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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喜陽:水火共生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7月號總第427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沈喜陽


去年三月初到五月底,我在加拿大麥吉爾大學(Mcgill University)東亞系訪學,整整三個月實地考察這片古老的土地和這個年輕的國家。說這片土地古老,是因為這裡很早就居住着印第安人和因紐特人,後者即我們以前所說的愛斯基摩人。愛斯基摩人是印第安人對他們的蔑稱,意謂「吃生肉的人」;他們自稱「因紐特人」,意謂「人類」。因紐特藝術和印第安文化至今仍是加拿大人引以自豪的本土精神資源。說這個國家年輕,按照加拿大聯邦成立於1867年計算,至今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成立聯邦政體才僅僅一百五十二年,作為一個國家的歷史來說,的確是非常年輕的。而原本奠基於歐洲文明的英法殖民統治也使加拿大打上英法的烙印,這個國家也許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官方語言為英法雙語和唯一一個國歌為英法雙語版本的國家。古老和年輕和諧相處。在加拿大三個月的所見所聞,常常提醒我這種對立的和諧無處不在,也促使我不斷思考這種多元文化並存的現象及其價值。

初到蒙特利爾的外國人,會對蒙特利爾的首選景點皇家山感到一絲不解,因為皇家山(Mount Royal)是一座海拔僅二百三十三米的小土丘。不過如果知道蒙特利爾這個城市名字就來源於中古法語Mont Royal(皇家山),也許就會理解當地人對皇家山喜愛中兼有禮敬的情感。我也曾與三五訪學友人輕鬆登上皇家山山頂觀景台,俯瞰蒙特利爾鱗次櫛比的城市建築和遠處緩緩流淌的聖勞倫斯河。畢竟我對皇家山無法產生當地人那種思古之幽情,但是我在皇家山的兩座公墓間徘徊,墓園的安寧與美好卻改變了我對生死的看法。

皇家山位於市區北側,山上的兩座公墓緊鄰市區。西側是埋葬天主教徒的白雪聖母公墓(Notre-Dame-des-Neiges Cemetery),東側是埋葬新教徒和無教派者的皇家山公墓(Mount Royal Cemetery),兩者之間並沒有明顯的分界線。這裡碧草如茵,綠樹如蓋,數萬平米的草坪向遠方鋪展。藍天如洗,白雲如絮,似乎天堂就低垂在樹梢上伸手可觸。我第一次來是傍晚,第二次來是清晨,皇家山墓園的朝霞和晚霞同樣惹人愛憐。一隻鼴鼠不停地從地上鑽進地洞,又從地洞裡鑽出來。兩隻松鼠在樹幹上上上下下追逐打鬧,卻又悄無聲息。一隻小鳥從長空俯衝下來,在樹枝上略作停留,左右瞄兩眼後展翅緩緩降落到草坪上,邁着方步覓食。即使我走過牠身旁,牠都不肯抬頭看我一眼。墓園中有飛速穿行的自行車手,有坐在長椅上沉思的老年人,也有遛狗慢跑的健身者。令我驚訝的是,當我正對着林立的墓碑拍照時,忽然一位身着白色服裝的伊斯蘭信徒踱入我的攝影框。我本能地擔憂他會反感我把他和墓碑拍在一起,立刻壓低鏡頭。想不到他停下來,回頭特意做出一個V字形手勢,示意我給他拍照。我這才把鏡頭對準他,拍照後他揮手向我致意,緩步前行。我彷彿置身於伊甸園中,渾然不覺這是墓園,埋葬着上百萬亡靈。墓園如同美得令人眩目的公園,既不陰森,也不肅穆,而是洋溢着安寧與美好的生命之氣息。

再看那些形狀、質地和色彩各異的墓碑雕塑,又使我覺得墓園如同演示雕塑藝術的展廳。這裡是無字的方尖碑直指青天,那裡是虔誠的聖徒手捧花束低眉沉思,這裡是懷抱聖子的約瑟夫吻着聖子的額頭,那裡是扛着十字架的耶穌跌倒在塵埃裡,這裡是年輕的少年背倚着豎琴端莊而坐,那裡是相互凝視的夫婦笑意滿眼。我停下來閱讀墓碑上的文字,發現很多是家族墓地。不僅祖父祖母葬在這裡,父親母親也葬在這裡。將來兒孫輩也會葬在這裡。一家人如同在世時一樣住在一起。印象特別深的是一座少女雕像墓碑。高高的多角形石頭基座上,少女站立其巔,掩映在滿樹白色花海中。正是五月底,那些白色的花朵像一串串糖葫蘆一樣裹在樹枝上,競相吐露最嬌艷的青春。少女右手撫胸,左手撐在十字架上,臉向右側,仰首凝望於一樹芬芳,彷彿對世界充滿無限熱愛和眷戀。陽光從樹隙中穿越,在墓碑上跳躍,反彈到綠草上,光線經過綠草的折射,非常晃人雙目,讓我心頭自然湧出一份喜悅和寧靜。陽光、綠草、嫩葉、鮮花,這一切都是生機勃勃的生命。這種旺盛的生機在墓園內瀰漫張揚。

我猛然想到,死亡與生命本不該截然對立,死亡正是生命的一部分。所有人都會把出生視作生命的一部分,但是我們中國人卻很少把死亡也視作生命的有機體。美國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在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演說《剝奪的語言與言語的剝奪》中結尾說:「我們總是要死的。這也許就是生命的意義。」生命的意義要通過死亡來體現,也就是說,如果沒有死亡,生命反而失去了意義,生命就是不完整的。這是從正面論證死亡對於生命的意義,強調死亡即是生命的不可或缺的部分。而博爾赫斯從反面假設,如果一個人不死而永生,生命是不是更有意義更美好。答案是否定的:小說《永生》中的永生者正因為永生反而變成無知識、無知覺的穴居人,這種如動植物一般的永生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無法接受的,因為他已喪失人作為人的最基本意識。所以博爾赫斯說,「死亡(或它的隱喻)使人變得聰明而憂傷」。中國的聖人孔子迴避談論死亡,他訓誡弟子說:「未知生,焉知死?」而蘇格拉底卻明白告誡弟子:「真正獻身哲學的人所學的即是赴死和死亡。」孔子開創了「昧死而生」,蘇格拉底則開創了「向死而生」。我不喜歡老子的「出生入死」(一出生就開始進入死亡),卻非常認同莊子的「等死生於一體」:「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理學家張載看來背棄了儒門先師孔子而投向了道家宗師莊子,他說:「存,吾順事;沒,吾寧也。」生死順寧,這是哲學的體認,也是人生的通達。

在墓園的所見所感,促使我回味並反思古今中外聖賢們對生死的睿智省察。如果生命是美好的,死亡也是美好的。因為有死亡,才能使人領悟到生命的更加美好。如果一個人有無限的用不完的時間,他絕不可能體會到時間的寶貴。正因為每個人的時間是有限的,人才會盡可能超越有限而追求無限。人的魅力也正在這「超越有限而進入無限」的不可能中體現出來。在短暫中追求的永恆才是真正的永恆;而在永恆中,既不需要也無法追求永恆了。

這種對立的和諧我在魁北克省會魁北克城感受更深。

魁北克城老城區分為上城和下城。上城具英倫風範,下城具法國風情。下城皇家廣場邊上有一幅著名的魁北克壁畫(Fresque des Québécois),佔據了五層樓的整整一面牆壁,約有四百二十平米。這幅奇妙的壁畫是十二位藝術家通力合作的結晶,竣工於1999年。其最大特色是時空交錯。一方面它完整呈現出魁北克一年四季的風景,底部是芳草如茵的春日,中間是繁花似錦的夏季,上部是楓葉紅火的秋天,頂端是白雪連綿的冬景。將一年四季置於同一幅畫中,正是王維「雪裡芭蕉」的筆法。為雪裡是否有芭蕉而爭論得面紅耳赤的人是「美盲」,審美上的「文盲」。

另一方面它把不同歷史時期的著名人物「捉置一處」,這些歷史人物中既有探險家、政治家和傳教士,也有詩人、律師和學者,多達十七人。從左側三樓窗口俯視人群的正是加拿大的命名者,十六世紀法國偉大的探險者雅克.卡蒂亞(Jacques Cartier)。站在城門口左側的則是「新法蘭西之父」塞繆爾.德.尚普蘭(Samuel de Champlain),十七世紀新法蘭西總督,他是魁北克城的建立者,蒙特利爾的「中國運河」是他尋找中國的證明。右側五樓窗口裡的瑪麗.居雅(Marie Guyart)是北美第一位修女傳教士,「加拿大教會之母」,她編寫了第一部原住民語言字典。城門洞右側是大名鼎鼎的十九世紀第三任加拿大總督達弗林侯爵(Marquess of Dufferin and Ava),他力排眾議,使魁北克城牆完好保存至今,今天進入魁北克城的人們就從古老的城門洞下穿行而過。站在達弗林旁邊抱着吉他的是二十世紀的法裔加拿大歌手、詩人費利克斯.勒克萊爾(Félix Leclerc),當人們漫步在小尚普蘭街道時,飄進耳朵的旋律也許就出自勒克萊爾之口。

壁畫中不僅有歷史人物,有原居民,有英裔、法裔、愛爾蘭裔移民,還有現實中的普通魁北克居民。壁畫正中城門洞口穿着冰球服玩耍的三個孩子也許正是與你擦肩而過的那幾個小鬼頭。城門洞下年輕母親推着嬰兒車款款而來,城牆上一對情侶正在相擁相吻。兩個工人抬着油桶從連接下城與上城的樓梯上拾級而下。這些現實中真實的場景在壁畫中反映出來,多了一重真實與虛幻的統一感。其實這幅壁畫並不是在絕對平整的一面牆上創作的,它本身就是立體的,壁畫左側的八個窗戶是這幢樓房原有的真實的窗戶,但是經過藝術家的巧妙改造。最令人迷惑的是,當你離開壁畫稍遠,往往會把壁畫視為實景,會看見現實中的人物走進了歷史和藝術;特別是拍照後,照片裡現實中的人與壁畫中的人融為一體,分不清誰是畫中人,誰是真實的人。歷史與現實,生活與藝術,真實與虛構,鏡像與實體,完全糅合到一起,分不清界限。觀賞這幅壁畫,令人覺得坐在書齋裡高談生活的真實與藝術的真實的話題其實很可笑。世界本就是一幅畫。這幅大壁畫是「畫中之畫」,就如同博爾赫斯所說的「鏡中之鏡」、「夢中之夢」。

我在蒙特利爾市就發現,所有蒙市所屬的汽車牌照上有一句銘文:「我銘記在心」(Je me souviens)。實際上所有魁北克省的汽車牌照上都有這句銘文,它是法語「我銘記在心,我生於百合花下,長於玫瑰花叢」(Je me souviens Que né sous le lys Je croîs sous la rose)的縮略語。百合花是法國王室的象徵,而玫瑰花是英國王室的象徵。百合花與玫瑰花之爭,是加拿大歷史對立化之痛,卻又是現實多元化之本。魁北克的芳堤娜城堡酒店以法國人命名,城堡邊上的達弗林平台以英國人命名,曾經的死對頭如今共榮共生。魁北克壁畫旁邊的凱旋聖母教堂(Notre-Dame-des-Victoires),是為紀念法軍兩次戰勝英軍而命名的,英國人佔領魁北克城後並未將其拆除,亦未將其改名,更可見英國人的度量。

從下城經過電梯來到上城,在魁北克總督花園正中矗立着一座直插雲霄的方形紀念碑,正對着聖勞倫斯河。紀念碑靠近古堡酒店一側上刻着MONTCALM(蒙卡爾姆),另一側刻着WOLF(沃爾夫)。蒙卡爾姆是駐守魁北克城的法軍將領,沃爾夫是進攻魁北克城的英軍將領。1759年9月13日的亞伯拉罕平原戰役中,這兩位軍人決定了魁北克城的命運,也改寫了加拿大的歷史。蒙卡爾姆一世英名,在亞伯拉罕平原遭遇「滑鐵盧」,他在此役中身負重傷,不治而亡,時年四十七歲。沃爾夫不愧為一頭戰「狼」,智勇過人,通過此役一戰成名,然而亦不幸陣亡,時年三十二歲。此戰改寫法英兩國在加拿大的地位,導致1763年《巴黎和約》簽訂,法國拱手讓出加拿大的殖民權,由英國全面接管。1827年,加拿大仍屬於英國殖民地期間,魁北克人建起了這座方形紀念碑,同時紀念這兩位英勇的將領,在面對着聖勞倫斯河的碑身上刻着拉丁文碑文:「英勇給予他們共同的死亡,歷史給予他們共同的名望,後代給予他們共同的紀念碑。」碑文中三個「共同的」確實發人深思。可能許多人只看到他們的對立面,然而魁北克人卻發現了他們身上的共同點。我更看重這個碑文所傳遞的化干戈為玉帛、融敵對於和諧的內在思想。

與此相同,在蒙特利爾皇家山墓園,在加拿大一戰二戰軍人公墓旁,安息着英法戰爭時捐軀的軍人。在魁北克城被攻破之後,蒙特利爾成為英法交戰最激烈的戰場,戰場上的仇敵成為安眠在地下的近鄰。在軍人公墓裡,沒有法國人和英國人之分,沒有戰敗者和戰勝者之分,沒有百合花與玫瑰花之分,只有共同的英勇被紀念,只有共同的名望被尊崇,只有共同的安眠被守護。

訪學期間,我還曾遊覽加拿大首都渥太華。雖然貴為一國之都,渥太華並非加拿大最大最繁華的城市;正如魁北克城是魁北克省的省會,卻不是魁北克省最大最繁華的所在。政治、經濟、科教、文化、人口,在不同的城市各得其所,形成相對多元化的格局。

就我所遊覽的蒙特利爾、魁北克城和渥太華來說,這三座城市都兼有山水之美。蒙特利爾背倚皇家山,面朝聖勞倫斯河。魁北克城從上城到下城到聖勞倫斯河,自然形成落差。渥太華的國會山是個略微隆起的小山包,站在國會山上,俯瞰眼底奔騰咆哮的渥太華河與安靜清幽的麗都運河相交匯,河水打着漩渦激起白色的浪花,真有蘇軾所謂「捲起千堆雪」的壯觀。渥太華河是天然自生的,麗都運河是人工開鑿的,天人各擅其勝;而遠眺架設在渥太華河上的亞歷山大大橋,又不能不驚嘆原始自然的鬼斧神工和人類科技的巧奪天工。

國會山上的國會大廈以和平塔為中軸,左右兩側為對稱式維多利亞哥特式建築。和平塔高九十餘米,其四面有四座鐘。這裡沒有高大的圍牆,也沒有威嚴的哨兵。國會大廈除了上下院議會廳,還有一座號稱加拿大最美麗的建築的國會圖書館――加拿大的最高權力中心與世界的淵博智慧比鄰而居。廣場上是一大片草坪。在草坪中央正對着和平塔,有一座錐形水池火台,名為「世紀聖火」(The Centennial Flame)。為紀念加拿大聯邦成立一百週年,1966年12月31日由當時的加拿大總理萊斯特.皮爾遜點燃「世紀聖火」,至今燃燒不絕。世紀聖火池內雕刻着加拿大各省份(或地區)的徽章和區花,它們都浸潤在清水中;其四周的大理石面上則雕刻着各省份(或地區)加入聯邦的年份。世紀聖火池最引人入勝之處,在於從清澈的水池中噴出橘紅色火燄,火燄與水流交織在一起,遠看就如同清水在燃燒,創造出「水火共生」的奇觀。我們常說水火不相容,意指兩個極端對立物之間你死我活勢不兩立的狀態。加拿大國會大廈前的「世紀聖火」,卻讓人聯想到即使是對立物也可以共榮共生。

中國文化中並非一味強調水火不容,水作偏旁部首時是「三點水」,火作偏旁部首時是「四點水」。《易.既濟》說:「水在火上,既濟。」這是中國哲學中第一次對「水火相濟」的表述。《易.未濟》說:「火在水上,未濟。」這與《書.洪範.九疇》「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是相一致的。「火在水上」,是自然現象,所以是「未濟」。而「水在火上」,則顯示出人的作用,是人的創造性的體現,所以是「既濟」。可見中國古人早已認識到「水火相濟」是人的創造性的成果。晉代許遜《石函記》第一次使用「水火相濟」一詞,且說:「水火相濟,水得火而生光明也。」「水得火而生光明」簡直就是渥太華國會山廣場上「世紀聖火池」的預言。《舊唐書.忠義傳上.王義方》所謂「本欲水火相濟,鹽梅相成」,水火相濟,鹽梅相成,都體現出人的主觀能動性。《莊子.外物》說:「陰陽錯行,則天地大絯,於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有一位註釋者家世父說:「天地之大用,水火而已矣。水,陽也,而用陰;火,陰也,而用陽。人生陰陽之用,喜怒憂樂,愛惡生死,相爭相靡,猶水火也。」莊子所說的「水中有火」,乃是指雨中之閃電;但家世父已將其加以引申,並非特指雨中之閃電,而是泛指世間陰陽萬事萬物之「相爭相靡」,而成就天地之大用。《漢書.藝文誌》以為諸子百家,「其言雖殊,譬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水火相滅亦相生,即相爭亦相靡也。呂洞賓曾有詩云:「煉就水中火,燒成陽內陰。」難怪呂洞賓能成仙,因為他能從水中煉出火來,從不可能中獲得可能,在對立的陰陽極之間自如轉化。民國時詞人呂碧城《蝶戀花》其四說:「為問閒愁拋盡否?收得乾坤,縹緲歸吟袖。雪嶺炎岡相競秀,一時寒熱同消受。」她自己註釋說:「瑞意比鄰,雪山火山,兩國相望。」瑞士的雪山和意大利的火山「相競秀」,「一時寒熱同消受」,呂碧城當然不僅僅是同時感受到雪山之寒火山之熱,更同時感受到火山樣火熱之情感,也感受到雪山樣冰雪之情感。一顆心同時能容得「寒熱」,這是詞人的獨特本領。

在渥太華的加拿大總督府,我還認識到加拿大人不僅自己把不相容的元素融合到一起,還試圖把世界上不相容的元素融合到一起。總督府是嘉獎加拿大優秀公民和接待世界各國領導人的盛地,佔地七十九英畝,四季對外開放。總督府麗都廳前的道路兩邊,千樹林立,百花齊放。自從1906年阿瑟王子在此栽植第一株紅橡樹以來,世界上多國政要在總督府花園栽植樹木,樹木前的銘牌上有栽植者姓名和栽植日期。這些栽植者中,有北愛爾蘭王國公主,有瑞典國王和王后,有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的夫人,有荷蘭國王和王后,有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主觀看起來,這是到訪的外國政要與加拿大的友誼林;而從客觀的角度來看,它也無形中把世界政要連接到一起,成為連接世界政要的友誼林。也許在植樹時,這些各別的國家之間尚未建交,或者處於相互敵對的狀態,然而這些國家的政要所栽植的樹木,樹根在地下交通,枝葉在空中交疊,無論政體和政見如何差異,世界終歸是不同而相通的。

加拿大屬於英聯邦,英國女王是其國家元首,而加拿大總督是英國女王的代表(代理國家元首),是名義上的國家領導人。1867年成為自治領以來,加拿大總督一直由英國女王從英國派遣擔任。直到1952年,加拿大人溫森特.馬西被任命為加拿大總督,從此總督一職只在加拿大本土產生。總督府麗都廳是歷任加拿大總督工作和居住的地方。加拿大第二十六任總督(1999~2005)伍冰枝(阿里安.克拉克森)是第一個入住麗都廳的華裔加拿大人。華裔入住麗都廳,其象徵意義遠遠大於實際意義。伍冰枝認為,對她自己而言,作為「第一個非英法兩大建國族群的女性當上總督的人」,意義深遠;對加拿大百萬華裔而言,令人鼓舞;而對加拿大而言,則是很重要的進化,反映出加拿大社會的多元性和包容性,顯示出加拿大的成熟。伍冰枝是加拿大第二位女總督,而在她之後的第二十七任總督米歇爾.讓則是第一位黑人總督。加拿大總督身份的多重性(非單一的白人男性),也彰顯出加拿大海納百川的器度和胸懷。

我僅僅逗留短短三個月,且僅僅涉足加拿大三個城市,當然不足以窮盡加拿大的多元共存、水火共生的文化意蘊。百合花開放並不妨礙玫瑰花開放,反之亦然,因為萬紫千紅比一花獨放更像春天。歷史和現實並不互相否定,對立的雙方不以消滅對方為存在的條件,而是從共存共生中尋找各自發展的機遇。

中國宋代大儒張載說過:「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萬事萬物既然單獨存在,就必然有對立,有對立就必然有鬥爭,有鬥爭也必能求得和解。然則如何在對立中求得共生共榮?錢穆《經驗與思維》論「真統一」曰:「今則不超於萬事之上,不入於萬事之裡,只就萬事而在其本身上籀出其相互間之共通條理,認識其相與間之聯繫而統一之。故理不在事之上,亦不在事之後,只就於事之本身中尋統一,故為真統一,而非對立上之統一。」水火共生,不是消除了水與火的各自本質性特點的融為一體,而是保持了水與火的各自獨特性的共生共融;所以是和而不同,但又是不同而和。

我想這才是保證加拿大和平而強大的真正內核,也是加拿大保持生命活力的謎底。

 

 



沈喜陽 安徽池州人,於華東師範大學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攻讀中國古代文學專業博士學位,在《世界文學》《九州學林》《俄羅斯研究》《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等刊發表文章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