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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 平:珍藏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9月號總第429期

子欄目:歐華散文專輯

作者名:平平

先生彼得每每講起他大學時期與一位要好的同學騎摩托車環遊法國的故事就興奮不已。法國西部大西洋的波濤、南部藍色海岸湛藍色的海水和天空無疑是他誇耀的話題,但是,他提及最多的卻是法國西北部大西洋邊的一個偏僻的、鮮為人知的、名叫「洛寂嶼」的小漁村。暑假中旅行,無論走到哪裡都是潮水般的遊客,可那天,他倆無意中發現了那個遠離旅遊區的小漁村,發現了那家靠海邊的小酒店――「落日酒店」。坐在酒店餐廳陽台上,聽着海水輕輕地拍打礁石、享受着涼爽的海風、欣賞着海上日落,在夏日大西洋海岸度假黃金季節人滿為患期間,那裡卻是那麼寧靜、安詳。而最讓彼得不能忘懷的是那頓鮮美的大龍蝦大餐。

幾十年了,洛寂嶼落日酒店的大龍蝦從彼得的記憶中一直抹不去。2016年夏天,我們計劃去法國西部大西洋的一個半島度假,彼得說可以從北到西多繞四百多公里再去一次洛寂嶼小漁村。臨行前,他在一個檔資料夾中翻來翻去,找出了一張褪色了的手寫紙條,上面寫的法文我看不懂,只看懂了年份是1976。彼得小心翼翼地把這張保存了四十年的紙條裝進了錢包夾。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洛寂嶼不是旅遊勝地,來往的遊客不多,四十年了,那家「落日酒店」是否還在?大龍蝦的味道是否還是那麼獨特?希望我們不會白白多跑這四百公里吧。

在法國北部諾曼底住了一夜,第二天下午,我們來到了大西洋西北海岸。衛星導航器裡沒有洛寂嶼,彼得憑着四十年前的記憶,在幾十公里的鄉間小道上東拐西拐,幾經周折終於找到了洛寂嶼漁村。站在村口的一塊高地上,彼得向海岸望去,頓時激動起來:「你看,港口邊的那個紅磚樓房就是它!」我順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到了一小紅樓和它頂端巨大的「落日酒店」大招牌。彼得興奮地說,大招牌還是四十年前那個,一點也沒有變化!

酒店不大,只有十來個房間,房間內設施溫馨舒適,窗戶都面朝大海。我們要了一個房間,然後在酒店餐廳靠海的陽台上選了一個餐桌坐下,海風徐徐,海浪拍礁。餐廳雖不大但品味高雅,彼得說,整個餐廳的佈置,包括桌布和餐巾與四十年前一模一樣,每個盤子和刀叉以及餐巾布上面都印有家族徽章。他說他進來那一瞬間,就感覺又回到了記憶中的過去。

一位年輕的法國女服務員微笑着過來向我們招呼,我們點了飲料後,一人點了一隻大龍蝦,然後彼得從錢包夾裡拿出那張褪色的手寫紙條遞給那位年輕女郎:「四十年前我在該酒店住過,在這裡吃的也是大龍蝦。我一直沒有忘懷,這回專程又來了。」

女郎接過紙條一看,「啊!」地驚叫了起來,「這是我們老闆娘的手寫體!」她打量了一眼彼得,又仔細看了看日期,「的確四十年了!我們餐館早就不用手寫賬單了,現在都用機器列印。老闆娘也有十多年不在餐館跑堂了,她就住在樓上。」她用手指往上指了指說,「您等等,我去去就來。」說着,拿着紙條「蹬蹬蹬」地跑上了樓。

幾分鐘後,一位七旬法國老太太隨着年輕女郎下樓來了。她走向彼得,緊緊握住他的手說:「難得有人在我們這家小小餐館吃飯後還保存着我手寫的賬單!」她有點激動,「我那時才三十多歲呢,您把它保存了四十年!真謝謝您的用心和厚愛!」她把手寫賬單還給彼得,說:「歡迎您再來,但不要再等四十年喔,我不可能再活四十年了!」她大笑着與我們握別又回樓上去了。

大龍蝦上來了,味道真是獨特的美,難怪彼得四十年都忘不了。我們美美地享用了晚餐後準備付款,那年輕女郎說,「老闆娘說今晚這兩隻大龍蝦她請客。」 

回家後,彼得把那張四十年前的手寫賬單用鏡框裝起來掛在了牆上,向所有的親友們講述着它的故事。

1985年,我就職的電腦中心在法國買了台大型電腦,技術培訓是在香港由代理公司進行。一聽到宣佈去香港培訓的名單中有我,我就激動得睡不着覺。

我們從廣州飛到香港,香港維多利亞電子公司的謝先生開車到機場接我們。我們一行是四個男同志,兩個女同志,謝先生稱我們為先生和小姐,我驚得睜大了眼。我稱呼他時總得特別小心,生怕脫口叫成「謝同志」。一路上香港的夜景讓我們驚喜不已,花花綠綠好像到了天堂。麵包車把我們拉到了在九龍下榻的賓館――新樂大酒店。

一進酒店就被大堂富麗堂皇的裝飾驚呆了,我還沒有來得及仔細打量,謝先生已取到房間鑰匙,發給我們一人一把。然後,他帶我們上樓,一一為我們找到房間門。他幫我打開了房門後,我問他是否還有人住進來?他說這是單間,我一人住。

單間?!我又是一驚。從我參加工作起,出差都是住招待所,大房間有七、八個牀鋪,有時還是上下鋪,小房間至少也是四個牀鋪。

我推開房門提着箱子走進房間,又是一驚,房間裡鋪着帶美麗花紋的地毯,除了一張牀外,還有一個單人沙發、一張圓桌、一個寫字檯、一個冰箱、一個保險櫃,還有空調!再一轉身,發現了一個門,裡面是衛生間,還有一個淋浴,我的天!我住過的最好的招待所廁所都是在樓層的兩頭,根本就沒有聽說過有淋浴。單位裡為職工修的住房內也沒有廁所,早上起來上公廁得排隊,浴室也是公共大浴池,一週開一次。

我覺得自己變成了公主,脫了鞋在地毯上、牀上又蹦又跳。活了二十多年,從來沒單獨住過這麼大的房間,裡面還要啥有啥。我跳累了躺在牀上望着天花板出神,突然感覺到肚子餓了,便確定自己沒有在夢中。

除了技術培訓,謝先生還帶我們去了香港海洋公園。

香港的記憶太美好!新樂酒店的記憶太豪華了!離開酒店前,我小心翼翼地將房間書桌上的信簽紙和一個信封裝進箱子裡,回家後珍藏了起來。

2018年我與先生彼得從德國到峇厘島度假,然後經香港轉機回成都。彼得沒有去過香港,我們便計劃在香港住兩晚。在預訂酒店時,我首先想到的是「新樂大酒店」,便找出了珍藏的信封,按照上面的地址在網上搜尋,居然找到了它的網站,酒店還存在!我興奮地趕緊訂房間,可惜酒店網頁顯示「客滿」,我便訂了它對面一家酒店。

抵達香港住進酒店後我迫不及待地拉着彼得去了對面的新樂大酒店。站在街對面望着那座有着歲月標記的老樓房,三十三年前的記憶又回到了腦海中,酒店大樓外觀一點也沒有改變,只是昔日在我眼中的富麗堂皇的「宮殿」,不過是一個三星級的酒店而已,用現在我在德國生活了三十年的眼光來看它,感覺它太普通不過了。其實就在當年,這個等級的酒店在香港也不過是普普通通的酒店而已。可貴之處是,它與洛寂嶼的落日酒店一樣,隨着歲月的變遷能經久不衰,在幾十年後還是以原汁原味展現在你的眼前,瞬間你便又回到了過去,找回了「鄉愁」!

進酒店後我拿出珍藏的信簽紙和信封給櫃檯服務生看,告訴他我許多年前曾經在這裡住過。那位中年服務生先生仔細看了信封和信簽紙,又拿給旁邊的店員們傳着看,然後對我說:「請您在這裡坐一會兒,我要拿去給老闆看看。」說着匆匆按電梯上了樓。

幾分鐘後,一位六十歲上下西裝革履的先生步入了大堂,熱情地與我和彼得握手。他說,三十三年前他才二十五歲,剛從父親手上接過該酒店,這個信封和信簽是他親手設計的,雖然早就不用了,但它象徵着他事業的開端。現在他經營該酒店已經半生,想不到有人把他的設計珍藏了半生!他堅持留我們住在該酒店。聽說由於客滿我們已經訂了另外的酒店,他感到非常遺憾,但還是堅持邀請我們共用了晚餐。

回家後,我把香港新樂大酒店的信封和信簽紙與彼得的那張四十年前的手寫賬單裝在同一個鏡框裡掛在了牆上,向所有的親友們講述着它們的故事。我們真正體味到了歌德的那句名言:「收藏家是最幸福和快樂的人」。

 

 



平 平 中歐跨文化作家協會會員。工學碩士,現居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