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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 梅:一麵之緣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9月號總第429期

子欄目:歐華散文專輯

作者名:許梅

傍晚時分,窗外乍起的春色在夜霧籠罩下仍是寒意料峭,以往熱鬧的小街上此時卻冷冷清清,一輛轎車疾馳而去,留下一聲刺耳的轟鳴。天漸漸黯淡下來,習習涼風攪亂了湖水的平靜,也帶走了古木新葉溫情的希望,只有路燈在夜晚的濕冷裡暖醒了昏黃柔潤的光亮。廚房落地窗上被騰霧瀰漫的熱氣撲出兩個年輕的身影,他們端坐在桌前的姿態,令生硬的鍋碗瓢盆們顯得那樣生動靈雅,也讓我這位常年奔波於職場的媽媽有機會把這方寸之地揮舞出了青蔥碧翠、艷骨雲花。若不是疫情這般肆虐,一雙兒女還遠在異國他鄉風風火火地奔碌着,已八年沒有同框歡聚的四口之家不知還要再等上幾個八年!如今他們就在眼前了,夢一樣團圓的日子,就在這兩大碗「雲骨湯麵」上道出了我長長的思念。

雲骨湯麵,是父親的手藝,我起的名字。「舒捲意何窮,縈流複帶空,有形不累物,無迹去隨風。」自古以來所有寫「雲」的詩句都是那樣優美而經典,它們把雲的飄逸孤閒、雲端無窮的變幻都描述得淋灕盡致。無論晴天雨天,無論風起浪平,無論白天星夜,只要天依然,雲,便千姿百態呈現依然,就猶如爸爸手中的麵。北方人以麵食為主,而麵條始終是我們全家的主食。喜歡它湯頭的多變,就像喜歡吃餃子裡的各種餡兒;喜歡它勁道的韌性,就像喜歡父親堅韌的性格。而麵條在各種麵食中的樸實無華,更能順暢腸胃、直抒胸臆,也更適合我家生活中的各種主題。

從小到大,和麵條的緣分,是那種千絲萬縷般的纏繞,爸爸無數種「主題麵」從未讓我和媽媽厭倦過。平素經常吃的叫素湯麵、蛋湯麵、炸醬麵、肉絲麵,即使一年四季輪番上陣也不會重樣;更不用說過生日時的長壽麵、生病時的康復麵、雪融時的陽春麵了。最有趣的是每次開學前爸爸做的「行舟麵」,麵裡會切上一些芹菜絲、黏合幾個蛋餃,「芹」取同音字「勤」,書山有路勤為徑,而「蛋餃」形狀如小船,那無疑就是「學海無涯苦作舟」的寓意了。每次大考成績下來後,無論分數如何我都會得到一碗「勵學麵」,裡面有煮熟的青椒絲和白菜心切成細細鮮挺的模樣,取之「勝不驕敗不餒」之意,這舌尖上的趣味性創意於當時緩解了我很多壓力。總之所有這些麵條的湯頭和菜肉千變萬化,有些蔬菜和佐料放在一起如果做不好是很難吃的,但爸爸每次都會用智慧給我們大大的驚喜!有時我會猜想和期盼下次會吃到怎樣的風味,甚至還會饒有興致地去查各個城市的特色小吃麵,甚麼蘭州的拉麵,河南的燴麵,四川的擔擔麵,山西的刀削麵,陝西的Biangbiang麵、臊子麵等等,從中學到了很多知識,吃麵的文化就是在這種潛移默化中深入到了我們平常的生活裡。但我還是覺得那些公眾的料理並沒有甚麼特別之處,而爸爸做的麵是獨特秘笈,我甚至有些沾沾自喜唯我獨享的幸運,吃時便更是狼吞虎嚥了!我家吃麵的碗都是那種二十五厘米左右直徑的藍白印花細瓷大大碗公,這樣的容器會令所有食材在那裡寬鬆自由,盡情發揮其優勢,而且也會讓整碗麵顯出勢不可擋的氣勢。在德國家裡我也備上了吃麵神器,即使是那種細細的意大利麵撒上幾粒蔥花、滴進幾滴橄欖油,我們全家也會有種隆重的儀式感。我常常覺得爸爸就是上帝派來拯救我們味覺和胃覺的健康使者,我們的生活真是太幸運了!

細數父親種種麵食的名字,感覺最隆重的還屬離家時的「順風麵」、回家時的「團聚麵」。小時候離家出行的機會並不多,成人後,無論上學、出差、旅遊還是出國生活,來來回回的只要離開家所在的城市,臨行前父親總會奇蹟般端出一碗麵來,麵裡會配有木耳、筍乾等輔菜,五顏六色的品相很誘人食慾,用意自然也是恭候佳音、祝行者順順利利的。記得在我第一次出國的前一天晚上,同學們在飯店為我餞行,回家後已是後半夜了,當時屋裡還亮着燈,父親一直沒睡等着我回來。一進門就看見飯桌上有一大大碗公蓋着一個盤子,頓時覺得心裡暖暖的、鼻子酸酸的,很感動也很內疚,更後悔沒有留着點胃一起陪父親來吃掉這碗順風麵。後來聽媽媽說,因當時家裡沒有木耳和蘆筍乾了,父親發現得晚,商店都下班了,他跑了好幾里路才買到的。回來後又抻麵又做湯的忙活了好久,做好了他沒有動,就想等着我回來一起吃,我這一趟出國那麼遠,他是不放心啊!聽了媽媽輕描淡寫的一席話,我的眼淚卻再也控制不住刷刷地流了下來,急忙掀開盤子,一股香氣撲鼻而來,碗裡綠的筍乾、黑的木耳、白白的荷包蛋、幾屢時蔬纏繞其間,我突然靈光一閃就想到了一首詩:「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當時那碗麵的樣貌至今還歷歷在目,吃下去的感覺至今也未曾忘記過。當然,每個節日來臨時爸爸也都不會錯過的,那些千變萬化的名字、那些五彩繽紛的料理、那些沁入心脾的美味、那些無比快樂的心情,都應和着節日的氣氛盪漾在溫馨的小屋裡,飄進了我們的心田裡,並滋生出一片片綠葉,開出了一朵朵美麗的小花。即使遠隔萬里重洋,我也會嗅到家的那香、那甜、那暖、那百縈千繞的味道。

其實我最喜歡吃的還是團聚麵,也就是雲骨湯麵。麵一定要用山東產的精白麵,用走地雞蛋加鹽、溫水和好後醒着備用;做湯頭也要用上好的新鮮小排骨加燉肉的佐料煮上兩個小時;撈排骨時笊籬要乾乾淨淨的不能把水滴進湯裡;排骨紅燒時的成色就是考驗你對廚藝傾注的情感了。醒好的麵團此時應該是不軟也不硬的,擀薄後的細膩令手指的觸感很快樂。對摺切絲後逐漸放鬆對它的束縛,它很快就會給您一種耐力和彈性的回報。我通常最喜歡切五公分寬左右,切完後還可以抻出悠悠長長的一大條,很有成就感。將抻好的麵用開水焯熟撈起,這時麵條滑Q的感覺和原味的清香,會將所有的期待都寄託在味覺之上;而最後一道工序是最讓人等不及的,在燒好的湯頭裡放入榨菜絲、火腿絲和青菜絲燒開,並將麵一條條丟下去滾煮,把打散的雞蛋倒進去,煮出白白的雲花,關火加蓋,這時便可以鬆口氣了!你可以悠閒地將蔥花、香菜、紫菜、麻油甚至辣椒油隨意放入碗底,輕輕撈出麵條、穩穩澆上湯頭,再隨意地放入幾塊排骨,這碗「雲骨湯麵」就會飄着蔥花油香瀰漫整個廚房,把你帶入家的各種記憶中。「一杯齏餺飥,手自芼油蔥。天上蘇陀供,懸知未易同。」陸游的詩句吟出了這一碗家的味道。

父親在做這道麵時工程最大、用料最多,做工也最為精細。或許是因為聚少離多吧,我每次吃得也是慢慢悠悠,甚至把骨頭能咬碎的都會嚥下去。我之所以稱這碗麵為「雲骨湯麵」,是因為李白的詩「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這經典之句讓我從小就喜歡雲的高傲和灑脫,長大後也為它的多變而苦惱。曾經一直不解「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的神秘,不知世界還會有多少未知、人心的深潭會有多大多深;特別是離家漂泊、聚聚散散的日子裡,對雲的情有獨鍾就更無法靠吟誦沈亞之的「片雲朝出境,孤色迥難親」來釋然。離家的時間越來越長,送別的次數也越來越少,那首「月下天飛鏡子,雲生結海樓。」只能兀自在茶杯裡溫着過去一個個別離的鏡頭,更多的便是晴天裡目光追逐着空中一朵一朵飄過的飛絮,去尋覓白雲深處的夢裡人家。後來,對親人的思念讓我更喜歡宋朝戴復古的詩句「詩骨梅花瘦,歸心江水流」,那種歸心似箭的心情總是沉甸甸壓在心頭之上。因為離家和團聚讓我們一家人的情感起起伏伏、顛沛流離,讓我們的生活有了更多的曲折和變化,那不是每個人都願意去嘗試的。或許給予對方更多的理解和包容,才會發揮每個人不同的作用,實現每個人的自我價值和社會價值,把無奈變成通達去快樂,如此才會保留生活原有的意義和樂趣。而爸爸的順風麵和團聚麵,就是這樣的一種送去迎來的開融和大氣,是一個家真正的意義所在!以至於後來我自己的孩子們也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成人的,為此我非常感激父母對我在一碗麵裡所傾注的一切。雲有柔情如絲,字有風骨如排。書墨寄雲流水,相思知味解行。一碗熱乎乎的湯麵,有絲有骨有水有味,如家般溫馨,這也是我為團聚麵起名「雲骨湯麵」的初衷。

吃雲骨湯麵,不能不提到「酸湯子」,與它的緣分是我童年十分美好的回憶。六十年代末我隨父母來到岫岩縣黃花甸村,那是個滿族自治鄉,酸湯子是家喻戶曉的風味麵食。金黃油亮的顏色,酸爽溫潤的口感,竟是出自玉米食材,也是聰慧的滿族人粗糧細作的美食工藝。做一碗酸湯子可不是簡單的事。要先將玉米碎碴浸泡半月之久後,用磨磨成水麵,再用布袋擠淨水分,放在陰涼處,想吃的時候就取一些放在盆裡,用手搓揉好,再用一個帶環的鐵套攥出一條一條的甩在燒開水的鍋裡,等麵漂浮上來了再撈出配上各種蔬菜、佐料,或拌着吃、或在油鍋裡翻炒、或氽在燒好的湯頭裡配上愛吃的口味,怎麼做都是一道絕對百吃不膩的美食。我們住的村子家家都有一個湯套,學機械製造專業的父親發揮了技術專長,用薄薄的白鐵皮揻出一個喇叭形狀,再焊上或揻一個指套。他做的湯套很精細很漂亮,鄰居們都很羨慕,他也會多做出些送給他們。

那時母親還給我講過一個酸湯子的故事。據說是有一位格格落難時路遇了一位村夫,當時村夫家裡也無多餘吃食,四處借糧討米跑了好遠,當他把討來的玉米麵食遞給格格時,發現已經酸了,可格格飢餓難耐就一口氣都吃了下去,格格得救了,她對村夫也萌生了愛情。他們結婚後為了紀念這段美好就把這有點酸味的麵食研究出了一種製作方法,就這樣,酸湯子就成了滿族人最喜愛的美食了。因為味美,也流傳到了漢族,成了中華美食名牌。不過後來我查了很多有關此故事的資料都無從考證,或許是母親聽街坊鄰居講的,或許也是她為了讓我在吃酸湯子時增加快樂和神秘感而編撰的,總之那年的酸湯子和格格的故事都是那麼美好。回到城裡後十幾年都沒有再吃到過,幾次回國時也跟父母提起,但都沒有成行,很覺遺憾。直到有一年秋天回國的當天,父親突然就端出來一大碗金燦燦的湯麵來,麵上鬆鬆地架上幾塊紅燒小排,湯裡漂浮着幾朵白色的蛋清花,每一條金黃的麵柱潛入了湯裡,並在幾縷翠蔬間時隱時現,如蛟龍於雲中翻滾、又似游龍在水裡出沒,那一碗裡的景象忽然就覺得是天地間的神話故事。我有些捨不得吃,但最終還是舌尖戰勝了理智!爸爸將「雲骨湯麵」與「酸湯子」的完美結合讓我終生難忘。雖然麵不同,但雲骨沒有變,就像這思鄉的情感無論四季輪迴還是月圓月缺,都是一種疼痛的情愫,在生活的雲骨間敲打着時光的鍵盤。

在國外生活的這幾十年中,我學會了各種麵條的烹飪,因為情感我將麵條抻出軟硬適度的弧線,也因為緣分,我在麵裡麵外堅守了一份執念,那碗家的味道是永遠不變的緣。當兩個孩子面對匆匆探親就只有這碗麵端上桌來有些不解時,聽了這些故事,看他們認真地挑起長長的麵絲、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碗裡那些春花秋月時,心裡的慰藉就如窗外忽然飄來的細雨,下得輕柔溫潤,落得平靜而踏實。

 

 



許 梅 中歐跨文化作家協會會員。1994年定居德國,漢語言文學專業。著有個人詩集《天邊那一片閒雲》,合集《絲路琴音》《海那邊的足迹》《相攜日月同輝處》等多部,2018年被授予首屆絲綢之路「國際詩歌藝術傳播大使」榮譽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