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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 初:菩提紗畫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9月號總第429期

子欄目:歐華散文專輯

作者名:子初

那年夏季,我與先生赴葡國遊覽。這個地處歐洲西南部伊比利亞半島、曾經的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往昔輝煌的歷史在這塊土地上遺留下無以計數的古蹟,溫暖的氣候、充足的陽光、多元的文化、多樣的美食,使葡萄牙成為全世界遊客趨之若鶩的旅遊目的地。魅力十足的里斯本、中世紀小城埃武拉、沒落的歷史名城貝雅、袖珍村莊夢撒阿什,修道院、教堂、宮殿、城堡、博物館、中世紀的街景、老城區的狹窄街道和爬山纜車、河岸長廊、翠綠的公園,還有那熱鬧的廣場以及奇妙浪漫的古鎮,這一切都讓人流連忘返。而還有另一種風景,不得不說精彩紛呈,那便是那些一路上所遇到的人和事。

一天,我們從里斯本一路驅車來到葡萄牙最美的中世紀小城埃武拉,這裡在十五世紀曾是葡萄牙首都和皇室所在地,歷經羅馬人和摩爾人的統治,使這裡的建築和城市風貌形成了特有的藝術風格。當我們找到租住屋時,比預約的時間早了一個小時,在狹窄的單行石子小路邊停好車後,一眼看到路邊一間很小的咖啡館,兩張小圓桌擺在咖啡館外只有一米多寬的步行道上,其中一張圓桌上坐了兩位青年男子,在遮陽傘下邊吃東西邊談話,湛藍的天空沒有一朵雲彩,午後炙熱的陽光灑在石子小路上,小路的另一側是一排排摩爾風格的住宅小巷,清一色的白牆白房在強烈陽光的反射和折射中呈現出極具藝術美感的畫面,不由令人聯想起某一幅現代派油畫。

我們在咖啡館外另一張圓桌上坐下來,點了兩杯卡布奇諾,女店主是一位中年婦人,狹小的店裡面有幾桌客人,都是青年人在吃東西、聊天,今天是工作日,讓人感受到這裡有別於大城市的慢生活。

當我們再次回到租住的房前等候房東時,只見一位青年男子從遠處向我們走來,此時街上巷子裡都空無一人,我們猜測他定是我們的房東。只見他穿一件白色蔴質襯衫,齊肩長的鬈髮隨風飄舞。「嗨,我是戛布芮爾」,他伸出手來輕盈地與我相握。

這所房子位於埃武拉老城街區旁邊,距離老城中心只有幾百米,卻鬧中取靜,這是一片富有濃郁摩爾建築風格的住宅街區,房子位於一條南北展開只有七八十米長的石子小巷裡,並排着還有很多小巷,小巷兩側的房子和牆面全部漆成白色,房子高不過兩層,院落接着院落由白牆彼此相連,他的房子就在這巷子中間。他邁着輕盈的步子帶我們走進他的房子,打開那扇小門,是窄窄的樓梯,拾級而上來到二層,這裡是房子的第二道門,進得門來則是一間約二十多平米的寬敞客廳,一個傳統的爐台設在廳的一側,兩間臥室一個帶浴室的衛生間,主臥室的窗戶外面是另一條石子小巷,推開窗戶,對面人家小院裡結滿果實的柳丁樹和檸檬樹幾乎觸手可及。雖然家具和陳設非常簡單,卻可以滿足作為遊客的基本生活之需。

戛布芮爾領着我們查看房子各處,極其細緻地介紹房內各處的功能和使用,回答我們的問題。

「可以拍照嗎?」我問道。

「拍甚麼?」沒想到他很警覺地問。

「哦,只是隨便拍張你們談話的照片。」

「為甚麼?」他問。

我笑着說:「中國人很愛拍照片的,走到哪兒拍到哪兒,可以嗎?」我說。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還是希望不要拍照的好。」他很婉轉地說。

「哦,當然,我不介意,那就不拍了。」我收起手機,又一次意識到東西方對於隱私的範疇有不同的註解,這也是有時候我們常常會在無意中冒犯了他人的隱私還不自知,因為我們總是摸不準他們對甚麼事情會心存芥蒂。

據他介紹這所房子是他祖父母留下的,至少有一百多年了,經過整體的修繕和裝修,他自己曾經在這裡居住過,如今他搬到另一座小鎮,這裡就短租給遊客。最後他說:「噢,差點忘記了,這棟房子有一個很美麗的陽台,在這裡,請跟我來」。

他打開客廳邊上的一扇門,走出來豁然開朗,原來這是一個很大的露台,大約不到二十平米,下面顯然是一層鄰家的房頂,露台上有張大紅油漆的長方桌配兩把椅子,沿牆擺放了一地的各種綠植,從露台一側的圍欄望下去便是後面的小巷,聽到有人在石子小路上走路的腳步聲,鄰居們開門互相問候的聲音,一位拄着枴杖的老婆婆正與一位經過的婦人說話,另一家門前晾曬着剛洗好的衣服和牀單,一幅典型的市井生活場景。白色的圍牆和黃瓦的屋頂,與湛藍的天空形成鮮明的色彩反差,再往遠處可以看到另一個小巷裡的房子和十字路上的街景。

我喜歡這所老房子,喜歡這裡的環境和氛圍,可以觀察和體味小城當地人們的生活,尤其喜歡這個露台,無論是用餐、喝下午茶、看日出觀夕陽、星辰望月,還是聽晨鳥歡歌、望雨後彩虹,都是絕妙的所在。

這時候他又說:「啊,對了,如果你們覺得枕頭不舒服的話,在這裡有備用的。」他指給我們看主臥室牆角背後一處空間,那裡有衛生紙、毯子、枕頭、電扇和其他雜物,「噢,還有,如果你們覺得午後的陽光太強烈可以關上這扇窗」,他演示給我們,那是一扇木窗,許多歐洲老式建築都有,「嗯……,你們要不要我指給你們看在哪裡可以免費停車?」他非常詳盡體貼地介紹了房子裡所有的設施,還在努力地想還有甚麼遺漏的地方。

臨了,他忽然用中文說:「歡迎!」

着實讓我吃驚不小,我欣喜地問:「你能說中文?」

「不不,只能說一點點。」他笑着說。

我馬上問是甚麼樣的緣由使他能說一點中文,他解釋道他只是在某個階段學過一點點中文而已,並沒有堅持學下去,我告訴他我來自北京,又問他是否去過中國,他答說還沒有,不過他很想有機會去那裡看看,我說歡迎任何時候去中國訪問,聽了這話他很認真地看看我,顯得若有所思。

此後的幾天,我在這棟房子裡看到了幾樣跟中國有關的物件,一張掛在客廳牆上的「2018年狗年大吉」的中國日曆,臥室牀頭櫃上有一盞印有「吉祥」字樣的檯燈,廚房櫥櫃裡的一盒產於安徽的中國綠茶,臥室牆壁上一幅中國雲南水鄉竹樓的生活畫,不知這家人與中國有着怎樣的一種情愫淵源,或許他們對遙遠神秘的東方有着一種好奇或興趣?

我們無比愉快地在埃武拉小城遊覽了一週,離開那天,本不必前來的戛布芮爾特地又跑來帶給我一個驚喜,他送給我一個禮物,這是一種我從未見過也沒聽說過的工藝品――菩提紗畫。在半面A4尺寸的印有墨綠色花紋的硬卡片上,貼敷了一層暗紅色的毛氈,毛氈上黏貼着一片巨大的樹葉,那不是一片普通的樹葉,而是一片精心製作的菩提樹葉,經過了特殊的漚製工藝,洗去了葉子上的其他成分而只留下細密的經緯,葉片上所有的脈絡和紋理都清晰可見,縝密而精細,更加令人叫絕的是又在那上面作了一幅畫,畫面上是中國古代百媚之一的秦若蘭,只見她霓裳羽衣、雲髮高盤、婀娜多姿、懷抱琵琶、輕彈淺唱,嫵媚動人,一個美麗堅貞的古代女子躍然畫上,栩栩如生。落款還有一個極小的圖章,卡片上印有「廣州菩提紗畫」。雖然歲月抹去了艷麗的色彩,但畫面卻依然生動,製作異常精美。

這是一件滿是歲月痕迹的物品,從中國輾轉來到葡萄牙,背後一定有着一段不平凡的故事,手捧着它我心中很是感動。戛布芮爾告訴我們這是他祖父的遺物,祖父年輕時曾經去過當時還是葡萄牙殖民地的澳門,並經由澳門到訪中國南方,祖父生前曾經夢想再次去中國遊覽,卻因身體原因未能成行,成為他晚年心中的一樁憾事。那日我的到來以及我們的一番談話,使他憶起了祖父,憶起了他曾經對他講起的那些關於中國的故事。如今老人家已仙逝,他想把這件來自中國的特殊禮物贈予我,這個目前為止他的小屋唯一的中國客人,他覺得這樣更加有意義。

戛布芮爾輕聲漫語、娓娓道來,他的真誠和一番話語令我深為感動。回到家把這件年代久遠的珍貴的菩提紗畫鑲入相框,擺在我的書桌上,一有空就會細細地觀看,它是那麼的精巧、雅致,令我百看不厭、愛不釋手。菩提紗畫是廣州民間傳統工藝品,已有一千年的歷史。菩提樹是佛家的護法樹,傳說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得道,菩提樹隨佛教在六朝時傳入我國,初始種植於廣州光孝寺,爾後經寺僧取葉漚製,民間畫工、藝匠以中國畫技法精繪而成菩提紗畫。此工藝品曾匿迹二十載,現重又問世。這一個珍貴的、承載了歲月滄桑和深厚文化內涵的菩提紗畫,由戛布芮爾的祖父從中國帶到葡萄牙,又機緣巧合地轉到了我的手上,賦予了它些許傳奇色彩,我帶着它來到了德國,它將伴隨我的餘生。而每每看到它,都常常令我憶起那位葡萄牙房東。

 



子 初 真名魏青,中歐跨文化作家協會會員,原《世界博覽》雜誌特約撰稿人。北京航空學院電子工程系畢業,美國伊利諾大學香檳工商管理學院訪問學者,早年先後在日本、美國、加拿大學習、工作和生活多年,近年旅居德國並開始寫作,出版散文集《德國故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