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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俊豪:離散範式:新加坡華文文學與文化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0月號總第430期

子欄目:東南亞華文文學研究與評論專輯

作者名:游俊豪

中國的五四運動,發生於1919年,迄今剛好一百年。五四運動的政治改革與文學改良,雖然並未在當年完全達到目標,但影響非常深遠,不僅僅衝擊了古老的中國大陸,也形塑了離散的華人社會,其中包括了新加坡的華文知識分子與作家。(2)在當今現存的華語語系文學論述當中,新加坡是被遮蔽的,遠遠不如中國,甚至不比馬來西亞。中國境內產生的文學,譜系的內容非常龐大,其古典文學的豐沛源遠流長,五四以後新文學的精彩層見疊出,當然獲得學界與媒體的高度關注。馬來西亞的華文寫作,由於華文教育系統健全,而且作家借由台灣文壇取得獎項,所以達到了某種亮度。(3)然則,作為文學場域,新加坡有其地理與歷史的坐標意義,也有其文化的演進脈絡。

華人研究領域發展多年,目前各種概念與學說紛呈,文學論析也參與其中。這篇論文嘗試進行理論建構,作出實證分析。首先,會申述「離散」(diaspora)可以作為有效的理論工具,其對於軌道與位置的聚焦,有助於理解華人移民及其後代,檢閱他們的思想與行為的「範式」(paradigm)。接着,以新加坡華文文學場域作為案例,剖析離散華人在新加坡如何進行跨國連接、本土融入,從而形塑其身份認同與精神面貌。這篇論文選取七位作家及他們的文字,他們的身世與作品顯示了新加坡華人現代範式的最初起源,以及逐步構建。他們構成多種價值取向與美學立場,成為一則則離散華人的寓言,從過去導入現在,並且指向未來。

 

離散範式:社會與族裔

作為詞語的「離散」,它對應的英文是「diaspora」,目前最為廣泛使用的含義範圍,指涉移民的形體移動,以及隨之產生的精神內容。「Diaspora」的最初詞源在於希臘文,是介詞「dia」與動詞「speiro」的結合,意思是「遍地播種」,可以借來形象化地形容移民離開家鄉到他處繁衍的過程。(4)當今有關移民與族群的學術領域裡,許多群體都曾被標籤為「離散族裔」,例如印度離散族裔、英格蘭離散族裔、愛爾蘭離散族裔,也包括了這篇文章所關注的華人離散族裔。(5)

這些論著多元化地呈現了各個離散族裔跟原鄉與故國的關係,揭示了他們的移民軌迹與族群網路,顯露了所在地與所在國對他們處境的管治與影響。值得注意的是,離散族裔的身份認同、價值取向、行為習性,眾多學者之間沒有達到統一的看法,也沒有意願達成同質性的論述。但必須指出的是,在離散族裔的學理範疇裡,頂尖的與權威的學者,並不主張單一的典範與標準。

在華人研究領域當中,許多概念都以二分法帶出中心論。「華僑」概念,既然論述「海外」,就分出了「海內」,並以中國為本位。(6)甚至,目前風行於文學範疇的討論,也是劃出漢民族的「中國文學」,舉出與之抗衡的「華語語系」,儼然兩極,各有中心。二分法最大的弊端,在於忽略多元性。分佈全球各地的華人,境遇各有不同,二分法不足以概述。(7)

經過多年的拓展,離散概念已經不僅僅觀照原鄉與住處,逐漸聚焦於移民與後裔的遷徙軌迹,注意身份認同的遞嬗轉變。許多離散概念帶動的研究證明,遷徙不僅僅是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國家那麼簡單,而牽涉更多的層面,例如農村、港口、城市等維度,以及各種經濟產業、社會階級、性別對比、族群關係等角度。此外,許多的遷徙歷程,已經超越了兩個地方,經過三個或更多地點的影響,移民與後裔的精神世界不再是「原鄉」與「住處」的二元性,而包含了一路走來各國地方的複雜性,分佈在「路線」與「途徑」的各種表徵與烙印。(8)

文學書寫,記載了離散族裔的地理軌迹與心理圖像。通過文學作品,可以窺見個人的乃至族群的行為模式、思想意識,即學者所謂的範式:

 

「所謂範式,是一種世界觀,是通過對宇宙、個人、社會性質作出特定的基本假設,從而對認知中的世界眩目的複雜性,所進行的規劃與簡化的一種方式。範式是規範性的,決定着秉持者如何看待甚麼是重要的與不重要的,有理的與無理的,合法的與非法的,可能的與不可能的,以及甚麼是要處理的、甚麼是不要搭理的。在理解某種範式的時候,各種理論、方法、標準都需要一起掌握,它們通常無可避免地結合一起。而且,通過所體現出來的理論,範式有助於建構所有正規的科學性活動,包括假設的條件、問題的闡述、考證的範圍,問題的提出,尤其是研究過程最後階段的資料的詮釋、結論的得出、政策的建議。因此,所有的理論,以及它們引發的方法,都是以範式作為基礎的。」(9)

 

新華白話文學發展的一百年,相繼出現的作家與作品,從中可見新華場域裡文化範式的成形,與轉變。

 

王君實:中國魂魄

1942年3月2日,面對日軍在新加坡大面積的搜捕行動,王君實陷入暗黑的絕望,無處可逃,寫下絕命書。在已然變色的海島上,他潦草的字迹宛如狂風落葉,他的身軀墜落死亡的土地。他的語言,是憤慨的魂魄,縈繞中國生死存亡的巨大危機上。他的絕命書留着這樣的句子:

 

「吾是以一個無知的文藝寫作者存在這個世界上。這幾年,吾寫過幾十萬字的作品。然而,在這時候細細想起,文字是最沒有用的。吾的文字擊不退敵人,吾的作品不是要用自己的手去消滅了嗎?這時候,吾們只有用死奮鬥!……吾想念家,吾想念國,吾想念太陽,吾想念自由,吾想念中國的光明!」(10)

 

王君實是散文家,原籍廣東澄海,廣州中山大學肄業。他1937年來南洋,曾經在柔佛州的拉美士、蘇門答臘的占碑等地的華文學校任教,穿梭於英屬與荷屬殖民地之間,也寓居各地離散華人的社區裡。1941年初,他擔任新加坡《星洲日報》外勤記者,還踴躍參與南洋抵抗日軍的宣傳工作。他在新華場域的時間,不超過兩年,但留下許多篇散文,寫滿中國國族主義,彷彿永不泯滅。

在王君實之前,許多出現在新華場域的離散作家,都對中國的政局與文潮亦步亦趨。中國的五四運動發生之後,寓居南洋的文人旋即改以白話文寫作,創作新詩、散文、小說、戲劇等體裁。從張叔耐到林稚生、林獨步,以及其他作家,他們作品表現的精神,包括反封建制度、反帝國主義、反殖民侵略、無資產階級等思想,不是中國新近文化的翻版,就是其傳播海外的延續。發表他們作品的報紙,例如《新國民日報》與《叻報》,編輯總部都設在新加坡。(11)

中國國族主義,在抗日救亡運動中達到高潮,席捲了中國民眾與離散華人。新加坡成為整個南洋招募義軍、籌募抗戰捐款的最大基地。胡愈之與郁達夫等重量級作家紛紛離開中國,南來新加坡,通過報紙推廣在地的抗日文學,凝聚離散華人愛護中國的情操。(12)

爾後的日據時期,新加坡歷史上最黑暗的時刻,燃燒了王君實等人的亡魂。日軍要改建新加坡為「昭南島」,雖然日方宣稱為「南方光明之島」,實際卻淪為殺戮華人之地。與中國氣脈相同的離散華人,自然成了日本軍隊的眼中釘。(13)

 

胡愈之:歸去來兮

日軍入侵馬來半島,勢如破竹,長驅直入新加坡的時候,時任《南洋商報》編輯主任的胡愈之,倉促地跟一群文人逃離淪陷的新加坡,逃難至印尼的蘇門答臘。同行的還有他的妻子沈茲九,以及著名小說家郁達夫。

郁達夫在1938年南來新加坡,胡愈之則在1940年12月抵達。胡在《南洋商報》任職,郁在《星洲日報》擔任「晨星」副刊、「文藝」週刊主編。1941年1月初成立的「新加坡華僑抗敵委員會」,胡負責宣傳部工作,郁則為執行委員。

胡愈之與沈茲九出版的《流亡在赤道線上》裡,胡有一篇文章寫到他們逃難的經過,新加坡是他惦記的一個地方,以後想回來的一個小島:

 

「1942年2月4日清晨,我們的難民船(一隻破舊的小電船)載着廿八個男女老少難民,悄悄地從新加坡開行了。達夫和我各人只帶了兩個手提箱。達夫在一星期前已把他的兒子郁飛託朋友帶回國去。剩下在新加坡的一屋子書籍也送給了朋友。當我們的船正駛出新加坡港口時,敵人大編隊的轟炸機已經襲來,隱約聽到新加坡市內響着警報。接着是一片爆炸聲。當時有一架敵機,掠過我們頭上,但因為我們的船太小了,僥倖沒有成為敵機的目標。一個小時後,遙望新加坡,只見三縷濃煙向天空直冒。我們算是離開危險區域了。大家默然無言,心中卻在默唸着:「別矣新加坡,甚麼時候才和你再見呢?」(14)

 

郁達夫後來在蘇門答臘被日軍槍殺,死於1945年9月,最終沒再來新加坡。日本投降後,胡愈之回到新加坡辦報,1948年3月卻又離開,經過香港,回返中國。再過不久,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就成立了。新中國的出現,給許多離散華人帶來希望,不但凝聚他們的認同,而且牽引他們的回歸,當中最有代表性的,當然是新加坡華僑領袖陳嘉庚。

胡愈之的歸去來兮,勢所必然。他回歸中國,就像許多華僑葉落歸根的曲線迴圈,何況他是中國文化界的重要人物。他筆名「沙平」,是魯迅的學生,留學巴黎大學修讀國際法,是中國的國際問題專家、翻譯家、文學家,中國需要他。1949年後,他積極投入新中國的建設。1950年出任中國人民外交學會副會長,1954年擔任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黨委會委員、文字改革會委員會副主任。1986年,在北京逝世。

 

苗秀:預留一席

1948年前往香港之前,胡愈之在新加坡引爆了著名的「馬華文藝獨特性」論爭。(15)新華場域硝煙瀰漫,未見和平。這場文學爭議,從1947年延續至1948年,圍繞馬華文藝的政治取向展開,中國南來作家與本土意識作家論爭,進行了零距離的對決。中國作家認為,包含新加坡在內的馬華作家應該扛起雙重責任,為中國的也為馬來亞的政治作出貢獻。本土意識作家則認為,馬華文學主體性只能着眼於馬來亞政治,對中國政治別無責任。

苗秀,以「聞人俊」筆名,參與了這場「馬華文藝獨特性」論爭。他的立場當然在於本土,反對作家的雙國認同。比起涉入這場文學爭辯更為重要的是,苗秀在1950年與1960年代的創作,顯示了華人身份認同的深刻轉移,投入馬來亞的獨立、馬來西亞的成立、新加坡的建國這些相繼出現的政治浪潮裡。事實上,1950至1960年代,絕大多數的離散華人選擇了所在地的國族想像,以及國家建構,形成離散範式的重大轉折。(16)

毋寧說,苗秀的寫作給新華文學預留了一席。新華文學的發展,在1980年代進入現代主義,而且愈加以華文語群為本位。而此前的新華文學,卻處於新加坡建國前後的種種波動之中,許多夢想與希望浮現,但許多概念尚未落實。苗秀的書寫是先行的,預先為本土多元雜糅的語言在國家語境裡準備了一席之地。他的小說,生動地挪用了粵語與馬來文,實驗了某種文化範式。

苗秀是道道地地的本地人,1920年生於新加坡,1980年死於新加坡。他本名盧紹儀,祖籍地廣東三水。他從小接受英文教育,從未讀過華文學校,卻用華文寫作,象徵了離散華人對華語語系的回歸。他十七歲開始在郁達夫主編的《星洲日報》副刊「晨星」和「星光書報」上發表短篇小說。1970年,他的長篇小說《殘夜行》獲得新加坡書籍獎,並被譯成日文在日本出版。1971年獲新加坡共和國服務勳章。

苗秀1959年寫就的《火浪》,清楚地意識到一個新的民族國家的誕生,必須脫韁於英國的殖民主義,紥根於在地的多元種族語境。這部長篇小說,裡面有這麼一段:

 

「白天,這熱帶的大城整個的浴在火樣的熱浪裡,在喘息着。//這個白種人統治着的殖民地都市,是由那些來自中國,來自印度,來自亞非利加的黃色、棕色、黑色皮膚的估俚,苦力,用他們粗糙的手,用他們的生命,鮮血和汗水,跟無垠的原始密林,跟熱瘴,黑死病,大伯公,象群,毒蚊,進行搏鬥,開拓,建立起來的。」(17)

 

其實,早在1920年的新華場域,就有本土意識的萌芽。本部設在新加坡的華文報章當中,《新國民日報》的副刊「荒島」有黃振彝、張金燕、法雨、L.S.女士提倡「把南洋色彩放入文藝裡去」;《南洋商報》副刊「文藝週刊」裡,曾聖提呼籲「以血與汗鑄造南洋文藝的鐵塔」;《叻報》副刊「椰林」裡,陳煉青推動「南洋文化」。在馬來半島吉隆坡的《益群日報》也跟隨了新加坡的呼聲,其副刊「枯島」主編許傑鼓勵「文學要有地方色彩」。(18)

相較於1920年的前輩作家,二戰後的苗秀更進一步,具體地勾勒了成形中的在地國家面貌。戰前作家的本土色彩,雖然有中國國民意識與無產階級思想,但在地的地理政治卻泛化了,殖民主義阻攔了在地人當家作主的政治體制出現。

 

英培安:華文境遇

英培安的小說《一個像我這樣的男人》,獲得新加坡書籍發展理事會書籍獎,那年是1988年。那時候,新加坡政府剛剛劃一了英文在教育體制的首要性。作為中港台以外唯一一所華文大專學府的南洋大學,在1980年畫上句點。華文、英文、馬來文、淡米爾文四種源流統一,所有的小學與中學通通使用英文為教學媒介語,其他語文只能作為第二語文學習。

從此,華文境遇大不如前,彷彿走下坡的燈火。

苗秀充滿熱忱,給華語語系預留一席。英培安,卻見證了華文未得重要位置,反而式微。就像他後來的許多小說主題那樣,《一個像我這樣的男人》顯示了英培安的華校生情意結。面對英文的豐富含金量與至高話語權,經歷華文在邊緣地帶的疲弱處境,英培安的欷歔與憤慨,與其他許多華校生的落寞心情,是一致的。

《一個像我這樣的男人》裡,有一段男女主角之間的爭吵對白,恰恰是華校生與英校生之間身份認同的差異、價值取向的偏差:

 

「『你嫌我不會賺錢,你是大學生,你看輕我。』天哪,這簡直是粵語殘片裡的對白。我在做甚麼?為甚麼老說這些陳腔濫調?難道太陽下真的沒有新鮮的東西?

『我從來沒看輕過你,是你自己不長進。』

這句話正擊中了我的要害。我臉紅耳赤,脹着脖子為自己辯護。但明顯得很,我已完全被擊敗了,我自己是很清楚的。所以,我的語氣軟弱無力,氣餒得像在求情一樣:

『你不喜歡我這份工作,我就辭掉它算了。但是,你想我會找到一份薪水像你一樣好的工作嗎,我只是個高中生,而且是唸華校的。』」(19)

 

英培安祖籍廣東新會,1947年出生於新加坡,新加坡義安學院中文系畢業。他是新加坡1960年代現代主義的代表作家。1970年、1990年,他分別創辦了文藝雜誌《茶座》、《接觸》。他曾經旅居香港,給《香港聯合報》、《明報》、《星島日報》寫專欄。1995年,他在新加坡開了「草根書室」。他的卓越文學眼光,給這家中文獨立書店選了許多文學寫作和理論的好書,也讓書店成為許多國內外文人聚集交流的地方,營業了十九年結束。

華校生被邊緣化的憂患意識,形成了新華文學的某種範式。除了英培安,張揮與張曦娜的部分作品,例如前者的《末代華校生的網中歲月》、後者的《任牧之》,也體現了這種群體的書寫題旨。維護火種,交織了希望與失望。(20)

 

梁文福:繁管急弦

1988年,英培安《一個像我這樣的男人》獲獎,梁文福同年出版了散文集《最後的牛車水》。那時候,梁文福剛讀完了華僑初級學院,可能正在修讀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出生於華文教育系統,年少的他敏銳地察覺周圍語文環境的轉變、華人傳統文化的流逝。

牛車水,是華人移民在新加坡最初的聚集地、生活區。1980年代開始,就像新加坡市區裡的其他傳統空間,牛車水逐漸轉變它的面貌,變得更為商業化,發展為遊客觀光的地方。在〈最後的牛車水〉這篇散文裡,梁文福深情地緬懷這個走進歷史隧道的華人傳統社區:

 

「大平賣。大平賣的人生。許多東西,甚至連典當的價值都失去了,譬如歷史。人越來越多了,人潮洶湧,後面的人在擠,在推,我有點不由自主地向前走。潮流,是一股抗拒不了的力量。夜正年輕,人聲喧嘩中,燈火炫耀中,我看到那些在熱鬧背後黯然的粉牆,褪色而無助,囁嚅着一些毫不起眼的悲哀。甚麼是永遠呢?大平賣?眾人爭購的牛仔褲?還是畫家們攝影師們忙着捕捉的危樓舊垣?」(21)

 

事實上,新加坡迅速的現代化發展,對許多承載歷史記憶的地理空間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有的消失不見,有的性質改變。這些人文地理的嬗變、地誌的回返與重寫,構成許多作家撰寫的主題。除了梁文福的作品,近年寫的成功的有黃凱德2018年出版的散文集《dakota》。(22)

梁文福祖籍廣東新會,生於新加坡,這兩方面跟英培安一樣。梁1964年生,比英小了十七歲,屬於不同的華人的代際。梁1999年獲得南洋理工大學博士學位,現在是學而優語文中心語文總監、南洋理工大學中文系兼任副教授。1992年,他獲得新加坡國家藝術理事會頒發的第一屆「青年藝術家獎」(文學)。

值得注意的是,梁文福橫跨文學與音樂兩個領域。文學方面,他創作散文、小品、詩、寓言、小說等多種文類。音樂方面,他是1980年代新加坡音樂新潮「新謠」的代表歌手,多年創作的音樂讓他聞名國際,成為華語流行音樂圈的知名人士。

更加需要一提的是,梁文福的作品包含了多元文化元素,尤其在音樂的創作上。例如他作詞作曲的《新加坡派》,寓意顯然是新加坡文化的雜糅性,曲風吸納了台灣的、香港的、馬來的、美國的等音樂風格,反映了新加坡歷史發展到現在,多元文化已然融合成新的體系,成為某一種文學的、文化的範式。雖然深情地緬懷傳統華人文化的流逝,梁文福卻也熱情地擁抱雜糅的現代性。雜糅性,恰恰是離散族裔文化的一大特點。(23)

多元性與現代性交響而成的繁管急弦,也可以在詩人周德成的詩集《你和我的故事》裡有所呈現。(24)

 

謝裕民:文學國民

2018年,謝裕民出版了長篇小說《建國》,入選《亞洲週刊》當年年度十大小說。

這部長篇小說,剪裁奇特,包含兩部分。其一,一位名叫「建國」的主角跟其他人物的互動關係,以及因此展開的故事情節,用了小說的敘事手法。其二,「SG50詞典」撰寫社會新聞的各種條目,用了媒體的報道方式。這兩個部分不斷交錯,貫穿全書,所達到碎片化的效果,恰恰就是現代的重層語境。在多重脈絡的交疊之下,小說裡的人民在觀察並認知國家的種種,就像萬花筒那樣,圖像可以固定在某一角度,但轉換了角度之後又是另一圖像。

在《建國》裡有一段,討論人名「建國」、「立國」、「國民」、「美華」、「美英」的意思,無不是新加坡語境裡的片片斷斷,組成了新加坡主體可堪玩味的錯綜與複雜。謝裕民的文學書寫,對國家與人民之間的關係進行了調侃:

 

「建國有個弟弟小他六歲,叫立國,今年五十歲。是的,1959年建國,1965年立國。一個王姓小島民以這兩個詞為兒子命名……這種帶有狂熱愛國意識的名字常令建國覺得突兀與無奈,這樣的名字也讓人誤以為建國爸媽都很有墨水。他們都沒進過學校。建國爸說,名字是個教書仔取的。教書仔有一晚被一群『暗牌』帶走,建國、立國去。建國還有個弟弟,小立國兩歲。教書仔走後,建國爸只好自己為孩子取名,國民。建國爸沾沾自喜,忘了他們姓王,所以弟弟是――王國民。建國還有兩個妹妹,美華和美英。建國後來問老爸,萬一還有弟妹出世,怎麼辦?建國爸說,想好了,叫美娥(俄)、美德、美髮(法)都可以。建國怎麼都看不出,他老子如此有國際觀――現在叫全球化。建國爸在開玩笑,美英之後建國便難再有弟妹,建國後來知道是為了――建國,不是人名的建國,是島民的建國。」(25)

 

謝裕民祖籍廣東揭陽,1959年生於新加坡,1993年獲新聞與藝術部頒青年藝術獎,1995年受邀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他曾任《新明日報》和《聯合早報》文藝副刊編輯,現為《聯合早報》副刊組高級編輯。他寫小說、微型小說、散文。

《建國》2018年出版前後的這些年裡,「建國一代」、「新加坡獨立五十週年」、「立國一代」各種概念相繼出台,公民因為有不同的背景與經歷,所以必然會有不同的想望與想像。《建國》揭示了當前新華文學的某種國民性的認知,以及某種再現手法。面對歷史的現實與弔詭,這類作家在以更為複雜的文學技巧對題旨進行切入、分割、拼湊,重組真相與真理。

可以預見,這類的文學國民,甚至國民文學,將會變得更加豐富多彩。時光如白駒過隙,現在新華文學的國民性,已經深深在腳下土地翻耕版圖,翻建大廈。

 

張悅然:跨國流動

張悅然,應該不算是新華作家,但曾經在新加坡場域生活過,在新加坡寫了她的著名長篇小說《誓鳥》。在新華文學史上,張悅然無足輕重,但她的跨國行旅在離散語境裡勾勒了一個南向北回的弧度。

她2003年從中國到新加坡國立大學讀電腦系,在新加坡求學期間,延續了其在中國的文學身份,繼續參與中國的文學生產。她1982年出生於山東濟南,2001年畢業於山東省實驗中學,考入山東大學修讀英語、法律雙學位。來新加坡前,她已經在中國文壇佔得獨特的席位,與韓寒等偶像作家一樣,體現了中國文學生產走向青春化、商業化、市場化的趨勢。她現居北京,專事寫作,擔任《鯉》系列主題書的編輯。

《誓鳥》在中國出版面世,但其創作是在新加坡完成的,靈感來自張悅然留學新加坡經歷的大海嘯,即2004年12月26日發生的印度洋海嘯。張悅然讓小說裡的故事發生在歐洲殖民主義盤踞南洋的年代,女主角是中國女性春遲,在南洋遇到海嘯失去部分記憶,回到中國又重返南洋,希望重拾記憶與愛情。

小說裡有一段,寫女性到南洋之前對遼闊海洋投射無限的憧憬,以及後來在南洋翻騰着快樂與痛苦的經歷:

 

「那時她們都還是姑娘,像果實一般站在樹梢上眺望,海洋不過是塊明媚的藍色花田,沒有甚麼是真正遙不可及的。她們覺得生命那麼漫長,由無數黑暗的長夜組成,猶如一條幽仄的迴廊,沒有盡頭。可是姑娘們錯了。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輪太陽,每個白晝的光比起前日都要黯淡一些,淙淙的太陽燒得太烈,所以光熱很早就耗盡了。」(26)

 

應該說,《誓鳥》的寓言更為體現了女性作家在新華場域的跨國流動。女性對於南洋記憶的偏重感情的提煉方式,對地理文化和身份政治的流動性的認知,與男性作家侵略性或防衛性的立場有所迥異。

在《誓鳥》的南洋場域裡,女性換位成為主角,通過跨越疆界的行旅,消解了男性的歷史書寫。如果說男性歷史書寫着重權力與利益的面向,《誓鳥》的女性歷史書寫則觀照情愛和心靈。愛情成為女性行旅的首要理由和唯一準證,情愛深刻地穿越了南洋的種族、性別、宗教的重層界線,解卸了身份與政治。

 

5月4日:同日異地

1919年5月4日的北京,爆發了不尋常的事件。青年推動的學生運動,加上許多市民與工商人士參與的示威遊行,抗議中國政府在巴黎和會中懦弱的退讓,導致西方列強將山東從德國手中轉給日本。後來的歷史敘事,更是將五四運動擴大時間範圍,包括了從1915年中日簽訂《對華二十一條》至1926年北伐戰爭的這段時期,也包含了新文化運動。在「反傳統、反儒家、反文言」的國族覺醒與文化決心當中,陳獨秀提倡民主(德先生)、科學(賽先生)、馬克思主義,胡適則推動白話文運動。

然而,5月4日在別的地方,有別的坐標意義。在英國,1979年5月4日,撒切爾夫人成為史上第一個女首相。開啟了十一年「鐵娘子」強硬的領導理念與手腕。在美國,1953年5月4日,海明威的小說《老人與海》獲得普立茲獎,簡潔的書寫風格樹立了美國文學的權威,給世界文學提供了某種典範,影響至今。

一地,有一地的紀念日。

唯有中國的五四,對新華場域產生直接的衝擊。它給二十世紀初的新加坡華社帶來風雷,再次鞏固了中國的國族意識與愛國情操,對文化與文學意圖進行了具體的改革。在二戰前的那段時間內,新華場域對中國五四的反應是接受的狀態,主要的動作是參與中國想像共同體的建構,稍有餘力才顧及南洋的社會現實。二戰後,新華場域轉移政治熱情,族群關懷轉入新加坡的國家建設。

作家離散範式的多種形構,體現了新加坡主體性的演變。它的變化,在時間上不斷在遞進。它的繁複,在空間上始終在重組。從王君實的中國魂魄,到胡愈之的歸去來兮、苗秀的預留一席、英培安的華文境遇、梁文福的繁管急弦、謝裕民的文學國民、張悅然的跨國流動,以及許多其他在新加坡從事華文書寫、進行文化想望的作家文人,他們的語言圖像所呈現的精神實質,不但在回應歷史的焦慮,而且在肩負地理的沉重。

從1919年5月4日開始,在新加坡這樣一個離開中國很遠的異地裡,離散華人增添了新的文化認識與熱情。2019年的今天,新華範式畢竟已將異地轉為本地,成就了一個不斷接受外來元素與整合內在結構的場域,一個從不孤立的島城。

 

【註】:

(1)      本文最初的版本為〈新華範式:離散作家從五四到當代的七則寓言〉,發表在《聯合早報》「文藝城」,2019年4月30日、2019年5月2日,是收到「文藝城」主編謝裕民的邀請,為回應五四運動推出的「從新文學到新華文學」專號而撰寫的。隨後,經過理論與資料的補充,按照學術文章的格式進行修改,完成了目前這個版本

(2)      五四運動在中國境內的發生情況,經典論著參閱Chow Tse-Tsung,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Intellectual Revolution in Modern China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0)。五四運動對於當時新加坡華社會的影響,最新研究參閱 David Kenley, New Culture in a New World: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and the Chinese Diaspora in Singapore, 1919-1932 (New York: Routledge, 2003)

(3)      本人以馬來文出版過一本有關1919年至1957年馬來亞華文作家與其作品的論著:Yow Cheun Hoe, Antara China dengan Tanah Tempatan Ini: Satu Kajian Pemikiran Dwipusat Penulis Cina 1919-1957 (Between China and This Local Land: A Study of Dual-Centred Mentality of Chinese Writers in Malaya, 1919-1957)(Penang: Universiti Sains Malaysia Press, 2011)。馬華文學的歷史綜述,見方修《馬華新文學史稿》(新加坡:世界書局1962~1965)。對馬華文學作品與文學史書寫的批評,參閱黃錦樹《馬華文學:內在中國、語言與文學史》(吉隆坡:華社資料研究中心,1996);朱崇科《本土性的糾葛:邊緣放逐.南洋「虛構」.本土迷思》(台北:唐山出版社,2004)

(4)      Robin Cohen, Global Diasporas: An Introduction(London: 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 Press, 1997), p. ix.

(5)      Radha Sarma Hegde and Ajaya Kumar Sahoo (eds.), Routledge Handbook of the Indian Diaspora (Abingdon, Oxon; New York: Routledge, 2018); Donald MacRaild, Tanja Bueltmann, J.C.D. Clark (eds.), British and Irish Diasporas: Societies, Cultures and Ideologies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19)

(6)      Wang Gungwu, 「The Origin of Hua-Ch'iao,」 in Wang Gungwu, Community and Nation: China, Southeast Asia and Australia (St Leonards, NSW: Asian Studies Association of Australia in association with Allen & Unwin, 1992), pp. 1-10; Wang Gungwu,「Sojourning: The Chinese Experience」in Wang Gungwu, Don't Leave Home: Migration and the Chinese (Singapore: Times Academic Press, 2001), pp. 54-72; Leo Douw, 「The Chinese Sojourner Discourse」 in Leo Douw, Cen Huang, and Michale R. Godley(eds.), Qiaoxiang Ties: Interdisciplinary Approaches to 'Cultural Capitalism' in South China(London and New York: Keagan Paul International, 1999), pp. 22-44

(7)      王德威〈華語語系文學:邊界想像與越界建構〉,《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5期),頁1(1~4);王德威〈中文寫作的越界與回歸:談華語語系文學〉,《上海文學》(2006年第9期),頁91(91~93);王德威〈文學行旅與世界想像〉(上),《聯合報》,2006年7月8日;Shi Shumei, Visuality and Identity: Sinophone Articulations across the Pacific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7);石靜遠〈華語語系研究及其對母語觀念的重塑〉,《華人研究國際學報》,第7卷,第1期(2015年6月)

(8)      有關「路線」與「途徑」(routes)的觀點,參閱James Clifford, Routes: Travel and Translation in the Late Twentieth Century(Cambridge, MA; London, Englan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9)      原文是英文,中文翻譯由此篇論文作者所位。John W. Ratcliffe,「Notions of Validity in Qualitative Research Methodology in Knowledge, Vol. 5. No. 2(December 1983), pp. 165-166. 更深入的論析,參閱 T. Khun, 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0)

(10)    王君實〈絕命書〉,方修、葉冠復合編《王君實選集》(新加坡:萬里書局,1979),頁ii

(11)    林萬菁《中國作家在新加坡及其影響,1927~1948》(新加坡:萬里書局,1994);郭惠芬《中國南來作者與新馬華文文學:1919~1949》(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1999)

(12)    Stephen Leong Mun Yoong, 「Sources, Agencies and Manifestations of Overseas Chinese Nationalism in Malaya, 1937-1941,」 PhD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Los Angeles, 1976

(13)    Paul Kratoska, The Japanese Occupation of Malaya and Singapore, 1941-1945: A Social and Economic History (Singapore: NUS Press, 2018)

(14)    胡愈之〈郁達夫的流亡與失蹤〉,胡愈之、沈茲九《流亡在赤道線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5),頁45~46

(15)    新社新馬華文文學大系編輯委員會《新馬華文文學大系第一集:理論》(新加坡:教育出版社),〈馬華文藝獨特性及僑民文藝論戰〉,頁197~278

(16)    Fujio Hara, Malayan Chinese and China: Conversion in Indentity Consciousness, 1945-1957(Tokyo: Institute of Developing Economies, 1997)

(17)    苗秀《火浪》(再版)(新加坡:青年書局,2004),頁1

(18)    楊松年〈第四章:南洋色彩萌芽與提倡時期的新馬華文學〉,楊松年《戰前新馬文學本地意識的形成與發展》(新加坡: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八方文化,2001),頁33~83

(19)    英培安《一個像我這樣的男人》(新加坡:草根書室,1987),頁30

(20)    張揮《末代華校生的網中歲月:張揮短篇與微型小說集》(新加坡:書寫文學協會,2013);張曦娜〈任牧之〉,張曦娜《張曦娜小說選》(香港:明報出版社,新加坡青年書局,2007),頁1~22

(21)    梁文福〈最後的牛車水〉,《最後的牛車水》(新加坡:心情工作室,1988),頁15

(22)    黃凱德《dakota》(新加坡:2018)

(23)    Homi K. Bhabha, The Location of Culture(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04)

(24)    周德成《你和我的故事》(新加坡:玲子傳媒,2012)

(25)    謝裕民《建國》(新加坡:富豪仕大眾傳播機構,2018),頁8~9

(26)    張悅然《誓鳥》(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06),頁197。

 

 

 


游俊豪 1970年馬來西亞霹靂金寶出生,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博士(2002),任教於南洋理工大學。2016年創立「南洋詩社」、「南洋詩會」。以中文創作詩,曾獲重要文學獎包括花蹤文學獎新詩首獎(1995、1997)、新加坡金筆獎中文詩歌第二名(2005)。2016年出版詩集《流線》,榮獲《聯合早報》2016年書選。1995年與友人出版散文合集《十五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