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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一光:魚鷹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9月號總第429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鄧一光

我,魚鷹天丙,我學名叫鶚,隼形目鶚科鶚屬唯一的鳥類。我出生在北回歸線以南,東經113°46'至114°37',北緯22°24'至22°52'的海灣中,這兒是東亞―澳大利西亞遷徙帶上最重要的棲息地,是我天丙的家園,我在我的家園向各位問好。

嗯,怎麼說呢,作為鳥類中的大個頭,我有一雙銳利的眼睛,頭顱雙側各有一道威風凜凜的黑色羽帶,上身武士褐,下身紳士白,要不是一條腿瘸着,可以說相當英俊。腿怎麼瘸的?鳥夾傷的。你見過冰冷惡毒的鳥夾嗎?我猜你沒有。要我說,你最好離它們遠點兒,沒事翻翻那些到處安裝鳥夾的人,他們祖先寫的書,那些可敬的古老人類,他們對我非常敬重,創造了很多和我有關的詞。比如?別的不說了,男歡女愛你喜歡吧?那些可敬的人們有首歌謠,說小伙兒和姑娘在河邊遇見了,那個喜歡啊,一顆心噗咚噗咚直跳,搖晃着身子羞答答唱啊唱啊,關關雎鳩,關關雎鳩,知道那是甚麼?那是在學我的鳴叫聲。

我怎麼知道這些事情?我當然知道,考告訴我的。考是我的一位祖先,我出生不久它就出現了,不過我看不見它,但只要願意,它就能「來到」我身邊。我不知道考和我隔着多少個遷徙季,關於這個考諱莫如深,總之是個謎。有時候我站在巢穴旁的樹頭上,盯着海灣苦思冥想,我猜我和考隔着幾萬到幾十萬個遷徙季,這讓我對考五體投地。

一個暴風雨的日子,考把我帶去了一個地方。考說,天丙,跟我來,我帶你去見見它們。我問,它們是誰?考說,你跟我來就知道了。我說,我看不見你考,你在哪兒?考說,你不用看我,你在心裡想,考它在那兒,我就在了。這個遊戲我喜歡。可是,海面上這會兒風雨大作,連膽大的海鷗和雨燕都躲到山崖下面去了,這鬼天氣根本不是用來飛行的,它會要了我的命。考生氣了,它覺得我是糟糕的天丙。天丙,你是膽小鬼!它在我耳邊喊道。我很生氣,它怎麼想的?

就這樣,我被考連煽動帶威脅趕進惡劣的天氣中。考帶着我向風雨交加的海上飛去。我從沒有過這樣的經歷,你知道那意味着甚麼?我被狂風暴雨打得幾乎睜不開眼睛,喘不過氣來,好幾次差點墮落進海中。然後,我看見了它們。

它們是我的同類,但我發誓從來沒有見過它們。它們的樣子十分奇特,披着一道銀色光環,像漂亮而神秘的靈魂,特別符合誰都躲着的壞天氣。考貼在我的耳旁,在呼嘯的風雨中大聲介紹它們:披着一身灰色細羽的那個大傢伙,它是恐鳥;有一個傢伙比它個頭更大,全身覆蓋着神奇的藍綠紫三色羽毛,它叫巨水鳥;那個漂亮活潑的小傢伙,就像穿着藍衣白裙的仙子,它叫紫水鳥;有個神氣的傢伙我認識,是鴿子,但比別的鴿子健壯,考說我從沒有見過它,它是了不起的旅鴿;我留意到,在它們當中有個挺可笑的小傢伙,腦袋上頂着酋長冠羽,考告訴我,它叫胡兀鷲……

風雨中的經歷真棒,現在讓我來說說它教會了我甚麼吧。我最早的祖先不是考,是腦袋上頂着艷麗頭冠的羽齒龍,它有大量天敵,為逃避危險,它長出翅膀,變成始祖鳥,然後拚命的生孩子,孩子長大後,有的繼續在森林中生活,有的鑽進溪流和大海,有的飛上天空,考就是飛上天空這一支,它變成了涉禽。你瞧,事情就這麼簡單,我覺得我的祖先挺酷的。我很依賴考,每當我遇到麻煩的時候,比如我害怕了,憤怒了,或者感到孤獨,考就會出現,和我說些甚麼。我覺得考很貼心,它是我的祖先,對吧?

我的巢穴?它在海灣北岸潮間帶原生樹林中一棵高大的銀葉樹上。白天我不待在巢穴中,我會去各處轉轉,做點甚麼。要知道,我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我每天都會飛去海灣上空,迎着舒朗的風懸停在那裡,從高處觀察海面。作為視力一流的鶚,我能準確判斷水面下的獵物,從高空滑翔到幾十米的低空,從那裡垂直紥下,捕食肥美的鯔魚和海鱸。要是捕獵到大傢伙,我會得意地用爪子鎖緊獵物,抖落掉羽毛上的水珠,在空中兜着圈子炫耀獵物。有些狡猾的獵物能從水面的陰影判斷出來自空中的危險,潛入深處躲避。那沒用。我會猛地紥進水中,跟隨它們潛入水下,抓住它們帶到岸上,用尖利的嘴撕開它們的身體,從容地品嚐美味。在海灣中,誰都知道我是這方面的能手。我曾經一次捕到兩條和我鬥法的鯔魚,那是一樁十分愜意的事情。

還記得第一次獵食的情景,那會兒我剛學會飛不久,搖晃着站在樹梢上張望灘塗上的目標,撲打着翅膀朝它們撲去。那些蛙、鼠、蛇和蜥蜴,它們十分靈敏,沒等我靠近,哧溜一下就沒了影。我只能飛去海上,可那兒的情況也好不了多少。我手忙腳亂地在海面上撲騰,忙活了一個上午,連隻搞怪的長尾蝦仔都沒捕住,還遭到幾隻黑嘴鷗的嘲笑。它們讓我回窩裡去乖乖地待着,等媽媽給我餵食,這讓我十分沮喪。

就在那個時候,我看見一群白海豚,它們在我身下圍獵一群胖乎乎的短嘴銀鯧,銀鯧們被攆得無處可逃,紛紛跳出海面。我朝它們飛去,心裡犯嘀咕,要是我趁亂抓兩條小魚充飢,那些神氣的傢伙不會嘲笑我吧?我飛到白海豚頭頂,它們當中有一個小傢伙,看上去剛出生不久,它對同樣幼小的我發生了興趣,一直追着我的飛行線路游動,好幾次從水裡躍起來,衝我亂瞪它黑亮的小眼睛,哧哧地噴氣。它那個雄心勃勃的樣子把我逗得哈哈大笑,結果忘記了掌握氣流,一個跟頭栽進了海裡。

那個小傢伙是呴呴,後來我們成了好朋友。

現在?我已經是青年天丙了,你在海灣裡打聽打聽,就知道我天丙的厲害了。

要說,獵食不是我最喜歡做的事情。我最喜歡做的是在天氣晴朗的時候展開雙翼,飛去海灣上,貼着海面的湧浪滑行。陽光暖暖地照在我身上,我雙翅上的羽毛泛着驕傲的紫色光澤,人們很遠都能看見那兩道光澤。

有時候,風雨天氣我也會飛去海灣。自從考在那個暴風雨中帶我去了海上,我時常想念那些生活在另一個天地裡的同類。沒有誰會在風雨中出現在海灣裡,那裡只有我,以及可能隨時出現的它們。我用力展開雙翼,穿過風雨,甚麼也不為,甚麼也不為,只是在大海上滑行,滑行。

我在海灣有不少同類,要知道,海灣裡生活着三百六十八種鳥類,它們有幾十萬隻。後來,大量人類來到海灣,他們的數量很快超過我們,我們的數量嚴重下降,倖存者大多逃到海灣東南部的米埔原生森林和南部青山谷地去了,那裡沒有人煙,適合鳥類居住。

我和逃亡者不同,我沒有打算離開北部海岸。有時候,我會在海上遇到逃去南岸的同伴,它們衝我喊,嘿,那傢伙,幹嘛不和我們待在一塊,你這個傻瓜!我從不理睬它們的嘲笑,有幾次還和它們打了架,這樣我更不願意離開北岸了。

從上個遷徙季開始,我的生活發生了重大變化。整個秋天和冬天,我每天都要飛去海灣上空,不獵食,不滑行,而是迎風懸停在高空,監視海面。考從那個時候開始不再出現,這很奇怪,之前它從不這樣,我不知道這意味着甚麼。昨晚我夢見考了,它在追逐一道青白色的閃電,甚麼話也沒對我說。我叫它,我說考,你去哪兒?它沒有理我,緊叼着閃電的尾巴,很快消失掉。

今天很早我就醒了。和我一樣,住在海灣北岸的其他夥伴夜裡全都沒睡好。這能怪誰?我們離人類太近,他們囂張的生活的夜晚的燈光和讓我們神經兮兮,那種滋味很難受,這個你明白嗎?

天亮了,太陽還在海灣對面悠閒地攀爬高高的青山,沒有露出面龐。我靜靜地趴在窩裡,探頭朝巢穴外看。我看見海岸邊高大的樹林中,褐翅鴉鵑嘀嚦一家正和壞脾氣的白肩海鵰扯絲在吵架,它們吵得很兇。扯絲是我的老冤家,我倆互相不買賬。我一點也不怕它,可那些紅翅膀的小東西可得小心了,扯絲那傢伙不好惹,如果早上沒有找到齧齒類哺乳動物充飢,它會抓住任何能看見的東西,哪怕一隻堅硬的硨蠔,或者一截刺桐根填塞它的胃腸。

海灣的清晨是恬靜的,從高處往下看,一大群尖嘴脊塘鱧懶懶地趴在灘塗上睡覺,要是沒人打擾,它們能保持那個姿式睡上十天。還有大眼睛的彈塗魚,漲潮的時候,它們會在巨大的鰓腔裡儲存大量水分,然後揮動有力的前鰭,從秋茄樹和木欖樹根下舒服的洞穴裡爬出來,高高躍起,吸附在樹枝上,張頭張腦偷窺樹林中忙活着的其他動物。別看那些傢伙模樣兒可笑,它們是求偶的高手,小伙兒們個個能跳優美的求偶舞,一邊跳一邊往自己洞穴退,像是跳邀請舞,一旦姑娘五迷三道跟進洞穴,它們會快速挪動早已準備好的泥球堵死洞口,你就想想洞裡會發生甚麼好事吧。

說到戀愛,沒有比招潮蟹男孩更倒霉的,那些可憐的小傢伙不斷轉動着潛望鏡似的眼睛,揮舞着一大一小兩隻螯,向每個路過的女孩招手,央求它們和自己約會。你肯定聽說過招潮蟹姑娘對男友的挑剔勁,它們心高氣傲,差不多得挑選上百次,才會最終決定和誰好,遇到這咱死心眼的姑娘,可憐的男孩子沒着落了,它們只能擠在灘塗上,像孤獨的提琴師,對着潮水悲傷地搖晃着螯肢哭泣。對了,它們的確有個名字,提琴手蟹。

唉,我不該說提琴手蟹的糗事,我比它們好不了多少。

我有一位伴侶,不,曾經有過,它叫姒,是個美人兒,它胸前有片赤褐色的縱羽,迷倒過多少色慾攻心的傢伙。考有一次告訴我,人類使用過姒這個名字。我大驚失色地說,怎麼可能,他們居然敢偷走姒的名字!考哈哈大笑着說,小子,他們沒偷姒的名字,那是他們第一個和水有關的姓氏。我說,瞧,要這樣,姒跟他們祖先一樣,他們幹嘛還要偷走我和姒的孩子?

姒喜歡為我生孩子,我們一共有過三窩孩子。就像我說的,第一窩還沒有孵出殼就被人類偷走了,他們傷透了姒和我的心。我希望考告訴我出了甚麼事,他們為甚麼要偷走我的孩子?考說了一句我沒聽懂的話,它說,天丙,活下來不容易,是海洋和濕地庇護了你。我不明白考想告訴我甚麼,那會兒我整個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後來我和姒,我們又生了兩窩孩子,五個漂亮的小傢伙!在八十個漫長的日出日落中,我警惕地守護着它們,一刻也不敢分心,我不會再讓它們被誰偷走了。哈,你根本想不到我有多快樂,我的孩子,它們啄破紅褐色斑點的蛋殼,掙着濕漉漉的漂亮腦袋鑽出來,搖晃地撲騰着,急匆匆離開我用樹枝和羽毛為它們精心搭建的舒適巢窠,想要飛到海上去。你猜怎麼着?它們直接摔到地面上趴在那我喳喳亂叫了。我忙碌着飛上飛下,把它們一個個撿起來。我朝它們喊,嘿,小傢伙,你們的翅膀還沒乾透呢,我可不想你們全都摔死!

以後發生了甚麼?姒帶着它們去了對海那邊的米埔森林,和一個大個頭的傢伙生活在一起。我知道,那不怪姒,它太害怕了,擔心失去我們的孩子。我在海灣裡遇到過它們。姒裝作沒有看見我,它更迷人了,胸前赤褐色的縱羽刺得我眼睛發疼。它找到了屬於它的生活,現在它想生多少就能生多少,沒人再偷走它的孩子了。我那五個小傢伙,它們也長大了,有了自己的配偶和寶貝,看上去它們全都很快樂。

喂,天丙,幹嘛不和我們在一起?它們朝我喊。

我能說甚麼?我不能告訴它們我有多難過,姒和它們離開之後,那個冬天我一直在哭泣。可我甚麼也沒說。它們很開心,我覺得這比甚麼都好。

我的第二位伴侶叫單,性格活潑,有一隻讓人神魂顛倒的紅嘴,大家都說它是海灣裡最漂亮的鶚,我們有過開心到快要暈死的日子。後來?單加入候鳥鶚的隊伍去了北方。那段時間它不再快樂,顯得很焦慮。它朝那些鶚喊,等等,等等,帶上我!那群和我一個模樣的傢伙,它們風流倜儻,比我自由,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那次它們從台灣飛來,在海灣折騰了一段日子,然後帶走了我的至愛。

我第三位伴侶……不,沒有了。我只有過兩個伴侶。誰都會選擇好鄰居,大家都在逃離海灣北岸,而我卻固執地留在這兒。我為甚麼不離開,去米埔和元朗谷地,或者更遠?我問過自己,可我回答不出來。

太陽從海灣對岸的青山頂升起來,那老兄掙着一張新鮮的臉蛋快活地衝我喊,嘿,天丙,你好啊!我懶洋洋地看了它一眼,沒有回答它。我心情不怎麼好,它能看出來。

潮水正在退去,逐漸露出大片灘塗。我注意到,鄰居們開始覓食了。數量最多的是勺嘴鷸,它們挺着白色的大肚子,晃悠着後頸上栗紅色辮子,用誇張的扁嘴在海水裡胡亂掃動,吞食水藻和螺螄。後腦勺上梳着同樣漂亮辮子的小白鷺就比勺嘴鷸聰明得多,它們邁動輕盈的黃色細腿,在淺水中飛快地跑來跑去,追逐食物。最搞怪的要數翹嘴巴的青腳鷸,它們在灘塗上來回奔跑,顯得慌里慌張,真是沉不住氣的傢伙。黑背白腹的琵嘴鴨則老練多了,它們離開灘塗,在紅樹林外的水面上劃動扁嘴大吃洄游蝦,獨享美味。遠處,一些縮着脖子的大白鷺正沿着海面朝這邊飛來,它們從高處超越一隊有着巨大囊袋,緩慢在海面滑行的捲羽鵜鶘,你可別小瞧這些行動緩慢的伙計,它們一到你就會知道,甚麼叫真正的獵食大軍。

看着鄰居們進食的忙活樣,我還真有點餓了。這不是難事。我身下是紅樹林,一個貯藏着豐富佳餚的大廚房,那裡的樹幹上攀附着打着瞌睡的樹蛙、牡蠣、藤壺和黑蕎麥蛤,樹葉上黏着傻呆呆吮吸露水的肥美蝸牛、玉螺、濱螺和蟹守螺,它們是開胃的餐前點心。林間淺水中有更多的美味――瑩蝦、毛蝦和磷蝦,篩目貝、櫛孔扇貝和糙鳥蛤,馬蹄螺、鳳螺和粒核果螺,如果覺得不夠,水下底泥中還有文蛤、泥蚶、西施舌和紅樹蜆。我還可以去灘塗上,那兒是海蟹的天下,長着關公臉的關公蟹,長着和尚頭的和尚蟹,手腳凌亂的梭子蟹,胸甲發達的褶痕相手蟹,它們脾氣可大了,從早到晚都在灘塗上氣乎乎來回穿梭,也不知道誰惹了它們。它們不對我的胃口,通常我不會理它們。正餐?一般我不在紅樹林中捕食,雖然蝦虎魚、美肩鰓䲁、斑頭舌鰨和海鰻會順着漲潮的海水游進紅樹林中覓食水蚤和矽藻,我願意吃多少都行,可是,我不想把巢穴附近弄得一塌糊塗,我會去海上捕食。

太陽正在快速升起,那老兄忙着呢,它打算把偉大的光芒灑遍大地的每個角落。我朝遠處看了一眼,樂了。紅樹林邊緣,開滿紫色花朵的海刀豆和葉莖嬌嫩的闊包菊中,啄花鳥阿嚏正帶着兩個剛長出猩紅色毛羽的孩子靈巧地飛來飛去,用尖喙捕捉昆蟲。

阿嚏是我真正的鄰居。說起這事,還有一個故事。開春的時候,我在岸邊閒逛,看見一隻從米埔那邊過來的虎頭海鵰正在追逐阿嚏,要知道,這可不公平,阿嚏是歐亞大陸個頭最小的鳥,它只吃花蜜和昆蟲,沒惹着誰。我朝那位兇巴巴的老兄喊,嘿,你這傢伙,它怎麼你了?要不咱倆練練!我覺得我瘋了,那位老兄是海灣中個頭最大的傢伙,我根本不是它的對手,說起來,我還挺羨慕它們配偶之間堅貞的感情,它們從來不會始亂終棄,我真沒想和它練。好在那隻虎頭海鵰氣量大,它不屑地朝我看了兩眼,放開阿嚏飛走了,而我卻被它那兩眼看得沮喪得要命,一整天都不好受。

結果你知道發生了甚麼?第二天早上一醒來,我發現阿嚏在我巢穴下忙碌,來來去去叼一些草稞和花序。我樂了,這小傢伙知道感恩,可我和它沒長同樣的胃,我不沾素。我把腦袋探出窩說,嘿,阿嚏,幹嘛不捉條大個的旗魚來孝敬我?說完我哈哈大笑,笑得喘不過氣。阿嚏的個頭還沒一隻長尾蝦大,別說大個頭的旗魚,一隻蝦它都叼不起來。阿嚏怯怯地停下來,仰頭抱怨地看我一眼,沒有理我,仍然忙碌着。我饒有趣味地看它玩甚麼遊戲,你猜怎麼着?接着它收羅來一些蜘蛛網,用唾沫打濕蛛絲,把草稞和花序一點點黏起來。我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大聲問,阿嚏,你在幹嘛?我可不和你玩繡球。阿嚏還是不理我,它好像打定主意不和我說話。我很快看出來了,阿嚏把那些草稞和花序黏成了一個小小的窩,懸掛在我巢穴下面。我明白了,阿嚏是要和我做鄰居。這讓我又好氣又好笑,哪有啄花鳥和魚鷹做鄰居的?

幾天之後,阿嚏帶來一隻羽毛鮮艷的啄花鳥,打眼一看,就知道它倆情投意合,是那種關係。阿嚏和之前一樣,還是不和我說話,也不讓女友和我說話,只要我探頭去看它倆,阿嚏就連忙緊張地把女友藏在小小的翅膀下,好像不想讓我知道它有個窈窕美人兒。我知道阿嚏為甚麼那樣。我偶爾也會腦子發暈,捕食其他鳥類,海灣裡那些紅嘴鷗、琵嘴鴨、鵲鴝和白胸苦惡鳥,它們都躲着我,這讓我十分沮喪。其實它們完全不必這樣,我的食譜非常豐富,海灣裡的魚蝦足夠我享用,樹林中還有吃不完的陸地蛙、老鼠和蜥蜴,我根本不用看它們,可這怪誰?都是我自己鬧的。

很快,阿嚏有了兩個孩子。這讓我悶悶不樂。我想告訴阿嚏,我不介意它有溫存的伴侶,它倆完全可以把可愛孩子帶到我的巢穴來,我會送小傢伙們肥美的石斑魚……不,它們不吃這個,我可以送它們欖錢果……這個也不行,它們吃不了個頭太大的欖錢果。我覺得還是讓阿嚏照顧它們吧。我主要是想告訴阿嚏,我也有過孩子,比它多三個,可我不知道該怎麼向阿嚏開口。我們就這樣成了一言不搭的鄰居。

阿嚏雖然不和我說話,但它非常勤勞,每天都帶兩個孩子在灌木叢中學習覓食,它是個稱職的爸爸。我爸爸?被人捉走了。

那些和儒艮長得差不多的人類,他們不會飛翔,不會使用羽毛,沒有方向感和耐力,視力和消化能力差,行動速度慢,聲音乏味,可他們貪戀海裡的食物,缺了鹽就活不了;他們會一點點游泳和潛水,因為肺部脆弱,皮膚不能長期浸泡在海水裡,所以一直在訓練鸕鷀為他們捕魚,現在,他們捉到了真正的魚鷹。

我找遍整個海灣,終於找到了爸爸。我去看過它,在夜裡。那些人的心是石頭長的,他們剪去了爸爸的翅膀,用一條細鐵鍊綁住它的腿,拴在屋外的竹架上,用飢餓熬它,然後用槁草勒住它的脖頸,把它趕下水去捕捉鰉魚。爸爸被他們折磨得十分憔悴,它對我說,孩子,人很優秀,可他們管不住自己,你要原諒他們。我試圖把拴住爸爸的鐵鍊啄斷,用盡了辦法,卻沒能做到。要知道,爸爸是海灣的驕傲,它不是那些打小被飼養出來的鸕鷀,它不吃不喝,也不為人捉魚,最後活活把自己餓死了。

太陽轉過樹幹陰面,向中天升去,時間到了。我站起來,離開巢穴,跳上枝頭,振翅滑到一片銀葉樹上方。一條藍光閃閃的寶刀魚在淺水中露出頎長的脊背,這讓我空空的胃裡咕嚕了兩下。但我沒有逗留,在寶刀魚上方用力拍打了幾下翅膀,擦着覓食的同類升上空中,向海上飛去。在我身後,銀葉樹紅色的花瓣大片墜落下來。

我之前說過,整個秋天和冬天,我每天都要飛去海灣上空,不捕食,不滑行,而是迎風懸停在高空,監視海面。我看着我原生的家園。知道甚麼叫原生?天生的,符合自然的,沒有經過任何外力改變的,就像我,就像這片海灣,人類不是,他們從別的地方來,可他們不斷在海灣折騰,填海造陸地,在海底鋪設電纜,在海上建造大橋,在海邊建港口、蓋大廈、修建道路、開闢公園,折騰了幾十年,一刻也不肯停下來;大片的紅樹林被砍伐掉,豐饒的潮間帶消失了,濕地面積越來越小,海灣被糟蹋得不像樣子,可是,他們變得越來越貪婪。

我飛到了海灣上空。我的目標是停泊在郵輪港口的那艘勘探船,這會兒它正在駛出港口。我知道它要幹甚麼。人類打算在海灣中開挖一條新的航道,在海灣北岸建造兩座碼頭,把觀光客帶到我和我同類的居住地來。幾十年來,他們佔據了大半個海灣,把每一片海域、每一寸土地都據為己有,我和同類委屈地生活在北岸一角,我們的保留地已經很小很小了,小到我們和他們差不多臉湊着臉了,他們還嫌不夠,不打算把最後一小塊原生林和灘塗留給我們,現在他們要來看我們,帶着他們的兒女、父母和伴侶,臉湊着臉看,衝着我們滴着海水的翅膀大聲尖叫,快瞧呀,瞧它們的翅膀,瞧它們的羽毛!這會讓他們開心,讓他們覺得生活無限美好,現在他們正在這麼做,把我的家園徹底毀掉。

我盯着那艘相貌怪異的勘探船,現在你知道它是誰了,一個鋼鐵製造的窺探者,負責採集如何和我臉湊臉的資料。它在海上行駛的時候,我不會打擾它,哪怕它將毫不在意我和我的同類的存在。在它進入海灣北部後,我會跟上它,如果它穿過海灣大橋,接近我的家,我就會從空中俯衝下去,從它的駕駛艙和工作平台上掠過,警告它。我會做出一套奇怪的動作,劇烈地晃動翅膀,讓自己的飛行姿勢搖擺不定,不斷地往下墜落,在接近勘探船甲板之前拉起來,同時發出「切利―切利」的尖銳叫聲,這本來是我在遇到比自己厲害的傢伙襲擊時使用的,為了分散天敵的注意力,把它們引開。

我知道這麼做沒有用,我無法把它引開,考警告過我,除了人類自己,沒有誰是他們的對手,考讓我盡量離他們遠一點。我覺得考該出現了,最近它一直沉寂着,它想告訴我甚麼?我知道我那樣做一點用也沒有。

我向勘探船衝過去,船上的那些人從下面仰頭看我。他們穿着潔淨的工裝,好幾個人把手中的煙頭彈進海裡。看得出來,他們不希望我出現在他們面前,我有勇士般高貴的頭顱,白色戰袍般的覆羽,展開的狹長翼翅像一對凜然的盾牌,胸前被風吹乍開的飛羽像勇士的護心鏡,他們討厭這樣的我,他們希望誰也別來打擾他們。

我繼續尖銳地叫喊着,叫喊着,從他們頭頂掠過。聽見我的報警,在海上追逐浪頭的夜鷺、蒼鷺和池鷺紛紛驚惶失措地飛向高空,鳳頭潛鴨則撲打着翅膀離開水面,向岸上逃遁。

我掠過船頭,有個在船頭和同事調情的傢伙差點沒把手中的採集器掉進海裡。我從海面上拉起,升向空中。我大聲叫喊着,給自己鼓勁,直到升上高空再轉身,再度向勘探船撲去。

考還是沒有出現。我想像考這個時候來到我身邊,我希望它不要沉默,不要勸我離開海面。我希望它和我一起向勘探船俯衝下去,它在我耳邊大聲喊,天丙,別讓他們奪走你的家園!我知道考會這麼說。考它知道我在做甚麼,我不是為我自己,我是為了小另。

我說了,我在灣區朋友很少,呴呴算一個,可它去年失蹤了,它的媽媽到處找它,可它不見了。小另是我另一位朋友,最好的朋友,它是一個候鳥家庭的孩子,一隻既美麗又神氣的黑臉琵鷺。

我第一次見到小另時,它剛出生不久,和家人一起飛來海灣。你知道,它們非常好辨認,全身披着雪白色羽毛,黑色的面龐和琵琶狀長嘴,身體頎長,舉手投足姿態優雅;它們性格溫和,生性淡泊而警惕,平時只和鷺類聚群,族群間卻十分友愛,從不自相纏鬥,反而經常親昵愛撫。最奇異的是它們在交尾時,彼此會長頸交纏,長嘴咬合,親昵無比,交尾結束後,雄鷺會直接從雌鷺身上騰身而起,飛向空中,在天空中慢慢拍打着翅膀,為雌鷺跳一段美妙的舞蹈。只要它們一出現,整個海灣的鳥類都會停止飛翔,站在樹上、岸邊、水中,屏住呼吸看它們。

那天我在灘塗上玩,一大一小兩隻黑臉琵鷺從遠處飛來,大的腳上帶着一隻沉重的鐵質鳥夾,飛行得十分艱難,小的那隻驚慌失措,圍繞大的飛來撲去。我發現了它們,看樣子它們是一對母子,我知道它們遇到了甚麼,我說過我的一隻腳是怎麼瘸的。我非常痛恨那次經歷,自從腳受傷以後,我就到處尋找那些該死的鳥夾,想辦法毀掉它們。海灣裡有不少伙計遭到過它們的暗算,有的伙計因此成了獨腿,可它們都不願意接近我。不願意就不願意,我才不要管那麼多,要是它們全都來找我幫忙,我真的忙不過來。

可那一次,不知怎麼啦,我居然管起了閒事。我從岸邊飛出去,在海面上攔住琵鷺母子。我大聲對它們說,嘿,我能幫助你們,我知道怎麼對付它!我擔心它們不相信我,於是解釋說,你們瞧我的腳,瞧見了?是我自己弄掉的!

我把它倆帶到岸邊,為琵鷺媽媽卸腿上的鳥夾。我費了很大的勁,撬劈了一塊尖喙,到底把鳥夾卸了下來。可是,我真沒用,琵鷺媽媽受傷過重,它還是死了。

考曾對我說過,一百年前,海灣是黑臉琵鷺的樂園,它們成片成片,不知道有多少。它們在灘塗上覓食嬉戲,太陽當頂後,飛去紅樹林中棲息,它們伸長美麗的脖頸,拖着長長的細腿從容地在海面和陸地上飛行,整個天空都會為它們的優美姿勢讓路。

考親眼看到了那個場面,它聲音顫抖地對我說,知道嗎,天丙,那就是家園的樣子!它告訴我,黑臉琵鷺和我們魚鷹一樣,在一億年前變成了涉禽,可它們比我們脆弱,三十年前,它們剩下不到三百隻,全地球的動物和植物都在為它們祈禱。那是甚麼情況?我閉上眼睛想像那個場面:天空被霾籠罩着,因為看不清,變成了灰濛濛的冰塊,地球上很多地方都不適合小另家人生活,它們到處逃亡,非常孤獨和害怕。可是,大家都在為它們加油,對它們喊,伙計,別放棄!那當中有和它們一樣,沒剩下多少的夥伴――聰明而溫順的白犀牛,膽子很小不敢見人的紅狼,被人們叫做古貓的華南虎,還有美麗的雪蓮、荷葉鐵線蕨和鴿子樹。小另的家人很了不起,它們艱難地飛越過髒兮兮的天空,飛過稠如泥漿的水域,整整飛了二十年,終於闖過了滅絕的危險,有了四千隻夥伴!它們每年秋天飛來海灣,第二年春天再飛走,這樣,它們當中的新生命小另,就有半年時間和我待在一起,我們可以盡情地玩耍了。

那些人,他們瘋了,他們的祖先在這兒生活了六千七百年,可沒做甚麼糟糕的事,他們來了才多久?才四十年,他們在海灣四周填了挖,挖了填,把濕地中的樹林砍掉,在水網地帶填滿水泥,大片大片的灘塗不見了,淺海的底棲生物快要死絕了,魚卵和仔稚魚少得不能再少,灘塗上的蓮葉桐、紅欖李和水蕪花絕種了,生活在紅樹林中的水獺、穿山甲、果子狸、豹貓早已不見蹤迹,一些種群稀少的鳥類不見了蹤影,更多的鳥類正在遷離海灣,逃去別處。

我知道我不能阻止人,我甚麼也做不了,他們力量太大,我早就應該離開這裡。可是,眼見秋天就要到來了,小另和它的家人正在來這兒的路上,如果我不攔住那艘勘探船,小另和家人,還有其他鳥類,它們就得遠遠躲開海灣,去尋找新的遷徙路線和中轉地――你應該知道,北半球的雨林正在快速消失,那是一場新的噩夢,如果那樣,小另和家人就再也找不到棲身之處,我將失去最後一位朋友。

我用力拍打着翅膀,從海面上拉起來,擦着勘探船升上空中。我不會和勘探船吵架,那不是它的錯,它不像我,它是人造的,不聽人的話人就會殺死它,我們存在的時間比人長,不能像人那樣不講道理。船尾攪起的浪花打濕了我的羽翅,我能嗅到海水中的油腥味。我朝高空升去,邊飛邊扭頭四下看,想看到考它在哪兒。它應該出現,可它沒有。

我用力拍打着翅膀,向高空升去。我在心裡說,不,天丙,別哭,別在海灣流淚,海灣對我很好,它是我和我同類的家園,它只是保護不了我們。我越飛越高,風將我腦後的針狀羽緊緊抿貼在脖頸上,我的翅膀拍打到一縷雲朵,將它擊碎,細微的水汽推出很遠。我看見遠處的外海,我不知道那裡有沒有,有多少可供小另和家人棲息的遷徙帶停留地,如果有,它們會不會很快駛來別的勘探船。

好了,現在我已經飛得足夠高了,我懸停在高空凌厲的勁風中,看身下那艘勘探船,它就像一粒鳥屎那麼大,阿嚏的屎,啄花鳥的屎,而船上的那些人,他們根本不存在。我最後一次想到考,從我出生到現在,每當我孤獨的時候,害怕的時候,考它都會出現在我身邊,告訴我應該怎麼做,可這一次,它沒有出現,它拋棄了我,而我不能再回頭,勘探船快要接近北岸了,我沒有時間了。

我讓自己長久地懸停在空中,集中全部精力想,我是誰?我是唯一存活下來的恐龍,是從陸地飛上天空的始祖鳥,比其他地球生命更在意自由,我是這樣的天丙!我那麼想着,感到雙翅開始疼痛,疼痛感越來越劇烈。我的羽毛開始發生變化,發出呲剝的響聲,快速變成緊湊的鱗片。我狠狠地啄了一下鱗化的翅膀,想緩解劇烈的疼痛,卻發現我的尖喙也開始變化,那裡長出了尖銳的牙齒。這不是一種舒服的體驗,但我沒有別的選擇了。

我朝東南邊的米埔森林看了一眼。我希望我的孩子們知道我在做甚麼,希望我的同類知道我在做甚麼。我艱難地收束起鱗化的翅膀,尖銳地發出鳴叫聲,頭朝下,向海面上那個奇怪的鋼鐵傢伙俯衝而去。

我的速度非常快,那樣我就像一塊即將消失的隕石。

我,魚鷹天丙,此刻我在北回歸線以南,東經113°46'至114°37',北緯22°24'至22°52'之間對開海域的海灣中,我發誓,只要活着,我就會在海灣上空飛翔……

 

2020年4月30日

於深圳聽山軒

 

 


 


鄧一光 當代作家,現居深圳。出版長篇小說九部,發表中短篇小說百餘篇。長篇小說《我是太陽》《我是我的神》等作品以七種語言翻譯到海外。曾獲首屆魯迅文學獎、首屆馮牧文學獎、首屆林斤瀾短篇小說傑出作家獎、第二屆國家圖書獎、第三屆人民文學獎、第三屆郁達夫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