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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曉玲:大魚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7月號總第427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蔡曉玲


爺爺去世的一個月後我去西安參加青年漢學家研修計劃。

我去過中國好幾次了,唯有這次心情與以往不同,像是與爺爺進行了某種聯繫。

爺爺是在砂拉越出生的,但他到老都認為自己是中國人,尤其喜歡跟我說與中國有關的家族史。他說你知道嗎,我的大姑婆是魚精變的。我大驚,怎麼說。爺爺開始說書;我的曾曾祖父有自己的漁船以捕魚為業,經常出海多日才返家。那時才新婚,曾曾祖母在河邊洗衣可能因寂寞竟常跟魚說話。一夜夢見一條大魚後發現自己懷孕了,生下的孩子也就是爺爺的姑婆。這個女兒一如常人長成妙齡少女,仍未到婚嫁的年齡,因此平時都在家跟着曾曾祖母打理家務事。某日曾曾祖父出海捕魚時,船尾有一條魚一路尾隨他們的船,是非常非常大的一條魚。他們雖然覺得這魚有點異常,但還是想着如果捕上來,完成任務可以馬上回家了也不錯。於是他們好幾人一起費力地把魚撈上船,將魚活生生地切割分攤。誰知在家的姑婆突然尖叫起來,大喊有人割我的肉,我好痛好痛,最後竟昏死過去了。

我聽了目瞪口呆,畢竟這不是《山海經》,而是認真嚴肅的爺爺跟我說的家族故事。那時我大概十歲左右,就這樣一晃便過了二十多年。   

我收到父親的緊急通知要我回家鄉一趟,九十高齡的爺爺病重了。爺爺的病因是他真的老了,身上各種器官的功能衰竭。入院後醫生幫他吊點滴加插管嘗試讓他排尿,否則身上的毒素排不出去,會有生命危險。但他的腎已經不太能操作,我趕到醫院的時候,看見爺爺躺在滿是血水的病牀上,牀下的尿水袋僅有淺淺的一抹黃,他整個人腫脹起來,全身的皮膚龜裂,水混雜着血從皮膚中一點一點沁出來。移動枕頭或翻身擦拭身子的時候,爺爺更是大呼不止。就在這個時刻,我忽然想起那條大魚。

我坐在病牀邊陪伴爺爺,他意識清醒的時候知道我來了,會問我教書的事。但更多的時候他會跟空氣說話,他用客家話開心地說:你來看我嗎?

我一直覺得來看爺爺的人是我的奶奶。奶奶在我十二歲的時候過世了。爺爺的家在郊外,離市區有段距離。在奶奶過世以前,爺爺奶奶常坐一兩個小時的巴士來探望我們。他們會挑選大晴天出門,下巴士以後先在巷口處買雪花冰或冰淇淋,在炎炎的下午和我們幾個小朋友一起吃冰。奶奶過世以後,爺爺變得沉默寡言,像進入了陰涼潮濕的雨天,他從此不再搭巴士來看我們了,只有逢年過節我們去爺爺家團圓吃飯。

爺爺終究安心的睡去,我在聲聲佛號中與他告別。我又來到了中國。

近幾年中國的情況改變了,現在幾乎不用現金,全用支付寶或微信綁定銀行卡來支付,一個手機出門就行了。但外國人沒有中國的銀行戶口沒辦法綁定,每次當我掏出現金的時候,店家總是一臉錯愕。對話於焉展開:

「我是外國人。」

「怎麼可能?怎麼看你都是中國人。」

「那你覺得我是哪裡人?」

「南方的吧?長得挺秀氣的,講話也軟軟綿綿的。」

我會因此喚起我的祖籍,來自廣東省汕頭。

爺爺原本不會說中文,他是接受客家語教育的,反而是他有曾孫以後才學會說上幾句中文。我小時候喜歡坐在他身邊看他讀報紙,他可以看着中文字用客家話讀出來,我覺得很有趣,我便隨意指那些我不會讀的字叫爺爺用客家話讀給我聽。

我在家也是說客家話的,在上幼兒園以前一句中文都不會說。我的記憶猶新,去幼兒園的第一天,我嘗試轉換客家話為中文,我跟同學說:我家雪櫥裡面有很多……至於那時我說的「雪櫥」裡面有甚麼,我現在想不起來,有可能是冰美祿,果醬,或母親自己製作的冰棒。同學想了好久,依然不知道我口中的「雪櫥」是甚麼。我也用盡各種方法,跟她形容這個盒子狀的東西,不過到了放學為止我們還是停留在「雪櫥」到底是甚麼這件事上。

後來我當然便知道雪櫥其實就是冰箱,從此未再說錯。到了今天卻反過來覺得,雪櫥有一種漂亮的意象,像特別製作的小小世界,不受馬來西亞四季如夏的天氣影響,裡面冰天雪地,有五顏六色的糖果。

事實上我家的冰箱並沒有甚麼糖果,恆常有的是冰美祿以及沖泡冰美祿時候用的煉奶。有一度我們家的冰箱有很多很多罐的煉奶。奶奶生病的時候住在我們家,幾乎每個來探訪的親戚都會帶一兩罐煉奶,打開冰箱會看到一整排頂着牛奶罐在頭上的擠牛奶女郎,是那時最流行的紅字牛奶標誌。

那段時間奶奶睡在我房間的牀上,我搬過去與哥哥同房。

瘦弱的她躺在那裡忍受各種痛楚卻毫無怨言,看到我過去看她,她還會對我笑。她在我印象之中從沒發過脾氣,永遠都笑臉迎人。

記得有一位親戚在探病的過程中看到門邊張望奶奶的我,用手勢逐我出去。她後來在客廳悄聲對我說,你不要進去,萬一被傳染。我那時覺得她好討厭,因為她甚麼都不懂。她不懂其實我的窺看是源於我的極度懊悔,我在奶奶發病以前曾無數次不耐煩地回應奶奶的噓寒問暖,不知感恩地嫌老人家很囉嗦,沒想到奶奶那麼突然就病倒了。

奶奶病逝後的多少日子,我看着冰箱裡所囤積的紅字牛奶越來越少我的心也越來越空,直到全喝光了母親再開始買新的。後來看了王家衛的電影《重慶森林》中失戀的金城武每天去買五月一號到期的鳳梨罐頭,才覺得這種心情被具象化了。我希望有些東西永遠不會過期,有些甚麼被永遠雪藏。就像我的臉複刻了父親,父親又複刻了奶奶,而奶奶和爺爺一樣,祖籍都是廣東省,我們都是河婆客家人。

「原來如此,那你是中國人啊。」西安的店員這麼說。

我無從辯解。

西安研修計劃除了每日的上課以外,主辦單位還安排我們進行文化考察。一次我們去了大雁塔,塔上有東南西北四個方位,我與歐洲團員站在其中一個方位觀賞風景,一直有人站在我們的身後拍照。

他訪問那些路人:「你在拍甚麼呢?有甚麼好拍的呢?」

中國阿姨們的答案都很有趣:「很直很直,街道很直」、「因為漂亮啊」、「既然來了,當然要拍一下」。反觀中國大伯們的答案都離題得一致:「長安啊!十三個皇朝啊!你知道中國歷史上……」

塔上的風景對於我和歐洲團員來說倒是沒有太大的衝擊,反而喜歡這個偶然的互動。

我也跟歐洲團員分享起雁塔的典故。從前有一個小沙彌,看到天上有一隻盤旋的大雁忍不住喃喃:大雁啊大雁,寺院已經好久都沒有肉吃了,你大發慈悲降下來施捨給我們吃吧,可以讓我們吃上好幾天呢。誰知這隻大雁真的聽懂了,在小沙彌面前墜地撞頭而死。小沙彌嚇壞了馬上稟報師父,而師父感嘆大雁有情,於是建造了雁塔來紀念它。

我仍沉浸在自己的講述裡,歐洲團員卻問我:「那後來他們吃了大雁嗎?」

我詫異地看着他,當然沒有。

我不曉得如何跟他說明這生物有靈的背後,包括那源遠流長的中國文化與精神底蘊。

這便是幽微的縫隙。

研修計劃結束前有一場報告會。聽我用流利的中文報告論文,團員不禁好奇我怎麼可以把中文學得這麼好,他們以為馬來文是我的母語。

「其實客家話才是我的母語。」

「啊!原來你是中國人。」他們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頓時詞窮。我是中國人嗎?

爺爺曾經跟我說,他有一位很會讀書卻又英年早逝的大哥。在他大哥剛出生的時候,便有僧人預言他成年後會回到觀音身邊。(如今回想,怎麼這故事又有點像許多中國古典文學甚至《紅樓夢》的開頭?)反正爺爺那時的確是語帶悲痛的對我講述。他大哥無病無痛地長大,家人也對這個預言不以為意了。後來曾祖父還帶着這個年輕健壯的大兒子從中國飄洋過海到南洋拚搏,卻在抵達南洋不久後病倒,曾祖父又帶着他搭船回鄉求醫。在臨近家鄉的江邊有一間觀音廟宇,爺爺的大哥就在觀音廟前投江自盡。

投江的動力大概是因為,回家了。

像大部分的病人一樣,爺爺躺在醫院裡一直想回家。當醫生宣告無法醫治以後,我們便替他辦理出院手續接他回家。他抵達家門隨即中氣十足歡呼「我好了!我甚麼都好了!」我們在旁不禁覺得好笑。

在那些迴光返照的日子裡,他開始期待過多幾個月他的九十大壽,汕頭的親人已經說好要來參加他的壽宴。但我們知道他等不到了,他體內的毒素越來越高,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在離開人間的前一天,他卻清楚指示家人抱他坐在輪椅上,把輪椅推到家門口。

爺爺的家在滿佈稻田與農作物的郊外,隔壁沒有其他住家,門前只有一條蜿蜒的泥路,他看向遠方許久許久。

二十幾年前,他與奶奶從這裡走出去,走到巷口再到鎮上的巴士站搭車,去探望住在市區的孫子們。而一百年前,曾祖父與曾祖母在這裡定居下來,開墾可以種植的土地,蓋起茅草房子。爾後他們的兒子我爺爺在這娶妻生小孩。爺爺奶奶的第二個小孩也就是我二叔,小名是爬蟲,因為那時爺爺家的地板全是泥地,二叔喜歡挖泥下的蟲來玩。爬蟲叔叔長大後與爺爺同住,還出錢鋪上大理石地板,又生下我的堂弟堂妹,當然屋頂已經是瓦片的了。

人生,我想到瘂弦的詩句,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

在西安與來自世界其他地方的團員交流以後,我終於可以對爺爺的離世釋懷,我發現自己其實離我的家族很近,他們給我的東西已經深入我血脈,儘管肉身腐朽、肉眼看不見,那也是無所謂的了。

有一天,我也會與我的父祖輩、我所敬重的爺爺奶奶、我最親愛的爸爸媽媽,就在大江大海裡相見。那時我也會對着空氣說,你來看我嗎?我們一起回家吧。

 

 

蔡曉玲 馬來西亞華人,出生於砂拉越古晉。馬來亞大學中文系博士,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現任馬來亞大學中文系高級講師。2019年獲得第十五屆花蹤文學獎散文組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