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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 瑛:給母親的一封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9月號總第429期

子欄目:歐華散文專輯

作者名:劉瑛

母親微瞌着雙眼,隨着呼吸機運轉的「呼呼」聲,輕淺地呼吸着。氣若遊絲,猶如清晨湖面上淡淡的白霧, 一陣清風就可吹散。

坐在母親病榻前,不錯眼地看着母親。掐着手上的時錶,細數着母親的呼吸次數――從小打到大,我從沒這樣長時間地認真觀察過母親睡眠的樣子。

二次中風之後的母親已喪失了所有行動能力,接近於植物人。不再有情緒的起伏高低,也不再有感情的大喜大悲。

與母親在世上相守的日子已經觸手可及地進入了倒計時。想向母親傾訴的念頭越來越強烈。就像國內所有同齡人一樣,我從沒好意思對父母說過「我愛你」,也從沒好意思對父母說過感激的話,儘管這種愛、這種感激早已鐫刻在我的骨髓裡,流淌在我的血液裡。母親即將與生命告別。這種時刻,我還有甚麼不好意思對她說呢?

隱約記得哪本書中說過,人在昏厥的時候,身體所有感官都處於關閉狀態,唯有聽力除外。而處於混沌不醒昏睡狀態中的人,聽覺是不是也像雷達一樣,始終是張開的?

我決定把幾天前寫好的信讀給母親聽――不管她是否聽得見,我都要讀給她聽。

 

媽媽:你好!

有很長很長時間沒給你寫過信了。如果沒記錯,上一次給你寫信,還是我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吧?那時,我在東北姥姥家,十分想念你和爸爸,於是提筆給你們寫信。剛剛掃盲的我還有不少漢字不會寫,只好漢字中夾着中文拼音。記得我當時正好讀了一本《常識》小冊子,其中有一篇講的是如何正確寫信封及寫信的標準格式。我照葫蘆畫瓢,在信的結尾處,也寫上了「此致    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禮!」。這件事被你「表揚」過很多次。長大後才明白,那些表揚的話其實都是調侃。你也知道,在當時的教育環境裡,小孩子說大人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現代通訊的便利,早已讓人們忘記了寫信。而我現在仍然堅持選擇用這種「老套」的方式, 是因為,我以前的文字都是寫給別人看的,只有這次是寫給你的,也只有這種文體,才能讓我更直接、更順暢地向你表達我的感激之情。

不記得哪位名人說過:人的一生很漫長,而關鍵處只有幾步。

與你經歷的狂風巨浪相比,我的人生之路可謂一路坦途。無需披荊斬棘,少有跌跌撞撞。雖然,偶爾也會遇到一陣風,一場雨,一些小溝小坎,所幸,每一次都能逢凶化吉,遇難成祥。如今,我已年過半百。當我開始換乘人生之舟,航行在波瀾不驚、風和日麗的湖面上;當我鼓起生命的風帆徐徐駛向寧靜的港灣時,回首一路收穫的風景,驀然發現,我人生的每一個關鍵點,都有你的睿智決斷、明確指引和慷慨助力。媽媽,你不僅給了我生命,更在我的生命裡打下了堅實的溫暖底色。

我人生遇到的第一個坎,是七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患上了急性腦膜炎。作為醫生,你第一時間對我的病做出了診斷,並連夜把我送進了省城最好的部隊醫院,得到了及時救治。病中經歷的許多細節都已淡忘,唯有一件事情記憶深刻:戴着領章帽徽的軍醫在給我做了各項檢查之後,告訴你,醫院剛進口了幾盒進口注射液,對治療腦膜炎有特效。但這種藥一是非常昂貴,二是需要特批。你得知後,當即果斷決定,無論如何,砸鍋賣鐵也要給我用上此藥。你使出渾身數解,調動各種關係,終於拿到了特批。那幾支注射液花去了你整整一年的工資。正是這幾支救命的特效進口藥,保住了我的腦神經和記憶力沒有受損,也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主治大夫因為我這個成功的醫治案例,得到了單位的大力表彰,而主治大夫在我出院的那天,用手輕輕拍着我的頭,說:別忘了,還要好好感謝你媽媽啊!

是的,媽媽,感謝你!沒有你的當機立斷,我肯定就成了殘疾人,我的人生會是完全另外一副模樣。

小學畢業那一年,恰逢恢復高考。拖着童年的尾巴剛剛邁進青少年門檻,一切都懵懵懂懂。還是孩子的我們壓根兒沒有意識到這個改變千千萬萬年輕人命運的政策與我們有何關聯。我們依舊在上學途中的桔子園中蹦蹦跳跳,在漫山遍野的映山紅花叢中奔跑玩耍,上樹摘紅棗,下河摸小魚,在沒有暑假作業,更沒有升學考試的壓力中,過了一個無憂無慮、十分愉快的暑假。

一開學,你果斷地將我們姐妹倆轉學到了離家三十公里遠的縣中學。你像診斷病情一樣,判定縣中學的師資力量和教學品質都優於我們就讀的農場子弟學校。轉學,絕對有利於我們將來考大學。而在當時,人們還普遍沒有區分重點中學與普通中學的概念。事實證明,你的這一決定極有先見之明。我們就讀的縣中學在一年後迅速被列為全省重點中學,在歷屆高考中佔有極高的升學率。

可學校的住宿條件實在太差。女生宿舍是幾間大教室。沒有防潮的黃土地面一年四季散發着一股潮氣。所有上下鋪擠擠挨挨連成一片,像沒有過道的大通鋪。陰暗潮濕伴着跳蚤和臭蟲的晝伏夜出,我們經常被咬得渾身起大包。

清晨六點半起牀上早操,七點整上早讀課,晚上十點準時熄燈。從未離家的我們很不習慣這樣的集體生活,我們想回家。

彷彿看到了我們的心思,有一天你專程到學校來,告訴我和妹妹,場領導們開了一次會,對我們的轉學作出了決定:命令我們姐妹倆重新轉學回到農場子弟學校。理由是,如果大家都像我們這樣,那農場的學校還怎麼辦下去?

那個年代,沒有人敢違拗場領導的決定。然而,你沒有屈服。你挨個找場領導評理,從「國家實現四個現代化需要人才」,到「知識就是力量」,從家長望子成龍的心理,到孩子成長必備的環境,等等等等,你據理力爭,硬是說服了一個個場領導,收回了這項不合理決定,你由此也得了一個「大學迷」的雅號。

我們早就知道,你和爸爸的工作單位有一項照顧子女就業的政策,叫「自然增長」,即,子女高中畢業後,可以安排在本單位工作,穿上警服,進入事業編制。這是鐵飯碗啊!因為違抗了場領導的決定,我們付出的代價是,今後再不能享受這項政策優待。

清楚地記得,那天你穿着一身警服,站在中學大門口的立柱旁。正午的陽光直射在你頭頂,警服上的領章帽徽熠熠發光。那身警服,是多麼地讓我羨慕啊!我一直渴望長大後能像你一樣,也穿上這身警服。而你卻清楚無誤地對我們姐倆說:「你們今後只有兩條路可選擇:要麼考上大學,要麼下鄉當農民。」

你讓我們小小年紀就懂得了何謂「背水一戰」。

初中畢業的全縣統考中,我以零點五分的微弱差距名列全縣第二名。那一年,學校得到了兩個中專名額,按成績排列,我被一家中專學校錄取。錄取通知的電話打到你單位,你毫不猶豫就拒絕了,說:「這個中專指標讓給其他同學吧。我女兒選擇繼續上高中。」

要知道,我周圍多數同學都是農家子弟。上了中專,相當於進了體制內,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機會!而你卻代我主動放棄,這讓學校大吃一驚。學校要求你去完善一下「放棄」手續。於是,你帶着我到了學校。整個手續辦理只花了幾分鐘時間。你用龍飛鳳舞寫處方的草體字寫道:我女兒劉瑛身體健康,接受能力強,有很好的學習能力。故選擇進入高中繼續學習。我們自願放棄此次中專指標。

回家的路上,你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對我說:「你的人生起點應該更高。你的目標應該是將來上一所好大學,而不是中專。」

很多年之後我才意識到,你這個決定,對我的人生產生了多麼重大的影響!

高一我被分配進了理科「尖子班」。全班六十位學生,只有三位女生,都是全縣統考選拔出的尖子生。 我的成績依然名列前茅。你殷切地希望將來我能像你一樣,當一名救死扶傷的醫生。我也是這麼想的。可在高二時,這一切突然都變了。

媽媽,你一直不知道,為何我在高二時瞞着你突然改換了文科。當時,我不敢對任何人說。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

還記得嗎?高一暑假,我到你工作的醫院科室去,正碰上你準備主刀做一台胃切除手術。或許是為了培養我將來當醫生的興趣吧,你讓手術室護士給我穿好白大褂、戴好手術帽和口罩,進到手術室裡,看你給病人做手術。毫無思想準備的我,在肅穆的手術室裡聞着異樣的消毒水味,看着無影燈的冷峻照射,聽着心電儀的波動聲,緊張得雙腿發抖。再後來,見你操着手術刀,對着白布覆蓋下的病人肚皮一刀劃下去,之後,接過助理護士遞上的一把把鉗剪,麻利地把像五花肉一樣的肚皮層層剝開,沾着血的棉球一團團被扔進一旁的醫用垃圾簍,我的頭皮禁不住陣陣發麻。一個多小時之後,當被切下五分之四的病變胃囊「啪」地一聲扔到我面前擺着的托盤裡時,我再也克制不住,衝到手術室外,翻江倒海地嘔吐了起來,恨不能把五臟六腑都一股腦兒吐出來。

這件事對我的心理衝擊太大了!我突然明白,原來外科醫生就是幹這個的呀!每天給人開膛破肚,在手術檯旁一站幾個小時,這絕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開學後,我自作主張,立刻轉到了文科班。我的目的很明確,就是逃避學醫。理科班的老師們都對我這個決定感到意外。他們認為,我的學習成績一向穩定,只要高考發揮正常,考上一所全國重點大學是絕對沒問題的。數理化老師輪流找我談話,我不為所動。我不敢向任何人解釋改科的理由,怕他們告訴你,再來向我施壓。那是我第一次為自己的人生做出決定。半年後,當你知道我改文科的事時,已經木已成舟。你對我大發雷霆,說: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學醫受人尊重,到哪兒都吃香。文科有甚麼好?一個惹禍的行當!看看那些文人,有幾個有好下場的?

媽媽,我知道你的擔心。不過,你在大發雷霆的時候,你根本沒想到,這事是你一手造成的。如果不是你讓毫無心理準備的我進手術室看你主刀那台手術,我的專業志向怎麼會突然出現這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不管怎麼說,我得感謝你!大學四年中文系,我以專業為名,讀世界名著,吟唐詩宋詞,那是多麼地深合我意啊!這輩子哪怕不寫一個字,不當文人,也值了。無法想像,我這個看見血就腿肚子發軟的人,如果懵懵懂懂進了醫學院,解剖駭人的屍體,分析可怕的病菌,那會怎樣?或許,我會在一次次巨大的心理挑戰中,半途而廢,最終選擇放棄。

你的武斷,鑄成了我的另一種人生,至今無悔。媽媽,謝謝你!

媽媽,你一向聰明能幹,具有超人的敏銳性和洞察力。在平淡無奇的生活中,你總是比常人更清楚,哪裡是關鍵點。

八十年代末,我們想出國留學。你的女婿在拿到了德國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後,卻不能成行,因為他無法在個人賬戶上存入足夠的德國移民局要求的「自我擔保」金額。你得知消息後,毫不猶豫拿出家中所有的存款,交給了女婿,全力支持他出國留學。有些親友知道後,提醒說,萬一你女婿出國後變心了,你豈不是雞飛蛋打?你大氣地回答說:我們家不出這樣的人。萬事皆有因果。有這樣的「因」,我相信我女兒的「果」不會差到哪裡去。

媽媽,今天,我們已在德國落地生根,一家人其樂融融地生活在一起。孩子們在德國健康成長,如今已能遊刃有餘地勝任自己的工作。我知道,如果沒有你當年的鼎力相助,就不可能有我們今天的這一切。

在鍵盤上敲下這一行行平淡無奇的文字,完全不同於我與你平時聊天。我想用這種莊重的形式,向你傾訴我對你的感激之情――即便是親人之間,也該要有儀式感啊!

媽媽,謝謝你!謝謝你和爸爸給了我生命。謝謝你們給了我端正的容貌,健康的身體,聰慧的頭腦,運動的天賦和一顆善良的心。我延續着你們的生命,同時,會把你們的優良美德和品格傳遞給下一代。

媽媽,我從來沒對你說過「我愛你」,也從沒對你說過感激的話。今天,我要向你說出這一切。如果真的有來世,下一輩子,我還要選擇做你的女兒。

媽媽,你聽見了嗎?

 

母親自始至終微閉着雙眼,表情十分安詳。我不敢確定,她是否聽到了我的朗讀?

放下手提電腦,一口氣喝乾了杯子裡的水。

在放下水杯的一剎那,我驚訝地看到,從母親的眼角裡緩緩滴下了一行淚珠!

母親分明聽到了我的聲音!

我輕輕握住母親的手,分明感到,愛的電流在我們之間傳遞。

   

 

 


 


劉 瑛 筆名劉瑛依舊,八十年代中期大學畢業。當過大學老師、報社記者。1994年初到德國。著有《劉瑛小說散文集》。中篇小說集《不一樣的太陽》被收入「新世紀海外華文女作家叢書」。參與編輯的海外華文小說集《與西風共舞》被中國現代文學館收藏。主編了中歐跨文化作家協會第一本專輯《走近德國》。中歐跨文化作家協會終身名譽會長,協會創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