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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興麗:手和記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9月號總第429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劉興麗

很多記憶會消失。

一位女士去赴約,她穿着高跟鞋,揹着一個純藍色包,急匆匆響噹噹地走在路上。(這個響噹噹有種不當的感覺和節奏,但它的不當讓我興奮。)她已經遲到了,因為出門前在衛生間花太久時間整理圍巾。別小看繫圍巾這件事情,要考慮的角度太多啦。脖子下面緊挨着的一圈不能太鼓,不能讓裡面的襯衣或毛衣露出來。這一點其實挺難的,尤其是穿着敞口大衣的時候,弄得不好不光上面露出針織衫的一小片,和圍巾圖案衝突,而且肚皮那也鼓出一大片。圍巾兩端怎麼交疊,選擇露或不露出哪些色彩和圖案(比如紅色多些還是灰色多些,活潑的還是穩重的多些),以及繫出來的形狀都會影響整體效果。此時此刻,最好邀請她赴約的那個人和她一起站在鏡子旁邊,她可以對他說。來吧,我實在不知道怎麼繫一個讓你滿意的圍巾了。你來幫我繫吧。繫一個你喜歡的。

描寫繫圍巾這件事讓我也重新體會了繫圍巾的煩惱。此刻我感到四肢緊張大腦昏沉,想在一張沙發上躺下來。

好吧。休息片刻。我在書寫下一段之前誰也看不出我休息了多久。

前幾天有天晚上她失眠。她丈夫說她體溫很高。你怎麼睡不着呢。你在想甚麼。今天早上你試衣服好久。她說。我沒有試衣服。裙子穿了不好套外套我就換了。她心想她是試了好幾條圍巾。哪條都覺得不合適。

上一次約會的時候,她的情人發現她走路不直,總是把別人擠到一邊去,尤其是當別人在左邊的時候。

我現在發現我手裡圓珠筆筆身末端一圈透明塑膠有個缺口。

我還發現我在寫字時手的位置會不知不覺地移動。我重新看了一下自己的手,看手指移動,產生奇怪的緊張和慾望。

我想描述一下手裡的這支筆。

為了做這件事情,我需要把筆拆開觀察一下。我不知道其他人最近一次拆開筆身是甚麼時候。我拆了,還好,還能把它還原。

這個筆有三種顏色,藍色、白色和透明色。藍色和它正書寫在上面的小本子外殼的顏色一樣。(我就喜歡說顏色一樣,勝過一樣顏色,似乎顏色一樣更有短促的緊密感,好像身體被擠壓了。)藍色是主體。現在我需要在網上搜索頂端那個往下按的玩意的名稱。

為甚麼需要這樣做呢。對於一個東西如果我不知道它的名稱,我就會不安難受。

圓珠筆從上到下依次有: 按鍵帽(有人根據它的機械運動原理命名為上齒柱),筆夾(有人叫它筆蓋,我認為筆夾更準確,因為它用於夾在衣服口袋上或紙上。但這玩意一般沒甚麼用),筆管(筆管分為上筆管和下筆管,雖然有人把上筆管叫中筆管)。下筆管上常常箍着一圈橡膠便於握筆,被稱為筆握。

準確地說下筆管末端缺了一個小口。這估計是因為我寫字時總往一個方向使勁,但這麼說也不對。我在理論上是以任意的方式握筆,不可能固定方向,但也許因為某次微乎其微的偶然,我以某一握筆姿勢時間稍長了些,便有了一個看不見的口,這個口成了最虛弱的方向,以後再用筆,口子越裂越大。

我為甚麼這麼激動可能是覺得我描述的那位女士走路總把別人擠到一邊去,和我常常把圓珠筆寫出一個缺口來有點相似,都是朝一個方向使勁。

因為一直很難查到筆夾這個名稱,我也順便查了鋼筆各部分名稱,因為鋼筆也有筆夾。我意外發現鋼筆必須有筆帽而圓珠筆沒有。

網上有人寫了一篇文章介紹鋼筆結構,他寫了這麼一段話――

筆帽具有防止墨水乾涸,保護筆尖的功能。將它套在筆的尾部,可以使書寫更加輕鬆,還可以隨時取下蓋好防止滑落摔壞筆尖。

有時候看視頻,會看到有人不把筆帽套在筆桿上寫字。我心裡非常難受了,特別想幫他把筆帽套上,請告訴我,我不是一個人。

我讀第一遍時以為他在罵自己不是人,因為他的反應很奇怪。他這種想幫別人套筆帽的衝動類似於想伸手去擠掉陌生人臉上的痘痘。後來才明白他想問問其他人是否也一樣想法。我正好相反,如果有人把筆帽套在筆桿上寫字,我會有點難受,因為頭重腳輕,不方便。但我也不肯定,我至少十多年不用鋼筆了。

我發現我的拇指和食指一握筆馬上就開始從筆握滑到下筆管靠近筆尖的地方,一個先移,另一個再跟上,像猴子爬桿。

可是這和緊張和慾望有甚麼關係呢。

我盯着自己的手指。拇指和食指握筆,中指在背後頂住下筆管。已經非常多年了,只要我盯着自己的手指看就會覺得它們是性情各不相同的人,但它們一樣沉默和恭順。它們知道很多秘密,卻守口如瓶。

我猜想手指的滑動和我描述的那個女士在路上的走動有某種關聯。

她穿着高跟鞋,揹着一個純藍色包,急匆匆響噹噹地走在路上。她的圍巾不管繫得是否恰當滿意,也只能這樣了。

她快到了。在一個路口右拐後,她只需要筆直地走一小段就到了。她已經看到飯館就在前方。因為她來晚了,她估計她要見的人已經在飯店座位上了,可能正透過窗戶向外張望,等待她的到來。

為了這次見面,她做了很多心理準備。她被十天前的見面嚇壞了。他們以前是認識的,只是上次分別後好幾年沒見,再見時,她發現他和她印象中完全不一樣了,就像一座危橋。他又老又瘦。她後來告訴他,她看到他的臉頰癟了,嘴部像發生了塌方。她第一次發現他的牙齒也不好看。她還補上一句。我也不喜歡你的襯衫。她跟他說她後悔去見他。她一直很緊張,不敢看他,不停咬手指,避免目光接觸。當他對她說,他頭髮掉光了時,她更不敢看他。

可是她還是決定再見他一面。

她的心理準備主要是針對害羞與恐懼。害羞情有可原,一般和純潔、誠實聯繫在一起。害羞也許能給人增加些許魅力,雖然可能一個害羞的人其實吊兒郎當,憤世嫉俗,或者放蕩或愛撒謊。在約會時,適當的害羞是錦上添花,可是對於她目前的情形來說,一點點害羞都可能讓她的勇氣完全喪失。她不知道她為甚麼恐懼他。她感到主要和最直接的恐懼來自於他的臉。如果是這樣,的確難以克服。她的孩子小時候會問她。狗會咬我嗎。她說不會。他又問。我把手放進牠的嘴巴裡。牠會咬我嗎。她以前有個同學人不錯,彼此有些好感。但是因為他膚色黑,眼睛小,她一直有障礙。

她該怎麼辦呢。她覺得成敗的關鍵在於剛見面時第一次穩定而堅定的目光接觸。拿出些勇氣吧。他雖然不是敵人,也需要一番較量而不是落荒而逃。拿出些勇氣吧。你再也不是一個羞答答的小姑娘了。你是個成年女性。你要具有成年女性的力量。

她回憶了最近和人交鋒的經驗。有一次她表現得還不錯,勇氣很足。雖然他不是敵人,但那種無所畏懼,決不懷疑自己的勇氣還是可以照搬過來用的。雖然她也說不清那勇氣的含義到底是甚麼。

她預演了在飯館見面的情形。 最好是她先到,可以佔一點主動。如果他先坐在那裡,她一定要從容不迫地走過去,迎難而上。

她走了兩三步,再次看一眼不遠處的飯館。她吃驚地發現那裡多了一個人,就像由滑鼠突然剪切黏貼過去的。她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那只能是他了。

她馬上覺得自己快崩潰了,沒法再往前走。她怔了,低頭不知所措,她感到害怕,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她確定他看見她了,而且似乎向她的方向挪動了一兩步。

她只想躲起來,正好旁邊樓前有個柱子,她躲到後面。她知道這樣做很幼稚很丟臉,她只能這樣。

她上次見面和他分手前她說不想再見面了。她覺得這話有些傷人馬上彌補說不過她經常改變主意的。她特別難過,她一直在想念的人等到終於能見一面卻如此遙遠和隔閡。最後告別時她抱住他,鬆開手,傷感和委屈使她又抱住他。抱住,鬆開,這樣好幾次。她感到難過,也許再不相見。她喜歡被他抱着,但是如果不鬆手,她害怕她會不顧一切跟他走,再也離不開他。他溫柔地抱着她,輕聲問她沒事吧。是的。他說的是沒事吧。不是還好嗎。

後來的兩天每天晚上她都一遍遍回想她如何被他抱住,她如何喜歡被他抱住。她一回憶,那種難過又渴望的情緒就復甦了,和當時一樣清晰強烈。

大概在她回想重放那場景二十幾遍後,她再也無法喚起當時的感覺了。她失去了魔法,即使她還需要,記憶無可奈何地消失了。

這一次她躲在柱子後面緊張死了,不知如何是好,真想找個洞鑽進去。

寫到這裡,時間已近晚上十一點。最近時間剛改成冬令時,時鐘後調了一小時,按以前的鐘已經快凌晨十二點了。我需要明天繼續。

她在柱子後面不動。他只能走過來。她害怕的就是他。他一來她更緊張。她斜着身子,眼睛只能看地。她十天前從地鐵裡出來看到他坐在那,她走向他時也一路低着頭,然後她伸出手抱住了他。她想到葉公好龍掩耳盜鈴的故事,覺得她和他們一樣都是些自欺欺人的膽小鬼。

她不敢看他,尤其是直視他的眼睛,但她抱住他。他的身體像大海裡的一塊浮木。

她把頭埋在他的胸前,他低頭把自己的臉埋在她的頭髮裡。她臉兩側的頭髮有點捲曲。他可以方便地把手指伸進她的頭髮裡。

儘管她對他並不瞭解和熟悉,她卻那麼希望被他抱住,似乎在他的臂彎裡,所有的委屈和傷痛都可以被接納。她一想到她受過的傷痛,這麼多年她對他的渴望,她就會產生強烈的傷感,使她想緊緊地依偎他。

她不敢看他,他緊緊地摟着。她變換手的位置,有時胳膊從他的胳膊下穿過繞到他背後。有時她把胳膊抬高從他肩頭那裡摟住他的頭。她的臉也不時輕微地抬起,又換個角度貼緊,像失眠時反覆蹭一個枕頭。

他任由她抱着。她覺得自己沒有眼睛沒有耳朵,像個啞巴一樣,只有動作來表達自己,只想更深更緊密地和他貼在一起。

她依然害怕。她覺得在大街上自己的行為極傻。她覺得她像一個小女孩。當壞人來時,她閉上眼睛,問身邊的大人,壞人走了嗎?等壞人走了她才敢睜開眼睛。可眼下這個壞人正是她抱着不想放手的人,她深愛又害怕的人。

她很久都閉着眼睛。她想躲到一個地方,永遠不出來,就像鼴鼠總是生活在地底下。她喃喃自語。我覺得自己好傻。他安慰她。她聽不清內容。她真的覺得自己閉着眼睛說話好傻。她對他說。我多麼害怕面對現實。他問甚麼現實。她微微笑了一下。現實就是你。她終於抬頭試探着看了他一眼。這一切像一場幼稚的幻覺。她只看到他的臉。他耐心地真誠地微笑着看着她,他的臉不好看讓她害怕,可是她從來沒有被他人這麼善意而溫柔地注視過,更讓人吃驚和不安的是他的臉居然那麼近,擋住了其它所有東西,好像全世界只有他的臉。

她看他一眼又迅速埋下頭去。她像個啞巴一樣,只希望他能通過擁抱瞭解她,猜到她心裡有多麼渴望又多麼矛盾,她既依戀他又害怕靠近他。

她為自己感到羞愧懊惱,嘴裡含糊地咕噥着,絲絲地嘆氣表示對自己的失望和不滿。她的嘆氣一方面是維護成年人的面子,向他表示自己的歉意和不妥當,另一方面它是內心的一個旁白。這個旁白她並不想讓他人聽到,但因為面子才有意表露出來。她覺得這個絲絲吐氣齜牙咧嘴的人不應該和她一體,而是應該站在旁邊看着她表達惋惜,就像一個足球教練對於場上球員感到焦急,懊惱,遺憾,他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舉止,似乎身不由己。他揮動胳膊,與其說是朝向那些身陷戰場已經對教練置之不顧的球員,不如說他是對自己無助地揮動胳膊。如果可能的話,他寧願缺席,在一個無人的地方,身上覆蓋一層薄單,開始以手淫安慰自己的失敗。可是一場正式比賽中,教練必須在場。這是一個奇怪的規則。

她抱着他不放。因為仍然不敢看他,她一抱再抱,似乎試圖從他身上吸納更多能讓她安心的氣息。他聞起來很乾淨,身體沒有一點異味。她想從他身上吸氣,一直吸氣。

她和他站立的姿勢,尤其當她怯弱地仰頭看他的時候,合在一起像一個信封或者一個郵箱。他是主體而她是那個膽小的蓋子,打開又飛快地合上。

她覺察到有一瞬間他想吻她,但他猶豫了一下沒有這樣做。他也許覺得她美麗,也許是覺得有必要做點甚麼去走出這個僵局,打破女人的凝固狀態。她不希望他這麼做。尤其是在大街上。她已經這麼驚慌恐懼了。如果他吻她,她更不知如何是好。

她站得太久了。她知道在現實中,她不可能永遠這麼站下去。她不是一隻真正的鼴鼠。她沒有選擇。她定了定神,說讓我們走吧。她把自己的身體和他拉開距離,然後一起並排向前走。

他牽着她的手。他問她他是否應該把手套摘掉。她說她不知道。他摘掉了手套。她的手掌在他的手心裡,她的手指貪婪而輕微地移動,像兩隻長頸鹿輕輕觸碰摩挲脖子。

我寫完這個不算故事的故事,再看看自己的手。兩週前塗的指甲油還沒全褪完。我忠實的手指們陪我勞作很久。它們依然顯得意味深長,諱莫如深,似乎常常處於哀悼之中。我手裡的筆和昨天晚上用的一模一樣,但不是同一支,而且沒有那個小缺口。而且我現在坐在辦公室電腦前而不是家裡。

我可以想像那位女士和男人從飯館走出來,高跟鞋依然叮叮噹噹,但沒有聲音。他們的手仍然抓在一起。我不再陪伴他們,我肚子餓了,發出低沉野蠻的呼聲。

 

 

 


 


劉興麗 出生湖北荊州。2012年移居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