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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健鍬:風暴之前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9月號總第429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譚健鍬

古籍中,澳門最早被稱為「蠔鏡澳」。蠔鏡,本指蠔殼內則部分,平滑如鏡。澳門因其地形似蠔,且曾盛產蠔,故名。

――引子

 

1

太陽吐盡了最後一絲血色,月亮便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了。

這幾天,生意慘淡。蠔里「紹記」牛雜檔的紹叔收拾完剩下的牛內臟,倒掉未用完的醬料,把鐵皮爐子關好,把木櫈子拴好,打道回府了。他的家在蠔里七十四號,二樓,也就是他的鐵爐攤檔上面而已。

他走在樓下,幾滴水珠竟從樓上滑稽地滴下,打在他原本已被汗水浸泡過的白色短髮裡,像掉下來幾點冰棱碎片,不疼,但激靈得讓紹叔直跺腳。他抬起頭來,見是三樓的小陽台上有一堆不合時宜的衣物,在街燈的掩映下,彰顯幾分得意洋洋。

年已六十五歲的紹叔不容分說便衝上三樓,狠狠地敲了幾下門,又在門鈴上使勁摁了幾下,方才發覺門鈴早已是損毀後的殘留外殼,形同虛設,而屋子裡面靜悄悄的,無人應答。他很是氣惱,卻又無從發洩。據他所知,房子空置了半年以上,最近好像才搬進來一戶人家。

怏怏不樂地,紹叔走下樓去。這時候,他看見一個女人從燈火闌珊處浮現而來,身後是個幾歲大的幼童。

興許,這就是新的戶主。但有小孩在旁,紹叔不忍發作,便黑着臉鑽回他獨居的二樓B室去了。

第二天五點半,紹叔便起得牀來。早起,習以為常,他要去收購牛內臟,而且今天特意起早半小時,因為還要趁開檔之前把一瓶新蠔油買回來。昨晚,他發現舊瓶子所剩無幾了。

到了樓下,紹叔還惦念着睡前調拌好的醬料,忽然又有幾滴冰水掉到腦袋上。他氣得滿臉通紅,剛想破口大罵,一抬頭,見晨曦裡,三樓陽台上晾的是女人的胸罩,顏色鮮艷得像一抹朝霞。

紹叔的怒火瞬間熄滅。

 

2

蠔里位於澳門中南部,這一帶是城市的褶皺,距離大三巴牌坊其實只有直線距離的幾百米,卻從來沒有得到世人的眷顧,就像棄兒一般。

傳說,這裡在二十世紀初填海工程興起時是工人的臨時聚居地,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漂泊到此,用一身的臭汗搭建了城市的新脈絡,卻無人記得,他們像候鳥一樣來過,又像候鳥一樣飛走,留下一片木屋和鐵皮棚子。

數年後,澳門由於開發住宅地,便把目光鎖定在這裡。鄰近的,有人和里、快艇頭里、太平里、西瓜里等,都是傳統的老社區,唐屋林立,甚至不乏富家大院。當人們挖開土層,準備打地基的時候,驚訝地發現,這些土層下面滿是密密麻麻的蠔殼,層層疊疊,互相黏連得密不透風,不知年月幾許,從石化的程度看,牠們估計活在數百甚至上千年前。當年的蠔,體型比今天的稍大,但形狀別無二致,也許那時的澳門海水肥沃吧。真不知道,這些生靈有沒有意識到災難的降臨,是人為的開墾掩埋還是大自然的水土沖積導致牠們不見天日?不得而知。人們又隨之想到,古時候澳門的村落和南粵沿海漁村一樣,喜歡用蠔殼堆建房屋,據說這種建築方式可以使得房子冬暖夏涼。

由此,市政人員便把這一帶定名為「蠔里」。低矮的屋宇逐漸拔地而起,但地方狹小,這些房子終究不過是孤立的外來戶,反倒是土生土長的鐵皮屋一直佔據着社區的大部。

蠔里的屋宇大多外表已磚頭崩裂,痳瘋臉似的,七十四號就是一棟三層結構的小樓,雖然俯視着一排排的鐵皮屋,但依舊猥瑣佝僂,缺乏鶴立雞群的氣度。它呆在那裡,已經六十多年了。身邊的同齡人早已被拆得一乾二淨,留下寂寞的、長滿荒草或堆滿垃圾與廢舊鐵料、敞開着破裂馬桶的空地,像社區內經久不癒的傷疤,也沒有開發商重建新樓。只有一些流浪貓和流浪狗最喜歡流連於此,牠們覓食,甚至常幸運地等到好心人留下的半盒吃剩的粉麵。七十四號樓孑然一身,形影相弔,由於旁邊同伴被拆,便露出了灰白色的磚砌側面,坑坑窪窪,一部分還被油煙燻黑,像一張經久不洗刷、滿是絡腮鬍子的男人嘴臉,間中見到幾棵突兀的青草,那就是邋遢男人黑痣上的長毛。樓正面,是不黃不黑的磚頭牆,時常吊着住戶濕漉漉的衣物,還有爬滿着枯萎成褐色的藤草,彷彿老年病人滿是皺紋的臉,癡呆地流着鼻涕。

沒有人知道蠔里七十四號為甚麼還存在。也沒有人在乎它何時會被拆掉。因為住在這裡的,絕大多數都是租客,正如「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一帶的房屋雖然看起來如危房危樓,毫無安全之感,卻並非業主的居住地。家境不錯的,也不會來此地棲身。

身為租客,紹叔和他的鄰居們,很不幸,就屬於城市的邊緣者,至少有些人暫時是。

 

3

紹叔那天早早就去了肉牛「刑場」。

動身前,他會在樓下的聚蠔神社習慣性拜一拜。此處是個大神龕,常年香火裊裊、供品不斷,說不清有多少年歷史,只見神龕壁上揮毫着「澤被同仁」四個紅字。神像,是用好幾塊頗大的蠔殼黏貼雕刻而成,樣子有幾分像哪吒,據說特別靈驗。街坊鄰里時常在此祈求風調雨順、家庭安康。

至於紹叔要去的「刑場」,則是入境澳門的肉牛們最後的歸宿地。牛的一生,比祖先簡單多了。越來越少的牛需要從事體力勞動,不管是黃牛還是黑水牛,牠們一生下來的使命便是拚命吃、盡量睡,然後把身體供給人類,準確說,是供給人類的嘴巴和舌頭。紹叔的目的,就是用一點點錢收穫牛的「下欄」,即牛被宰殺後廢棄的器官。他有句名言:自己的盈利,是從垃圾桶裡「撿」回來的。

澳門早已沒有自產自養的牛。這些可憐的生靈每天都會被車廂用鐵籠裝着,從內地運往澳門指定的屠宰場。紹叔這天來得有點早。見到一頭黃牛被驅趕到操作間,隨即便被鐵箱把頭顱箍住,像準備接受斷頭台伺候的犯人。牛身拚命掙扎,但腦袋紋絲不能動彈。屠夫舉起電擊棒朝牛的腦袋用力砸去,牛便發出一聲沉悶而淒涼的慘叫,繼而舌頭一伸、兩眼一翻,就四肢癱瘓、徹底安靜了。

紹叔知道,牛暫時還沒死,此時是獲取牠新鮮內臟的最佳機會,多年的職業需要,使得他與屠夫們已混得如魚得水。屠夫們迅速用利刃往牛的頸部一刺一劃,便把鮮血像積聚很久的尿液一樣一瀉而下。牛抽搐了幾下,牛眼不斷瞪大,繼而失神,繼而渙散而固定不動了。大夥抓緊時間把牛徹底剝皮、開膛,手腳麻利得很,生怕延遲了一秒鐘。當牛的胸腹都被剖開的時候,紹叔分明聞到一股濃郁的鮮草味。

肋骨被「咔嚓」剪開,腹部大網膜被撕扯掉,於是牛心、牛肺、牛肝、牛百葉、牛腸子等等便魚貫而出,在牛心被掏出的那一刻,紹叔發現它還在頑強地跳動。真是一頭生命力旺盛的黃牛,可惜我無福消受牠的肉、牠的心。紹叔想。

像往常一樣,牛房伙計把牛心、牛肝取下送走,留下牛腸之類的,稱了重量,等待紹叔付款取貨。

「牛肺可以給多點嗎?或者,多給我幾根你們沒用的牛骨頭,得唔得?」紹叔笑嘻嘻地遞上一支煙。

「得啦得啦。下欄都給你,成全你,紹叔!得閒請我飲茶。」伙計便從水桶裡掏了一點切剩準備扔掉的肺和腸,還有未及排盡尿液的膀胱,這些東西如同雞肋,給了紹叔,正好賣個人情。但有些東西,他們是不給的,比如公牛的睾丸,俗稱「牛小寶」,公牛的陰莖,俗稱「牛歡喜」,都只高價出售給知名食肆。紹叔哪怕有錢,也未必能買到。

今天怎麼只劏一頭牛?紹叔有點奇怪。

伙計們答到,坊間消息說,澳門即將出現風暴,有可能導致災難性後果,大陸那邊很多貨車不敢進來,怕來了回不去,風災這種事情,常常波及澳門和鄰近的廣東省,裝載肉牛的車子又大多是省外的,他們已不敢入廣東境了,何況去澳門?

紹叔覺得可笑,現在三月份,距離暑夏還遠呢,哪有風暴的可能?歷史上,哪有颱風選擇這個時候登陸?

他沒讀過甚麼書,也不知道颱風形成的機理,他只相信自己六十多年的人生經驗,像古代先民那樣。

「這位阿叔,怎麼像撿垃圾似的?」一位新來的學徒望着紹叔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下欄我也買不完,反正生意不好,買多了也浪費。

紹叔唸叨着,遂心滿意足地用袋子裝好牛的殘剩器官,付款後便裝在摩托車上,滿滿的收穫,意味着今天又有了經濟來源。接下來,他會去肉市場收集一些小販扔掉的牛骨頭,最好是大腿骨。他一週工作六天,天天早起前去搜羅牛內臟、牛骨頭,就是為了兌現對食客的承諾:自己的牛雜是全城最新鮮的!

「吹呀吹,讓這風吹,抹乾眼眸裡,亮晶的眼淚。哀傷統統帶走,管風裡是誰。」紹叔快活地哼起小調,專屬他們那初出茅廬時的小調。

這一天,他還不忘回家的路上在「九記蠔莊」買一瓶蠔油。

他虔誠地敲敲門,像怕驚擾一個神秘而偉大的靈魂。許久,門縫裡才露出一張陌生的臉,一個中年婦女。

「晨早流流,乜嘢事啊?」

「我想買樽蠔油,九伯呢?」

「老鬼病倒咗啦,前天住了醫院,有排不會被你見到啦!給,盛惠六十元,摞緊。」婦女把一瓶紹叔無比熟悉的蠔油遞了過去。

「啊,又加價了?兩個月前才賣五十元。」

「不要就算,多了沒有,買一樽就少一樽。」婦人冷冷地說。

紹叔還想問問九伯得了甚麼病、病情進展如何等,但見婦人的臉拉得很長,且不熟絡,只好收住嘴巴。

婦人接了錢,便嘩啦一聲把鐵閘門拉緊,像重歸另一個世界。

 

4

回到住處,正好清晨七點半。

搬運工李軌匆匆忙忙地和紹叔打了個照面,連招呼都沒打,便直奔而去,後背的背囊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了甚麼,一支礦泉水瓶子調皮地露出腦袋。

紹叔搖了搖頭,他看見李軌的衣褲不甚乾淨,就知道這男人無暇自己打理生活,到了晚上,他會一身臭氣地回到蠔里。運氣好、早放工的話,這些大陸藍卡外勞便會過關回到珠海的家。紹叔知道,蠔里不過是李軌的落腳點,他一週有一半時間不在此處過夜。

這時候,迎面而來的是住在三樓李軌對門B室的那個女人,帶着她的小孩。紹叔定睛看去,女人三十出頭,小孩是女學生打扮,年紀約莫三歲,蹦蹦跳跳的,特活潑。

這是剛搬來沒幾天的那家人。

紹叔帶着新鮮的牛下欄,準備上樓拾掇這些原材料,便聽到對門的洪太太忿忿地嚷嚷:「死女胞!夠膽就再摁我的門鈴!我砍掉你隻衰手!」

顯然,洪太太對那小女孩頗為反感,估計是被頑皮的小孩折騰過。紹叔想起年輕女人的衣物老是滴水,且滴水打到自己頭上,心中不禁浮起一絲不快,但今天他粗略看到那女子姣好的容貌、衣服下挺拔的胸部,心頭便軟了,他也動過再次上門投訴的念頭,但軟了的心怎麼也硬不起來。

我怎麼能跟對門的瘋老婆子同一見識?

紹叔知道,洪太太是一個間歇性精神分裂症患者,遇事極情緒化。曾經,她也拍門罵過自己是「老色魔」呢。他想,人世間啊,甚麼事不能忍一忍?她怎麼胡說八道,也不影響我的生意。蠔里的居住環境儘管很不如意,但捨不得老街坊,這是心裡話。再說,他那馳名的牛雜檔已在此落地生根了。

「澳門風暴駕到!吹死呢班死遊客,你班死人牛雜佬、咕哩佬(粵語指搬運工)、水性楊花的死雞!」洪太太越罵越起勁,已經進入忘我境界。沒有人覺得她有邏輯性,但又沒有人覺得她是全傻。

難道是遊客們聽說風暴快到,所以就很少來澳門、很少出門了?紹叔嘀咕着。這幾天生意的確差了很多。

「你好,請問你是賣牛雜的紹叔嗎?」年輕女子不知何時走了回來。

「是啊,你是新來的租客?」

「嗯,我叫王夢芝,三劃王,美夢的夢,芝蔴的芝。」

「你有甚麼事?」

「紹叔,你週六早上起得真早,你剁牛雜、剪牛雜的聲音,好大啊,吵醒我女兒,影響她睡眠,你可以晚點起來嘛,或者用力輕點,可以嗎?她難得有週六日不用去託兒所,可以多睡睡。謝謝。」

紹叔聽罷,面無表情地看着王夢芝,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乾脆背轉身,心裡罵道:我生意還用做嗎?你嫌吵,你有錢,就別搬來住!

晦氣的紹叔沒等到王小姐的進一步交涉,卻突然聽到一聲熟悉的慘叫,極淒厲極人,那是老婆子洪太太的聲音:「蠔神不見啦!蠔神被人偷走啦!」

 

5

蠔里的街坊們很快就陷入一片恐慌之中,大家六神無主,又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怪不得神仙要降災懲罰我們,原來蠔神被偷走了。」

「蠔神生氣了,向天公告狀,讓颱風提早降臨了。」

紹叔也心生鬱悶,心裡七上八下的,他在聚蠔神社面前看了又看,神位空空如也,只有殘留的幾炷香,露出光禿禿的紫紅竹籤,那燃燒殆盡的黃色香粉,如同蠔神一樣,早已不知去向。

「哪個缺德的傢伙?不得好死!」紹叔咒罵着,卻沒有惶恐不安。他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相信,自己的手藝總會有存在的價值,總會有食客欣賞。澳門,餓不死有心人。何況,自己又不是盜賊。

紹叔的自信源於他對牛雜烹調的數十年鑽研。

說到牛雜,人們並不陌生,也很難讓他們產生驚艷的讚嘆。澳門人吃牛雜,就好像美國人吃麥當勞似的。

傳統而言,牛雜顧名思義,就是牛被屠宰後丟棄的臟器,又雜又亂,和牛肉根本無法相提並論,外國人聽聽就皺眉頭,幸虧中國人吃苦耐勞、勤儉節約,且有着數千年的烹飪藝術沉澱,再髒再口感不佳的部位,在中國人手裡都會成為美味,這也讓每頭牛都絲毫沒有被浪費的餘地。從物盡其用的角度看,中國人比非洲獵狗更加珍惜食材。

不過,牛雜要做得好,食材本身的恰當選擇只佔有一半功勞而已。用料和配汁也很關鍵。一般的牛雜攤檔只會兩味,一曰黃牛雜,即用黃咖喱主打湯底,煮出來的牛雜再用辣椒醬碰撞;一曰黑牛雜,就是用豆豉、黃糖和麵豉醬直接滾熟,挑起即食。不過,以上兩種做法都有不可迴避的缺點,那就是牛雜本身的固有風味很容易被濃厚醬料掩蓋。食客雖然咀嚼出牛雜的脆感,卻齒間無甚牛味,很是可惜,與其說吃牛雜不如說是吃醬料。

紹叔的牛雜卻大相徑庭,他經營了四十多年,縱橫本地攤檔美食業而屹立不倒,靠的是一味獨特的「白牛雜」。

想當初,紹叔的爸爸為了躲避日本兵,從廣州逃難到澳門,早早就憑藉賣牛雜的手藝養家餬口,在澳門小有名氣。白牛雜,就是他自己摸索出來的獨門功夫。這一招傳到紹叔時,紹叔又將其加工改良並發揚光大,攤檔也遷到了更接地氣的蠔里。在紹叔年輕時,三行佬(泛指木工、油漆工和水泥工等)、咕哩佬是龐大勞動階層的主體,他們在繁重的體力勞動過後,用最廉價的方式迅速補充體能並滿足口感,是不二選擇,白牛雜的興旺由此應運而生。

之所以稱為白牛雜,主要因為紹叔父子的反其道而行之。他們並不使用味濃色顯的醬料熬牛雜,相反,他們精選五指毛桃、花椒、八角等香料,配以白朮、當歸、陳皮、丁香、淮山等中藥材,以精準巧妙的比例混合,加上劈碎的牛大腿骨,熬成湯汁,最後才把洗乾淨、剪整齊的牛雜放進去,一起再煲半天,方出鍋。

這牛雜如何洗得乾淨?紹叔也有秘技。他先是把臟器均勻切塊,淨水過底十次,對腸子還專門用特製鐵刷反覆刮洗。最後,他把半成品放入一甕,放香油少許,再加花生殼若干,之後用手大力揉搓半小時。那多餘的雜質和分泌物便被香油和花生殼黏走,用水最後洗去,剩下的便是白中帶粉的脆爽牛雜,其口感妙不可言。

正因為白牛雜只此一家,別人無法窺其秘笈,自然無人能仿效了。紹叔獨市久矣,聞名遐邇。這樣做出的產品,既保留了牛雜的原汁原味,又能讓牛的特有肉鮮感被湯料放大析出,怪不得有人說,吃白牛雜才最能吃出牛味道,比吃牛肉更過癮。

當然,紹叔也知道,自己的白牛雜大受歡迎,離不開一些特殊的配料,比如出鍋後食客蘸牛雜的醬汁,畢竟直接吃白牛雜的人很少,就如同吃餃子總是要蘸醋一樣。

這醬汁也有來頭呢。

 

6

風暴將至的消息已在澳門不脛而走。人們想起幾年前「天鴿」颱風的殘暴破壞力,以及被颱風引來的瘋狂海水倒灌,就不寒而慄。那年夏天的那個傍晚,澳門一片澤國,百年未見。十條生命活生生地被吞噬,其中一個幽靈就遊走在與蠔里一壁之遙的十月初五街。當下,人們紛紛囤積速食麵、米、礦泉水和油鹽等生活物資。許多人還購買了用來加固玻璃門窗的黏卷膠紙。

紹叔卻不以為然,當初「天鴿」誘發洪水時,三米多高的水位也沒淹到二樓呀,如果真的來警報了,自己把鐵皮攤檔一鎖一擱,然後隻身逃上二樓的家,時間綽綽有餘。風大,怕吹毀家園?瞎說。自己的家只在二樓,整座七十四號也不過三層。澳門半島中南區,高樓大廈多如牛毛,先毀的應該都是那些擋住自己視線的高佬呀!甚麼時候輪到我們?想到這裡,紹叔心底便生出一絲嗤笑。

這天傍晚,李軌拖着疲憊的身軀,渾身汗臭地回到他的住處,牛仔褲和圓領襯衣已黃一片黑一片。

「李生,今晚不回珠海了嗎?」紹叔關切地問。

「不回了,累死,全身就像散掉似的。」

「我要準備打烊了,這些賣不掉的牛雜,你吃點吧,我送你。可以補補身子。」

「紹叔,謝謝啦。我就拿一點點。剛好家裡有啤酒。」李軌雖然不客氣,但也保持着節制。

「最近生意不好做了?」

「是有點,街坊傳言暴風快要來,出門的人少了。又有傳言說,澳門暴風期間,關閘可能會突然封閉,阻止逃難人流湧來湧去,於是,大陸客來澳門就少了。」

「都是暫時的嘛……」

「我老了,六十幾歲啦,事業又後繼無人,自己做得幾多得幾多,養活自己,問心無悔。」紹叔想起自己早逝的妻子沒有給他帶來一男半女,心頭便一陣隱痛。

兩人坐在樓下的空地處,就在攤檔一側,熄了爐火,天南地北地聊起來。

紹叔得知,李軌老家在廣西桂林,珠海的所謂「家」,只不過也是臨時的棲息地,那裡的出租房住着妻子和兒子,房租一個月三千人民幣,兩房一廳九十平方。相比而言,蠔里七十四號三樓每月四千元澳門幣,可面積只有二十來平方,一點都不便宜,而原本合租的老鄉突然辭職走人了。李軌只得獨自一人承擔租金,被壓得氣喘不過來。

「有一天我幹不動了,就搬離這兒,買套屬於自己的房子,安享晚年,每天睡到九點,再也不用一大早去屠宰場,睇那凌遲處死的酷刑,不吉利呀。」

二人說着說着,夜色便逐漸濃厚得恍如紹叔熬製的牛雜湯底。

王夢芝乘着夜色獨自一人回家。

李軌本能地盯着她,像很久沒喝水的模樣。王夢芝敏感地回盯他,直至用眼神把他驅趕回家。

紹叔並無多看這女子,他嫻熟地用泡沫盒子裝了賣剩的牛雜,小心翼翼地放在空曠廢棄的草地中。他知道,十幾分鐘後,那些流浪的貓狗便會紛至沓來,那是牠們祖先傳下的覓食基因所致。

「紹叔,生意還好吧?」王夢芝輕輕地問。

「你女兒呢?怎麼只有你一個回來?」紹叔不接話,反問。

「櫻櫻臨時被我安排住我媽那兒,因為,我今晚在學校開會開得很晚,沒時間照看和煮東西。會議的時程早就預料到了。」

「你,你是老師?」

王夢芝笑道,自己只不過是小學老師,在一所名不見經傳的學校。

紹叔莫名其妙地嘟囔,當老師收入還行吧,何苦住這種鬼地方。

女先生平靜地告訴老人,自己丈夫不爭氣,欠了債主一千多萬,逃之夭夭,她已一年多沒見到老公了。為了還債,她只能暫時棲身於此,錢,要盡量能省則省。

「紹叔,我想跟你商量點事。」

「怎麼啦?」

王夢芝和盤托出,她說自從蠔神丟失後,街坊鄰里都活在極度的恐懼之中,她問過好幾戶人家,希望大家能合資請工藝店重新造一尊出來,放回原處以安眾人。可是,那些街坊聽到要自己掏錢,立馬將神社信仰拋之腦後了,說甚麼都不答應。她說,那我就自己出錢幫大家獻一尊,如何?結果又遭到眾人的反對甚至謾罵,說她自私、顯擺,想獨享神靈眷顧,還奚落她當小學老師哪會有甚麼錢。迫不得已,她想起紹叔好歹是這一帶的老住戶,又有點名氣,如果他出面和自己合資捐獻,應該沒人反對,當下,盡快讓街坊安心,才是最重要的。

王夢芝說完,留下一句「您考慮清楚就答覆我吧」,獨自上樓去。

二樓很快傳來洪太太的嘲諷:「咁遲才返來呀!當人家阿二(粵語指搞婚外情的小三)也不容易啊!知你有錢,有錢大曬咩?有錢你又住喺呢度!?」

紹叔望着王夢芝的背影,五味雜陳,前兩天對她的惡感一掃而空。他心裡不斷重複着剛才二人的另一段對話。

「牛雜賣不完,您就餵貓狗去吧,自己盡量別吃。」

「我從不吃,連牛肉我都不吃。」

「不吃內臟是對的,膽固醇太高,老人吃多了容易得心臟病,牛肉嘛,適當可以吃點,補充營養。」

「牛肉我也不碰,我每天看着那些活生生的牛,瞬間變成血肉模糊的碎片,越看越心頭冇滋味,越看越難受,好像自己在造孽呀,好像自己也是劊子手。牛,是很有靈性的,我這樣做無非是求個溫飽,可早晚得遭報應。」

夜裡,紹叔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他今晚多看了王夢芝幾眼,心田像乾涸了幾十年的莊稼地,突然迎來甘霖似的。這個很有想法的女子,李冰冰一樣的瓜子臉,范冰冰一樣的大眼睛,紥着馬尾,胳膊渾圓。深夜時分,他聽到臥室正上方傳來洗漱聲,還有沖水和花灑聲,他知道是王小姐在沐浴更衣。

紹叔幾乎一夜胡思亂想,幾乎一夜無眠,也罵了自己一夜。

 

7

星期六,紹叔沒有如常早起,不是為了不驚擾樓上熟睡的小女孩。好久,他沒有睡個夠了。前一晚,他倒掉了所有湯底和賣剩的牛雜,卻沒像往常那樣準備第二天最新鮮的食材。

他答應王夢芝了。但他說,自己是老街坊,熟門熟路,要多看幾家加工店,貨比三家。為了街坊,自己寧可少做一天生意,也得讓大家心安。

可走了大半天,就是沒找到合適的,要麼是店家開價太高無法承受,要麼就是人家沒見過蠔神,不知道該怎麼做,他們只會做觀音、關公和彌勒佛。

下午兩點,在回家路上,紹叔碰見不該出現,且失魂落魄的李軌。

「你不用上班的?」

「玩完了,玩完了。我的搬運工快要沒得做了。之前已生意不行,我都開始接地盤的活兒了。」李軌抱着頭,頹廢得像棵路邊氣息奄奄的草。

「你幫誰做的搬運?」紹叔滿臉狐疑。

「就是那個『九記蠔莊』呀!唉!」

「怎麼?九記出乜事了?」紹叔大吃一驚。

李軌便徐徐道出。原來,九記蠔莊的當家人九伯病重入院後,病情全無好轉,醫生已三番四次下達了病危通知書。從來都是他一人獨自支撐着九記製蠔油的事業,那看店門的女人只是他臨時喚來的遠房侄女。如今,八十多歲的老人行將駕鶴西去,澳門街估計便再無人懂得純手工製作蠔油了。九記前途未卜,而老人病重期間,蠔油原料的入貨和成品的出貨,也逐漸停止了。

紹叔聽得五雷轟頂。雖則,他與長輩九伯並無特殊交情,但九記蠔油與紹記牛雜的緣分密不可分。紹叔的牛雜之所以聲名大噪,也有九伯蠔油的功勞。原來,那牛雜所配的蘸料,除了蒜蓉和薑末,還必須加上花生醬和九記蠔油,這樣搭配出來的滋味才是天衣無縫。紹叔不是沒有嘗試用其他蠔油,成本也的確便宜些,但調出來的味道就是不那麼回事,食客就是撂下尖銳的批評。眼下,九記蠔油很快成為歷史,自己的牛雜會何去何從?眼下,九伯的歸宿,會不會就是自己將來的命運?今天的九記莫非就是他日的紹記?

想着想着,紹叔驚出一身冷汗,多年來,他總是滿口的不在乎和「隨緣」,可如果真到了紹記氣數已盡的那一刻,他自己捨得嗎?他迷迷糊糊地不知所措,搖搖晃晃地往回走。不過,他忽然關心起李軌來,把手上多買的一包防風卷膠塞給李軌,叫他回家把玻璃窗貼好,一定要貼成交叉狀。李軌感激地點頭而去,走了幾步,像忽然記起甚麼,轉身對紹叔大喊:「窗台的縫隙,你也記得用棉絮塞緊呀,風,厲害得很哩!」

在蠔里七十四號樓下的空地上,紹叔閒置了鐵皮攤檔,枯坐抽起悶煙。遠遠地,他看見王夢芝牽着女兒回家。近看,夢芝面有憂色,打招呼也心不在焉。紹叔便客套地問幾句,這才打聽到澳門幼稚園報讀開始了,王夢芝給女兒報了五所最頂尖的名校附屬幼稚園,準備面試,然而,她熟知內幕,深知入選的機會不大,因為自己獨自一人帶小孩,工作忙碌,幾乎沒有時間對上託兒所的女兒言傳身教,面試表現毫無優勢;其二,自己社會關係網很少,又不是名校校友,更找不到社會名流幫忙寫推薦信,她是那種不願意削尖腦袋鑽營和巴結逢迎的人,在這個社會,又如何能達到目的?五所名校若名落孫山,女兒就只能讀些普普通通的學校,小學中學要翻身的機會也不多,一輩子可能就此被固化了。真真輸在起跑線上!

在填寫資料的時候,她不敢填尷尬的「蠔里」,怕被一些勢利眼恥笑、看低一眼,影響女兒錄取。她只好填了母親的住址。

「三歲小孩啊,能看出多大的智力和能力高下?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後代只能是老鼠,可我不是老鼠啊!」

說到這,王夢芝杏眼含淚。紹叔聽罷,搖了搖頭。他說,可惜我不是文化名人,更不是政界名人。我只是草根飲食業的小紅人,說話也不算話,人家能把我當廚師就不錯了。

他抬眼望了望不遠處直插雲霄的新葡京,妖冶而璀璨。他似有頓悟,樓頂明亮的只會愈加明亮,底層黯淡的,只會愈加黯淡。這麼高,風來了,正好。

幾隻麻雀飛下,聽着他們的對話,扇動的翅膀徐徐回歸身軀,像一聲嘆息。

紹叔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沒怎麼讀書,不也照樣自食其力、自得其樂?好歹,他活得很有尊嚴,很充實。人生還需要甚麼?他實在想不明白。他又想起那垂死的九伯,人家簡直文盲一個,卻一手打造了澳門最知名的蠔油品牌!他的事蹟,在蠔里一帶家喻戶曉。

相傳,蠔油是香山人發明的。清末,當地一窮人煮蠔為食,有次煮過頭,居然看到鍋裡有焦黃的蠔汁,肉已化了。窮人不忍遺棄,便好奇淺嚐,居然發現鮮美異常,用來炒菜更是絕佳。從此,蠔油煉製便逐漸成行成市。九伯年輕時從梅縣隻身來澳,身無長物,只得在蠔莊當學徒。他對製作蠔油相當專注,慢慢有了積蓄並積纍了豐富的製作經驗,精研透了工藝,還腦洞大開,有所創新,後來便獨立創業,獨當一面。那年頭澳門還有蠔場。九伯每日買來大批鮮蠔,用大鍋烚熟烚爛,一邊烚還一邊攪拌。去除蠔殼後,他加入秘方,讓米白色的蠔水濃縮成咖啡色的蠔汁,也就濃縮了蠔們簡單而複雜的一生,這過程仍需不斷翻滾汁液和加柴火,十幾個小時不停息,更要仔細觀察。一百斤的生蠔,只能產出兩斤的蠔油!

從此,九記蠔油便以真材實料、特有的風味與鮮味風靡粵港澳。可九伯成功的代價也極大,因為大半輩子全副心思用來苦心經營蠔油,婚姻大事就徹底擱淺了。他沒有直系親屬。事業也沒有延續的可能。到了他衰老、難以揮動胳膊的時候,店舖只能從珠海進口現成的蠔水,由老人自行添加秘方進行再加工了。

紹叔向王小姐講述了九伯的奮鬥史,試圖開導她。臨別時,王夢芝囑女兒:「櫻櫻,快去叫紹叔早點回家休息。他天天早起,做工好辛苦噶。」

紹叔樂了。夜裡,他彷彿見到九伯向他走來,八旬老人欲言又止。接近凌晨四點時,門窗有晃動的聲響,附近的鐵皮屋也發出沙啞的噼哩啪啦聲。紹叔感到一陣怪異的的風把被窩吹得透心涼。

暴風果然將至。

 

8

整個星期天,幾乎所有的澳門人,所有的蠔里人都誠惶誠恐地躲在家中,靜候三月提前到來的颱風鞭撻。

天氣預報稱,這次颱風有十級!

李軌哭喪着臉對紹叔說自己昨晚試圖趕回珠海,不料關卡在晚上十一點就閉鎖了,那些早下班的人得以逃回珠海,而他卻只能滯留在澳門的危樓裡等待暴風的懲罰。他還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就真的見不到妻兒的最後一面了,人間慘劇啊!他又瘋癲癲地唸叨着,前兩天,自己幾個在地盤搭建木棚的老鄉,突然被狂風吹倒的木棚壓死,這是神靈在發怒發威啊!

他不住地為自己的惡念懺悔。

其實,就在蠔神失竊的前一天,老朋友全哥找了他。這是一位蛇頭鼠眼的地頭蛇。他煞有介事地對李軌說,聚蠔神社的那個蠔神塑像據說有幾百年歷史,明代就立在那兒。現在大陸很多收藏家對這類玩意兒有着濃烈的興趣。你可以趁神不知鬼不覺,把塑像偷去,方便的時候帶回大陸,賣得好價錢,我們五五分。這古物少說也能賣個百萬,橫財就手,好過你打兩三年工!剛好,過幾天,恐怖的颱風和洪水會歷史重演,災後,所有人都會認為塑像是被洪水沖走的,不會有人追查誰是竊賊。

李軌一時財迷心竅,竟然答應了這狗苟蠅營之事……

暴風如期而至的那個中午時分,紹叔在家中閉目養神,他耳邊卻沒有太多風響,儘管氣象局已掛出了五號風球。可他聽到的,彷彿只是自己年輕時聽過的香港歌星徐小鳳的粵語歌:「吹呀吹,讓這風吹,抹乾眼眸裡,亮晶的眼淚。哀傷統統帶走,管風裡是誰。」

突然,他聽到一聲真切的嚎叫,那是洪太太的聲音:「有鬼啊!有鬼啊!蠔神回來啦!你們快去看!」

幾乎沒有人理會這瘋婆子的狂言,除了紹叔。

他快步衝出樓宇,朝聚蠔神社走去,定睛一看,果然,蠔神歸位,毫髮無損!王老師真是有心人。他感念着。

回到家中,紹叔開了一瓶茅台,這是藏了十年的老酒。奇怪的是,風力仍未繼續上調,一直徘徊在五號。

晚上八點,風聲此起彼伏,街燈昏黃,樹葉、樹枝和紙皮箱在半空快樂地、無拘無束地飛舞。紹叔覺得房屋在搖晃,呼呼的聲音從門縫窗縫裡鑽入,像無孔不入的鬼魂。

猛然,家中的燈光全熄了,整個蠔里的燈火也隨之被風力撲滅。久違的漆黑一片把紹叔嚇得一哆嗦。幸虧,早有準備的他點燃了一支蠟燭,讓火光暫時驅走了恐怖和壓抑。

就在這時候,樓上傳來了小女孩的哭聲,綿延不斷。那聲音,把窗外的風聲也撕裂了。

紹叔很不安,便披衣出門,爬上三樓,拍了拍B室的門。他已不是第一次拍了,這回不想再鎩羽而歸。

「王老師,是我呀,阿紹啊!」

門吱呀一聲開了個縫,裡頭暗黑如墨。

「紹叔,不好意思,個衰女嘈住你了,她嫌停電房黑,甚麼也不能做,又有點害怕,發小姐脾氣。」

「家裡冇準備蠟燭咩?」

「冇啊,是我大意了,想不到這一步。」

「你等等。」

紹叔一個箭步跑回家,抓了幾根蠟燭便上門遞給王夢芝。

「謝謝您,紹叔。麻煩您了。您吃飯了嗎?」

「一包速食麵就夠了,哪有心思吃飯?」紹叔轉身要離開。

「不想吃飯,可以吃點其他。不介意的話,進來坐坐。」

紹叔一愣,見王夢芝散開着長髮,多了一絲嫵媚,本想刻意辭謝,但一股鬼使神差的力量還是把他推了進去。

二人一同把蠟燭都點燃,房子很快恢復了一半的光芒。這般柔和的橘黃光暖,只有年輕時與新婚妻子相聚才擁有過,紹叔記得。

女孩的哭聲很快消遁得無影無蹤。藉着光,紹叔發現牆壁上貼滿各色畫作,有山水畫,有人物畫,有水彩,也有素描。

「你是美術老師?」

王夢芝點頭。她從冰箱裡取出一大包急凍餃子。

「蠔神的塑像一共花了多少錢?我給回你一半吧。」

「蠔神?我根本就沒下單訂造呀!」

「啊?剛才蠔神歸位了,我還以為是你放的!」紹叔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

「有驚無險,自然解決,真是造化!別理了,吃餃子吧,我去蒸熟它。」

「甚麼餡料?」紹叔瞇着眼問。

「哦,哦,對了,真不好意思,我忘了,您是不吃牛肉的,可我沒有其他餃子……」

紹叔愕然了片刻,想了想,很爽快地坐了下來,示意王夢芝去廚房操持。

在搖曳的燭光中,王夢芝婀娜的背影讓紹叔腦海裡瞬間開滿了鮮花,多巴胺隨即過量溢出,炮製出歡樂的奢望。

不過,當他看見牆壁上有一幅青年男子的素描時,心底的幻想也就老實地凋謝了。他傻傻地笑,笑自己。因為,男子和王夢芝女兒太像了。

「櫻櫻,唔開心咩?」紹叔轉移心境。

「剛才有一點,不過而家好咗啦,紹叔。」

「你想下,有冇開心嘅事?可以講下嗎?」

「嗯,就係,就係幼稚園面試不用去啦。媽媽說,風太大了,澳門會被海水浸着,嗯,好多地方都唔開門噶。」說着說着,櫻櫻居然習慣性地把桌上蠟燭吹熄。她說,過生日吹蠟燭吃蛋糕,是她最想遇到的事,因為過生日就能與爸爸媽媽在一起了。

紹叔先是一樂,接着是老眼熱了,模糊了。

這個深夜,風力並沒有升級。

就在當夜,天空曾劃過一道不太引人注意的電閃,伴隨着牛叫一般沉悶的雷鳴。迷信的人說,有一個魂魄要升天了。

那一刻的醫院裡,醫護人員正忙成一團。他們面前是一位八十多歲的心衰患者,畢生經營着蠔油莊,也是蠔里七十四號的業主。大家全力搶救,但回天乏術。在自然規律面前,人,終究是渺小得可憐,如蜉蝣一樣。

老人去世時,身邊只有一名遠房姪女。很快,她主持燒掉了老人的衣物,還叫來了律師。

住在蠔里七十四號的租客都不知道,按照現行法律,去世的業主沒有遺囑也沒有直系親屬,房產會自動歸入政府名下。而這些超過五十年樓齡的危樓,政府將對其實施拆除。

紹叔也是渾然不知。凌晨時分,十號風球始終渺無音訊,不知何時才真正降臨。他倒睡得挺安穩,在自家柔軟的沙發上。

他還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一隻又肥又大的蠔,是一千年前的蠔,躲在紫色、瑪瑙一樣的寬敞殼裡,非常舒適,非常安全,那是真正的家,那是連着自己骨肉的家。

 



譚健鍬 醫學碩士,現任澳門鏡湖醫院內科醫生;為《澳門日報》專欄作者、澳門中華文化發展促進會常務理事、澳門筆會會員,愛好歷史、文學,業餘時間在報刊上與讀者分享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