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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 鵡:疼痛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9月號總第429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陳鵡

四年前,我的背部開始感覺疼痛,從右邊開始,之後蔓延到左邊,腰部。疼得要命,嚴重影響我的生活。除了疼痛,我變得一無所有。

 

1

我把一杯咖啡放在藍月兒面前。她往裡放進方糖和牛奶,用小勺緩緩攪拌。我則是不加糖不放奶,呷了一口。時鐘發出卡塔卡塔――乾澀的聲音,敲擊時間的牆壁。

藍月兒目不轉睛逼視我,緩緩道:我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都是高級工程師,我有兩個姐姐,都是非常討人喜歡的女孩,漂亮,聽話,懂事,順利地上了大學,然後嫁了好人家,現在都生活得很幸福。唯獨我,雖然也算聰慧美麗,別人都這樣說。但不知為何心裡總是不安定,感覺目前的現實世界其實是不屬於自己的。雖然有很好的工作,優越的生活環境,但我還是離開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

來到了香港。一邊教書一邊讀書,拿到了博士學位。甚至還嫁過一個男人,表面上看來,生活安定,可心裡總感覺恍惚,似乎要找的東西還沒有找到。其實我也不知自己在找甚麼,但隱隱感覺那東西快出現了。

之後發生了很多事,現在感覺模糊混亂,不能想起來究竟是甚麼。我甚至想過自殺。因為我對人生很失望。無法忍受自己的人生持續施加於身上的各種痛苦。包括身體上和精神上的各種痛苦。

你知道嗎?幾乎四年時間,我一直忍受着身體上的痛楚。努力忍受着痛苦,看各種醫生,中醫、西醫、脊醫、針灸、按摩、拔罐等等。甚至能大言不慚地說:我拚命掙扎求生的程度,敢和任何人相比。就是說,我沒有輕易放棄努力。可是某一天,我突然想,其實這樣的人生並不值得付出如此努力。這幾年,簡直活得一文不值。這些痛苦,我再也不能忍受下去!

她一時沉默下來,用手使勁扯住裙襬。低下頭,長長的睫毛在她臉頰投下安詳的陰影。

我清清嗓子,想說點甚麼,又不知說甚麼好,唯有沉默下去。遠處傳來鳥的陣陣叫聲。一陣緊似一陣,好像在催促甚麼。令人心煩意亂。

每天被痛楚百般折磨,我的身體可謂一本詳細的痛苦記錄簿。世間所有痛苦,突然呼啦一聲,一股腦兒,統統降落在我身上。彷彿被上天詛咒了。無論別人怎麼解釋,我都認為人生太不公平。假如世上所有人同我一樣,承擔各種痛苦而活着,或許我也能忍受。但事實並非如此。常人活得好端端的,不明白真正的痛楚是怎麼回事?無論我怎樣描述,他們也不能理解,一個人為何會由早痛到晚?

他們以為不過像吃壞了肚子,痛一陣,去廁所排洩完就沒事了。或者不小心手腳撞傷,痛一會兒留下塊青紫,慢慢就會消退。明白了這一點,我難過得痛哭流涕。在這世上,為何只有我背負如此殘酷的負擔活下去?真想一頭撞牆死去。

有時我也安慰自己,不用太憂慮,這種情況不會永遠持續下去。說不定哪天清晨睜開眼,痛苦會不辭而別,我可以無憂無慮,毫無疼痛地展開新的人生,但我沒信心。藍月兒的聲音開始顫抖,拖着哭腔。

我想了一會兒,說,感覺你確實出了甚麼差錯。至於錯在哪裡,一時弄不清楚,我想要找出引致疼痛的原因。從現在開始,你要服用這些藥,包括鎮靜劑、抗抑鬱藥和止痛藥。還有,盡量去發現人生美好的一面,不要總是埋怨氣惱。再痛苦,也要努力微笑。

她好像沒聽見我說甚麼,不停地撫着背部,有時捶打一下腰眼,或者扭動脖子,皺着眉頭,表情痛苦。看來真是疼得不輕。

這幾年,哪怕痛得站立不穩,我也極力扮得若無其事。反正哭泣也好,發牢騷也罷,都減輕不了痛苦,只會更加窩囊,讓人鄙視。通過努力,我開始受到別人的喜愛。人們認為我是個和善溫柔的女人。學生們信賴我,同齡人願意和我做朋友,男人們也傾慕我。要是沒痛楚,我的人生可能充滿陽光。可惜痛楚總跟着我,如影隨行。每當我稍稍忘記,痛楚就匆匆趕來,狠狠襲擊我的背部、腰部、全身各處。

我已經三十幾歲了。忍耐了那麼多年,總希望某一天會有個光明的轉折,但並不存在那樣的奇蹟。我徹底絕望了,後悔不如早點死去!這樣苟延殘喘地活下去,不過是故意繞着小路延長那難以忍受的痛苦旅程罷了。

一口氣說到這裡,藍月兒幽幽嘆了口氣。面前擺着喝光了的咖啡杯。裙襬被揉得有些皺褶了。她陡然想起似的,瞟了一眼牆上掛鐘。應該是想起我是計時收費的。

抱歉,藍月兒用低澀的聲音說,我太囉嗦了。佔用您時間實在是不好意思。廢話連篇,不知如何說抱歉才好。

說着,她抓起淺藍色大皮包,從沙發站起來。

請等等,我慌忙站起身攔住她。我不想她這麼莫名其妙地就此結束。

如果是介意時間,沒必要的,往下的時間我不會收取費用。反正今天下午空閒,既然說到這裡了,就請說完吧?還有很長沒說,對嗎?

我對這美麗憂鬱的女人充滿了好奇。感覺她的經歷不簡單,還有那奇怪的疼痛。

當然很長,藍月兒站着俯視我道。雙手緊緊攥住皮包帶。

其實這只是我這部書的序言吧。如果我是一部書的話。

我請她稍等一下,走進茶水間。做了個深呼吸,拿出兩個玻璃杯,放冰塊進去,斟上冰凍葡萄汁,返回客廳。這些動作,是故意慢慢花時間進行的。

藍月兒仍凝固般屹立不動。當我把葡萄汁放在她跟前時,才好像活過來似的坐下,皮包放在旁邊。那濃黑的紫色,盪起一點微小的波浪。她拿起杯子,深深地凝視,呷了一口,幽幽吐了一口氣。

我的血,或許就是這個顏色的。她突然說。眼裡閃過一絲迷惑,因為杯中紫黑色的「血」?

 

2

知道嗎?動盪的命運感,是我與生俱來的一種感覺。小時候,我心裡就埋藏着一種奇異的想法,自己的命運,歸根結底是由宇宙間某種神秘力量所支配的。

莫名的,離開自己從小生活過的地方,來到香港。命運的力量,平時如大提琴演奏的低音,寧靜單調地裝飾着我人生風景的框架。日常生活中,我幾乎意識不到其存在。但由於偶然因素,來勢洶洶的時候,那股力量,便把我驅入類似昏厥的萬念俱灰中。

每當那時,我唯有放下一切,任由自己的軀體隨波逐流,好像在驚濤駭浪中漂泊的小舟。以往的生活經歷告訴我,無論你拚命想做甚麼,也無濟於事。悲愴的命運,無論何時,都必會奪去其想擷取的部分,而在這部分到手之前,你根本無可奈何,也無計可施,唯有聽天由命。

我並非一個消極沮喪的人。在某些人眼裡,我是一個有才華的人,一個專業上出類拔萃的教師,一個熱心的朋友和鄰居,一個男人眼中有魅力的女人。創意的火花,也不時閃耀。我的小說、散文多次發表,還獲過獎項。博士論文只花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完成了,得到專家學者的好評,被出版社看中,正式出版了。

有人說,美貌和智慧是不能並存的,在同一個女人身上。我算是一個例外吧。你可能要笑話我王婆賣瓜吧,呵呵。你知道嗎?我沒有女性朋友。同等學歷的,嫌我比她們漂亮;同等美貌的,嫌我比她們聰明。藍月兒傻笑起來,悲傷的表情瞬間隱藏了,難得見到她的笑容,有種說不出來的嫵媚。我的心跳猛地加快,身體微微顫抖。

藍月兒不算傳統意義上的美女,但那美卻有種攝人心魄的東西,所有和她接觸的人,都不由自主被打動,輕輕叩響內心深處那扇輕易不會觸碰的門環。甚至愛上她。愛上她?心裡不由一顫,我提醒自己,她是病人,請保持專業清醒的頭腦。

但我總感覺,自己是聽天由命被動地承受着命運的懲罰。有時,下定決心這回一定由自己決斷,結果發現自己的決定早由一股無形力量安排好了。一切不過是被自由意志主導的華麗外表詭異地遮掩罷了。那不過是為使其束手就擒設下的圈套。真正能由我單獨決定的,仔細望去全是不須決斷的雞毛蒜皮的瑣事,自己不過是個被大權在握的人控制下的牽線木偶罷了。

我真的害怕,一次又一次被傷害,如果這次又失敗,那麼我將跌入萬劫不復的地步,或許死無葬身之地。那個聲音說,不會的,我會永遠陪伴你,好好愛你,照顧你一生一世。

藍月兒自言自語般喃喃道,眼睛緊盯着眼前某個虛幻的空間,彷彿那裡曾激烈演繹着甚麼驚心動魄的劇目。

我坐在她對面,望着這個發高燒般胡言亂語的女子,一時不知說甚麼。隱隱感覺好像在黑暗中踢到了甚麼,也許是事情的真相。和痛楚有關?

 

3

他是誰?你的戀人?情人?朋友?

他是,他是,他是……我不知道,他是誰?藍月兒眼神朦朧起來。

下面是她的長篇大論。我不能肯定她精神狀態是否正常?至於她說的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想像?多少是胡言亂語,我不能確定。感覺自己也慢慢恍惚起來。

在七月的某個下午,我在屋苑泳池游泳時,看見了幻象。泳池放着宮崎駿動畫片的音樂,浪漫、憂傷……我最喜歡的。一邊聽着,一邊緩緩游動。幻象便是這時看見的,也許是上天的指示吧。

驀然意識到時,自己已置身於巨大的漩渦中。這裡不是泳池,而是無邊無際的大海。包圍着身體的水溫吞吞的,並不洶湧澎湃。不知為何,除我外別無一人,周圍的水,激盪起與往昔不同的奇妙韻律。我停止划水,浮在水面緩緩望向四周,仰臥着向天空望去。毫不費力地浮在水面,周圍頓時黑漆漆的,只能看見漩渦正上方,被切成類似圓狀的夜空。

奇怪的是,我並不害怕。這兒有個漩渦,深深的漩渦,裡面飄浮着我。在我看來,是順其自然的事,為何以前沒留意到這一點?這漩渦,不過是世間所有漩渦中的一個;我,不過是世間所有我中的一個。難道,世界上有很多個不同的我?隨後我啞然失笑。

被切割成圓狀的夜空,閃耀着無數星星,彷彿浩瀚無邊的宇宙,驟然裂成細微碎屑四處飛濺。不知何時,天黑了!在被濃如墨汁的黑暗裹挾着的漩渦中,天上的星星,靜靜閃出耀眼的光芒。聽到一陣大風,颳過漩渦的呼呼聲,隱約間,聽見一人好像在呼喚另一人,好像是A-BU,A-BU 。那呼喚聲,彷彿很久以前,在甚麼地方聽過,恍若來自另一世界的聲響。我試圖回應,但卻發不出聲來。想來,或許是我的聲帶,無法震動那一世界的空氣。

深不可測。如此一動不動向上看去,竟好像從深幽的古井底望向天空。心情驀然變得寧靜――很久沒這種心境了。緩緩舒展四肢,仰面躺着,我深深地呼吸。冰冷的身體,漸漸變暖,像有甚麼從下面偷偷支撐着,霎時變得輕飄飄的。

不知過了多久。黎明,偷偷地降臨。天邊若明若暗的光線,不停變換色彩,徐徐擴展它們的領域,星星像有了倦意,漸漸喪失光澤。最後的幾顆,在天空邊緣掙扎不斷,最終還是忍不住黯然失色,消失殆盡。太陽,慢慢露出臉來。

慵懶地仰臉躺在水面,凝神注視那輪太陽。我竟然對自身的存在產生了疑惑。

幾次慢慢呼吸,調整心跳,在厚重的水中緩緩挪動手腳,兩手交叉放在胸前,確認身體的存在。沒問題,我無疑是存在這裡的,既在屋苑泳池,又在漩渦中。

睜眼一看,太陽已消失,只剩下無盡的虛無懸浮上面。此刻沉寂籠罩漩渦,深重而強大的沉寂,彷彿將世間一切吸入其中――我的房間,電腦,牀,鄰居,每天練甩手功的老頭兒……

我變得喘不過氣來。空氣有股奇怪的味道。燙着金字的《聖經》被翻到某一頁,還有香水百合在黑暗中釋放出富有誘惑力的氣味。香味兒飄盪在空氣中,虛無縹緲,猶如被強行切斷的春夢餘韻。 

和那座咖啡色大廈的某個房間,盪漾的氣味兒相同,我想。茶几上的玻璃花瓶。瓶中的百合,清雅的香味兒微微混合杯中的葡萄汁味。有個聲音飄來,你身上有個致命缺點。條件反射般望向周圍。暮色暗沉,一無所見。可我分明感覺到,剛才駐留於此的那股氣息。某個時間裡,某人在此和我曾共同擁有這黑暗,還留下了氣味作為他存留過的見證。

我屏住呼吸,繼續在水面飄浮。水支撐着我的重量,心照不宣地鼓動我留在此處。我靜靜合掌,閉上眼睛,集中精神。耳畔,撲通撲通――是心臟跳動的聲音。聽上去,似乎是別人的心跳。但我知道,那源自我內心深處的聲音,只不過來自月球或火星之類的地方。

你身上有一個致命缺點,我說。這無疑來自一種預感。

不錯,我有一個致命缺點。藍月兒咬着指甲含糊其辭道。我在對甚麼視而不見嗎?他,或許是我十分熟悉的人?

突然,一切都在剎那間顯露出來。光天化日下,事件如此鮮明。我快速吸了口氣,又徐徐吐出。吐出的氣,如被烈火炙烤般堅硬熱烈。毫無疑問,那男生是,是……是……A……BU。這不是稍一用腦,就一目瞭然?完全是明擺着的!是A-BU從那詭異的房間,瘋了似的,向我連續不斷地發送一段信息:請叫出我的名字來。

A-BU?是甚麼?誰?一個人的名字?代號?我有些詫異地問。

A-BU,A-BU,A-BU被禁閉在那黑黢黢的房間裡,希望被人救出。而能救出他的人只有我。茫茫世界,唯有我具備這資格。因為我愛A-BU,A-BU也愛我。那時如果想起他的名字,應該可以用秘道將A-BU救出那黑暗世界。然而,我未能想起來。纏繞着我的,唯有無盡痛楚。

A-BU……是……你以前的戀人?或許。那他現在到底在哪裡?我小心翼翼說出這個發音A-BU,不確定究竟是哪兩個字?你的疼痛是否因受到A-BU失蹤的刺激?這個人……或者……是真實存在?可他去了哪裡?我吞吞吐吐問道。

不久,令人戰慄不已的激奮悄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無聲襲來的恐懼。周圍的水迅速變冷,滑溜溜的水藻糾纏着我。耳邊迴響的是心跳的聲響。我清清楚楚記起自己在那房間裡感受到的一切。那個房間裡掛着聖母像。牆上貼着一張印度老女人的照片。

黑暗中,我和A-BU融為一體,他說,你是我的Queen。我至今還記得幽深的黑暗中,那又圓又大的眼睛,閃着異樣的光芒,飽含深情。

突然,一陣砰砰的敲門聲響起,在走道燈光下彷彿銳利的刀刃白花花閃過,令我不寒而慄。那大約是A-BU身上某個器官潛藏的病源。而那黑黢黢的房間,說不定就是A-BU本身擁有的黑暗區域。他是個性格有嚴重缺陷的人。

聽到這裡,我嚥了下口水,竟發出宛如從外面猛烈敲擊岩洞般的巨響。我害怕那幽深的岩洞,但又身不由己讓害怕填滿這岩洞。A-BU到底是誰?為何會令藍月兒失魂落魄至此,還有那說不清道不明的痛楚?

淡淡掃了我一眼,藍月兒按了按肩膀,繼續說下去。

恐懼很快退了下去。我把冷冷的氣體慢慢吐出,吸入新鮮空氣。周圍的水一點點升溫,身體湧起一股近乎親切的感覺。A-BU說,恐怕再不會見我了。A-BU是很突然地離我而去的,但不知為何,我覺得他並不是拋棄我。實際上他似乎需要我,焦慮地尋覓我。卻又因某種原因無法說出來。所以才採取各種方法,搏命向我傳遞類似羅斯密碼般的信息。那些痛楚,或許就是他發出的信號,他愛我,需要我。

我開始梳理這故事的眉目。A-BU是藍月兒的情人,他們在一起非常甜蜜,可他突然失蹤了。還以某種方式暗示藍月兒他在某處,或許是於另一世界存在着。可藍月兒無法找到他,為此她痛苦得發狂,甚至精神錯亂。時間久了,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病情的根源,唯有痛楚和她如影隨形,忍受無盡折磨。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想。

藍月兒不知道我的猜想,自顧自往下說。

想到這裡,我胸口一陣發熱,原先凍得快結冰的身體似乎正在融化。所有的記憶情感一股腦湧來,擊潰了我的情感堡壘。溶解後沖下的東西同水混在一塊,柔柔包裹着身體。那個人,就在那裡,在那裡等待我伸出手去。要多長時間我不知道,需花多大氣力我也不明白。但我要設法向那個世界伸出手去。雖然,疼痛不時襲擊我。

必須等待的時候,也只能等待。我用一把彷彿從火星傳來的聲音沙啞地說。不清楚為何這樣說。這像一個心理醫生說的話嗎?

嘩嘩水聲傳來,有人像海豚一樣朝我游來,用臂膀托住我的身體。是泳池的救生員。

你沒事吧?他關切地詢問。

沒事。我說。

我恍然大悟,原來不是巨型漩渦,也不是大海,而是屋苑泳池。消毒水味兒,旁邊泳客的戲水聲,剎那間,重新潛入我的意識中。幾個人望向我,以為發生了甚麼事故。我解釋說,是腳抽筋,所以動不了了。

我背靠池壁,輕輕閉起眼睛。那幻夢中的幸福感如一抹陽光駐紥在我心中。我在那抹陽光裡想,就在那個世界。並非一切都被搶掠一空,並非所有都被逼進黑暗。折磨死人的痛楚,好像減輕了。在那裡,似乎仍有美好的東西,好端端留下來。就在那個世界裡。

我也許一敗塗地,也許迷失所有,也許不過是徒然掬一把水中月,唯有我一人蒙在鼓裡,或許沒任何人想把賭注落在我身上。無所謂呀,我以微小卻果斷的聲音對那裡某個人說,有一點是明確的:這世上,至少還有值得我等待和追尋的東西。

之後,我屏息斂氣,仔細諦聽那個世界傳來的震顫。那裡,有誰在呼喚我,有誰在尋求我,以不像聲音的呼喊,以不成為語言的低吟,以一種奇特的方式――疼痛,暗示着他的存在。

A-BU是你的情人?我小心翼翼地問。此時,藍月兒臉上呈現出迷幻的色彩。

他是我的愛人。你不知道他有多愛我?可是四年前,他突然離開了。理由現在想來十分可笑。他被黑社會追殺,因為怕連累我,就待在香港附近的一個城市。我相信他。聽他的話,一直留在香港等他。藍月兒此時好像很清醒的樣子。眼中閃爍着一股奇異的光芒。

或許這就是事情真相?藍月兒因為男友的不辭而別,不知所終而精神失常,還造成身體的痛楚。但事情好像沒那麼簡單吧。

沒理會我,藍月兒掠了掠長髮,又習慣性扭了扭脖子。看來疼痛一直伴隨着她,如影隨形。長長嘆了口氣,她說,你還想聽嗎?

我點點頭。不知為何我的心不由自主跟隨着她,甚至希望她不要離開。她似乎明白這一點,輕輕笑了起來,手臂向上用力地伸展,說,其實不知為甚麼,每個男人起初都瘋狂地迷戀我,最後卻……這一次,我傷得最重,幾乎在死亡邊緣徘徊,甚至比死還痛苦。

A-BU是怎樣一個人?你們怎麼認識的?我不想放棄這個機會瞭解真相,此時,感覺自己已偏離了醫生的軌道。我想瞭解這女孩,瞭解她的痛苦,她的愛情,以及那莫名其妙的疼痛。

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此時的藍月兒,像幽暗黑夜下的一座冰山,孤寂無邊。突然,她緩緩開口。

 

4

我現在所說的,既非無中生有,也非一個怨婦添枝加葉地舊事重提,而是所有細節都是準確無誤的事實。那些往事已過去數年,記憶這玩意兒,也自然隨之變質褪色。恍若人將慢慢衰老,記憶情感也會隨之老化。但有些情感,是絕不會老化的;有些記憶,是絕不會褪色的。

直至現今,除了你,我沒對任何人提起這段往事。大多數人聽來,會覺得這段舊事荒誕怪異,甚至有胡編亂造之嫌。因為人們常會將自己不能理解的事,統統視為不合情理,對無社會價值的東西視若敝帚。作為我,也希望這段往事純屬荒誕無稽的胡編亂造,希望那不過是誤會,或僅僅是胡思亂想罷了。

我之所以苦苦掙扎活到現在,便是因為總是一廂情願。我極力試圖說服自己,那時的想入非非不過是個誤會。每當我企圖將這段回憶推入黑暗毀屍滅迹時,它卻頑愚地一次次捲土重來。就如已惡化的病毒細胞,紥根於我的潛意識中,腐蝕我的器官,造成我身體無盡的痛楚。

雖已過去數年,我卻能清晰回憶起每個細節。可以感覺到他的體溫氣味;回想起兩人甜蜜擁吻時,路人艷羨的目光;感覺到兩人拖着手在海灘漫步時,那略帶鹹腥的海風,拂過臉頰的清爽愜意。

對我來說,後來自己身上發生的各種事情,近乎夢幻般的荒誕臆想。

失去憧憬之日,也喪失了我的人生。自己曾經擁有的鮮活生命,因而具有價值的東西在那之後也不知所終。在來勢洶洶的照射中,全都化成灰燼。也可能是那憧憬釋放的熱能,將我生命核心燒毀殆盡,我不具有足以抵抗其熱能的力氣。我並不畏懼死亡,肉體的死是一種解脫。可以使我從這折磨死人的痛苦中,從無望獲救的牢獄中永遠解脫出來。

照射?甚麼照射?你指輻射?我有些摸不着頭腦,疑惑地打斷她。

就是他的承諾,他一直給我希望,讓我等他,在這期間他去了日本、英國、新加坡、美國,四年了,沒有回來過香港。每次都說即將安排好一切,然後接我過去和他團聚。這些希望,如同微弱的陽光照射着我。讓我在孤獨寂寞中感受到一點點溫暖,那就是照射,讓我可以勉強活下去的理由。

話又說多了,請原諒。其實我想說的是:我是因這奇異的愛失去自己的人生,並和這失落人生相伴度過若干年。其實人生,要比正在其漩渦中掙扎的人們所認為的短暫得多。光芒照射人生這一過程的時間是極其有限的,不過數月罷了。它一旦逝去,你又未能抓住其所提供的時機,便永遠失去機會,人就要在無藥可救的孤獨與懺悔中,度過殘餘的人生。在那幽暗世界裡,再也等不到甚麼了。能握在手裡的,無非本應擁有的情感殘片和無盡苦痛。

等待的過程,可以說一片漆黑。偶爾閃過一絲亮光,當我聚精會神想要看清甚麼,它們便倏然隱身逝去,驀然化入混沌中。混沌亦有混沌的深度。反而比徹底的黑暗更有深遠意義。

在那亞洲著名的擁有世界最高最大無邊游泳池的豪華大賭場,我看見A-BU身處其中,一排排賭博機器中,他洋洋自得走過。夜晚,幽暗的房間,妖冶的異國女郎如蛇般糾纏着他。

就在這奇異的昏暗中,我的回憶,便在腦海中,播放起各種影像的記憶碎片,如此鮮活真切,幾乎能栩栩如生般掬在手中。我閉起眼睛,回想起,差不多幾年前,第一次見到A-BU的景象。

疼痛,又一陣陣襲來。

 

 



陳  鵡 香港專上院校講師,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