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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而凡:換名記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7月號總第427期

子欄目:東南亞華文小說專輯(二)

作者名:于而凡


漢明和我從小在一齊長大。我們家只隔幾家鄰門,幾步之遙而已,每天上學讀書時間外,總是跟他鬼混。

漢明雖然與我同歲,卻不同校。我讀華校,而他因為父親已入印尼籍不可就讀華校,就進印尼文私校。但這並不影響我們的友誼。

漢明從小就比別的華人孩子黑,遊伴們常喚他為爪哇人,還經常笑他不是媽媽親生。聽多了連他自己也存疑,有一天終於提問:「媽,你是從哪兒把我拿來的?」她媽不把他的話當回事,沒好氣地回答:「從巴剎垃圾箱撿來。」於是小孩們都笑稱他為垃圾童。

我在華校只讀到小學四年級。六六政變後所有華校被封,學生們各自找出路。高級班的多數都輟學幫父母做生意。低級班的我們,就只好搬進印尼學校。於是我與漢明同校,碰巧又同班。這所私立學校由僑生社團創立,學生大部分是不諳華語的華人子弟。

在新校半年後,新政府突然公佈華人換名條例,四周親友常來家跟爸討論。我們一家只有大哥已經入印尼籍,所以只有他為此事煩惱。有一天漢明低聲告訴我,他已有印尼名字「哈南道」,我初聽忍不住發笑,無法把這名字與他相聯。他很尷尬地對我說:「你別把這件事告訴別人。」我沒繼續譏笑他,立時聯想到哥哥的困境。我暗中也知道,班上好多同學都已改名,只是都沒向學校報告,老師依然叫他們的漢名。

不過這事不能一直瞞下去。小學快畢業,為了能在畢業文憑寫上正式官名,家長們都把孩子換名的證件交給學校。初中開學,雖然都是老面孔,老師點名,四分之三喊的都是陌生的印尼名字。第一次舉手時同學的神態呀別說有多彆扭。我暗地裡為自己不用換名而欣慰。

因為有好多命運相同的校友,漢明漸漸也能坦然面對自己的新名字。不過日常交往,同學之間仍然用原名。我也一直喊漢明的原名。

初中三年,我們一齊升高中。二年級又一樣分到數理班,他甲班我乙班。漢明腦子靈敏,可跟我一樣,不喜文科偏愛數理科,立志要當工程師。他這時已經開始嚮往着萬隆理工大學――那可是名列前茅的國立大學呀!我自己因為外籍身份,不敢奢想甚麼國立大學,能入知名的私立大學就謝天謝地,好多私立大學還不收外籍生呢!我只能在有限的名單中考慮。以前為有外籍身份不必換名高興,現在卻因外籍身份為升學焦慮。

高中畢業後,我與漢明自然地分兵兩路――他攻國立我考私立。雖說持印尼籍就可以參與國立大學入學大考,他們卻有不成文的規定――每系最多只接受百分之五的華裔學生。眾所周知,華人學生的競爭力一般比本土學生強,而家裡經濟大都不錯,升學需求的比率就比別的族群高。僧多粥少,要進入國校,華人子弟都必須經歷比一般國民更殘酷的淘汰戰,成功的機會實在不大。

這時漢明突發奇招!他買通一個外島的鄉長,給他做了一個原住民身份證。也虧他有着與土族一樣的膚色,就這樣無阻地打通考官們的檢驗,成功打進他最嚮往的大學,考入土木工程系。我也很幸運,能以名額有限的外籍身份,打進萬隆有名的私立大學。

於是,雖然不同校,我們又生活在同一個城市。為了上課方便,我們都選擇靠近各自學校的宿舍。學校的作業很繁重,我不能經常和他聯繫,不過假期一到總會相約一起回家。

除了學習繁忙,少見他其實還有別的理由。最初,新朋友還沒交上,我一有空就往他宿舍跑。幾個月後他搬進新宿舍,寄宿生統統是他校友,不見華人面。第一次拜訪,他特地吩咐:「在這裡你千萬別叫我漢名,我不想讓他們識破我的華人身份。」雖然我遵守他的話,在房裡交談時他還經常露出不安的神態,不時注意窗外掠過的宿友。在這狀況下,我不強人所難,乾脆不來他的地方,有事就讓他找我。我的宿友基本都是同校華人子弟,不會揭他的底。

漢明高中時和低一班的學妹,也是我的表妹要好,上大學後一直情書不斷。表妹知道他難處,信封寫的都是假名。漢明大學第二年表妹去椰城讀牙科。首都離萬隆雖不遠,她克制自己不去尋訪漢明給他麻煩。

也是合該有事,人一倒霉不該發生的也發生了。那天表妹來萬隆和家人聚頭,參加親戚的婚禮。空閒時他表弟帶她騎摩托車來個城遊。走到城北,看到有指向萬隆理工大學的路標,她心血來潮,要表弟帶她進去參觀。

臨近校園街道突然變擠,只見校園大門口前的廣場,黑壓壓人頭一片,有熱烈音樂聲響從那裡傳出,看來有演藝節目。想看清楚,他們就下來推車慢慢走入人群中。只見台上有位校園民歌手,正用輕快的旋律和風趣的歌詞,諷喻當權者。音樂結束後,就有一位大學生上台,開始了高昂的講話。演講者在台上評時諷政,聽眾在台下熱烈鼓掌高聲呼叫,好不熱鬧。話中,那大學生突然高調抨擊華商利己害國。「打倒支那,打倒支那!」密集的人群在四周呼喊回應,氣氛開始燒沸。

她表弟一看情況不妙,急把車轉回頭領着她從人群中突圍。忽然有人擋住他們的車子:「嗨,支那!要去哪裡?停住!」表弟腦筋一時不能反應,拳頭已經一拳拳打在他臉上。她無力救助,只能不斷尖叫。卻見有一人對着她奸笑:「嘿,還有支那阿妹呢,來,我們來分享!」一陣手腳立時往她身上亂抓。

恐慌中,她忽然看見漢明的身影!只見他立在不遠處正往這裡張望。像溺水者遇到浮木,她立時激動地搖手高呼:「漢明,漢明,快救我們!」可是沒想到,漢明卻一直站立在那兒,動也不動。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腦子一片空白,只能邊掙扎邊繼續嘶叫。

這時有一名學生挺身而出:「喂,你們欺負一個弱女子,算甚麼?」那些流氓見到那人後面有好多戴着校帽穿着印有校徽T恤的同伴,心知在人家地盤討不了便宜,也就惶惶放手退下。「你們快回家,這裡不是你們的地方!」那個像學生領導者催他們離開,他們就合力推車盡快遠離人群。上車前她忍不住回頭,看到漢明還站在那兒。一看到她回首,他又慌忙低下頭。

事後,表妹向我表明決定與漢明分手。因不想再見他,就叫我替她傳達。漢明聽後卻沉默無語,也沒有提出要向表妹解釋。他們的關係就這樣結束了。

終於畢業了,我和漢明不約而同在椰城找到工作。我們的公司在不同的區域,就不能同宿了。他和以前一樣對我吩咐,在他同事面前別喊他的漢名。不過在大城市,碰到熟人的機會很少,我們的交往就比大學時期更開放。

有一天,我們相約在一家餐館見面,他帶來一位女友給我介紹。這女友是琶達族人,看來學識不高,連大專也沒畢業。起先我以為他只是玩玩罷了,有一天他告訴我女友有孕,我才相信他玩真的。

我向他問過,為甚麼要選擇文化差別那麼大的外族伴侶。他說:「在印尼,生為華人很艱苦,我不想後代跟我一樣提心吊膽過日子。」「她知道你是華裔嗎?」「這她知道,她父親年輕時接受過華人的恩惠,對這事沒異議,他們苛求的是宗教相同。很幸運,她是基督的琶達。我由天主變基督不成問題。」「你家裡呢?」我追問。他長嘆一下:「他們還不能接受。」

漢明終於結婚了,他父母雖然不贊同,可是米已煮成粥,也不得不由他。他結婚也沒舉行宴會,不是兩家不想慶祝,主要是他不想參與婚宴的友人看清他的華人背景。

結婚不久,他叫我陪同他看了許多新建的住宅區,準備買房子。他向我提出買房的條件:「我不要住在華人密集的區域,我不想排華暴亂時成為攻擊的對象。」他終於如願以償在華人稀少的市東新開發區買新家安窩。

搬進新區不久,有幾個同事追隨他在那裡安家。於是,他又開始神經艾艾。他怕給人穿幫,就吩咐妻子不要對鄰居透露他華人身份。他向我解釋:「本來同事不會因為我是華人而排斥,公司裡也有華人,不過申請工作時我是照着在大學的身份,若他們知情,定會對我的欺瞞不滿,我怕關係會弄僵……他們私下還經常跟我笑話華人呢。」「哎喲!你又怎樣應對呢?」「還能怎樣?雖然不高興,也只能跟着偽笑。」

就是因為這種顧慮,他又再次傷了親人心。那天他父母來首都看病,原打算住兒子家。可他見父母到訪,又開始疑神弄鬼,時時戒備。也是運氣不好,想避開的恰恰出現——平常少來串門的同事竟為了公司的事來家商量。叫妻子端出茶水時漢明借機吩咐,要她帶父母暫進房迴避,不讓他們與同事碰面。

「我們難道是見不得光的賊,要躲躲藏藏?」他父親很是生氣,當天就搬到別的親戚家。從此,他們不再敲兒子家門。漢明的兄姐妹步父母的後塵,連漢明有了孩子也不看望。漢明父母把對兒子的不滿轉移到兒媳身上,認定一切是她搞的鬼。漢明回老家從不敢帶妻子,沒帶妻子孩子沒法帶,直到上學了孩子還未曾見過祖父母。

漢明結婚七個月有了個兒子,只給他取印尼名字。到了學齡,他把兒子送進沒有華人孩子的國立小學。他這孩子很活躍,整天跟鄰家孩子們在外面遊玩。

兒子七歲那年,他家附近搬來一家華人,有個與他兒子同齡的孩子。有一天從外頭回家,他發現兒子和幾個朋友圍着那鄰居孩子吵。「嗨,支那!你到底給不給?」忽然他聽見兒子用那刺耳的詞語。「吝嗇支那!爛支那!癍支那!」那些小孩跟着在一旁起哄。他忙把兒子喊回來:「普逖,快回家!」

孩子扭着嘴跟着他回家。在家他把怒氣轉向妻子:「孩子成流氓,你怎麼不管教?」「怎麼啦,你又闖了甚麼禍?」妻向孩子質問。兒子忙辯護:「我沒有,我們只是要借阿信的玩具車玩,他不給。真是爛支那,癍支那!」

漢明一聽氣往上升,把數年悶在心裡的怨氣,一巴掌發洩在兒子的面頰:「你跟誰學那些粗話?」不曾給父親訓打,倔強的兒子不備,頓時大哭起來:「媽!爸爸打我。為甚麼,我又有甚麼過錯?」她妻子趕緊安慰孩子,並向他解釋:「孩子,你不要再支那支那,你爸不高興。你不知道,你自己也是半個支那呀!」

不能想像他兒子當時是怎樣接受這事實。不過這以後,他兒子變得沉默多了,上學不起勁,功課也變壞,經常以生病為理由賴課,放學後一直躲在家裡,學校課外活動也不參與。「這孩子是不是有病?」他妻子向他疑問過。過半年,這孩子突然向她母親請示:「媽,我要跟着同學們進伊斯蘭教,可不可以?」聽到這話,勤於上基督教堂的她感到天塌下來:「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我怕同學們知道我是華人,若跟他們一起上清真寺,他們就不會懷疑我。」

他妻子無法接受這件事,就逼漢明把孩子轉到私立學校。漢明就把兒子搬進一所天主教學校。幾年後,我大女兒也和漢明的女兒同時上這所學校,成為同班好友。

女兒上五年級時,蘇哈多和他排華的政權垮台,華人處境漸見明朗,各種華人的傳統俗習也一一恢復。當好多華人都為這狀況放開身心,漢明卻不願放下戒心。他說這是曇花一現,排華分子會捲土重來。

幾年後春節成公共假期,女兒學校也開始教華文,漢明開始相信社會正在改變,就不再介意妻孩和華人親友密切交往。可是戲演了那麼多年,他一時不習慣把圍牆卸下,在公司依然沒把身份坦然公開。

那年,政府與一家中國建築公司簽約了跨海大橋的工程。漢明工作的國營公司被指定為承辦合作者。這可是里程碑的大工程,漢明很清楚,能做工程的負責人事業會更上一層樓。在公司,漢明的工作能力是獲得同事上司的認可,難度頗高的工程都讓給他做。這次大家也認定這職位除了他不作第二人選。

誰知,那天上司卻公佈了別人的名字――一個比他閱歷還低的同事。上司知道他不服氣,過幾天特地和他私談:「這次因為和外國公司合作,我們也要聽取他們的意見。他們要一位能講華語的人與他們溝通。所以選擇了昆甸支那庫納萬。」

啊,原來如此,多麼荒謬的決定!他明明知道,庫納萬的華語也不靈,講的是潮州方言。方言不稀罕,他也能講閩南話呢!若說普通話,他可能還比庫納萬強些。他曾在家補習六年,日常話語勉強可以溝通。可是他又怎樣向人家解釋?上司哪裡會相信?他們到現在還不知道他是華人呀!

漢明悶着一肚子氣,無心辦事,便早退回家。那天,老天爺好像跟他過不去,回家途中不斷有事惹他的氣。在停車場與警衛吵,加油時又跟油站員工鬧;在路上,堵車時發生小小的擦車,他又跟別的汽車主人對罵。

他帶着滿身怨氣回家。一到家,突感到身子有點不適,頭重腳輕,一陣昏暈。定是血壓又高升!他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忙從飯廳矮櫥的抽屜把藥拿出。

正在倒水,還沒把藥送入口,她那已初三的女兒從學校回來。只見她沉着面孔努着嘴,還沒把書包放下,一見她父親就突然發出一連串問號:「爸!為甚麼我不像別的同學都有中文名字?我出生時你怎麼不給我取一個?我不是支那的後代嗎?」

漢明一時轉不過腦筋,不知怎樣向女兒解釋,只能反問:「發生了甚麼事?」

「上華語課,老師叫華人學生練習寫自己的中文名字,他們好多都有中文名,可是我沒有,他們都笑我是冒牌華人。」女兒發了牢騷後,又向他要求:「爸,我一定要有中文名字。你能夠給我取一個嗎?」

孩子的話像炸彈一樣,一時間把他的世界傾覆過來,似乎要把他多年來苦心打造的城牆,一夜推翻;也把他曾做出的妥協和犧牲,一筆抹殺!老天爺!我做錯事嗎?你這樣打擊,是不是要處罰我?

「啊……不!!!」幾天來悶在心裡的委屈,終於爆發成一聲慘嚎!一陣天旋,他四周霍然發黑……

 

 

 原名周福源,祖籍廣東梅縣,1956年生在印尼中爪哇梭羅市。1982年萬隆Parahyangan大學建築系畢業。2007年編選並翻譯出版雙語中國古代詩歌選集《明月出天山》,並獲金鷹杯散文比賽冠軍。2009年獲得蘇北文學節詩歌比賽第一獎、以及新加坡國際散文比賽優異獎。2010年獲得金鷹杯短篇小說優異獎。2013年由重慶國際詩歌翻譯研究中心評選為年度國際最佳翻譯家。2014年獲得首屆全球華文散文大賽優秀獎。2016年獲「我與金庸」全球華文散文徵文獎優異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