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7月號總第427期
子欄目：東南亞華文小說專輯（二）
作者名：陳帥
這不是小說
這是一份記錄
一定要相信
因為它是真的
――烏塔塔
1
我出生以後，發現自己與生俱有的能力中有兩個是我的兄弟姐妹沒有的。
一個是我聽得見他們心裡想甚麼，不管我願不願意。這直接導致我的兄弟姐妹不太願意靠近我。雖然他們只是親戚家的孩子，這舉動還是讓我有些不舒服。
另一個就是我天生認字。有一次他們從圖書館偷來一本書（找不到更好吃的食物的時候，書也會成為老鼠的食物），而我居然對着那些食物唸唸有詞，這讓他們更加認定我是怪物。
我不想浪費時間為別人覺得自己是怪物而難過。從知道自己認字那天起，我就開始往圖書館跑。就在我看第一千本書的時候，認識了烏塔塔。
說實話，除了我看過的書的作者，或者書裡的人物可能成為我的朋友之外，我沒想過要認識任何人，烏塔塔是個意外。
我躲在圖書館的窗簾後讀書的時候，他一下子掀開了窗簾。我太吃驚了，以至於忘了立刻逃開。說起吃驚的原因，那實在是因為我從沒見過學校圖書館有人「光顧」的緣故。後來，我知道烏塔塔根本不是來讀書的，他是被罰來打掃圖書館的。
他瞪大了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裡的書，居然竪起食指對我做了一個「噓」的姿勢，然後迅速拉上了窗簾。
「這裡很乾淨！」我聽到他和一同被罰的人離開的腳步聲，感激之餘決定下次不再躲在窗簾後看書。
那之後，他一個人來過圖書館幾次。我知道，他是來找我的。再後來，他就不來了，我猜他放棄了，比尋找我有意思的事情多着呢。
順便說一句，在我生活的時代，很多動物獲得了和人權一樣重要的「物權」。不過在我閱讀了相關的書籍之後，我得出一個結論：這是騙人的。比如：音樂會開始允許動物入場，前提是他們必須找到願意為他們的行為負責的人，而且只限某些動物，比如烏龜和兔子。再比如：不可以隨便處死動物，前提是僅限受法律保護的動物，受法律保護的動物少得可憐。好吧，這些都是題外話。
我很快就忘記了烏塔塔，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呢。在我讀到第兩千五百本書的時候，我突發奇想，覺得上天賦予我這樣的天分，絕對是有特殊的用意的，我必須做點甚麼。
我甚麼都想試試。
可是即便如此，學校出現一個休學的學生這樣的事情並不會引起我的注意。他休學據說是因為得了一種奇怪的病：他必須每小時喝一千毫升的水。醫生無法給出更準確的名稱，只是簡單地命名為「乾渴症」。我查過，「乾渴症」並沒有治療方法，甚至無法確認原因。我只是稍微對他休學的原因感興趣了一下，就很快又忘記了。直到幾個星期後，我在看報紙時，又再度想起了這件事。
2
那天的報紙，標題很醒目：「小心！『乾渴症』正在入侵校園！」
報道說：整個城市，三分之一的學校有得「乾渴症」的學生，醫生完全找不到得病原因。「乾渴症」的症狀是：每小時必須喝至少一千毫升的水，一旦飲水量低於一千毫升，會出現的結果千奇百怪，讓醫生無從尋找最佳治療方案……
我把視線在「千奇百怪」上停留了好一陣，甚麼樣的症狀會「千奇百怪」呢？
很快，我就明白了「千奇百怪」的含義。
六（一）班的秦妙妙，模範生，在小六會考前，突然出現了記憶障礙。就好像她的記憶力到了某個階段，遇到了看不見的障礙，停滯不前了。重點是，她之前記住的內容也開始像海水退潮一般，慢慢消失。在模擬考裡，她居然不及格！
這種慌張感蔓延到了整個六年級。所有人都知道秦妙妙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是模範生，業餘時間不是補習就是補習。她的名言是：補習是世界上最不浪費時間的事情！
按照她的邏輯，我整天在圖書館看書是絕對的浪費時間。
這種記憶消失，是「乾渴症」引起的嗎？
學校裡也出現了奇怪的事情：有的學生，走路的時候目不斜視，大步流星，好像眼前是一條平整的大道，完全看不到任何的障礙物，即使摔倒了也還是照舊；還有的學生突然呼吸不順，像是原來有一個節拍器控制呼吸，可是節拍器突然弄亂了拍子一樣……
我親眼見到的是五年級（三）班的烏塔塔在體育課上摔倒了。原因是他玩得過於高興，一直忍耐着沒去喝水。他摔倒的時候，很多人聽到了籃球在地上拍打的聲音。
頭摔到了，發出的卻是籃球的聲音，這也是「乾渴症」引起的嗎？
反正，學校裡人心惶惶。
我發現，烏塔塔居然就是那個男生。
或許，我可以幫到他，就當感謝他……
我在圖書館裡日以繼夜地尋找資料，這些資料學校的圖書館是不可能有的，我只好花大量的時間泡在城市最大的圖書館裡。
可是，沒有結論！
我與生俱來的能力幫不了任何的忙。
3
「乾渴症」蔓延的速度比我想像中快了好幾倍。
報紙上，網絡裡，鋪天蓋地都是「乾渴症」的消息。不只是我所在的學校，世界上每一個角落似乎都有「乾渴症」的存在。
這股「疫情」，出現的迅猛程度，覆蓋的廣度，超過了全球從前所有的疫情。甚麼手足口症，甚麼沙士，甚麼伊波拉，甚麼冠狀病毒，全都無法匹敵。
「目前，沒有死亡病例，可是生病的人在無限制增加中。專家籲請公眾不必驚慌，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乾渴症」會傳染，另外專家也注意到一個特殊的情況，「乾渴症」出現的病例集中在校園……」
我在掛着白色窗簾的窗外停了下來，窗戶裡住的是舍監。整個學生宿舍，只有他的房間才可能有電視。
電視裡說病例集中在校園！為甚麼呢？
我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從垃圾桶、廢報紙處理處搜集了大量的報紙。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得避開所有人。
的確，全球所有的病患都集中在校園。可我同時也注意到，「乾渴症」集中在亞洲地區。為甚麼呢？
亞洲的學生和其它地方的學生有甚麼不同呢？
就在這個時候，我在我的兄弟姐妹身上發現了同樣的症狀。他們從前對水的興趣絕對沒有對乾果、乳酪的興趣大，可是現在我常常在他們住的地方發現可樂罐、礦泉水瓶之類的東西。我故意問了他們一個問題：「一天喝幾瓶啊？」他們緊張地關上房門，生怕我搶甚麼東西似的。我才不在乎呢，因為我已經知道答案了。他們關上門之前，心裡想的是「兩瓶！」
兩瓶！一瓶五百毫升，兩瓶一千毫升！將近兩個星期的水量！
烏塔塔每次被老師罰背書的時候，他總是溜去籃球場，他討厭讀書。我總是下意識地關注他，到底我的兄弟姐妹和烏塔塔他們有甚麼共同的傳染源呢？
我想不通！
4
學校裡「乾渴症」依然在增加，像一個頑固的老頭，讓人無計可施。
報紙上依然每天在報道着「乾渴症」的最新動態，唯一讓人感興趣的是：世界衛生組織已介入調查！
很快，就有了結果！
那兩天的新聞，報紙幾乎都是喜洋洋的，因為據說「乾渴症」的原因是「大腦缺氧綜合症」。
整個城市各個部門一夜之間行動起來。不知道從哪裡運來的樹被橫七竪八地種在了城市的各處，市長說「先解決『乾渴症』的問題，孩子的未來比城市規劃重要。」
校長連夜召開了一個會議。五天後，學校裡出現了一座迷你森林。看到學校擁有全世界第一個「校內森林」，校長、老師、同學、家長的眼神就像「乾渴症」即將一夜之間消失無蹤一樣。
「乾渴症」病例沒有增加！這種現象持續了二十個小時。市長說如果這種現象持續一個星期，全市放假一天。
我不那麼樂觀，因為我清楚地看到了我們家的第二起病例發生在我的哥哥身上，就是那個偷了書又把書撕得亂七八糟的哥哥。他從來不去學校，他厭惡看書的程度和我愛書的程度相當。
我注意到烏塔塔開始需要喝更多的水。我猶豫了好久，留了張字條提醒他關注自己的喝水量，字條是天黑以後放在他的課桌裡的。
整個學校都相信森林的力量，或者應該這麼說，整個學校都祈禱森林是救世主。
5
不到三十六小時，整個世界再度轟動。
全球「乾渴症」病例增加百分之五十，世界環保組織宣佈和世界衛生組織聯手，他們成立了專門小組探討「乾渴症」問題。
校長站在那片迷你森林前，哀聲嘆氣。
在校長的授權下，學校的小賣部訂購了更大量的礦泉水，零食全部下架。誰知道「乾渴症」是不是零食引起的呢？
校長指揮了一批人在森林的旁邊忙活了好幾天，那幾天剛好是公共假期。所有同學回到學校後，赫然發現學校裡出現了一個人工湖。
可我覺得這人工湖和森林一樣，不可能起甚麼實質的作用。因為，學校裡出現的怪異現象越來越多了。
最大的變化當屬好多人失去了表情這件事。我在學校裡看不到微笑，傷心，失落，激動，而這些情況幾乎集中在「乾渴症」患者身上。
專門小組奔波於全世界的學校，抽樣調查，驗血，驗頭髮，驗唾液，甚至邀請了一批學生入住世界衛生組織在各個國家的辦事處，日夜觀察，可是沒甚麼喜人的消息。
烏塔塔也被觀察過，不過他很快又回到學校了。他來過圖書館，那個時候我不在，他把字條貼在窗簾後，上面寫着「謝謝」。
我的哥哥更喜歡偷東西了，有一次差點被抓起來。他的爸爸提醒了他好多次，可是根本沒有用。我倒是覺得他之所以更喜歡偷東西，完全是「乾渴症」鬧的，要不他平時懶得不得了，恨不得吃的喝的都是他的爸爸媽媽送進房間的。
就在這時，世界人權組織和聯合國兒童研究會聯合宣佈：「乾渴症」的發病原因，應該是兒童多年來巨大的壓力造成的。
6
我完全不相信這個論斷。
不是說我認為學生沒有壓力，或者沒有壓力過大的現象，只是這個論斷完全不適合我的那些個兄弟姐妹，他們根本就沒有壓力！
不過，整個世界好像突然驚醒過來。
各種討論，各種研究接踵而出。
作業太多！
升學壓力！
孩子沒有童年！
秦妙妙的媽媽抱着面無表情的秦妙妙在電視節目裡淚如雨下，後悔當時讓秦妙妙參加太多的補習；校長們紛紛表態，決定還學生們一個童年！
城市再度改造，建了大量的兒童遊樂場，裡面全是悔不當初的爸爸媽媽。我的叔叔也想帶我的哥哥去玩，不過被嬸嬸攔了下來，她怕危險。
學校裡的改變更大，所有的作業取消，所有的考試取消。出現在圖書館裡的人增多了，他們把圖書館當作校內的遊樂場。烏塔塔撒了個彌天大謊：常來圖書館的人都得了「乾渴症」！這個謊幫了那個特別愛睡覺卻突然被吵得不能睡覺的圖書管理員，也幫了我，讓我不用再找他們不在的空檔偷偷來看書。
我的爸爸開始限制我的行動，因為他發現我的兄弟姐妹無一倖免地得了「乾渴症」，他怕我被傳染。所以我只好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去圖書館看書。
我留了第二張字條給烏塔塔，我必須找到「乾渴症」的病源，他是唯一可能幫我的人。另外，烏塔塔的謊話提醒了我，得「乾渴症」的人都不常來圖書館看書。
這一次，四十八小時沒有出現「乾渴症」的新病例。
可是，我心裡有種強烈的不安感。五個小時後，這種不安感變成了現實。
「乾渴症」患者需水量激增，全世界水利部門聯合召開會議研究如何大量生產淡水以面對日益缺水的嚴重局面；「乾渴症」患者的頭髮開始脫落，更有甚者，容貌開始改變。換句話說，「乾渴症」患者開始出現嚴重的少年老成現象；更嚴重的是，校園暴力增加。老師的職責除了教書，更不得不成立校園「暴力行為」督導隊，疲於奔命。
我呢，去圖書館看書得更加小心翼翼。
就在這時，全球「乾渴症」病例猛增到百分之八十！可以這樣說，全世界每間學校裡大部分人得病了，不得病的只是小部分人，極小部分。
烏塔塔完全沒回信。
7
情勢難以控制！
那一年的全球首腦會議，提前在我們的城市舉行。議題罕見地只有一個：「乾渴症！」「乾渴症」成為全球頭號莫名其妙的病症！聯合國定義當年為「抗乾渴年」！
這一定不是環保問題！
這一定不是壓力問題！
我一直在想，究竟是甚麼導致我的兄弟姐妹和學校裡的大部分學生得了「乾渴症」呢？
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我並沒有得「乾渴症」。為甚麼呢？有甚麼想法一下子跑進了我的腦子裡，可是一下子又跑開了。我急得轉來轉去，我覺得答案像躲避貓追捕的老鼠一樣，到處躲藏，讓我老也看不清楚。
就在這個時候，更大的麻煩來了。
我的哥哥被抓住了，好像是在偷水的時候被逮個正着。
家裡人希望我可以出面去解釋解釋，可是這完全行不通。
因為我很清楚地知道沒有人會相信我的解釋；因為法律條例並不保護我們；更重要的是雖然整個老鼠家族只有我看得懂人類的文字，可是我只會看，不會說。
我躲在超市牆壁的洞口後，清楚地聽到了現場所有人的對話，其中最可怕的是「說不定，『乾渴症』是老鼠引起的」。
世界衛生組織對我的哥哥進行了一番檢查後，全球達成了共識：老鼠是「乾渴症」的病毒攜帶者和傳播者，目前無法確認其它動物有沒有攜帶病毒。
完全是無稽之談。
全球掀起了史無前例的滅鼠行動，貓的地位立刻提高到了僅次於人類的第二位。我躲過各種追捕；親眼看到大批親人吃下人類放置的帶有「乾渴症」病菌的食物後乾渴而死。
老鼠家族危在旦夕，我必須找到烏塔塔，因為我有一個很大膽的猜測。為了這個猜測，我做了一個很大膽的嘗試：我吃下了大量人類為老鼠準備的食物……
我完全沒事！！！
這讓我更加堅定了那個推測。如果我的推測沒錯，人類自己才是這場疫情的元兇。
見到烏塔塔，我一定會問他：「你喜歡看書嗎？你喜歡閱讀嗎？」他的答案我很清楚，和我的兄弟姐妹一樣，和所有得「乾渴症」的患者一樣，而那個答案正是導致這場災難的元兇。
我必須記錄下所有發生過的。
因為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見到烏塔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