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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 夫:那些槐花的清香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7月號總第427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亦夫


在微信上看到一張在朋友圈所發的照片,方才意識到,眼下正是故鄉槐花盛開的時候。

從1983年外出求學始,我離開故鄉已近四十年。大學畢業後,先是在京城數家單位輾轉謀生,後來又去了遙遠的東瀛……奇怪的是,我不覺得是自己在主動遠離故鄉,而是故鄉像一隻裝載了我兒時記憶的古老的大船,漸行漸遠地駛離了我這個永遠都不曾移動過的碼頭。

那艘在歲月之海中越來越遠的大船,在我偶然想起的時候,細節都已在朦朧中消失不見,只剩下了一些模糊不清的印象。這些印象有視覺的,譬如原野上成片金黃的油菜花、紫色的苜蓿花。有聽覺的,譬如麥黃時節高叫着「算黃算割」催人收麥的布穀鳥、屋簷下啁啾不休的燕子。當然也有嗅覺的,譬如開春大地開始解凍時,瀰漫在空中的泥土的腥氣;農曆六月麥收時節,金黃色的麥稈在太陽的炙烤下,散發着一種特殊的植物的草香;村子飼養室那常年揮之不去的濃烈的牛糞味道和牲口的膻腥……對於故鄉的嗅覺印象,我一直被這些混雜在一起的氣味困擾着。它們相互滲透,相互干擾,讓我無法梳理清楚,也讓我對故鄉的嗅覺記憶長期處於一種分辨不清的疑惑狀態。

東京的旅居生活,於我本該是一個閒人在他鄉漫無目的的流放。但時間久了,被一場風意外吹到陌生之域的種子,終會生根發芽,陷入另一場難以掙脫的囚禁。而一旦進入這種狀態,曾一度被淡忘的故鄉的一切,不經意間又會在模糊的記憶中反覆浮現:家附近的神社或寺院,會讓我念及故鄉的法門寺。假日去看望居於大山深處的老友,會讓我憶起兒時鄉下的原野和丘壑。甚至走在大街上,那些與我擦肩而過的陌生路人,也總會讓我想起某張曾經熟悉的面孔……這是一種古怪的感受,彷彿在異國與故鄉之間隔着的,只是一面神奇的鏡子,它時不時將我眼前的現實呈現為有關故鄉記憶的一種似是而非的鏡像。

在距我住處大約一公里的地方,有一處名叫「綠和花的學習園」的自然公園,種植着各式各樣的植物和花卉,除了免費供遊人參觀,還經常舉辦花卉展覽和有關的知識講座。這裡是我午後散步的必經之路,每逢花展,我都會進入園子,走馬觀花地亂走一周。無數次去過園子,看過花展,也東一耳西一耳地聽過一些關於花草的講座,但形形色色的花兒於我,卻永遠都是不辨其狀的姹紫嫣紅,是不明就裡的異香珍芳。比起那些對各色花兒能如數家珍的看客,我總有一絲辜負群芳的愧疚。愧疚歸愧疚,但每遇學習園舉辦活動,路過的我仍然會不由自主地繞園一周。

去年深秋一個細雨濛濛的午後,我散步路過學習園時,門口的告示牌上顯示園內正在舉辦菊花展覽。這幾乎是每年一度的例行項目。菊花在日本是皇室喜愛之花,所以歷來被日本人所看重。大大小小規模不等的各類菊花展幾乎無處不見。距我住處不遠的天戶龜神社,每年舉辦的菊花展規模盛大,且集中了各類珍稀名貴品種,要遠在「綠和花的學習園」之上。那天逢雨,如在往常我一般不會駐足停留,但走到簡陋的園門口時,我卻隱隱聞到了一縷若有若無的清香!這是一種被遺忘許久卻再也熟悉不過的香氣,儘管它淡至似有似無,但在那個午後迷濛的細雨中,它卻立即讓我長期對故鄉混沌不清的嗅覺記憶變得清晰起來:對,這是槐花的清香,是久違了的西北故鄉土原上、溝壑下、農舍中、村道旁在初夏呈現出來的氣息,是上天對貧瘠的黃土高坡長久吝嗇之後一點浪漫的安慰。

這縷槐花的清香,像牽引夢遊者的那種神秘的力量,讓我幾乎下意識地改變了行進的方向,毫不猶豫地走進了學習園的大門。在那個細雨不絕的午後,來園子裡看菊花展者人數寥寥,且都是住在附近的老人。在小小的園子裡,我一邊尋香覓蹤,一邊在內心裡充滿疑惑:季節已在深秋,而槐花開在春夏之交,此時怎麼可能有槐花之香?旅日二十年,時間已算得上長久,也走過了不少地方,但不知是錯失了季節,還是與植地無緣,我卻從來沒有過與槐花相遇的經驗。而這所距我住所咫尺之遙的小小的「綠和花的學習園」,我則更是一年四季中來過無數趟,怎麼偏偏在今天就忽然有了槐花之香?我甚至懷疑這縷清香的真實存在,覺得它不過是自己一時的錯覺。但此時的理性早已蒼白無力,我被這縷親切無比、熟悉無比的清香吸引着,在園內曲折的小徑上四處踅摸,心裡充滿好奇和焦渴。小徑兩旁的園圃裡,那些在深秋依然花團錦簇的各類花兒,我不知其名,更不聞其香,我迷醉在槐花那對我而言具有特別意義的清香中,別的一切似乎都不復存在,彷彿自己此刻正行走在初夏故鄉的土原上,身旁枝葉茂密、白花成串的槐樹上,正瀰散着一陣陣濃郁的香氣。彷彿看見母親正在廚房中將剛剛採摘下來的槐花精心蒸成了噴香的麥飯,給我貧瘠的童年帶來一份美味無比的季節的饋贈。彷彿看見外鄉的養蜂人駐紥在村口的帳篷和成片的蜂箱,看見那些擺在路邊的、可用農產品交換的一瓶瓶槐花蜂蜜……在這樣類似迷夢的恍惚中,我流連於雨霧濛濛的花圃間,四處尋覓很久卻始終無法確定這縷清香究竟來自哪裡。「綠和花的學習園」內沒有高闊的喬木,我當然知道這縷清香不會來自真正的槐花,但起初我堅信是某種植物或花卉有着與槐花同樣的芬芳。但這縷清香如同遊移不定的輕霧一樣,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濃忽淡,總讓我難辨其源……

我離開園子的時候,下了大半天的小雨終於停住了。我有些悵然若失,又有些暗自發笑。那縷槐花的清香是不是確實存在,真的有那麼重要嗎?它或許只是某幾種花香組合而成的氣味,只是有些像槐花的清香罷了。或許它壓根就不存在,而是某種氣息喚醒了我遙遠的對於故鄉的嗅覺記憶。我回頭再看看已經落在身後的那個小小的園子,剛才猶如告別故鄉的傷感,似乎在這麼短暫的時間內,已經又一次被封存在了記憶深處……

 


 


亦 夫 旅日作家,北京大學理工男,代表作「原慾三部曲」之《土街》、《媾疫》及《一樹謊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