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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 澄:一個家庭的消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0月號總第430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碧澄


一連兩匙白糖倒進咖啡杯中,立即捲起一圈小白沫,但浮沉一下就不見了蹤影。

接着,一隻湯匙置入,狠狠地攪拌了幾下,再把杯端了起來。

這是今年七十三歲的吳金勝,他是貞德隆新村僑興咖啡店每早必來報到的其中一名忠實茶客。

貞德隆新村,位於霹靂州華都牙也南下的督亞冷路四英里,方言又名「四支碑」或是「四條碑」。

有趣的是,這裡原本是一個印裔村落,裡頭有一個華印裔聚居的近打威利園丘,鄰近也有幾個人口稀少的馬來甘榜。

前稱「四支碑」或「四條碑」的貞德隆新村,於1951年正式成立。它是英國殖民政府頒佈「緊急狀態」下的產物,以斷絕華人與游擊隊的聯繫和供應線。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此地是橡膠業或錫礦業的鼎盛時期,因而村民大多為膠工或礦工。華裔的籍貫,以客家居多。

目前,貞德隆新村擁有大片橡膠園,還有開採錫礦遺留下來的礦地,更有一艘大馬僅存供遊客觀光的TT5採錫鐵船。

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後期,錫礦業沒落,居民紛紛到外地尋找職業,於是新村居民人數因逐漸外移而減少,人口老化的現象隨之而來。老人行列中,吳金勝就是其中一個。

另外一個是他去年因病去世,享年七十一歲的妻子陳細妹。

這一天,他如往常般靠在慣坐的角落,一邊四處張望,一邊享受他的kopi si(加鮮奶,而非煉乳的咖啡)。

整個新村,只有兩排商店,一個小巴剎,人潮並不多,摩肩接踵,行人如鯽的情況是見不到的。

也就是說,能看到的人,就是那些人,不會有令人「意外驚喜」的情境。

唯一的「紅利」,就是偶爾會有一些下鄉服務的大學生來到,舉辦教育輔導展覽會、親子講座、帶動團康、呈獻文化表演和沿戶訪問等活動。

活蹦活跳的大學生,通過活動拉近與村民及孩童們的距離,也一併向居民傳播教育的重要性,為暮氣沉沉的貞德隆新村捎來一些活力。

最值得村民驕傲的是,村子裡唯一的華小,籃球水準很高,一些州際的選拔賽,或者友誼賽,常在這裡舉行。

除此之外,大部分的時間,這個新村都靜得像時鐘上的分針和秒針那般慢慢移動,時鐘還好,還會不斷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打破四周的寂靜。

咖啡店裡的顧客,來來去去總是同一批面孔。這批村民,都堅持喝數十年不變的飲料,遇到某些特殊話題時,還會碰撞出不同的火花。

他們從國際到本地的政壇大事、民生課題、娛樂八卦、運動旅遊,甚至醫藥養生等課題,無所不談。言論儘管「百花齊放」,結論卻是「一切隨風」。

接近五十歲的僑興咖啡店老闆阿Kent,是第二代經營者,從小就在店裡聽這批村民唇槍舌戰,笑稱該店為一個吹水俱樂部。

他那跟吳金勝同年的父親黃亞全,卻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在顧客說得口沫橫飛,爭個面紅耳赤的時候,一直很少搭話,也不表態,只是冷眼旁觀。

甚至,聽到笑話,他也很少會笑,最多搖搖頭,或者點點頭。

黃亞全也因此贏得「冷面俠」的綽號。

吳金勝比黃亞全好一點,偶爾會加入那吹水俱樂部的戰圈。不過,最近他這種表現卻也少得多了。

有村民認定他未走出喪妻的陰影,也有的猜測他生病,更荒唐的是懷疑他撞邪了。

村子這麼小,人也不多,這些話,當然會傳到吳金勝的耳朵。他卻高度發揮敦親睦鄰的原則,那就是不去追問誰傳的話,誰造的謠。

所以,每天早上,他還是一杯kopi si在手,笑看貞德隆新村的風雲變化。

「喂!老吳,喝薑水才可以防止肺炎,喝十杯咖啡也沒有用的啊。」

一個剛好走過的男人,手放在桌上敲了敲,驅亂了吳金勝笑看風雲的悠閒境界。

吳金勝把杯子放下,唇邊還沾着些少咖啡迹,也不去抹,大大嘆了一聲:「肺炎不是肺炎咯,早死早好。大肥,你記得送我去山頭,不然我去了下面都會回來找你算賬。」

大肥一連「啋啋啋」了幾聲,乾脆坐下來。

「你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個個有本事,孫子都還沒抱過,就想去閻羅王那邊報到?有沒有搞錯哇?」

「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這八個字,讓吳金勝頓時皺起眉頭,一言不發。

大肥似乎習慣了吳金勝的反應,聳聳肩,順口問:「看你的表情,又給哪個氣到啊?」

吳金勝眉頭深鎖,端起杯子,稍微低頭,似乎想逃避大肥的問題。

「唉呀,老吳,你學一下我啦,孩子養大就算了,不要去煩這樣多咯。」一講完,大肥的嘴巴卻像按了start鍵的播放機,「叭叭叭」地響起來。

「我小兒子跟你老大嘉鴻,從小學到中學都爭第一名。我們家哪裡有錢給他出國,去讀College,現在只能在銀行做個小經理……你兒子就好命咯,去美國喝洋水,做了電腦工程師,贏了我兒子不知道幾個馬鼻。」

吳金勝的腦海,出現了大兒子嘉鴻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鏡,對着電腦埋頭苦幹的畫面。

而「爸,我很忙,還不知道甚麼時候有空回馬來西亞」的聲音,也同時在他耳邊響起。

吳金勝的兩道眉,越皺越靠近。

「老吳啊,坦白說,我很不欣賞你的老二,娶馬來妹沒問題,問題是,保險也不做了,整天忙着載老婆去這裡,去那裡,一個男人,怎麼可以這樣哦,名字還有一個勤字,真是笑死人。」

吳金勝彷彿看到二兒子嘉勤捧着、提着,或者扛着大包小包東西的忙碌身影。本來他和妻子都接納從事直銷的友族媳婦,她人挺柔順,還會講一點華語,可是兒子為了協助她拚業績,整天忙着載她去取貨、送貨、開會,其他時間,就是在家睡覺!

「爸,你不懂啦,莎莉娜只要fight到target,我們甚麼都不用做,每個月就有十多千進袋啊。」吳嘉勤懶洋洋的聲音,吳金勝每次聽到都冒火三千丈,可是看到媳婦帶歉意的笑容,只好忍了下來。

「你的寶貝女兒呀……」大肥先是試探式地望望吳金勝,不一會卻直接說下去,「去新加坡讀了幾年書回來,找到工又不要回來跟你們住,又不嫁人,寧願養貓養狗,如果是我的女兒,我罵都罵到她搬回來啊。」

吳金勝的兩條眉,幾乎已經擠在一起了。嘉玲這個獨生女,到新加坡唸市場管理系,回馬後就跟朋友經營網購服務,整個人越來越洋化,認為自己高人一等。而且一點也不孝順父母,傷透母親陳細妹的心。

「這裡小到好像狗窩一樣,又沒有冷氣,Wifi又慢,哪裡是人住的地方?住外面更爽!」女兒飆高的聲浪,既尖銳,也刺傷了父母的心,「不要隨隨便便打電話給我啊,我很忙的,要回我自己會回。」

吳金勝再次端起杯,才發現已經空了,搜尋着咖啡店員工的身影時,坐在櫃檯的「冷面俠」黃亞全瞄到,高聲一喊:「勝哥,kopi si!」

吳金勝剛才被大肥勾起的傷心事,因老街坊這一份體貼,馬上感到有些安慰。畢竟,「遠親不如近鄰」。

「大肥,你今天不用載孫啊?這樣得空!」這番話,等於變相的逐客令。

大肥「唉唉唉」無奈嘆了幾聲,伸伸懶腰說:「老吳,你不趕我,我也是要走的啦。」臨走又拋下幾句,「現在的小孩子,不知道是可憐還是好命,一放學,就去甚麼安親班啦,補習班啦,好像以前的人要考狀元那樣。」

阿Kent送上飲料,打趣道:「肥伯,你是二十四孝公公啊。」

這句話很受用,大肥頓時露出笑容:「阿Kent,彼此彼此,你也是二十四孝Daddy呀。」

「孩子的事全部由我老婆負責,所以我家只有二十四孝Mummy。」

坐在一旁的吳金勝,越聽越不自在,一臉「你們不要再講下去啦」的表情。

直到大肥騎上摩托車絕塵而去,阿Kent走去其他座位招呼其他的顧客,吳金勝才鬆了一口氣。

接着,他拿起桌上的手機,慢慢滑動起來。這也是吳金勝感到慶倖之處。拜網路之賜,他得以遨遊在資訊鋪天蓋地的「網海」中,盡情流覽自己感興趣的內容。

主要原因也在於,他要借着這種精神寄託,排遣那深不見底的孤寂。

這份孤寂,在妻子陳細妹離世後,更有如排山倒海一般,壓得他似乎難以呼吸。

流覽甚麼內容,根本不重要。

大肥說的每一句話,可說戳中他的痛處。譬如「孩子養大就算了,不要去煩這樣多」,其實這是許許多多跟他一樣的父母,心頭上永遠的痛。

它也像手指邊緣若不小心劃破一小截,因為皮肉相連,輕輕一動,即讓人痛徹心扉。

忽然,「不論平地與山尖,無限風光盡被佔。採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這四個句子映入眼廉,讓吳金勝忍不住把手機湊得更近去看。

吳金勝只受過小學教育,但因為常閱報,還有愛看書刊的關係,中文底子還算不錯。所以,他連《唐詩三百首》也很喜歡。

事實上,他對《蜂》這首唐代詩人羅隱所寫的作品,不但沒看過,連作者也毫無印象。然而,僅僅從字面上,他卻生起很大的感觸。

吳金勝對這首詩的解讀是:無論是在平地還是山峰,花兒盛放的一大片美景,都是蜜蜂的至大功勞。而這群被喻為勤勞的象徵的小昆蟲,採盡了百花釀成蜜後,到頭來又是在為誰忙碌、為誰釀造醇香的蜂蜜呢?

這,不就是自己跟妻子最貼切的寫照嗎?

一唸完小學,吳金勝前前後後跟着叔叔、舅舅、村裡的長輩等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包括打鐵啦、養雞啦、種油棕啦、跟囉哩啦等等,反而沒有去過礦場工作。

理由是:吳金勝唯一的哥哥智商偏低,做不了甚麼;父親把他當作唯一繼承吳家香火的人,堅決不讓他去做礦工,做礦工風險太高了。

只有跟隨母親到橡膠園割膠、收膠,是他跟全貞德隆新村子弟都曾參與的活兒,在唸小學時就開始了。讓吳金勝印象深刻的是,天未亮,就騎着腳踏車尾隨母親去割膠。

四周的橡膠樹,像一個個張牙舞爪的黑色怪獸,好像隨時要把他吞噬。

起初,吳金勝非常害怕,腳踏車越騎越快,幾次差一點跌倒。

後來,母親知道了,對他說:「阿勝,我們天天都要走這條路,就算怕,也是要走,不要害怕,才可以一直走下去。」

母親說的這些話,一直到吳金勝進入社會工作,在面對職場上的人事糾紛,或者待人處世的瓶頸時,才真正有所領悟。

吳金勝還從某本書上看過一段話:面對問題最好的方法,就是面對它、接受它、解決它、放下它!

可是,後來他在一家食品工廠擔任貨倉管理員時做了一件事,儘管不是走私販毒,也不涉及人命傷亡,心靈卻背負着無形的枷鎖,很久之後才釋懷。

佳佳食品工廠,是吳金勝二十五歲就踏進去,做到五十歲提前退休的工作。提前退休,跟心理壓力有很大的關係。

「唉!果子啊,果子啊,你們要聽話呀,不然我血本無歸咯!」工廠老闆譚彪巡視着架子上一甕甕的醃製果品,搖頭嘆氣。

當時身為生產部員工的吳金勝在另一端抹拭着生產帶,聽見一切。

事實上,醃製果品所得利潤不高,但譚彪本身體弱多病,無法出外工作,只好繼承父親留下的這家工廠。

初期,佳佳食品工廠還可養活整家工廠十多位員工,可是隨着機械頻頻出現狀況,果品原料的素質參差不齊,也沒有資金提升生產技術,因變質而被迫倒棄的產品越來越多,訂單也越來越少。

譚彪的臉,也越來越像一條苦瓜。

吳金勝已經工作了八年,職位是生產部員工,工作範圍卻包辦了:監督女工挑選和清洗原料(桔子、沙梨、李子),進行醃製、包裝、貯藏、點貨、安排出貨等,而抹機器、清洗廠房,甚至載員工去看醫生,也是他的工作範圍。

默默耕耘,不隨便開口要求加薪的吳金勝,身為老闆的譚彪都一一看在眼裡。

但佳佳處於半死不活的狀態,他也沒辦法升他的職,以及調整他的薪水。

可是,譚彪卻沒料到,這個任勞任怨的底層員工,卻發揮「忠肝義膽」的精神,幫助佳佳食品工廠起死回生。

過了不久,一個穿長袖衣,提着公事包的男人來到佳佳食品工廠,跟譚彪夫婦在辦公室裡談了頗久。

「嗨,老闆是不是要賣工廠給別人?那個好像是『羅吔』(律師)啊。」員工甲在外面探頭探腦。

「唉,慘了,如果『執笠』(倒閉)了,我一家大小粥水都沒得喝咯。」員工乙叫苦連天。

站在一角的吳金勝暗暗偷笑。因為,只有他才知道,那個人叫李天保,是他的表哥,是做保險的,這天來是向譚彪推銷保險……正確來說,是火險。

他回憶起那天跟譚彪講的話,為自己的「高瞻遠矚」暗自高興。

「譚先生,現在生意難做,而且報紙最近常常有火災的新聞,很多人都沒有買火險,你趕快買一份比較好,萬一大吉利是工廠真的被燒掉,就有得賠錢啊。」

當時,譚彪的反應是,「出糧給你們都困難咯,哪裡還有錢買保險?」

一旁的譚太太,是個對丈夫唯命是從的女人。這個時候,自然也是依偎着丈夫,不說甚麼。

吳金勝卻不放棄:「譚先生,甚麼都可以省,這個是萬萬不能省的。你想想看,給百多元保費,萬一發生事,可以拿十千八千元喔,是不是很划算?」

眼看譚彪有些心動,吳金勝「乘勝追擊」。「你再想想,十千八千元,可以買新機器咯,還可以翻新廠房。不然真的燒光光的話,拿甚麼從頭開始?」

譚彪看似心動,但也許考慮目前的經濟狀況,還是有些猶豫。

沒想到,反而是譚太太,用手肘撞了撞丈夫,吳金勝聽見她說,「阿彪,阿勝講的對,我們博一博啦,值得買啊。」

吳金勝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暗暗叫好,鼓勵道:「老闆娘,佳佳這次靠你翻身啦。」

最後,譚彪點頭了!

非常弔詭的是,一個多月後,佳佳食品工廠發生火災!

整間廠房,把幾台機器燒得剩下殘骸,醃製果品的大甕燻得焦黑,屋樑更是東歪西倒,其他的東西就更別說了。

不到半年時間,一個簇新的招牌「佳佳食品工廠」在原地豎起:背後是全新建材搭建的廠房,工人們也在明亮、規劃俐落的生產線上,進行挑選、清洗、風乾醃製、包裝、出貨等工作,有條不紊,井然有序!

而吳金勝,也被升級了。至於為甚麼會升級,只有吳金勝和譚彪心知肚明。

「阿勝,這次佳佳能夠鹹魚翻生,全靠你……從今天開始,我升你做貨倉總管。」譚彪望着吳金勝,然後向他伸出手,滿臉笑容。

吳金勝卻有些尷尬似的,伸出手跟譚彪相握,嚅嚅地說:「譚先生,我……我沒有做甚麼啊。」

譚彪哈哈一笑:「我知道你有做就好……」說着一拍吳金勝的肩膀,「你介紹我買這份火險,就是幫了一個大忙咯,還說沒有做甚麼。」

吳金勝勉強一笑,搔搔頭,低聲回答:「火險,是你買的,跟我沒有關聯。」

「唉呀,你真是老實人,我懶得跟你多講。」又一次大力拍他的肩膀,「總之,我升你的級就對了,工錢加十五元。」

走出辦公室,吳金勝感覺臉熱辣辣的,不自覺看了看左手手肘一道灼傷的傷痕,彷彿還感受到那天身處火場的驚險情境。

唉!都怪那天太緊張了,點燃火頭的時候急着逃離,結果被迅速蔓延的火苗灼到,痛到差點叫起來。

看着表哥帶着保險公司的人來火災現場巡查,他緊張到心臟狂跳,全身冒汗,深恐被對方看穿,他當天為甚麼會出現?所幸,沒有人發現,可以說根本沒有人懷疑,他過關了。

望望眼前頗具規模的廠房,他內心的絲絲罪惡感,慢慢被壓下去了。

「幫助佳佳重新發展,也等於幫助十多位員工從此生活安定,也算是功德一樁吧?」這是吳金勝給自己的「心靈雞湯」,撫平心裡的不安。

從此,被升級的吳金勝,儘管職位是貨倉總管,工作範圍卻跟以往一樣,還是像一隻蜜蜂那樣忙碌。

而且,這一忙,就忙了十七年,直到五十歲提前退休,他為佳佳食品工廠奉獻了二十五年,近半個甲子的歲月。

而佳佳也越做越出色,生意蒸蒸日上,在吳金勝離開的時候,員工已經增加了兩倍!

吳金勝的家庭,也因為他的收入逐年增加,加上女主人陳細妹勤儉持家,從租別人的房子,直到擁有了一間屬於自己的單層排屋。

這間單層排屋,是陳細妹以標會的方式,慢慢積攢而來的。

陳細妹,個子嬌小,跟客家話「細」,也就是小的意思相吻合,但她卻發揮「短小精悍」的本色。除了悉心照料家公家婆,還有低智商的大伯,也跟四位小姑相處融洽。提起她,貞德隆新村村民都會豎起大拇指。

三個孩子養得白白胖胖,學業成績也很標青。老大嘉鴻在李氏基金會贊助之下,前往美國唸電腦;老二嘉勤成績略遜,也進入拉曼學院選讀商業管理;老幺嘉玲則獲得惠州會館的獎學金進入新加坡理工學院唸市場管理。

「老吳啊,你跟你老婆真是好福氣呀,出了三個大學生。」

「對咯,真的是光宗耀祖,祖宗保祐哦!」

「你們兩公婆等住收錢,收到手軟啦!」

這些話,當時的吳金勝和陳細妹,真是聽在耳裡,甜在心裡。

誰又會料到,等到三個兒女陸續出國,陸續歸來(儘管吳嘉鴻回來的次數不多),計劃,全都趕不上變化……

「哐啷啷……」聲中,夾雜吳金勝的驚呼,咖啡杯掉落地,kopi si也流淌滿地。

「哎喲,勝哥,你要給錢是嗎?大聲叫一下就可以了,不用丟杯子的啦。」這次,輪到「冷面俠」黃亞全親自出馬,走上前來。

吳金勝大感尷尬,望望四周,所幸這時已經是上午十一時許,咖啡店裡只剩他和另兩個老人家。他們在打盹。其中一個抬起頭,望了望,繼續追尋美夢。另一個根本置若罔聞!

「七十多歲的人,還這樣大火氣?」黃亞全走近,低聲吩咐,「小心,不要給瓷片割到手呀。」

這時阿Kent也快步走上,幫忙收拾。

「勝伯,我太子爺出馬,tips要多給一點啊。」

吳金勝搔搔頭,笑着解釋:「不好意思,手滑,一時拿不穩啊。」

黃亞全投以關切的眼神:「勝哥,你老婆去世整年了,阿鴻這麼遠沒得講,阿勤跟你女兒咧,有沒有回來看你?」

吳金勝苦笑:「我哪裡有這樣的命水。」短短一句,承載着滿腹的心酸。

「是咯,你跟我提過六月九號要去怡保看大醫生,不要忘記啊。」黃亞全在咖啡店,大概聽多了這種不肖子孫的案例,也不再多說,只好想辦法把話題岔開。他記得吳金勝提過,貞德隆的政府診所寫信叫他去怡保中央醫院檢查身體,就這樣說了。

吳金勝點點頭,遞上咖啡錢給黃亞全,緩緩走出僑興咖啡室。

黃亞全望着他的背影,搖搖頭,走回櫃檯。

儘管還未到中午,吳金勝卻被炙熱的陽光,逼得走入店簷閃避,揮汗如雨。

過了一會兒,他撐起帶着的洋傘,再慢慢往前走。

走啊走的,吳金勝喃喃自語,「去哪裡好?」東張西望一下,搖頭嘆息,「哪裡都是一樣的。」

結果,來到了一間角頭排屋,牆壁上髹着許多綺麗繽紛,可愛逗趣的卡通圖案,那是貞德隆新村唯一的「小寶貝幼稚園」。

陣陣兒童的嬉笑聲傳出,加上追逐奔跑聲。這不是第一次聽在吳金勝耳裡,早在自己的孩子小時候,他也曾載過他們來上學。

分別僅在於那時的幼稚園是睦鄰計劃辦的,設備沒那麼好,老師好像也沒受過甚麼訓練,不過小朋友上課都很開心。

吳金勝向四周望了望,似乎深怕有人發現自己。幾年前有不良分子,乘着在放學時人車混亂,試圖帶走小朋友,幸好被老師發現而無法得逞。

一些女村民組成了愛心媽媽團隊,接近放學時騎着摩托車四處巡邏,稍有發現可疑人士,就會加以盤查。

吳金勝,可不想成為這樣的「對象」。他趕緊走去幼稚園對面空置的舊店,站定身子。

終於,陸續來了許多摩托車,還有少數車輛,愛心媽媽騎着的摩托車也穿梭其中。

一個個粉團一般白嫩可愛的小男生、小女生走出幼稚園。

「爸爸!」「媽咪!」「公公!」「婆婆!」清脆的童音,讓在柱子後張望的吳金勝忍不住笑了起來。

曾幾何時,尤其是嘉玲,摩托車一到幼稚園,她邊喊「爸爸」邊飛也似的跑出來,投入父親懷裡,絮絮訴說同學間的瑣事。

她成長後,卻成了最不貼心的孩子!

回想因個人體力不濟,提前退休後,雖然嘉鴻已在美國,嘉勤也開始進入保險領域,嘉玲則在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兩地跑來跑去,和妻子勉強可過活的吳金勝,每個月卻拿不到孩子分文家用,發現唯有去找一份工作,才是最務實的。

那是在貞德隆新村管理委員會,處理村民租借禮堂、清潔與維修等庶務的工作,遇到有宴會、球賽或文娛表演,吳金勝都須幫忙善後。還好主辦單位都很體諒,會給他一些小費。他和妻子,在他退休後,依靠這份薪酬,就這樣才得以維持了十年。

這樣做了將近十年後,因大病後健康欠佳,吳金勝才辭職,跟妻子相依為命。

陳細妹為此常暗自流淚,在丈夫面前埋怨:「生了三個孩子,就好像沒有生過,甚麼都要靠自己。」

這一點,吳金勝比妻子看得開,也許他經常在僑興咖啡店,聽了太多兒女沒有侍奉父母,甚至棄養的例子。朋友圈同樣有着這樣的遭遇,所以他也心淡,看開了。

可是,妻子可能因太過想不開,漸漸積鬱成疾,拖了一年多就去世了。

妻子在生前,大概是去世前一陣子,不知怎地性情大變,一看到他坐在客廳,就會碎碎唸:「去找朋友聊天啊,整天在家裡幹甚麼?」

吳金勝心裡無限酸楚。從家中長輩和老街坊口中,他瞭解這叫做迴光返照。

老伴,真的時日不多了,因為多年來,她安於管理屋前屋後的花草,還有果樹,很少去干涉丈夫的事情的。

吳金勝也不想跟妻子透露,能夠找的朋友根本沒幾個。有的去世了,有的中了風,不認得人了,有的因常年患病,變得不想見人,有的跟隨兒女到外地住,一年才回來一兩次,剩下……

當他好不容易撥通一位住在離這兒稍遠的舊同學,得到的反應是:

「你是誰?」

「哦,老吳,有甚麼事嗎?」

「喝茶?喔,我不得空的啦。你找別人吧。」

「忙甚麼?哦,我在看電視呀。」 

從此以後,吳金勝就不再打電話了。沒有在村委會工作後,閒得發慌時,他選擇到兒童遊樂場去,除了幫忙修剪花草樹木,也跟小孩子聊聊天,紓解苦悶的心靈。

幼稚園慢慢趨於平靜,吳金勝只好再走去下一個目的地――Ocean,全村唯一的小型購物商場。除了吹吹冷氣,另一個主要的理由,當然是為了排遣寂寞。

Ocean購物商場的銷售員,不管是華裔或異族,大都認得吳金勝,尤其是一個設在角落的糕點檔的售貨員,最歡迎他的到來。因為,他一定會買一兩塊。

大家也對他很客氣,除了他為人隨和親切,也同情他是個獨居老人。

通常,吳金勝會到每個部門去「巡查」一輪,跟銷售員聊幾句才回家去。

這,就是吳金勝日復一日,周而復始的生活內容。

可悲的是,連住得最靠近的吳嘉勤,也很少回來看他。只有友族媳婦莎莉娜算是有心,每個月都給他一些營養補充品,儘管也是託人拿過去的。

這一天,回到住了將近二十年的單層排屋,吳金勝望着望着,眼眶逐漸發熱。

憶起拿到鎖匙後,一家五口進入新屋後的歡欣雀躍,歷歷在目。

「阿鴻,阿勤,你們兩兄弟住這間!」吳金勝指着其中一個房間說。

兩個分別十一歲和九歲的兒子,跑到空房去,摸着牆壁,推開窗戶,歡呼高叫。

「我們的Ultraman全部搬過來這裡咯!」這是兩個兒子最關心的。

七歲的獨生女嘉玲,享受單獨空間的「專利」,也在房裡跳躍嘻笑。

「耶,我的洋娃娃有地方放了!」

而陳細妹,最關心的當然是廚房咯。

「阿勝,這裡裝多一個插頭,那邊搭出去兩尺,要加一個篷,不然雨會潑進來。」

看着妻兒開心雀躍的模樣,吳金勝一輩子都忘不了。

入伙那天,來往頻密的親友都出席了,全家還在屋子前拍了一張合照,放大了鑲框掛在客廳最明顯的地方。

後來,這張合照,反而讓吳金勝夫婦看了「觸景傷情」。

吳金勝細細端詳,房子的確有些舊了,但沒有漏水、塌損的問題,又是永久地契,值錢得很哪!

妻子種的花幾乎都送給別人了,只留下幾盆吳金勝很喜歡的富貴花,還有木瓜樹、芒果樹和百香果樹。雖然也有澆水,可是不知為甚麼卻一直沒有開花結果。

倚着鐵門,吳金勝驀地悲從中來,嘴唇蠕動:「細妹,你早走更好,不用留下來受苦!」他大力一拍自己沒多少肉的大腿,「我很快就會跟着你來的啦!」

所謂「一語成讖」,吳金勝六月九號到怡保中央醫院檢驗,發現得了胰臟癌,而且是第二期,但醫生卻考慮到他的年紀太大,不宜進行化療。

吳金勝當然聽得出醫生的意思,那就是:回家等死。

直到去世,吳金勝選擇沒有跟兒女說,因為說了也等於白說,他對他們徹底失望了。

他只告訴跟他感情最好的二妹吳金翠,如果去世,火化了跟妻子放在同一個骨灰甕。

大妹已經移民澳洲,三妹臥病多年,小妹嫁了有錢人就沒跟娘家來往,因此哥哥若一去世,吳金翠就負責挑起跟兒女溝通的橋樑。

由於身在美國的吳嘉鴻飛回來需要時間,吳嘉勤跟太太到泰國旅遊未歸,而吳嘉玲也去了柔佛開會,所以,在醫院去世的吳金勝,屍體被放在冷凍庫四天,再延長兩天才領回家。

在這段期間,吹水俱樂部――僑興咖啡店最「火紅」的話題,自然就是吳金勝的喪事。

「老吳真是可憐,死在醫院,一個孩子都不在身邊送終,真是沒有命水咯……」

「聽阿翠講,他死時眼睛閉得緊緊,我猜他也不指望孩子會回來啊……」

「所以啊,不要靠孩子,自己先買塊福地也好,買個骨灰甕也好,給錢別人幫忙解決,不然死都死得不安樂……」

最難得的是吳金勝的前僱主譚彪,雖然已經快八十歲,馬上派兒子給吳金翠傳話,還說如果有需要可以找他,因為當時吳家三個孩子都不見人影,吳金勝不知何時可入殮。

吹水俱樂部的「紙上談兵」,比不上吳家三兄妹先後回來親身演出的「真實版」精彩!

「我常年在美國,房子只有爸爸住,沒有享受過家裡的東西,喪事費用不可能我出完,要出就三個人share!」

「莎莉娜跟我整年來的收入都不穩定,開玩笑,我哪裡有能力出哦。」

「你們是兒子,爸爸的喪事應該由你們share,我最多出一點雜費。」

華都牙也醫院的太平間外,吳家三兄妹見了吳金勝的遺體後,邊走出邊交談。

通常這些地方聚集許多殯葬服務的代理招生意,這天可能「客滿」,代理們忙得不可開交,只有一家跟在他們身後,所以第一手的信息,才得以迅速傳到僑興咖啡店。

「那幾個衰仔衰女,真是不孝咯,吳家真是家門不幸喔!」

「老吳到底前世做了甚麼壞事?竟然生到這幾個畜生!」

「給我看到他們,不給他們幾巴掌就不是人!」

吳金翠聽到侄兒侄女這樣說,哭到稀哩嘩啦:「你們到底想怎樣?爸爸在裡面已經四天了,還不趕快安排,他只是要求火化,跟你們媽媽放在一起,很簡單罷了。」

陳細妹去世時,吳金勝已買了雙人的骨灰塔位。自己身故後,三個不肖子女只需付火葬和打醮的費用。

雙位的骨灰塔,也是吳金勝自己掏腰包的。

「二姑,給我們一點時間商量一下!」吳嘉鴻皺起眉頭。

「是咯,你以為幾十令吉喔,要想好好啊。」吳嘉勤一昂鼻。

「大哥二哥,拉拉雜雜,少少錢的我才出,大單的你們搞定啊!」

吳金翠不想再看他們的嘴臉,轉身抹眼淚。

然後,她掏出手提電話,滑動着聯絡簿,看看可以找誰幫忙。因為,她實在不忍心哥哥繼續躺在冷凍庫裡。

可是,滑啊滑的,卻發現沒有人可以協助!她騎上摩托車,轉頭看那三個侄兒侄女,竟然還在討價還價似的,爭個不停,忍不住再哭着離開現場。

第二天一早,僑興咖啡店發動為吳金勝籌措殮葬費,雖然只是這個一點,那個一點,也籌到了整千令吉。阿Kent馬上打電話給吳金翠,叫她過去收。

「啊?三個孩子會拿出來?甚麼?是墊?不是拿?甚麼意思?」阿Kent詫異的表情,還有交談內容,讓四周的村民也大感不解。

「搞甚麼鬼?又說不要出錢,讓老吳死都不安樂!」

「爸爸死,一點都不傷心,還搞這樣多pattern!這幾個廢人到底是不是人來的?還說讀了這樣多書!」

吳金勝,在村民的聲聲哀悼中,默默地走完了一生。

而大肥,也履行他對吳金勝的承諾,隨着送殯隊伍走完全程,也送他到火化場。

三個被村民罵得臭頭的吳嘉鴻、吳嘉勤、吳嘉玲,卻表情木然,像沒事發生過。

只隔了幾天,寫着「For Sale」兩個英文字的牌子掛在吳金勝那間房子的籬笆外,特別顯眼。

 

 



碧 澄 原名黎煜才,又署柳夢、洛深等,1941年生於吉隆坡,原籍廣東惠陽。從事教學工作三十六載。2017年以七十六歲高齡獲拉曼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學位。得過不少文學獎,2018年獲頒第十五屆馬來西亞華文文學獎。已結集文學類單行本約一百種,所編工具書達五十餘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