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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麗妃:譬如朝露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7月號總第427期

子欄目:東南亞華文小說專輯(二)

作者名:毛麗妃


1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1)

今天早上睜開眼睛的時候,遙遠的晨暉已經穿過厚厚的雲層,穿過那棵大樹繁茂的枝葉,再穿過牀邊那扇灰黃色陳舊的玻璃窗,然後溫和地抹了她一臉的光明。多久沒有自然醒了?多久沒有這樣肆無忌憚地跟陽光互動了?賽怡雅懶洋洋地坐了起來,很用力地拉開牀邊的玻璃窗。老舊的窗櫺還因此震動了一下,嚇得躲在近處的小雀鳥倉皇地拍着翅膀吱――吱地叫囂了幾句,一面落荒而逃。打開窗子之後,她才發現窗前那棵不知名的大樹上的葉子,正熒熒然地閃爍着昨夜的淚水。

露珠彷彿凝固了,時間也迷茫地停滯了。她不知道時間會把她帶到哪裡去。上個星期某個下午離開僱主的家之後,她就一直在這裡等候。她不願意就這樣一無所有地回到故鄉。五年多的青春,換來的除了疲憊與傷害,竟然是一無所有!誰能甘心?每一次想到這裡,她的眼眶就會漲得通紅,眼淚就會成串地滾下臉頰。

五年多來她沒有換過僱主,兩位小主人,一個五歲多,一個才四個多月大,都是她照顧的。那天早上,她因為心神恍惚讓四個多月大的小主人從沙發上滾下來,這的確是她的疏忽,這段日子她就是管不住自己不去想那些惱人的事。但是她也因此挨了一頓痛打,這還不夠嗎?僱主為甚麼可以毫不猶豫就把她送回女傭中心,還要投訴她工作散漫?

她難過的,是五年多來的付出,五年多的相處,換不來一絲一毫人與人之間的情誼。僱主原本還恫言要告她傷害小主人,她告訴自己現在她只剩下自己可以保護自己了,千萬不可以軟弱!於是鼓起勇氣,把遮住手臂的衣袖拉起來,露出瘀青的一片,又翻起身上的汗衫,露出右側近腰部那裡的一道傷痕,那是小主人摔落地上那天,女僱主把她推倒而撞傷的:「要告我是嗎?小主人現在好端端的,你有甚麼證據告我?你看看我身上的傷,我還要告你虐待女傭!看法官相信誰?」

最後,賽怡雅還是被辭退了。僱主把她送回女傭介紹中心。五年的工作經驗,她最深的領悟是,女傭與僱主之間的關係,只有金錢與勞力。勞力換金錢;金錢換勞力,就互不相欠了。

然而,她那五年多以勞力和委屈換來的金錢,這時候也化為烏有。她到新加坡當女傭的其中一個目的,是賺錢籌辦一場溫馨浪漫的婚禮,然後跟愛人一起過幸福快樂無憂無慮的日子。但是這五年間,她那老實木訥的愛人竟然移情別戀。他告訴她,他無法忍受分開兩地的孤獨和寂寞,所以他要結婚了。他厚顏無恥地拿着她的血汗錢跟另一個女人組織家庭,竟然還敢祈求她諒解?孤獨寂寞!她冷哼了一下,流着眼淚對着電話狂喊:「我一個人在外地,受委屈受欺凌也沒有地方傾訴,我不孤獨、不寂寞嗎?」

所以,當女傭中心負責人問她,還有一年的合約,要給她另外安排僱主,還是取消合約,讓她回家鄉,她選擇前者。她知道,如果她這時候回到家鄉,她肯定管不住自己拿起巴冷刀將「愛人」碎屍萬段,連他的新婚妻子也會被剁成肉醬!

跟她一樣被送回女傭中心的還有曼蒂納。曼蒂納也和她一樣滿身是傷,有新添的傷痕,也有已經結痂的傷疤,新的傷痕覆蓋在舊的傷痕上,縱橫交錯,非常駭人。那都是六歲的小主人造成的。曼蒂納說,小主人會常常無緣無故發脾氣,一發脾氣就歇斯底里,會推他、打她、拉她的頭髮,還會咬她。她伸出手來給她看,手腕處還有一塊十分明顯,傷痕未癒的齒痕。她說,有好幾次,小主人甚至拿利器傷她。他動輒打人傷人,根本就是有病,連學校的老師都這麼說,偏偏僱主夫婦就是不肯相信。

「我受不了了!我快要精神崩潰了!我怕有一天我會被他殺死……又無法逃出來!」曼蒂納一邊抽泣一邊說:「好不容易還清了仲介費,我實在不想再繼續做下去了……我想不到有誰可以幫助我,我的手機裡頭只有前僱主的電話號碼。」

「所以你找前僱主幫忙?」

「是的,前僱主帶我去報警。我當時只是想留個備案做記錄,沒有要告誰,很多細節也不敢講……」說到這裡,曼蒂納已經泣不成聲了。她拍了拍曼蒂納的肩膀,沒有追問她接下來發生甚麼事,她知道曼蒂納會被送回來,而且被列入黑名單,馬上要遣送回菲律賓,以後再也無法到新加坡工作,這肯定是僱主用了卑鄙的手段對付她。而她,一個無依無靠,也沒有法律常識的女傭,能有甚麼辦法?

賽怡雅不斷地提醒自己,僱主對女傭,是沒有人情可言的,女傭沒有必要為僱主鞠躬盡瘁。接下來無論她到哪一戶家庭工作,她一定不可以軟弱,她要自己保護自己。

 

(2)

她的新僱主是一個七十幾歲的老婦,身材渾圓,燙了一頭大波浪鬈髮,頭髮幾乎已全白了,但是白淨的臉上還很光滑,皺紋不多。不管在家還是外出,她總要穿上漂亮的套裝,雖然坐着輪椅,手腳乏力,卻還堅持花時間花精力細細地化上濃妝。她喜歡人用廣東話喚她「露晞姐」。這「露晞姐」三個字,廣東話的讀音聽起來像「露喜街」。「姐」字又不完全唸「街」,那發音她學不來,一不小心就唸成「露晞賊」。這時候,露晞姐就會曲着手指半握着拳作狀敲她的頭:「笨死了啦你,甚麼『賊賊賊』,我才不做賊!」

她很驚訝露晞姐竟然毫不隱瞞地告訴她,她很有錢,丈夫幾年前去世之後留下一筆龐大的遺產,她這輩子都用不完。她的兒女都事業有成,兒子是律師,娶了一個西班牙籍的太太,目前一家人在倫敦定居;她兩個女兒,一個是醫生,一個是麻醉師,也都結了婚生了小孩。雖然家境富裕,露晞姐這一生從未請過女傭。偌大一間豪華公寓,她一個人打理,竟還佈置得像酒店一樣華麗雅致,纖塵不染;所有的家務,她都親力親為,丈夫與兒女的生活,也照顧得妥妥帖帖。孩子們出類拔萃,不得不歸功於這個能幹的母親。這一次,露晞姐不小心摔了一跤,跌斷了腿,行動不便,又不想一直住在女兒的家,才勉為其難聘請女傭。

露晞姐聘請女傭,其中一個條件是女傭必須會說華語,她不想和女傭雞同鴨講,不想因為溝通不良產生誤會。賽怡雅剛好會說華語,所以露晞姐選中了她。露晞姐一看到她,就用華語問她叫甚麼名字。她告訴露晞姐她叫賽怡雅。露晞姐馬上接口說:「賽怡雅叫起來多拗口!怡雅就好聽多了,多像台灣山地姑娘的名字。你別叫賽怡雅了,以後我就叫你怡雅。」

真是霸道!你又不是我的爹娘,憑甚麼批評我的名字,又憑甚麼幫我改名字!她的心裡很是不悅,但轉念一想,僱主和女傭,終究不過是勞力與金錢互換的露水之緣,你愛叫我甚麼就甚麼,反正一年半載之後合約滿了,可以不跟你續約。如此,她也就不在意露晞姐怎麼叫她了。

 

2      契闊談讌,心念舊恩

(1)

怡雅越來越懷疑,露晞姐過去真的只是家庭主婦嗎?她更像是江湖上的俠女,誰誰誰有事情,她總要強出頭;要不,她就是個專業的公關,交遊廣闊,人緣極好,即使年紀大了,依然很活躍,幾乎每一天都外出約會。服侍露晞姐近兩個月之後,她才慢慢記住她例常的節目:星期一早上六點半必須到教堂參加樂齡團契的禱告會,禱告會只有半小時,接下來就跟着一群年邁的老教友到附近的咖啡店吃早餐,一頓早餐常常要吃兩三個小時。這個時候,她就坐在露晞姐身後聽老人家閒聊八卦,像在聽故事。有些八卦還真的很荒謬。就像那個詩芬姐,已經近六十歲了,丈夫去世不到兩年,竟然又交了一個小她十多歲的男朋友,還計劃結婚。她的兒女都反對,她竟然想到私奔。

「這詩芬,真是給愛情沖昏頭了!不行,過兩天比較閒空一些,我得找她聊聊。」

露晞姐又要管閒事了。怡雅心想,到時去見識一下這位大姐大要如何棒打鴛鴦。她突然想到她的愛人。不知道倘若露晞姐碰到這種無恥之輩,她會怎麼處理?

星期二和星期三,露晞姐在跌斷腿之前,都會跟幾位老鄉里到公園去打太極,現在坐着輪椅仍然不甘寂寞,待他們打完太極之後,她還特地到「老地方」跟他們會合,一起吃早餐,照例一頓早餐要吃很久。早餐過後,他們五、六個老人家就到其他地方去走走,不一會兒又吃午餐了。對怡雅來說,她特別喜歡他們去吃午餐。這群老人大多數在商場的餐館解決午餐。這時候,露晞姐就會把提款卡交給怡雅,要她去超級市場買菜和日用品,若還有時間,可以自己去逛街,用她的提款卡買衣服、買鞋子、買奢侈品也沒關係,只要到了時間記得回來餐館接她回去就可以了。

「怡雅,你真的是前世修來的福氣,才碰到像露晞姐這麼好的僱主!天底下哪裡有僱主把提款卡交給女傭的?還允許女傭花自己的錢去shopping!」

說話的是一個瞇瞇眼,顴骨突出的老婦人,大家叫她三婆。她不知道三婆說這話的動機和用意,是出於嫉妒?還是責備露晞姐不應該這麼大意?她想要反駁,露晞姐卻搶先開口:「哈哈哈哈,我們都已經是半隻腳踏進棺材的人了,還計較這些幹甚麼?反正這些錢又帶不進棺材。我們家怡雅正值青春年華,是應該打扮打扮。」

哼!說的好像把我當女兒似的,甚麼讓我花她的錢,根本就是要拿這個來炫耀,讓大家都以為她對女傭有多好!怡雅想起前陣子露晞姐幫她改名字的事情。不就是改個名字,也要像母雞生蛋那樣嚷嚷得全村子的人都知道。怡雅心裡憤憤不平,卻還是拿了露晞姐的提款卡,給自己買了一條連身裙,又買了一雙銀色的高跟鞋,雖然她根本不會穿高跟鞋。她心裡暗忖,既然僱主這麼慷慨,我也就不客氣了。多爭取一些物質上的東西才最實際。

星期一到星期三,露晞姐都忙着在外面吃飯聊天,有時候還得去醫院做復健。星期四就留在家裡招待賓客。這天晚上家裡有教會小組的朋友來聚會。聚會晚上七點半才開始,一般會有四、五個家庭到她的公寓來查經,人多的時候有二十幾人。聚會之前,露晞姐都會請他們到家裡吃晚餐。要張羅這麼多人的餐飲,怡雅吃過中飯之後就開始忙碌了。露晞姐要求的晚餐一點也不馬虎,芥末蝦、清蒸石斑魚、麻婆豆腐、佛缽飄香、鹵豬腳……每一道都是餐館的大製作,還加上飯後甜點,準備起來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怡雅常常做得手忙腳亂,這時候露晞姐就會心急地從輪椅上站起來,還好她逐漸可以站一會兒、走幾步路。她不只擔任指揮,有時候還親自動手,雖然她老投訴自己的手痠軟無力。

「看你弄得亂七八糟的,以前小組的人數更多,我一個人準備食物,都不會這樣!真是笨死了!」

露晞姐說以前小組的人數更多,那是事實。其中一個賓客在閒聊的時候透露,他們的這個小組過去有七個家庭,其中一個家庭,年輕的夫婦兩人先後患癌,每個月的醫藥費相當驚人,幸虧露晞姐伸出援手。另外還有一個家庭,就是那個要跟情人私奔的詩芬姐,還有他們的女兒一家,也已經很久沒有來了。

小組聚會結束得非常晚,大家總有聊不完的話題。最後一組客人大約凌晨十二點才離開。這時候,杯盤狼藉,怡雅收拾得要抓狂了。除了潔淨和清洗,還要服侍露晞姐沐浴。露晞姐除了行動不方便,前兩年曾經輕微中風,復原之後右手乏力,洗澡穿衣有困難。一開始,她堅持自己洗澡。慢慢地,她竟也願意讓她服侍。

怡雅幫露晞姐除下衣服,用海綿沾了沐浴露細心地幫她清洗她的背、她的胸、她的臀、她最私密的地方。露晞姐無奈地嘆息:「我以為我的身體只有我最親密的人可以觸摸。可這世界上,還有誰是我最親密的人呢?」

待洗完澡,怡雅用吹風筒幫她吹乾頭髮之際,她又再次嘆息。她望着怡雅,真誠地說:「怡雅,如果你是我的女兒多好!」

怡雅回說:「你的女兒那麼能幹,我有甚麼好的?」

 

(2)

怡雅十分困惑,所有賓客來到露晞姐的家,都有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總要聊到時間再也不允許他們繼續聊下去了,他們才依依不捨地離開。然而,她的兩個外孫,一個十五歲,另一個只有八歲,他們到她家來,如坐針氈似的。露晞姐要求兩個女兒每個星期必須回家一趟,麻醉師女兒經常是一個人回來,有時候還會在家裡過一夜,隔天一早去上班。但是她在家的時候,整個人就像被麻醉了似的,多半躲在房裡睡覺,很少出來跟露晞姐聊天;醫生女兒大多數時候是和丈夫孩子一起過來。怡雅觀察到那八歲的小孫子好像很不願意到外婆家來,從一進門開始,就板着一張臉,然後躲在一旁低着頭玩手機。玩累了,就去拉他父親和母親的手,催促他們趕快回家。

那男孩叫Isaac。有一回,怡雅忍不住問他,喜不喜歡到外婆家來玩?Isaac翻了一個白眼,用英語跟怡雅說,他是被逼着來的,他根本就不願意來。怡雅很好奇,外婆家又大又漂亮,還有很多好吃的,他為甚麼不喜歡過來探望外婆。

「你不喜歡外婆?」

Isaac又翻了一個白眼。他似乎很喜歡翻白眼。他不耐煩地說:「She is old-fashioned and talkative!

露晞姐也很奇怪,平時像個交際花似的,去到哪裡都可以找人聊天;見到甚麼人也總有話題可聊,怎麼孫子到來,卻不會主動去逗他玩?怡雅觀察了半天,祖孫倆的互動就只是露晞姐拿了包包裝飲料給孫子,孫子接過飲料,說了聲謝謝。僅此而已。

反倒是這位當醫生的女兒,遺傳了露晞姐的個性。從她一踏進屋子開始,就滔滔不絕講個不停,講的都是醫院裡病人的事情。她的丈夫要插嘴也插不上。露晞姐問她,她小組那對患上癌症的夫婦怎麼樣了,女兒說:他們就快要完成化療了,太太的情況還不錯,先生就不太樂觀了。

露晞姐說:「他們的孩子都還很小,一定要盡全力幫助他們。」

兩人似乎還有很多話要說,那小孫子又來催促了。女婿過來,說不如帶他到樓下泳池去游泳,但是小孫子不肯,堅持馬上就走。醫生女兒用英語罵了他幾句,他就哭鬧起來,一邊哭一邊喊一面用英語不曉得在罵些甚麼!眼看女兒就要動手打那孩子了,露晞姐嘆了口氣說:「回去吧!何必勉強?」

每一次,小孫子他們離開之後,露晞姐總要疲憊地躺在她的按摩椅上。她並沒有真正在按摩,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沉思和嘆息。有一次,怡雅看見她在默默地擦拭眼淚。

「露晞姐,Isaac來的時候,你為甚麼不去哄哄他、陪他玩呢?」終於有一次,怡雅忍不住問道。

「怎麼哄?他聽不懂華語,我又不會講英語。」露晞姐轉而問她:「你家裡有甚麼人呢?你跟爺爺奶奶親嗎?」

「我的爺爺奶奶早就死了。爸爸和哥哥都先後患上癌症,家裡根本沒有錢給他們治病。爸爸拖了半年,受盡折磨之後死了,哥哥大概是不想受折磨,知道自己患癌之後的兩個星期就吞下殺蟲劑,自殺死了。我媽媽幫人家洗衣服。我還有兩個弟弟,他們很早就輟學了。」

「你的工錢,都要寄回去嗎?」

「我兩個弟弟都在工作,我也會寄一些錢回去。」她沒有告訴露晞姐,她當初選擇到新加坡當女傭,其實是為了存錢結婚,倒不是為了家人。可是,愛人拿了她的錢之後卻背叛了她。

露晞姐露出一個和藹的微笑:「怡雅,你的家人一定常常想念你。有空,你要常打電話回去。」她抬起顫抖的手,深深嘆了一口氣:「我就是太沒用了,事事都要依靠你。不然,偶爾是應該給你放個假,讓你回去跟他們聚聚!」

怡雅心裡還想着她的「愛人」。她最好這一輩子都不要回去,這一輩子都不要見到他。

「我……不想回去」。

 「好孩子,你這樣顧念我,我很感激。但你還年輕,總要想想自己的未來。你不應該把自己的青春浪費在照顧一個將死的老太太身上。」

怡雅暗忖:「我哪裡是為了你?」但是露晞姐接下來的話「總要想想自己的未來」、「不應該把自己的青春浪費在一個將死的老太太身上」,倒是觸動了她。

「一直以來,我堅持不肯聘請女傭,就是覺得,每一個生命就算不是平等的,也應該是貴重的,窮人也好,有錢人也好,我們都有手有腳有上天賜給我們的能力,沒有一個人有權力使喚別人,讓別人來服侍他!」

 

3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1)

露晞姐常常感嘆,像她們這個年紀,還有多少時間可以跟老朋友相聚?她告訴怡雅,她有高血壓、糖尿病,心臟病,做過心臟繞道手術,很多年前丈夫還沒去世之前患過乳癌,前兩年差點中風,最近又摔斷了腿,人生似乎快要走到盡頭了。

「你怕死嗎?」她突然問道。

這個問題怡雅從來沒有想過。但對她來說,死亡也不是遙不可及的事情。她想起她癌逝的父親和自殺的大哥。死亡,似乎更願意親近窮人家。

「怕又能怎麼樣呢?」怡雅回答。她猜想像露晞姐這樣的有錢人,一定很怕死。

露晞姐卻說:「我也不怕。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只是短暫做客,終究要回到天上的家、回到天父上帝的懷抱。其實,那是值得慶祝的事。」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望向窗戶那裡,望向遠方:「只是,到了這個年紀,我會比你們更珍惜身邊的人。很多的朋友,昨天還跟他們喝茶聊天,他們明明都還好好的,可是閉上眼睛睡一覺,等太陽再度升上來的時候,他們就不在了。」

她吩咐怡雅幫她找一件素色的衣服:「今天,我就不化妝了,一會兒去送一個老朋友。」

露晞姐口中的老朋友,就是每個星期跟他們一起吃早餐的其中一位教友,也是跟他們一起打太極的老朋友,老孟。這老孟怡雅印象很深刻,因為每個星期至少有三天會見到他。他身上永遠是一件褪了色的舊汗衫,有時是深灰色的,有時是深綠色的,扁扁的一張臉,下嘴唇向上翹,無論吃飯還是說話,總要噴口水。他經常提起他的「不孝子」,每一次提起,他總是老淚縱橫,說兒子因為他不肯賣房子幫他買公寓而跟他斷絕父子關係,連孫子都不肯讓他見一面。怡雅突然感到很好奇,老孟不在了,他兒子會不會為他送終?老孟一死,那間原本不肯賣掉的房子,豈不是順理成章落入他兒子手上?

老孟的靈堂就設在他居住的組屋樓下的大廳。怡雅推着露晞姐的輪椅來到靈堂。沒有看到「不孝子」,也沒有看到其他的家屬。怡雅聽說這個喪事是教會的治喪委員會辦的。露晞姐和幾位教友宛如他的家人,幫忙招呼前來致意的朋友。老孟老說自己無親無故,知己零落,但是他的追思禮拜卻來了不少朋友,大多數都是白髮蒼蒼的老年人,還有一些中年人。靈堂前面擺放了十幾二十排摺疊椅,幾乎都坐滿了前來弔唁的人。牧師已經站在前面的講台上,雖然追思禮拜半個小時之後才開始。

唱完聖詩,牧師講了一番安慰和勉勵的話,最後是瞻仰遺容。怡雅攙扶着露晞姐走到棺木旁邊,她堅持要看老朋友最後一眼。凝視着老朋友的遺容,她默默地流着眼淚,有幾個中年男女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

追思禮拜結束之後,很多老朋友都不願意離開。幾位年紀比較輕的教友忙着把摺疊椅收起來,在原來的地方擺放了好幾張摺疊式的圓桌,鋪上桌布,擺了一些花生、瓜子和飲料。這些老朋友就坐下來聊天。跟露晞姐坐同一桌的是司徒先生和他太太、雅蓉姐和她女兒,還有老呂和老陳。他們都是老孟的中學同學,其中司徒先生和他太太還是露晞姐的大學同學。露晞姐向眾人介紹說,司徒夫婦是她很要好的朋友,司徒太太子嫺是她年輕時候的閨密,她們有甚麼心事,總會第一時間告訴彼此。

司徒先生提到了他們的蜜月旅行,那時候他和太太、露晞姐和她先生,他們兩對新婚夫婦相約一起去澳洲旅遊,他們最難忘的是在遊艇餐廳喝下午茶的經歷。

「我家老爺生前也經常提起這件事。他一直叨唸着說我們要再上一次遊艇,重溫一邊遊船河,一邊喝咖啡吃甜品的幸福時光。」露晞姐幽幽地說,她的眼神滿溢着回憶和思念:「可惜我的身體一直不好,沒有讓他實現這個願望。」

「到了我們這年紀,要做甚麼想做就做,如果再猶豫拖延,最後都要變成遺憾。」一直在一旁聽司徒夫婦和露晞姐話說當年的老陳這時候也插嘴說道。他這一番話倒成了至理名言,大家聽了都點頭表示贊同。

就因為老陳一句「到了我們這年紀,要做甚麼想做就做」,這群老人還真的付諸行動,馬上就約好了一起去澳洲旅行,還要特地去坐遊艇享受遊艇上的下午茶。司徒夫婦幫忙組團,訂購旅遊配套,雅蓉姐請她女兒幫忙大家辦理簽證。

 

(2)

然而,出國之前發生了一些事,讓露晞姐十分懊惱。

有一天怡雅去開信箱,發現有一封律師行發來的信件。她把信函交給露晞姐,露晞姐看不懂,又把信件交回給她:「你學過英文對吧?告訴我這信是哪一家律師樓寄來的?是甚麼事情?」

怡雅跟她的兩個弟弟一樣,很早就輟學了。她在學校的時候,主要用語是印尼文,其中有一門英文課,她並沒有學得很好。後來為了到新加坡當女傭,又向鄰居朋友學了一些英語會話。這封律師信,她大概只看懂是有人控告露晞姐,說她侵佔別人的房產。由於不是很確定,她擔心自己誤解信件的內容,不敢告訴露晞姐,只跟她說,是關於房子的事情。

「房子?噢,老孟立了遺囑,讓我在他死後幫忙他賣房子,然後把賣房子的錢奉獻給療養院或者安老院。大概是這件事。」

露晞姐似乎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也沒有急着處理。她原本還想等到旅行回來再說。幸好那天晚上,她的醫生女兒一家人過來吃飯,女婿看到這封信,才告訴她有人控告她侵佔房產。原來是老孟的兒子不甘心父親至死都不把房子給他,於是找了律師控告露晞姐在老孟不清醒的情況之下逼他立下這份遺囑。更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兒子不知從哪裡弄來的「證據」,證明老孟當時的健康情況不佳,是不應該立遺囑的。

「神經病!真是豈有此理!老孟去世之前的那個星期一,明明還跟我們一群老人家一起去吃早餐,他怎麼會神志不清?」露晞姐憤怒地罵道:「怡雅也跟我們在一起,她可以作證!」

「媽咪,清者自清,你不必擔心這麼多,這件事情就交給律師處理吧!」

「我一點都不擔心!一來我不缺錢用,沒有必要貪圖老孟的房子;二來這筆錢又不是進我的口袋,我還得找經紀賣房子,還得幫忙老孟聯繫慈善機構做奉獻,天底下哪裡有人會這麼蠢,把這些麻煩事攬在身上,自己又沒有一點兒好處!要真打官司,我也不怕!」

吃過了晚飯,女兒一家已經離開了,怡雅聽到露晞姐在講電話,她不曉得她在跟誰說話,只聽見她說:「你們幫我找律師,我要反告那不孝子!看到時候是誰倒霉!」

怡雅雖然不太明白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但是她很佩服露晞姐。一般的老人家,收到律師信,恐怕都被嚇死了,老孟的兒子大概就是看準這一點,以為他這麼做,露晞姐為了避免惹禍上身,就會把老孟的房子給他。他大概沒有想到露晞姐決定追究到底。

露晞姐的心情並沒有因為收到律師信而受到太大的影響。然而,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怡雅到菜市場和超市買菜,隱隱約約聽到了一些閒言閒語。那個以前跟露晞姐一起打太極的三婆,甚至還挨近怡雅,耳語般地問她:「你們家露晞姐跟那個老孟到底是甚麼關係?老孟有沒有經常上露晞姐的家?」

怡雅並沒有把這些事告訴露晞姐。然而,某天早上,露晞姐和朋友們去吃早餐時,他們竟然像審問犯人似的,不斷追問露晞姐和老孟的關係;為甚麼老孟寧可把房子給她,也不肯給自己的親生兒子?怡雅第一次看到露晞姐那麼憤怒,她從輪椅上站立起來,整張臉漲得通紅,嘴唇和臉頰都在顫抖。她顧不得旁邊有多少人在看她,語氣憤怒而堅定地說:「你們聽清楚!老孟沒有把房產給我!他只是託我幫他賣房子,然後把錢捐給慈善機構!我們是好朋友,沒有曖昧!」

接下來幾天,怡雅又看到露晞姐疲憊而安靜地躺在按摩椅上。

 

(3)

這一次去旅行,露晞姐、司徒夫婦、老陳、老呂、老姜,還有嬌美姐,加上怡雅,一共八個人。陪伴老人家旅行,是很費體力的一件事。露晞姐現在已經可以拄着枴杖走一小段路了,但是怡雅卻寧願她坐輪椅。在她旁邊陪她慢慢走,其實比推輪椅還要辛苦。她不單行動不便,雙手也乏力,很多時候都得靠人攙扶才能走,還要擔心她跌倒。她的醫生女兒特別交待了,老人家是經不起摔的,萬一再跌倒一次,後果真的不堪設想。

一大早起來,怡雅首先要幫露晞姐注射胰島素,然後帶她到樓下餐廳跟其他老人一起吃早餐。吃完早餐,老人都會拿出各自的藥盒,然後相互比較誰吃的藥比較多。露晞姐每天都要吃十多種藥,有血壓藥、降血糖的藥、膽固醇的藥……怡雅心想,一個人到了晚年,竟然必須靠這些小小的藥丸活命,生命脆弱得如此不堪一擊,活着還有甚麼尊嚴?

一群老人第一天遊公園,第二天下午才上遊艇餐廳喝下午茶。坐定之後,招待員示意他們可以到前面去拿點心。露晞姐要怡雅幫她拿食物。她來到餐檯,琳瑯滿目的盡是一些蛋糕、蛋撻、巧克力慕斯、布丁、雪糕之類的甜點,這些食物,患有糖尿病的露晞姐都不能吃。她在餐檯前面呆立了好一會兒,最後決定夾兩片三明治,再為露晞姐倒一杯無糖黑咖啡。後來她才發現,其實每個老人吃得都不多。他們相約一起旅行,不過是找個藉口聚在一起聊天,一起回首往事。露晞姐告訴怡雅,這就叫做「珍惜」。他們都很珍惜從年少時一直維繫到今天的友誼。

「以後不知道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

 「每一次聚會,人總會少一些,下一次不知道會少了誰?」

一群老人看了看彼此,然後哈哈地笑了。他們毫無忌諱地談着離別、談着死亡,在他們口中,那似乎是多麼平常且必然的一件事。

 

4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1)

旅行一回來,露晞姐一刻也沒有耽擱,馬上約見經紀處理賣房子的事。怡雅原以為露晞姐在幫老孟賣房子。然而,當她遞飲料招待那位女經紀時,她聽到他們的對話,才知道露晞姐要賣的,是目前她住的這棟公寓!怡雅有些吃驚,好端端的幹嘛要賣房子?露晞姐是不是缺錢用?賣了房子之後要住哪裡?會不會把她辭退……

果然,這天晚上,幫露晞姐洗了澡,換上睡衣之後,露晞姐拉着她的手,要她坐在她牀邊:「怡雅,你在我這兒也快一年了!」

嗯,是的,時間過得真快,她馬上就要做滿一年了。

露晞姐示意怡雅拉開梳妝檯下面的抽屜,幫她把支票簿拿出來。怡雅把支票本子遞給露晞姐。露晞姐說:「我要開一張五萬塊錢的支票,你幫我寫,我簽名就可以了。」

怡雅填上數額,把支票遞給露晞姐:「上面的名字,要不要我一併幫你寫?」

露晞姐簽了名之後,竟然把支票給她。

「怡雅,這筆錢給你。回你的家鄉去吧!你回去多唸點書也好,找一份自己感興趣的工作也好,嫁人也好。做一些更有價值的事,不要浪費你的青春,留在這裡服侍老人家。」

那幾乎是命令的口氣!

「露晞姐……」

「我累了!」老人家霸道地阻止她說下去。怡雅其實還沒反應過來,只覺得此刻心裡好像騰空似的,既是害怕又是徬徨。她呆呆地望着手中那五萬塊錢的支票。五萬塊啊!那是好幾年的工資!過去五年被「愛人」騙去的錢都沒有五萬塊。不是應該高興嗎?但是她的眼淚竟然沒有節制地奪眶而出。

 

(2)

隔天一大早,她一起身就發現露晞姐躺在客廳那張按摩椅上。那張按摩椅專門收容露晞姐的心事與憂愁。

「露晞姐……」

露晞姐疲憊地應着。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她悠悠地吟着詩:「怡雅,你知道這幾句詩的意思嗎?」

怡雅搖頭。

「唉!你應該多讀一點書啊!」露晞姐皺着眉頭說:「人生就好像朝露一樣,過去那些快樂的時光,瞬間就消失了。」

怡雅猜想露晞姐從澳洲回來,大概是想起過去跟她先生度蜜月的回憶,觸景傷情,所以回來之後才會這樣傷感。但是露晞姐接着說:「原來每一件事情,都是冥冥中安排好的,我們基督徒說,那是上帝的旨意。老孟託我賣了房子把錢捐給療養院或安老院,我雖然還沒把屋子賣掉,卻開始聯繫那些安老院了。沒想到,那裡會是我最終的歸宿。」

「你要搬到安老院?」

露晞姐點點頭:「我的小女兒和女婿決定去澳洲生活,他們連房子都買了。大女兒跟我不親,我想我一個人,到安老院比較好,有伴,又不用拖累別人。」

「啊?小孫子他們要移民?為甚麼?」

「說是這邊的小六會考要考華文,小孫子討厭華文,怕他考不好壓力大,不如早點移民澳洲。如果以後要回來,聽說小孫子因為在外地生活,沒有讀過華文,可以申請exemption,不需要考華文。」

露晞姐說她覺得累,想再睡一會兒,要怡雅把窗簾拉下來。怡雅走到窗口,放下窗簾之際,看到窗台上那一盆一盆綠色的盆栽,它們的葉子上,閃爍着一顆顆晶瑩透亮的露珠,那是昨天夜裡流下的眼淚,一會兒太陽出來了,它們也就蒸發了。

 

 


毛麗妃 1975年生於馬來西亞砂拉越古晉,現為新加坡公民。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文學學士、新加坡國立大學文學碩士。曾任職於新加坡教育部課程規劃與發展司,也曾任教於輔華中學和先驅初級學院。現為南洋初級學院教師。喜歡創作短篇和微型小說,作品散見於《文藝城》《書寫文學》《錫山文藝》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