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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 肯:主宰者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7月號總第427期

子欄目:東南亞華文小說專輯(二)

作者名:方肯


他一直躺着,日久變成一座山,臉上長滿樹木,嘴邊都是濃密的灌木,而眼睛的周圍光禿,因為他不願閉上眼睛,只為直視太陽和星月,守住唯一的永恆。

他不在乎雲朵,它們遲早會飄走,一如流瀉不止的時間,帶走生命和善惡。

為了主宰一片森林,他曾經站在善與惡的之間。他溫柔地說謊話,帶着慈祥又親切的微笑,森林的動植物被他任意擺佈,彷彿被催眠,彷彿被掏空靈魂,彷彿被脅持了神志。

動植物視他為森林裡共同的敵人,卻沒有能力擺脫他,身體不聽使喚地向他鞠躬,對他言聽計從。他的謊言,分散動物們欲反抗的躁鬱,有的被說服,有的因此迷惘。意志堅定的動植物,最終會在他的謊言之下被質疑、被排擠,無法聚合對抗他的力量,最終自暴自棄,到森林以外的海漂流。

謊言造就他,他成就謊言。

直至一天,森林平靜如常,那平靜已持續太長的時間,他覺得自己的主宰已毫無意義,他便找了一塊空曠的平地,平躺下來,如一片樹上飄零而下的枯葉,不再發出聲音。

誰都沒有發現他隱匿的身體,動物爬上他四肢,在他的胸膛奔跑、蹦跳;樹木一分一寸地佔據他的全身,包括他的臉龐和五官,唯獨他的眼睛,是任何一物不能抵達的地方,最後只是黃土。

它們稱他為山。

地底的老鼠蟄伏多年。它們挖掘四通八達的隧道,在裡頭存放腐爛的果子、動物的屍體,各種酸的腥的惡臭在地底交錯。老鼠們嗅覺本就靈敏,但對於惡臭之習慣,已和自己融為一體,無以辨別。然而,其他動植物能遠遠地聞到老鼠的氣味,那充滿毒性的惡臭,逼迫它們迴避老鼠們的出沒地,視之為禁區。

隧道裡日積月纍的糧食,從地底滿溢出來,動植物們找到自己失蹤許久的夥伴,悲慟不已,淚成洪水,使自己被泥水吞沒,最後沉入水底。老鼠們潛入幽暗的水中,撕裂那些未從哀傷解脫的臉孔,噬咬它們每一寸皮膚和血肉,留下無以辨認的遺骸。

蟲子目睹了一切。它們選擇它們認為強大的一方。蟲子不常飢餓,糧食來源充足,但它們對現有的糧食感到單調,厭倦無時無刻尋找糧食的生活。除了糧食,它們開始垂涎權力的虛榮,渴望結束被藐視的待遇。

蟲子曾效忠他,負責收集情報,執行他的命令。正因如此,那時動植物都知道蟲子的身份。當他變成了山,它們不再被賦予任何責任,可有可無。於是被藐視,被輕蔑,即失去利用價值的普通蟲子。

老鼠接受蟲子的加盟,以及它們的貢品。此後,它們地底的勢力便壯大了。一點一滴的擴大,它們不局限在地底,陸陸續續爬到地面,撕咬不能移動的植物,偷襲安眠中或進食中,或沉浸在安閒中的動物,不畏懼各種型態或體格,因為老鼠和蟲子的為數眾多,像狂浪大口大口吞食了一切。

蟲子知道太多事情,那些藏於縫隙、邊緣、最高或最深處的隱私,都在太陽底下曝光。老鼠需要蟲子。它們找到所有卵生動物藏卵的地點,敲破過鱷魚、響尾蛇、老鷹的蛋,然後舔乾蛋液,或吃掉未孵化成形的幼兒,遺下蛋殼碎片刺痛那些母親的心臟。

它們散佈仇恨的種子,在各處迅速發芽,長出黑色葉子白色花朵的植物,根部沿着地面延伸,遇洞則鑽;遇老鼠或蟲子就緊緊纏繞對方,待獵物沒有生息,自己就隨之死亡。這種植物強烈威脅老鼠和蟲子的存在,它們因恐慌和憤怒而拒絕為之取名,也禁止其他動植物提起。一旦發現,討論者將在頃刻間被啃光,骸骨也會被噬咬至粉碎,任風送去未知的遠方。

動植物偷偷稱它為「那個東西」。

夜半時分,當川谷的風流連至此,那個東西的花瓣便如蜂翼擺動,彷彿準備起飛,發出響亮的玻璃聲。那些失去夥伴的動植物,在清脆的叮鈴叮鈴聲中,聽見已逝的生命從遠方傳來低吟,陳述各自被掩蓋的死亡過程。每個夜晚,低吟不減,牽着動植物聚合在那個東西的密集之地,在凌亂的密語中顫抖。它們撫摸黑色的葉子,俯臥在那個東西的根部,好像在擁抱那些不再歸來的靈魂。

地底隧道被那個東西盤踞,彷彿和時間賽跑,搶着消滅所有老鼠和蟲子。魔爪般的根部,伸展比老鼠和蟲子的腿快,它們來不及驚愕或懼怕,呼吸如被撚熄的蠟燭,從此黑暗。

老鼠和蟲子需要新據點,重建它們的勢力,重燃它們囂張跋扈的氣燄。

老鼠厭惡絢麗的色彩,以自身晦暗的皮毛為榮,就搗毀盛放的花朵,在花的屍體之上建造新據點。腐爛的果子和屍體,都儲存在鑽石型的建築物裡。高聳而醜陋的頂部,掛滿動物的骸骨與枯萎的植物為飾物,惡臭比昔日更甚,森林不再有花香。老鼠和蟲子掠奪了整座森林,它們比每個昨天暴戾,未來繼續發生更殘忍的慘劇。

 「你們若要得到權力,必要愛上血的味道,歡快的毀滅。」老鼠告訴蟲子。

原本僅吸取植物汁液和花蜜的蟲子,已沒有回頭的餘地。它們許久不在深夜鳴叫,也不獨身出行,避免被伏擊。蟲子必須遺忘本性,咬噬老鼠剩下的腐壞屍體。但是它們必然知道,它們不過是盲目地假裝。它們奢望權力,卻被權力征服。

老鼠和蟲子必須反擊那個東西,在它們未遭滅絕以前。它們甚麼都沒有,只有屍體。於是,它們將屍體堆疊成山,萃取屍體裡的汁液,沁入在那個東西的所在地。那個東西葉脈般的根,在地面和地底編織了密密麻麻的網,瞬間被燒灼成焦黑,化為灰燼,飄飛於空中,不見蹤影。

屍體汁液比仇恨更濃稠更卑劣,灼傷了大地。大地疼痛,疲乏。暈眩。在恍惚中搖晃,搖晃它無法風乾的傷口。在迷濛中搖晃,搖晃它已無法掌握的黃土和砂岩。

搖晃的搖晃,河也搖晃,流水傾倒而出,流向四方後被蒸發,乾枯的河牀躺着奄奄一息的魚。彌留之際,魚想起它們還是一顆卵的時候,以為此生會游至河的盡頭,並未預料結局就在誕生的地方。它們還沒見過最險惡的暗潮和暗礁,眼巴巴地見水和自己一起枯竭。

凡是會搖晃的都在搖晃,雲也搖晃,在天空四散如粉屑,雨就沒有下來。魚等不到一場雨,鱗片終究在乾燥的空氣中片片剝落,一地的閃爍如星,是太陽映照的死亡。

凡是會搖晃的都在搖晃,搖醒了躲在穴裡冬眠的動物。它們從黑色走出來,穴外艷陽耀眼,它們睜不開眼睛。它們不知道它們為甚麼走出來,也對外邊的世界沒有頭緒,茫然地朝震盪走去,猶如被召喚的傀儡。

魚之消亡,使動植物們凝結在冰冷的沉默中。那些剛從冬眠甦醒的動物,有的終於睜大了雙眼,環視四周,決定要收拾這片殘局;有的仍閉着雙眼隨隊伍行走,依舊沒有思想。

悲傷已比平靜的時間長,在動植物的氣息裡刻下沉重、劇痛的痕迹,它們當中有些不幸窒息,有些抓緊最後一絲喘息,在折騰中詛咒老鼠和蟲子。它們生存的目的,僅為了見證老鼠和蟲子的滅亡。

在星光下,動植物向那個東西伸手,那個東西也向周圍伸出黑色葉子,低吟忽然中止。玫瑰褪下它的殷紅,花瓣變成蒼白;孔雀不再留戀羽毛的色彩,陰鬱稀釋了所有顏色,餘下深淺不一的黑;怒火燒掉了變色龍的顏色,從此它只有白。動植物和那個東西一身剩黑白,顏色令它們哀傷,那是回不來的平靜日子。

蟾蜍在樹上俯瞰一片黑白,腿部沾染着血迹。那不是它的血,走進鑽石型建築物時,必將踩過稀爛的屍體。它向它昔日的食物――老鼠俯身,然後攤開雙手,壁虎和蝸牛嘩啦如雨降至。它生活於水,於陸地,沒有長久的居所和朋友,它只為生存而生存。

蛇坐在老鼠的旁邊,犀利的眼珠盯着蟾蜍,吐信是一種挑釁。它喜歡舌尖在此採集的味道,它想念老鼠和蟾蜍的血,也想念它們從喉嚨慢慢滑入肚裡的快感。蛇僅僅想念,卻不能再如昔日生吞它們。它和蟾蜍、蟲子無異,儘管它的毒液可獵殺無數,權勢卻不站在它這一方。

老鼠之間沒有交心或骨肉的情誼,但打從它們一出世,就知道它們依賴彼此,像束縛在一起的蘆葦,才能建成一艘不沉沒的船,向至遠至遼闊的世界航行。

帶領它們的曾是鼠一世,那時候它們不如現在貪婪,夜夜竄入人類的田裡盜取玉米、稻穗,或等待一隻老死或戰鬥而死的雞、老虎或牛。在太陽底下,它們佯裝誠摯,專一地等待從大樹墜落的果實,但在樹下的等待者不僅有它們,還有猴子、熊,以及早已在枝椏上凝視的貓頭鷹。

關於那四通八達的隧道,那是鼠二世所造,當蟾蜍獻上另一隻蟾蜍的屍體,蛇獻上另一隻蛇的屍體,它們就在一起了。蟾蜍與蛇的捕獵,充實了隧道的糧食庫,也孕育了更多更臃腫的老鼠世代。

老鼠的後世步履蹣跚,舉止表情木訥,終日的飽食阻礙它們思考。它們啃食石頭,磨碎牙齒,又從山崖躍下,以為彩虹是一座不墜的橋。它們心中沒有膽怯,肆意咬破小雞的喉嚨,還有在那已聳立超過五百年的菩提老樹下,啃咬比它們粗壯的樹身。

蟾蜍、蛇與老鼠的勾結,鳥都看在眼裡,它將消息傳佈給其他動植物。動植物秘密傳話,但青蛙和蜥蜴都拒絕相信,直認鳥是造謠者,離間大家和蟾蜍、蛇的關係,縱然它們互不相識。它們遇見鳥着陸的時候,青蛙對之鼓漲臉頰,蜥蜴則鼓漲喉嚨,但鳥對它們不屑一顧,往腐葉掩蓋的土裡猛啄幾下,瞬間叼起一條肥美的蚯蚓,就往天際最高的捲雲展翅飛去。青蛙和蜥蜴留待原地,仰望鳥逐漸縮小的背影,臉頰和喉嚨還鼓漲着,像即將升起的氣球,卻一直沒有升起。

老鼠不斷擴張它們的新據點,填滿了湖,推倒了樹,一吋一吋佔據動植物的領域。那個東西和動植物以呼喊一致的口號,結成鋼絲般的圍籬,緊密交織而結實,無一丁點透風的洞孔,包圍起共同的居所,阻止老鼠的侵入。

蟾蜍在圍籬結成前,向老鼠通風報信。蛇比它先到一步,已懶洋洋地躺在鑽石型建築物裡,以促狹的眼神瞟了蟾蜍一眼。蟾蜍領不到功勞,悻悻然離去,回到月光照亮的森林裡。青蛙始終見到蟾蜍從老鼠的版圖走出來,而且見其臉色毫不惶恐,像是蟾蜍的另一個家。

青蛙終於相信鳥的話,但它沒有機會表達它的醒悟了。蟾蜍的毒液注入青蛙的體內,到青蛙變成黑色後,蟾蜍才回到那濕潤的沼澤,如往常展開一夜不眠的叫鳴。這夜鳴聲格外低沉,猶如一首輓歌。

翌日早晨,蟲子搬來了青蛙的屍體,安放在動植物的中央,然後欠身離開。大家都堅信是老鼠所殺。蜥蜴直覺是鳥殺了青蛙,於是它更憎恨鳥,也厭極其它動植物。這個被扭曲的世界裡,只有它獨醒。它開始散佈鳥是兇手的消息,動植物當中有的信了,有的不信。那個東西和動植物的口號無法一致,圍籬未結成便破敗。

動植物此時想起了他,那個無盡謊言的主宰者。

若是他歸來,森林便會回到平靜之前。動植物的秘密會被揭露,行迹將被監視。所知道和不知道的一切,將因他的謊言而變得混亂──長頸鹿倒立,蘋果樹結出藍色的果子,烏龜以為自己是蝸牛,兔子以為自己是松鼠。

他依循他認為的秩序,進行他認為應當的主宰。

山聽見動植物在討論他,甚至在尋找他,他就挪動了身體。泥土和樹從他身上逐一掉落,飛禽從他的髮間紛飛。他拍走身上的沙石,四周的一草一物都在他的視線裡十分清晰,但風景已不是他躺下時的模樣。他尊貴的寶座早被老鼠啃噬,被風吹蝕,遺下殘毀不堪的木塊,難以辨別是把手抑或椅腳──這些都被掩埋在老鼠丟棄的白骨下。

當他躺着的時候,他一直望着天空,一句話都沒有說,只用耳朵聆聽他曾主宰的森林。他一直知道老鼠的行迹,也知道蟲子的離異。他從空曠的平地坐了起來,他想把他的秩序找回來。因為他想,所以他邁步走了,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老鼠知道他回來了,便為自己的安危擔心。它們明知鼠二世只是一個繼承權力,卻沒有謀略的王,根本不能抵抗歸來的他。但它們從不敢讓鼠二世知道自己的無能,給它最美的讚頌,最尊敬的崇拜,以圖自己在鼠群可分多一點糧食,品嚐到最新鮮的血。

鼠二世對他的歸來毫無畏懼,恥笑他的老去。它們不準備防衛,也不準備商討對策,日復一日如常堆積屍體,滅那個東西,挖鑿更暢通的地底隧道,把足以掩埋整個森林的屍體和果子,送往森林以外的糧食庫。

整個森林都知道鼠二世在森林以外的糧食庫。它們知道總有一天,鼠二世會把所有動物都藏進它的隧道裡,可讓整個鼠的王國、蟲子,甚至它們幾個世代都不愁食。

動植物決定再向他躬身,替他戴上皇冠,還他權杖,為他建造一個與昔日無差別的寶座,但今時的動植物已非他曾主宰的。它們看穿了他的謊言,已懂得在他的聲音面前保持清醒,抱緊自己的靈魂,扼住或許會迷糊的神志。它們立下協議,一旦回到他的主宰,他必須在第三個月圓步下寶座,把森林還給它們。

他必須答應。為了將森林扳回他的秩序上,他唯有答應。他在月亮底下答應了它們的協議。

有那麼一群老鼠,它們在偏僻的山丘旁,沒有陽光的陰影處,另鑿地窖,私藏糧食。它們沒有等待反叛的時機,不過是為老鼠王國瓦解之後,準備重闢天地。

有那麼一群老鼠,它們與每隻老鼠擁抱表示友好,並且靜觀各種風吹草動,不牽扯其中,也不干預。它們沒有等待反叛的時機,卻等着隨時踩上鼠二世的屍體,站在鑽石型的建築物之上,宣佈主權。

他在鑽石型的建築物上敲開一個洞,光從洞湧進裡頭,撥開老鼠之間朦朧的紗,揭露了老鼠們若隱若現的秘密。光,使秘密刺眼。他將真話和謊言互相調和,又變成謠言,而謠言難以被識穿,每隻老鼠相信自己選擇相信的。謠言瀰漫在整個鑽石型的建築物裡,老鼠們感覺空間越來越閉塞,感覺自己的喉嚨彷彿被勒緊。

震盪,搖晃,山石堆滿鑽石型建築物的周圍,封閉了出口,老鼠們被囚禁在謠言之中,像無止盡的咒語,摧殘它們的耳朵和思考。意志薄弱的老鼠啃咬自己的身體,並在互相猜忌中因鬱悶而消瘦,最後癱軟在隱密的暗角,含着自己的尾巴睜眼死去。

當他說完最後一個謊言後,鼠二世的身體像蛋糕被其他老鼠搗爛、撕裂,染上一片暈眩的血色,像焦灼後的灰燼,黏附在四周,怎麼也脫不去。

鼠的世界分崩離析,森林的主權回到他的手上。

他熟悉老鼠身上的每一根毛髮,牙齒的數量。動植物都不知曉,他培養了老鼠的殘酷與狡詐,在他曾主宰的時候,為他消滅反對他的聲音,毀壞反抗他的念頭,鞏固他的權力。老鼠學了他的手段,動植物都動不了它們,像推不倒的磐石,永遠為自己製造有利的環境。但是,老鼠學不了他的智慧。

唯有他才能毀掉自己創造的一切。

動物們將鑽石型的建築物拆除,慢慢地搬走一瓦一磚。那地底冒出暗紅色的濃煙,溢出辛辣的澀味。老鼠們埋藏的秘密逐一顯現,它們的王國是由血建構而成。在破碎的殘瓦交疊之下,露出一條扭曲的尾巴,彷彿終於從禁錮中解脫――那是蜥蜴。它的頭部不知所終,只剩下完好的身體。頭呢?動植物各自尋覓,卻連一顆眼珠都找不到。它們猜測,那滾滾濃煙裡大概有蜥蜴的一部分。

他讓動植物回到自己本該居住的地方,花兒重放,雨水重灌河中,卵在河中反射微弱的光,像零散的星子。第一尾魚孵化出來,順水流游到花朵飄落的水面下。接着是第二尾,第三尾,直到河裡都是魚。

動植物追問他已逝靈魂的去處,他不發一言,將樹木種植到原本的土壤,將泥土填滿老鼠挖掘的隧道……他正把森林扳回他認為的秩序上。他做他想做的事。

第三個月圓時,他還沒有完成。他日以繼夜地修建亡靈的石碑。動植物都來追討他主宰的權力,催促他摘下皇冠,交出權杖,離開它們為他建造的寶座,把森林還給它們。他仍舊不理會動植物的聲音,按照他想做的事,繼續縫補森林的每一個傷口。

動植物深恐他重施謊言,越來越鼓躁。每天在太陽升起後和落下前,動物一齊蹬腳,樹上的葉子都墜落,覆蓋在森林的土地。層層落葉逐日疊高,掩蓋了他的寶座。

他找不到他的寶座了,但他還沒有完成他想做的事。動植物等不了他,他只好依照協議退下。

他回到那空曠的平地,環顧他重建的森林,花兒盛開,動物奔放地跑,樹木不再顯露焦慮的顏色。那個東西漸漸枯萎,化成隨風消散的灰,而風裡不再有那來自遠方的低吟。

然而,老鼠們此時拾起鑽石型的建築物之碎塊,一塊一塊堆砌成方塊的形狀。它們推舉了年老多病的老鼠當新的王,並集體開始重新挖掘隧道。它們還沒有增添新的血,蟲子、蟾蜍和蛇都在動植物未察覺之時,見證了方塊建築物的頂部,重新掛上骸骨與枯萎的植物。

他回到那空曠的平地,慢慢躺下。這次,他閉上了眼睛。在鼠疫降臨前。

 

 

 


 


方 肯 馬來西亞新山人,現居吉隆坡。自由文字工作者。曾獲全國嘉應散文獎、台灣時報文學獎、海鷗文學獎、香港青年文學獎、馬華兒童小說創作獎等。著有長篇小說《海峽邊城》、散文集《啃日子》,目前任馬大寫作班散文╱小說指導老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