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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敏芝:天階夜色涼如水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7月號總第427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盧敏芝


――這是你在我六歲時教我的第一首唐詩。如此動人、如此動聽的中文,自此改變了我的人生。因此也沒有比文字和回憶更好的方法去讓我紀念你。

那時你教我的都是如此充滿畫面的詩。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我一直天真以為詩中豪氣干雲,直至今天才讀到裡面的沉重無奈。最後一次見你,儘管事先已有心理準備,看到病榻上已經看不出原來樣子的你,一陣錐心之痛,但你樂觀的聲音竟依舊未變。在生死搏鬥的沙場上你已苦戰經年,實力懸殊,固屬非戰之罪,儘管戰況一直惡化,但你從未嘗在人前稍呈退意或敗象,因此我們也沒想到這一陣急似一陣的催行琵琶竟是一聲絕響。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朗朗背誦聲中,你教曉未來的我孤獨沒有甚麼可怕,有些路若只能獨自去走,心與自然相伴,質本潔來還潔去。你也曾教過我,莊子鼓盆而歌,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儘管我在電腦前早已禁不住淚落手顫。我們沒有資格比你更不豁達。

我是家中長孫,受盡萬千寵愛,各人稱呼也因我而起,最初媽媽說菊姨比較難唸,要我叫你菊菊姨,然後因為你是中學老師,所以又再把你的稱呼簡化為搣時,自此整個家族都這樣叫你。當時九十年代,你是整個圍村唯一一個大學畢業生,更別說是香港大學和女大學生了,媽媽說起你怎樣完成了舖裡一整天的工作,上完夜校,半夜還坐在樓梯上溫習,港大致電家中通知取錄的那天,你和阿婆欣喜若狂。你和姨丈是小時候的我仰望的楷模,至今我仍清楚記得當時小丁點的自己望着兩群港大昔日宿生隔着舖面鐵閘玩新郎的瘋狂情景,最後一個環節是要用新娘的名字對對聯,有人完成了上聯「秀外慧中人可愛」,沉默半晌,人群中冒出「菊花漆油顏色靚咯!」爆笑聲中鐵閘被推開了。那盒婚禮花絮影帶一直放在阿公家,多少個暑假我在那張年代久遠的棗紅色沙發上看完又看。蕭條異代不同時,到我結婚時,我要求玩新郎的最後一個環節是對對聯,結果卻因趕時間還是對不上還是甚麼的被草草中斷了,我也沒看過自己的婚禮花絮。

在我小學五年級那年,你戲稱為黑珍珠的小寶貝出生,那也是我們的寶貝,我還順口胡謅許多曲子天天唱給她聽。產假完畢你要回校,媽媽、我和妹妹就在上午七時抵達你家,因為我讀下午校,上午我就翻遍你的書架的書來讀,至今你的藏書我仍歷歷在目。接着是牛妹妹出生了,她的睫毛那麼長,她長得那麼細小,那麼可愛。你在每年暑假帶我們到日本、韓國旅行。我們在你搬遷數次的家中度過多少令人緬懷的好時光。時光荏苒,二十一年後,輪到我家寶寶出生。我們就住在你們屋苑的另一座,比起跟我媽更近,當我們上班或不在家的時候,有時你就把他接到你家照顧。你們多麼愛他。後來我們搬家了,弟弟出生,那小小的身軀長長的睫毛使我想起當年的牛妹妹。看着他們穿着當年黑珍珠和牛妹妹穿過的衣服(至今竟仍毫不顯舊),或是你去旅行時總不忘買給他們的衣服,抱着你送的玩具,站在你送我的家中擺設下面蹦蹦跳跳……儘管之前亦已經歷過多番生離死別,在我竟是第一次想起「睹物思人」四字。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三歲小孩雖懂得問「媽媽你為甚麼不開心?」卻不懂得「姨婆走了」是甚麼意思。

小學時你跟我玩過許多自創的中文文字遊戲,成語接龍、猜燈謎,比賽寫得多同部首字、同音字等,這些遊戲直到現在我也只有跟你玩過,其他人對此不感興趣。整個中學時代我埋首在你預科時期和任教中學期間的參考書和筆記中,所以我最清楚你在準備公開試和教學方面是如何無比用心――跟你本人一樣,背後所做的許多事情或辛酸總沒跟旁人提起。懵懂的我直至很久以後才知道自己當時身處秘密寶庫之中,中一上學期我把你的預科中國歷史書裡的答案填滿整張考卷,嚇壞了老師,理所當然得到全級唯一的一百分;當時當作閒書看的,直到最近才赫然醒覺那是你大學時購置的參考書。中學時我一直因矢志選讀文科和中文系而飽遭父親反對,學校中老師同學亦不解,那是我生命中心靈最孤獨的一段日子,猶幸得你一邊開解父親,一邊開解我,使我不致孤立無援。我在學校裡寫了感到得意的作文,拿來給你看,有時卻被你批評得體無完膚。近年來很少機會跟你討論文學,但在最後一次見面時,事先我媽告知你在藥物影響下神志可能不太清楚,當時的你卻表現得相當清醒,而且很想跟我說一個人名,一向不擅於猜估別人想說甚麼的我,絞盡腦汁後竟猜中了你想說的是白先勇。看到你的笑容,我慶倖我答出了這個你留給我最後的文學之謎。我記得你年輕時書架上的白先勇張系國。當時的福至心靈,此刻細細思量,豈不正因我和你在血緣以上的師友之情,加起來一重深似一重。

文學讓我們相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儘管在性格上我和你並不相似。是你告訴我過猶不及,這句話彷彿一道靈光照亮使我重新看見自己,成為我之後的座右銘,儘管我到現在還是沒能學懂怎樣中庸。過去你把各種事情平衡得那麼好,好得一切在表面上看似毫不費力地順暢運行,然而沒有了你,一切還能有序如初嗎?想必你還是會樂觀豁達地笑着回應的:天道渾沌,實自有其序。萬物有時。杞人毋用憂天。

――從今以後,遙望如水夜色、耿耿星河,會想你在天上坐看人間微塵中的我們。遙想着你閱讀這篇文章的反應,彷彿回到了中學時期我等待着你吃完晚飯切完水果後的一刻,把作文塞進你手,緊張地期盼着被你盛讚或批評。人生一瞬,他日重聚之時,一切自當談笑未晚――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盧敏芝 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現為香港公開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院研究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