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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 肅:越過了陽台的夏天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9月號總第429期

子欄目:歐華散文專輯

作者名:林肅

夏天,已早早臨降陽台,似在不經意之間。

不知不覺地就從早春二月,到了暮春,再到初夏,又到了盛夏,因為把一切的關注都給予了牽動心腸的疫情,於是感官對季節的變幻就遲鈍了起來。直到陽光火辣辣地照在陽台上,把強烈的炙熱反射到屋內,連忙把厚實的窗幔拉上,連帶把光線都遮擋在炎熱的空氣裡,屋裡才有了一些涼爽――這才感到,夏天原來早就到來了,一切都在不經意之間。

 

1

陽台對面是一片草坪,突然發現,綠色的草坪已被太陽曬得枯黃。草坪那端是個公共游泳池,往年這個季節最是熙熙攘攘,即使隔着緊閉的窗戶,仍可以聽得見那端的喧囂連天。可是,今年卻安靜得出奇,因此有時候竟會忘記了它的存在。

游泳池分室內室外兩個部分。幾年前,我患上了肩周炎,痛得抬不起胳膊,便去看醫生。醫生甚麼藥也沒開,甚麼針也沒打,只是讓我去游泳一段時間。正是寒冬,裹着厚厚的羽絨服,一進到更衣室,便被熱氣逼得寬衣解帶。暖烘烘的室內泳池,水汽蒸騰,水溫與體溫相近,便把全身的肌肉都放鬆在水裡,慢慢地劃動着四肢,拉伸着肩關節。閒眼便往四周望去,水裡大多是上了年紀的,難道他們都與我一樣都是遵從醫囑嗎?正這樣思忖着,迎面游來一張經常看到的面孔,這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我每天都會在陽台上看到她拉着一輛兩輪小車,朝游泳池走去。她有一條腿是殘疾的,好像短了一截,當殘腿承受身體重量時,肩膀就會隨之聳落,於是走起路就忽高忽低,就像波濤中的一艘輪船,一會在浪尖一會在谷低。我每天目送她走進游泳池,似乎那裡就是她要停靠的港灣。我終於在港灣裡看到她了。她竟像一艘快艇,與我擦肩而過,游到泳道盡頭,又從我的身後超了上來。我趕緊憋住氣,暗暗地與她拚着速度,漸漸地還是被她拉下。她經常變換着游泳姿勢,自如地劃動雙手,水上漂浮的是一個健康的生命,根本感覺不到她的一條腿是殘疾的。

可是,自從三月份游泳池因為疫情關閉後,老太太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她還活着嗎?她還好嗎?每天我站在陽台上,就不禁想起了她,想起一個水裡浮動的生命。

 

2

游泳池真正吸引人的,是室外的露天泳池,周邊是一大片廣闊的草地,有小型足球場、沙灘排球場,小孩子玩的跳板、鞦韆、彈簧馬等等。此外,還有桑拿房、酒吧、餐廳。往年的盛夏裡,草地上擺滿了躺椅,沒有躺椅的就直接在草地上鋪上一條大毛巾,觸眼可及均是幾乎裸露身子曬着太陽,像是爬滿海灘的懶洋洋的海獅海豹。男女老少,各種膚色,帶着充足的食物和飲料,甚至提着小冰櫃,他們盡情享受着水浴和日光浴,直到夜幕降臨。

疫情之下,政府要求人們減少旅遊,盡量避免出去度假。游泳池的開放,也被提上日程。游泳池還會出現往年的熙熙攘攘嗎?

五月底的一天,我忽然發現,游泳池前面的空地上,出現了幾道黃槓槓,遠遠看去,像是短跑賽道,又像是游泳池泳道裡的分隔線。我有點疑惑,難道因為疫情,游泳池改成旱游,就在陸地上比劃泳姿?走近一看,原來黃槓槓是排隊的隔離帶,為保持適當的距離。

於是,我天天從陽台上望過去,期待出現長龍排隊的景象,但是終究也沒有看到,只有黃槓槓在我的視線中靜靜地臥着。終於有一天,我看到了有些動靜,原來幾個騎自行車的孩子,把黃色的隔離帶當作了自行車賽道。寂靜的游泳池門前,終於有了些生氣。

 

3     

陽台底下,是一株櫻桃樹,這是幾年前種下的。櫻花季早過了,櫻桃也早摘了,只有綠色的樹冠沐浴着太陽,聚集着為了來年盛放的能量。櫻桃花好看,櫻桃好吃,鄰居們幾乎家家都種櫻桃樹。一到春天,家家戶戶,屋前屋後,櫻花連成一片,宛如櫻花谷,做夢似乎也特別美麗。有一戶鄰居是台灣人,她家種了三棵櫻桃樹,開花結果比我家的早好幾週。因此,每年她家的櫻桃成熟後,都會給我們送來一些,市面上還沒見櫻桃呢。

可是今年,她家的櫻桃再也無人採摘,嫣紅的櫻桃掛滿枝頭,任憑風吹雨淋。原來,台灣人一家於去年底回台灣過聖誕節,由於疫情阻隔,無法回維也納了。那嫣紅的櫻桃,在風雨飄搖中,落滿了一地。台灣人遲遲不歸,櫻桃兀自掉落,看得令人惋惜。我就翻過她家低矮的欄桿,採摘了一些櫻桃,我太太做了一些櫻桃果醬,就等台灣鄰居回來後,給她們送去吧。

如今,已經盛夏了,台灣鄰居還沒有回來。

那櫻桃樹披着綠色的樹冠,靜靜地,仍在等待。

 

4

法國作家都德有篇小說《柏林之圍》,講的是拿破崙時代一位退役上校,在普法戰爭期間,天天站在巴黎面向香榭麗舍大街的陽台上,盼望看到法國軍隊攻克柏林之後凱旋歸來的勝利情景。家裡人為了滿足其願望,天天給他編造着一些虛假的戰事,似乎法國軍隊攻城掠地,很快就要打敗普魯士。而實際上,法國軍隊已經節節敗退,普魯士軍隊已經在圍攻巴黎,可憐的老軍人以為那攻城的炮聲是法國軍隊凱旋歸來的禮炮聲。終於有一天,普魯士軍隊踩着整齊的步伐,踏上了香榭麗舍大街,當老軍人穿戴整齊,胸前掛滿勳章,精神煥發地站在陽台上,準備檢閱凱旋的法國軍隊,不料最終發現這竟是佔領軍,終於大叫一聲倒在了陽台上。那滿心的期待,終究抵擋不住殘酷的現實,不設防的城市對敵軍毫無抵抗之力。

病毒一波又一波地攻打着世界,人類仍在與這看不見的敵人作着殊死搏鬥,歐洲各國都在頑強地抵抗着。疫情最嚴重時,一場場快閃音樂會,出現在歐洲各國家家戶戶的陽台上。人們用樂器,用歌喉,從南到北,相約同一時間,用音樂驅趕恐懼、擔憂、寂寞,抗擊孤獨中的無奈。人們站在陽台上,用掌聲為醫護人員、警察、志願者們鼓掌,那是感動、感激、感恩。朋友楊麗博士在一篇文章中寫道:「在疫情中需要一個第三維空間,在不得進入的公共場所和被迫駐足居家的室內架起一座橋樑,告知我們的存在,釋放在這艱難時刻的萬千思緒。陽台是城市中一首自然田園詩的別名,是大城市居民奔波一天後小憩的桃花源,正是它,把室內的心思和室外的事件熔鑄在一起。」每個人雖然都在各自家中,但是有了陽台,就站到了一起。

陽台承載了日月交替,那越過陽台的,除了夏天,還會有蕭瑟秋天和寒冷的冬天,但它們都是時間的過客,最後站立在陽台上仍是人類。人類一定會打敗病毒的,一定會有在陽台上歡呼的那一天。

陽台上,有我的祈盼。

 

 



林 肅 中歐跨文化作家協會會員,1957年出生,八十年代曾任溫州市文聯未名詩社秘書長等職,後考入北京廣播學院(現中國傳媒大學)攻讀碩士研究生。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出國,現定居奧地利維也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