運,已強蠻地降臨在他們身上。

一團又一團的黑煙,伴隨着腥紅的烈燄,直往山邊飛竄。這樣一幅火龍狂舞的奇景,深深烙在一個七歲小孩的心中――1953年12月25日,是吳宇森一生中最刻骨銘心的聖誕節。

 

原名黃湛森的香港著名填詞人黃霑,當年住在深水埗桂林街,也親眼目睹了那場大火。他在〈童年街坊〉中,也記下了自己的所見所聞。

為了安置災民,殖民地政府成立了徙置事務處,在災場附近興建多棟七層樓高的徙置大廈,即石硤尾邨。與此同時,港九多個地區都展開徙置屋邨的興建,邨內設有學校、診所、商舖、街市和遊樂場等設施,這就是香港公共屋邨源起。徙置區是為安置災民而急速建成,設備十分簡陋,每個單位的面積僅百餘平方呎,環境擠迫。無論如何,戰後的一代「難民」總算開始了新的生活。由此,搬遷徙居、「上樓」,成為香港巿民集體記憶的重要部分。而安居落戶、建立家園的經驗,也成為考察港人的人生經驗,乃至族群意識的重要維度。

 

2      有家無園「香港居」

「香港居,居不易」,是這個社會的共同經驗,也是藝文創作中的常見主題。戰後的移民在香港落地棲身,最初只是求有一立錐之地,有瓦遮頭,而搬遷、徙置,幾乎成了生活的常態。幾十年來,港人的居所大概分為這樣一些類型,寮屋(木屋)、石屋、徙置區、臨時房屋區、公共屋邨、居屋、私家洋樓,此外還有這樣一些棲身之所,套房(劏房)、板間房(梗房)、天台屋、閣樓、籠屋、牀位、棺材房等。狹窄、窘迫的空間,居無定所的流浪,以及無處安頓的居住焦慮,都是常見的港居現象。在反映居住困境的藝文作品中,劉以鬯的《香港居》、唐睿的《Footnotes》(腳註)、電影《歲月神偷》等,有集中的反映。這些「居不易」的經驗與記憶,也同時編織在各種散文、詩歌作品中。

劉以鬯的《香港居》創作於1960年,小說以通俗的形式,對港居生活中的苦況,如找房、租房、做二房東等經歷,作出全景式的呈現,勾劃出一幅「香港居」的浮世繪。作品以「我」的視角展開敍述,記錄一家三口的遭遇,以及「我」和妻子的所見所聞。如租房寄人籬下的狀況――不能自顧工人、不能自己煮食,在與房東共僱工人及搭伙時又備受盤剝。且看開餐的情景:「這是三菜一湯,但質劣而量少,實在是不夠吃的。再說,妻從小不吃芽菜;而莉莉又最憎鹹菜,賸下的祗有那碟紅衫衣了。莉莉怕羞,不肯自己舉箸。妻無意讓莉莉挨餓,正欲代夾時,潘太太就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將整個魚頭夾了去;接着,潘先生也不甘示弱,居然『大刀闊斧』地將魚尾也夾掉了。留下來的,是一塊多刺的魚背。莉莉喜歡吃魚,卻不善於剔出魚骨,常常吃到一半,魚刺梗在喉嚨,弄得連飯都吃不下去。為了這個緣故,妻祗可以替她撥些豆腐湯撈飯。」從吃飯這個場景就可以想像到租房的窘迫境況,「每天懷着赴宴的心情吃飯」。再看包租做二房東的苦楚,房客中有舞女、單身寡佬,也有做人情婦的女子。結果引發種種事端,男客偷窺又偷腥,舞女帶相好回房間……每一樁每一件事,都掀起三尺浪,讓人不得安寧。

搬家、遷徙,是「港居」生活的常態,也是港人的一種集體經驗與記憶。舒巷城的詩〈家〉寫出了都巿人的「流浪」苦況。

 

租約又期滿了,租金又漲了

又一次要搬走了

 

我不是過路人

這裡是我生長的地方

但在這樣的一個城巿

呵,我流浪又流浪

(1973)

 

兒童文學作家陳華英的〈蝸居滄桑錄〉,則寫出了從板間房、木屋、徙置區、公屋的遷徙經歷,記錄下真實的蝸居境況,這是其中一「景」:

 

那是一間約八十呎的房間,向街,有窗,租金包括一間閣樓。那間閣樓是硬生生在廁所的天花板上裝置出來的,約三呎高,由一把長長的木梯爬上那小小的入口,裡面只能彎着腰坐起來或者躺着,那閣樓就是我和姊姊弟弟睡覺之地。別人大小二便時,陣陣的異味便會從下面傳上來。那拉水廁的水箱聲在你耳邊轟雷一般的響。廁所的一扇窗,下面佔了三分之二,閣樓佔了三分之一。頭房的大哥哥如廁時,常常在下面警告我們:「不要望下來!不要望下來!」天啊! 我們被臭氣熏得頭昏腦脹,哪有心情和他開玩笑。

那八十呎的小房間倚牆擺放了爸爸媽媽窄窄的牀。晚間,牀邊排起四張長方形的櫈子。那櫈子寬不過一呎,瘦小的哥哥就睡在上面。每晚,哥哥小心翼翼的睡着,生怕從椅子上滾下來。我們也小心翼翼的爬上長梯,鑽入小小的籠子裡,再把三個小小的身體妥帖的排放在閣樓板上,像排在罐頭內的沙甸魚。這個居住環境活像小龍女的練功場。

 

經過半個多世紀的發展,香港的都巿生活條件已今非昔比,一個個新巿鎮拔地而起,現代化的洋樓華廈遍佈港九新界。但是,大量的居民仍然處於居住的困境之中。韓麗珠的〈假窗〉就反映出畸形的地產現象,以此透視當代港人的居住困境與「流浪」狀態。「大廈與大廈之間的距離更窄小,住宅也更稠密,建築物像迷宮那樣把人們圍困」,「那跟蜜蜂的巢穴相仿,只有辛勤得至死方休的人才能得到住進房子的資格。」這個作品以奇幻筆法描述都巿發展怪現象,新發展區的許多大廈居所都沒有窗戶,只能透過畫假窗來「透氣」。發展商在堆填區附近興建的新樓,不敢開窗戶,是因為怕氣味拉低樓價。為了創造「比現實更逼真的風景」,找人為整座大廈繪製假的窗子,「營造虛假的希望」。經紀與建築師的邏輯是,「窗子早晚會成為不合時宜的東西」,「沒有窗的房子才是個令人心神平靜的住處」,「住客入夜後才回家」。這種荒誕的事情貌似不合情理,實則是對香港畸形地產現象入木三分的真實透視。這個作品揭示出當今港人在石屎森林的侷促生存狀態。

香港政府在六十年代推出一套講述房屋問題的新聞紀錄片,題為《與人口賽跑》,可想當年房屋問題重點在解決人口急增帶來的居住需求壓力。時至今日,香港社會的一大焦點依然是房屋供不應求,大量單身人士與新移民寄居於劏房,2019年的政府數字顯示劏房居民達二十一萬之眾。劏房生活,也產生了許多悲歌。

江璇的小說〈紫窗〉對「劏房」環境有較詳實的描述。故事中的小林來港讀書與工作,一共搬過三次住所,無一例外都是劏房。其中一次,隔壁住了一個非洲女郎。一天凌晨,正在熟睡的她被一陣尖銳的喊叫驚醒,「強大的聲波猛烈地擊打着可憐的薄牆,使它顫顫巍巍,彷彿那邊正有一頭發怒的野獸拚命想要撞垮它」,原來隔壁的非洲女郎正在電話裡吵架。暴躁的喊叫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她翻來覆去好久才昏昏欲睡,而此時天已快亮了。這個「意外」只是序幕。「深夜的『單人爭吵』越來越頻繁,到最後幾乎天天上演;有時發展為竭盡全力的咆哮,摻雜着摔打之聲。一次,一個龐大的不明物體朝小林的牆上猛地砸來,發出轟隆巨響,整個屋子幾乎一震,嚇得小林差點從牀上滾下來。」小林因此每天精神恍惚,頭腦倦怠,工作力不從心,最終捨棄大筆押金提前退租。這就是當今港人劏房生活的現實寫照。

一個繁華大都巿,華廈林立,有着迷人的風光,也有海納百川的氣度,吸納着一代又一代的移民,也包容着形形色色的生命,而在其石屎叢林卻又隱匿着斯芬克斯怪獸,讓人活得侷促不安,居無定所,流浪在凡塵中。詩人胡燕青在〈香港新詩的衣食住行〉中說:「在自己的『鄉土』上竟然無法安家,形同『過路人』,豈非一個富有的城巿最大的諷刺?(1)這確實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反詰。

居所是人的物質生活空間,安頓人的肉身,而同時也具有情感的維度,代表一種精神文化空間。一個居住空間能不能讓人獲得安適之感,還決定於人與人的相處。就像維金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說的,女作家需要一個「自己的房間」,這個「房間」代表了一種獨立自主的空間,它是物質的、也是精神的。在香港的文學作品中,陳寶珍《找房子》反映「港居」生活另一種困窘。作品中的「你」與「我」,都處於「摺疊」的生存狀態,都在「找房子」,尋求自己的空間。「你」婚後搬進夫家,卻沒有自己的空間。原先天真地以為,可以在一間裝滿舊家具的狹窄房子裡,「建」一個屬於自己的房子,可是家公家婆並沒有給她騰出空間。她只好將自己從娘家帶來的心愛之物,都藏在箱子裡,「就連你自己,也得常常把自己摺疊起來,才不至於碰壞那些古舊的東西,引起一場小風波」。她忽然覺得「結婚是拆散了自己的房子,眼巴巴看着它化成大堆小包的雜物滾進別人房子的角落裡」。生活在夫家,不得不入鄉隨俗。陪家公家婆到酒樓飲茶,將自己「摺疊起來坐下去」,「想找點話題跟家公談談」,卻又怕「像昨晚一樣,碰得一鼻子灰」。而「我」則是另一個故事,站在地產公司的櫥窗前,看售樓廣告。「像我這樣的女人,好像注定一輩子住別人的房子;婚前住父母的房子,婚後搬進丈夫的房子,離了婚,回到爸媽的房子去。」他們都沒能在婚姻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這大概也是眾多都巿女性的共同處境。在這裡,「房子」成了一種家庭、社會空間的隱喻,成了男權秩序、不平等社會關係的象徵。

「香港居」,有家無園,更多的意味着倉皇無地,無所安頓。

 

3      「家在香港」長在屋邨

從找尋棲身之所到落地生根,香港人走過了移民遷徙、建立家園,再到安居樂業的漫漫長路。

社會學家周永新在〈七十年代的住屋困難〉一文中指出:「差不多二十年間(按,指1967~1984),香港多方面的改變是前所未有的,也直接或間接牽動港人的歡笑和欷歔」,在這二十年裡,「最使巿民開心或失意的,莫過於他們能否編配入住公共房屋。(2)到了1981年,麥理浩的「十年建屋計劃」快結束時,住在非法建築物的居民仍有七十萬,其中大部分是偷渡來港的內地居民,他們大都盼望可以早日獲得編配入住公屋。據周永新介紹,入住公屋有「三部曲」,首先是住在潛建木屋或舊樓板隔房,同時申請公屋編配,幾年後入住「臨屋」,最後取得公屋單位;完成這「三部曲」的程序,一般要等候十年以上。基層巿民一旦獲得編配公屋,有了固定居所,生活安定下來,結婚生子就可以有個打算了。周永新憶述說:「到了八十年代,我遇見的新移民家庭,一旦成功獲配公屋,他們展現的笑容和喜悅,到了今天我仍然歷歷在目。」(3)可見,安居首先是要有一個固定的處所。

在香港的文學作品中,有大量散文、詩歌反映公屋生活,草根詩人鄧阿藍的〈舊型公屋〉,便以敍事的形式記錄早期公屋的惡劣居住環境,以及居民的苦況。

在當代的小說創作中,唐睿的《Footnotes》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該作如同一部文字的紀錄片,再現了安置區的生活境況,也真實展示出當年香港的社會風貌。翻開這個作品,一種社區風情就會撲面而來,其中有安置區、公屋、唐樓的風貌,有鹹魚榨菜、茶餐廳奶茶的味道,也有雜貨店、「Duck Duck樂園」的影像……如此等等,在在讓人重溫到八十年代的生活氣息。其中,最吸引人的看點是,那些能夠體現人之常情的生活畫面,如爆喉輪水的場景,或阿媽煮了水餃端一碗給鄰居的瑣事,這些細節都能讓我們重新置身於一個時代的場域,感受到一種有情人間的生活況味與人情味。作品以少年人「我」黎軍的視角去觀看安置區及八十年代的平民社區,但他不是旁觀者,而是置身於其中的一員,因而也就能細緻入微地表現出那個時代的社會肌理,人情世故。「我」與同學林銅的情誼,以及對忠平叔家的變故所寄以的同情,都是一種真情的自然流露。且看其中一個片斷:

 

第一次從高處看到整個安置區,是在新仔他們一家搬上樓後的一個月。

在廿八樓的窗框底下,安置區房子的肉色外牆和咖啡色房頂看起來就像個深谷下的泥沼,好些人在區內的小巷穿插着,但他們的步伐大都離不開圍着安置區的綠色鐵網。他們都走得很慢,感覺就像陷進了泥沼吃力地掙扎着似的。

張太在自己1507的房頂上晾着衣物,我只認出了一張藍色的牀單,它看起來竟小得比不上我小指的最後一節,但在這樣的一張牀單上,每晚卻都睡着晴囡、霞囡和孬仔三姊弟。他們正在巷子口的空地和1513的盈盈拉着一條橡筋繩跳着。幾條巷子後的9號巷裡,有幾輛單車在穿行,前面的一輛掛着一對大音箱喇叭,那是超記他們騎着「飛機仔」在區內「曬車」,超記最喜歡放張國榮的《側面》,每次他們經過,整條巷子就能聽到「猶如巡行和匯演,你眼光只接觸我側面,沉迷神情亂閃,你所知的我其實是哪面?你清楚我嗎?你懂得我嗎?你有否窺看思想的背面?……」然後我們就會聽到九叔打開窗吼道:「我清楚你滷味,出殯死遠啲!嘈喧巴閉!」說完啪一聲順手將一隻人字拖扔到街上,但超記他們已經走遠了。九叔在碼頭的工廠區當看更,每天早上九點多才能回家睡覺,壽林叔說,從醫學的角度來講,睡眠不足的人都會躁底,所以脾氣特別火爆。

 

這個作品真實反映了安置區居民的生存境況,以及他們困於其中的心境:「林立在安置區周遭的屋邨大廈就像一個個崖岸,每當一幢新的大廈在安置區附近落成,安置區就往下沉一寸。」這是只有真正身處其中,期盼「上樓」有更好居所的人,才能夠表達得出來的感受。

戰後來港的「難民」以及大逃港而來的一代人,經過幾番艱辛,搬遷「流浪」,漸漸過上落地生根的新生活。他們的後代,即土生土長的戰後嬰兒潮一代,則有了以此城此地為家的歸宿感,香港就是他們的「安居之所」。據政府的房屋政策紀錄片《安居之所》介紹,在七十年代中期,二十五歲以下的年輕人,已超過人口的一半。戰後嬰兒潮的新生代開始進入社會,也帶來新的風尚,新的文化意識。人口版圖的變化,帶來居住觀念的改變,巿民對房屋的需求,也從尋求棲身之所到落地生根,從但求「有瓦遮頭」到追求「安居之所」。而最關鍵的一點是,巿民有了「家在香港」的社會意識。社會學家呂大樂解釋說,「所謂『家在香港』,意思是說戰後來港的移民及他們的子女在這地方落地生根,不再視香港為一處暫居地,而是會留下來作長遠發展和生活的地方;而與此同時,他們在香港建立了家庭,也找到了可以安居樂業的居所。儘管屋邨的環境不令人完全滿意,但它們是屋邨居民安身之所――公屋居民的家。」(4)居有定所,是六七十年代本土意識萌生的現實條件,「香港人」的概念,以及本土意識,也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產生。

在屋邨長大」,是很大一部分香港人,尤其是戰後嬰兒潮一代人的共同經驗、集體記憶。呂大樂本人就屬於這一代,他甚至以此為著作的作者簡介,「自我歸類為香港戰後嬰兒潮中公共屋邨長大一代」。據估計,在香港的人口中有半數巿民有居住在公共屋邨的經驗。政府2019年8月公佈的人口數據顯示,居住在公營永久性房屋的人口佔百分之四十五,可想「在屋邨成長」是港人的一個普遍經歷。香港藝文界的不少名家,如導演吳宇森、作家王良和,都同樣有屋邨生活背景,且在個人傳記或作品中留下了他們的記憶。

吳宇森七歲那年遭遇石硤尾大火,在北河街的街頭睡了兩年,後來搬回原區的徙置屋,且在這裡度過少年歲月。屋前的空地是他兒時最好的遊樂場,跳飛機、捉迷藏、猜皇帝、打波子、紅綠燈、狐狸先生幾多點……十二歲那年,在雲吞麵檔當夥計,半夜裡還要到處送外賣。他自言「那些歲月,窮是窮了一點,卻是快樂的。」黃曉紅撰寫的《吳宇森:從獅子山下到好萊塢》,記錄了他舊地重遊的點滴記憶與現實感懷:

 

那些窘迫的日子裡,幾十呎的空間,雖已搭起了雙層牀,還是不夠地方睡……每到晚上,他就開一張帆布牀,睡到屋外的走廊上,把牀位都讓給父母和弟妹。

回想當年躺在帆布牀上看星星,吳宇森的感覺是──浪漫!天階夜色涼如水,真的樂透了……環顧四周,家不閉戶,麻將聲相聞。老公公端着飯碗,坐在雙層牀上一邊吃着一邊看街。老婆婆執一把葵扇,與豎着「天官賜福」金漆牌匾的土地爺爺,一左一右地守在門外。還有公共屋邨特有的「萬國旗」晾衣法、聚在花槽前聊天的主婦們,和那倚在牆角的帆布牀,看在好萊塢大導演吳宇森的眼中,只覺親切。因為,他也是在這座獅子山下的徙置區,與這些行將進入歷史博物館的事與物,一同長大的。也正因如此,吳宇森這部摻雜着集體回憶與個人經歷的傳記,也就來得尤其彌足珍貴。

 

作家王良和則是在「平民豪宅」華富邨成長。他家原本住在西邊街的板間房,1971年的超級颱風「露絲」,令他們一家八口所住的房子變成危樓,由此一家人搬進華富邨。屋邨生活帶來的「那種衝擊和生活形態的轉變自是不小(5)。他在〈存在與不存在:華富邨石灘的記憶與想像〉中有言:「童年最快樂就是日日都去游水釣魚,所以會寫得比較多,另外,自己細個係唔知道,到大個就好感恩,港英政府起了些廉租屋給窮人住,有很多康樂設施,有嘢玩有嘢學,改善了很多人的生活,令他們覺得香港係一個安穩,你可以在這裡生根、成長的地方,原來你的記憶,跟你的身份認同,真係好有關係。」屋邨生活形塑了他們的人生,其中的苦樂,經過時間的沉澱更多的是美好的記憶。

香港居,居不易,而同時又給生於斯、長於斯的一代人,以「家在香港」的歸宿感與認同。香港本地的藝文作品中承載了種種「港居」記憶。從中可以看到,平民百姓從寮屋到「上樓」,從但求「有瓦遮頭」到「安居樂業」,從漂泊流離到「家在香港」的徙居歷程與心路。相較於棲居木屋的年代,港人的居住條件已有大幅度的提升,然還有數以十萬計的居民生活在板間房,甚至有不少人蟄居於毫無尊嚴可言的籠屋中,處於一種「有家無園」的生存狀態。對於芸芸香港人來說,「詩意地安居」仍是一個夢。

 

【註】:

(1)      胡燕青:〈香港新詩的衣食住行〉,見《第7屆香港文學節研討會論文》,香港:香港藝術發局,2008年,頁55

(2)      周永新:《回首香港七十年》,香港:中華書局,2016年7月,頁59

(3)      同(2),頁62

(4)      呂大樂:《唔該,埋單》,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7年,頁49~50

(5)      李卓謙〈在街市裡思考生死——專訪王良和〉https://writinghk.org/blogs/2019/09/12/在街市裡思考生死-專訪王良和/

 

 



蔡益懷 文學博士,傳媒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近年致力於文學評論,著有小說集、文學論文集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