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安 靜:千年建盞,重唱火與土之歌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9月號總第429期

子欄目:歐華散文專輯

作者名:安靜 

這聲音爬行在歷史深處

融於柴火,焚燒釉淚成斑

――選自林田〈建盞〉

 

這是一場錯失了去路、最終卻找到歸途的千年之夢。被稱為「茶之聖器」的建盞,發軔於詩意宋朝,式微於元初成吉思汗的鐵蹄,重生於今日紛飛的新絲路花語之中――作為中國八大名瓷之一、黑瓷的代表,它的前世今生,就是一個傳奇。

 

1

1935年6月27日。福建建陽水吉建窯遺址。一位名叫詹姆斯.馬歇爾.普拉瑪的美國人拾起建盞殘片,小心翼翼地拭去上面的塵土,仔細端詳。在陽光的照耀下,暗色瓷片上的道道斑紋,像銀河的花朵,像宇宙的眼睛,像孔雀華麗的羽翼,像鷓鴣的斑紋,像纖毫畢現的兔毛,像少女的淚滴……於樸素內斂之中暗含高貴的品質――「China's great yet humble ware(中國偉大卻又含蓄的器物)!」普拉瑪驚呼。

普拉瑪當時供職於美國駐中國某海關,曾在古董市場上買過建盞,從此心心念念,決意尋寶。他從上海出發,跋涉一千多公里,在嚮導的帶領下,走遍方圓十餘萬平米的四座山頭,望着那層層蜿蜒的破敗龍窯,以及漫山遍野的殘片,欣喜若狂,眼前彷彿出現一千年前的場景:柔和的水、清朗的空氣、富含鐵質的紅土……各種自然元素在一千三百多度跳躍的窯火中鍛造幾天幾夜,熔煉出這土與火的交響,風與水的舞蹈。他僱傭村民挖了八籮筐的黑釉陶瓷運回了美國,之後將自己的研究圖文以三個整版的篇幅發表在1935年10月26日《倫敦最新新聞插圖》上,轟動一時,由此成為第一個發現建盞來源的西方人,向世界揭開寶藏的驚天秘密和神秘面紗。普拉瑪帶回大量的建盞考古實物現珍藏在美國Michigan大學博物館,吸引了全球眾多的收藏家和遊客前去探訪。

金髮碧眼的美國人敲開了建窯的門,沉寂了千年的建盞,穿越時空隧道一躍而出,寒光閃閃,冷氣逼人。

 

2

我們的祖先很早就知道黑瓷的魅力,黑色既孤傲又謙遜,既神秘又隨性,是一切顏色的盡頭,沉默而有爆發力。黑瓷藝術,這個深邃、純粹、極簡的美學世界,以大巧若拙、低調含蓄的優雅,裹挾着多重意義,成為流行了三百多年的宋代時尚,其美學基因深深植入中華文化。

那時,人們用半發酵的白茶膏餅鬥茶,黑釉建盞便是鬥茶之主器,胎質肥厚含鐵量高、具有良好的保溫性,釉色變幻無窮、紋飾精美,恰到好處地襯飾了白色的茶湯。君不見,當茶筅旋轉擊打拂動黑盞中的白茶湯時,激起漣漪道道,彷彿雲蒸霞蔚,群星閃爍,孔雀開屏,蛟龍翻騰,蓮花怒放……此超凡脫俗之境界,正是黑瓷白茶的審美高度――大道至簡,其特立獨行的茶道美學引領愛茶人高級的審美情趣。

建窯是宋代八大名窯之一,建盞被稱為宋代第一茶盞、茶器之王,是皇室御用茶具,為黑釉瓷之巔峰、古代結晶藝術釉的典範,火與溫度的運行,造成不同的肌理、斑紋,變幻多端的窯火和氣氛,使之呈現出莫測的多彩變化,「入窯一色,出窯萬彩」,能從黑色中變幻出醬釉、柿紅、灰被、茶葉末、褐斑、油滴、兔毫紋、鷓鴣斑等釉色斑紋。每一隻建盞都是獨一無二、不可重複的,所謂「無形之形,無狀之狀」,最頂級的效果叫「曜變」,日、月、金、木、水、火、土七個星合稱「七曜」,「曜變,建盞之無上神品,乃世上罕見之物,其地黑,有小而薄之星斑,圍繞之玉白色暈,美如織錦,萬匹之物也。」――日本人如是評價。那擲地有聲的金屬質感,響徹着金銀藍黑的變奏,其燒成原理尚未破解,令陶藝師高山仰止,魂牽夢繞,這固然有技術的原因,更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其韻味和靈性,實乃窯神之作,渾然天成,可遇而不可求。

小小的建盞,棲居着中國古代文化史、兩宋騷人墨客、文豪名士,遙想當年,蘇東坡、黃庭堅、楊萬里們手持黑瓷碗喝茶,寫下了芳華絕代的文字,那些歌頌建盞的詩文,那些以茶悟道、以盞會友的故事,迴旋着宋人鬥茶的喧囂;盞沿的美人淚、斑駁的釉滴散發着婉約派詞人的氣息,而盞底那粗礪的質地,則嗡營着豪放派暗啞的喉音。只愛藝術不愛江山的誤國之君宋徽宗對建盞更是情有獨鍾:「盞色貴青黑,玉毫條達者為上。」他獨創的書法瘦金體,與建盞兔毫的絲絲入扣有異曲同工之妙。

建盞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有過輝煌的一頁,其以貿易為載體,在「海上絲綢之路」中漂洋過海,風靡世界,成為中華文明高貴的使者。宋元時期,福建的泉州、福州等港口均有建盞出口到朝鮮、菲律賓、印度、馬來半島、伊朗、埃及等東南亞、西亞、北非和中歐國家。世界從建盞中,看到了一個既悲傷又喜樂的宋朝,既深沉又輕盈的宋朝,既溫暖又冷峻的宋朝。

十二到十三世紀,這股黑色的浪潮隨着在中國學佛的日本僧人湧進日本,日本人對建盞極其膜拜,由於建盞是從浙江天目山傳入,在日本被尊為「天目」,日本官方認定的國寶級文物中,瓷器只有十四件,有八件是中國瓷器,八件中有四件是宋代建盞,含一件油滴盞,三件曜變盞――有明確記載,全世界僅存的三件曜變盞全部收藏於日本,迄今為止,尚未發現除此之外的宇宙星形曜變盞。

 

3

元朝後,製茶工藝、飲茶方式、品茶流程發生了改變,黑釉茶盞逐漸停止了燒製,建盞與建窯的秘密便埋藏在那一堆堆亂山崗中,龍窯坍塌,芳草萋萋。雖然還有絲絲餘音微弱地飄搖,甚至在大航海時代仍有少量出口,但總體來說,建盞已經退場――曾經笑傲江湖的王者,沉沉睡去,被埋葬遺忘。

這一睡,就是將近八百年。它沉睡在富含鐵質的紅黏土裡,沉睡在自己黑色的夢裡,錯過了鄭和下西洋,錯過了西方的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錯過了工業革命。外面世界的兵戈鐵馬,機器輪船馬達轟鳴,亂世的苦難,紙醉金迷,統統與它無關了。

尤其是,它錯過了明清瓷器所達到的高峰:青花、釉裡紅、三彩、五彩、鬥彩、琺瑯,各種風格花團錦簇,各大名窯群起爭鋒,甜白、翠青、鮮紅……各種色彩交相輝映,它卻無緣與其一比高下。

當各式各樣異彩紛呈的瓷器隨着叮叮噹噹的駝隊穿越玉門關的迢迢沙漠,或隨着荷蘭船隊揚帆馬六甲海峽,迂迴曲折終於擺在佛洛倫薩美第奇家族的晚宴上,當法國間諜冒充傳教士潛伏在景德鎮、千方百計獲取白瓷配方之時……建盞在南方一隅的小村莊沉睡。

昏睡中的建盞也是幸運的――沒有遭受國家民族近代的恥辱,沒有看到中國瓷器由盛而衰的悲涼和委屈。

它不知道,在自己沉睡了四百多年後,德國德累斯頓有一個名叫伯特格的煉金術方士,被罹患了「中國瓷熱病」的薩克森國王奧古斯都二世囚禁在地牢中進行科學實驗和材料分析,最終破解了白瓷之謎,創立了歐洲第一名瓷MEISSEN品牌,整個歐洲陶瓷業輝煌的大幕由此徐徐拉開。很快,英國人發明了被稱為「瓷器之王」的「骨瓷」。除此之外,法國的GIEN,英國的ROYAL DOULTON,丹麥的皇家哥本哈根、匈牙利的HEREND等品牌,以文化藝術為經,以科學技術為緯,徹底洞悉了白瓷的燒製原理和化學原理,並進行定量分析,歐瓷色彩光影的變化、立體的雕刻,完美地詮釋了巴洛克、洛可可、新古典主義、浪漫主義和現代主義,從對中國白瓷的仿造到反攻,最終完勝,只用了三百年的時間,就跨越了中國瓷器一千多年所走的路,佔據了世界高端瓷器的主要市場,並進駐中國,其作為美學和現代工業的結合品,已不再僅僅是商品,而是歐洲寶貴的文化遺產,是三百年來歐洲藝術史的縮影。

這是陶瓷故鄉欲哭無淚的悲哀,但落後者的悲哀無人理會。中國瓷業何時能越過文化等級、技術工藝、管理水準上的落差,揚眉吐氣,重返世界瓷文化舞台擔綱主角?

 

4

當沉睡的古希臘文明被挖掘出來,開啟的是歐洲現代文明,推動的是現代精神啟蒙,成為撬動歷史的槓桿,打開了文藝復興運動之門;當沉睡的建盞,被新時代的呼聲喚醒,也要不辱使命重新上路。它以古董的方式橫空出世,作為可感知的記憶、可觸摸的歷史、有溫度有色彩的「史記」,其大智若愚、大貴若拙的個性,與後現代的酷炫之風不謀而合。經典總是超越時空的,這是否定之否定的回歸。

建盞的地緣優勢在於,以福建建陽獨有的高鐵黏土作胎,以當地的礦石為鈾,加以草木灰調釉,這是形成其獨特斑紋最主要的因素。原材料的不可替代性,使得日本以及其他地區的瓷窯無法仿製原汁原味的建盞,這是建盞的惟一性、排他性和不可複製性。相較於佔據了高端市場的歐洲瓷器,它提供了另一種美學參照:如果說,歐瓷是唱歌劇詠嘆調的風情貴婦,錯彩鏤金,偎紅倚翠,精雕細琢,建盞則是手持銅琵琶鐵卓板、唱大江東去的關西大漢,外表粗糙醇厚,內在深沉莊重。

上世紀五十年代後,來自全國各地的專家學者、研究機構多次對建窯進行了科學考察和挖掘,其他國家地區的專家學者也不斷慕名而來參觀訪問,在各方的努力下,仿宋建盞複燒成功。建窯建盞燒製技藝被列入省級和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建陽建盞傳人的作品作為貴重禮物分別被贈送給斯里蘭卡總統Maitiripala Sirisena、南非總統祖馬、意大利普拉托副市長Simone Faggi、奧地利薩爾茨堡市政府等;英國國立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大英博物館中國陶瓷館、日本大阪市立東洋陶瓷美術館、台灣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福建省博物院、中國茶博物館等國內外知名博物館也收藏了新品建盞。近年來,在各大拍賣會和民間交易中,建盞身價扶搖直上,進入高端市場,收藏者與日俱增。

2017年9月3日,出席廈門金磚五國會議的各國領導人收到一組極具中國特色的國禮,其中包括由福建建陽非物質文化遺產傳人燒製的星空油滴盞。這在建盞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它標誌着,燦爛的建盞文化代表着從古到今的中華文明和瓷器文化,重新走向世界。

當然,要建盞單獨背負中國瓷業復興的重任是不現實的,但建盞可以作為文化使臣,再現古老東方的遺韻,讓世界通過它所構成的幽幽古道,抵達瓷器中國的靈魂深處。

「China」的英文單詞,首字母大寫時,含義是「中國」,小寫時,含義是「瓷器」――瓷器幾乎是中國的一個代名詞。建盞作為一種特殊的瓷器,既是打開中華民族過去的歷史密碼之一,也可以是未來的文化密碼之一。

建盞有義務成為中國文化的傳道士,承載中華文明的古典和現代,以文化自信再次去到波斯灣、法蘭西和耶路撒冷,聽默罕默德的祈禱,聽巴洛克和哥特式教堂的鐘聲,聽維也納街頭的馬蹄噠噠,讓建盞所飽含的泥土香、稻花香、茶香、書香、木香飄滿整個地球,一路搖曳到天涯。

回歸是再次出發,出發是新的回歸。讓我們舉起建盞,多喝幾碗武夷茶,與工藝師徹夜長談,共計大業,研究配方和造型,穩定色彩,提高成品率,探索更科學的燒製工藝,並解決以下這些重要問題:如何擺脫農耕文明的窠臼,引入全新的管理機制?如何處理復古與創新、傳承與變革的矛盾關係?如何為古代文化提供現代闡釋,為民族氣韻注入時代精神?

讓我們把建窯全部點燃,讓黏土、鐵胎土和原礦釉鍛造熔煉千年的聚合離散,謀劃石破天驚的突圍。

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王者歸來。引領經典的序曲已然奏響,滋潤大地的春雨已然落下,新的美學觀念將被啟動,耀眼的黑光呼嘯而出。

再回首,爐火正旺。

 

 


安 靜 本名顏向紅,華東師大中文系文藝學碩士,現居奧地利,從事文學編輯、寫作和評論(以歐華文學為主)。約發表一百萬字,散見於國內外報刊和各種文集,多次獲散文獎,出版個人作品兩本,文學評論見於《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外國文學研究》《華文文學》《名作欣賞》等學術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