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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修捷:化形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7月號總第427期

子欄目:東南亞華文小說專輯(二)

作者名:王修捷


他們一行八人穿越寬敞的酒店大堂,走過櫥窗、大而殘舊的青花瓷瓶、黑色的豎立式鋼琴,一路踏着厚實的紅地毯拾級而下。工作人員為他們推開地下表演廳的大門,場景豁然壯闊起來。

一開始他還以為那只不過是三流夜總會裡的情色表演。和想像中不同的是,Calypso的演出地點設立於曼谷某知名大酒店裡。這樣一來,表演本身便增添了幾分雍貴。他們準時走進被無數柔燈映射的玄關裡,玄關處的海報裡的人活色生香,比女性還柔美。

Calypso――」女友握着票根呢喃着這個字眼。「那不是『加勒比海盜』裡曾出現的海神女妖嗎?」

「加勒比海盜?那個渾身由螃蟹化形而成的女巫?那只是杜撰的情節。Calypso原型來自希臘神話。泰坦巨神的女兒住於海上,能化形。她因為心愛的人不肯留下陪伴,最後心碎而死。」他一邊帶着女友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一邊匆匆回答。

八點半,來看歌舞劇的人漸漸擠滿表演廳,以海神為名的歌舞劇團即將登場。他抽空閉目養神,順便讓雙腿休息。連日來趕場似的逛遍了曼谷大街小巷,雙腿早就開始隱隱作痛。曼谷早前才剛遭遇百年難得一見的大洪水,幾乎整座城市都與湄公河合而為一,如海神出巡,大部分城市被泡在水中。所幸他們準備前來的時候,洪水已退得乾乾淨淨。否則這趟行程就得取消了。

如今街道上早已沒有洪水過境的殘餘痕迹。湄公河旁的大佛寺,四方而來的遊客湧動。那時他正從一對賣麵夫妻的小舖裡用過午膳出來。他本來想詢問更多有關大水的事情,但店裡那對華裔夫妻說得一口流利泰語,卻不諳中文。

「真奇怪。你瞧這店的擺設,很難想像主人不諳中文。」他望着店舖深處裡堆疊着一堆中國陶瓷娃娃、一個大而殘破的陳氏牌匾、不被供奉的天公神龕。「我還以為自己走進了中國當舖。」

轉進大佛寺的時候他還在想着關於那對華裔夫妻的事情,以致幾乎撞上迎面而來的觀光客。他避開人潮洶湧的主殿,來到側面的迴廊。這裡比起大殿更有修行聖地的範兒。一個漂亮女人正跪在小祭壇前,神情似很倦怠,正望着祭壇中供奉着的佛祖呢喃。她臉上的妝化得很濃,隱隱看出一條淚痕垂直而下。這女人大概是有心事,淚痕未乾便跑來佛前求佛。

他沒有興趣繼續窺探下去,把注意力轉移至迴廊上的壁畫。壁畫共有十八幅,畫的內容是有關悉達多太子從求道到證悟的漫長過程。其中兩幅圖畫尤其讓人動容。第一幅畫,太子修苦行不果,畫中的太子面容枯槁,全身只有一層皮包裹着骨架,觸目驚心。這形象和佛陀出家前當太子時的雍容華貴及證悟後的神聖形象都有所不同。另一幅畫則是描述太子於菩提樹下近證悟時,天魔派遣絕色美女於太子座前跳舞,企圖阻擾其道心。圖中的各路女子正聽從魔王的指示嘗試拗折身體各關節,企圖達至人體媚態的極致,擺弄出最嫵媚的舞步。

海妖擺弄出最嫵媚的舞步,音樂響徹會場。他聽見人群裡傳來驚嘆。「天吶!他們比真的女人還要漂亮!」

比真的女人還要漂亮?他苦笑。或許,對他們那種人而言,那其實並不是讚美。

海妖們跳完一支熱鬧的現代舞以後,所有人依序退下。這時,一個穿着白色晚裝的女體從後台款擺走出。隨着她的出現,音樂突然被切換成節奏緩慢的古典樂。她開口便唱出一段哀怨的歌曲。

「天吶。她真的好美。這位出場的,比剛才那些都美多了。」身旁女伴輕輕道。

他心中卻是一震。舞台中央唱歌這位不就是中午那位於佛前盈盈下拜的妙齡女子?原來她也是變性人。當時匆匆一見,他竟然看不出。傳聞佛觀一缽水,能見八萬四千蟲,未知她以此形象跪倒佛前,佛陀看見的又是甚麼?

庸碌如人類,才會在意並比較人的美醜與香臭。是男是女,終究只是一場化形。

早前大夥興致勃勃要觀賞Calypso的演出,他曾提出反對。泰國的變性人與西馬半島的變性人有所不同。西馬的變性人,大多出於自願。他們的心態比較簡單,就像女人的靈魂錯置入男體之中,終究想找回原本的自己。但泰國的變性人已經變成了一種工業下的附屬品,也衍發了更多問題。窮苦人家的小孩,自幼便被買走或拐走,輾轉被賣進賣淫集團或豢養變性人的集團,後被栽培成表演工具。他們那種出眾的美,實際上是從小注射女性荷爾蒙所致。男性長期注射,生命會隨之衰減。因此,一般變性人壽命不會很長。

如果變性的人本身是出自自願,原也無話可說。若不是出自自願,那麼,眼前的表演,實際上是一場華麗的慢性死亡。這艷光四射的表演,其中的苦難,實在是難以言盡。

台上的她把妝化得很濃。她皮膚異常白皙,兩腮卻泛起緋紅。他不由得想起燕。燕第一次化妝便闖了大禍。那時,燕的臉上也是那樣有着不尋常的緋紅,隨後被訓導主任抓進訓導處,狠狠教訓了一頓。在那之後,燕便不太喜歡上課。再後來,當家人發現了他的異常,他索性便輟學離開了自己的住家。

「你不覺得你的脾氣也太倔強了嗎?」當時他問。

燕甚麼也沒有回答。半晌, 也只是說了一句話:「你不會明白。我不覺得後悔,只覺得疲倦。非常非常的疲倦。」

隨着歌曲內容的改變,台上的女體,神情也越來越哀怨。他大概也聽出歌劇的內容了。對方的歌聲正在敘述一個關於愛情以及背叛的故事。這時另外一個女體也從舞台後繞了出來。這女體雖然不比之前的漂亮,但身材更為傲人。酥胸半露,相較起來,之前唱歌的那位便顯得沒那麼妖嬈。

少年時期的燕無法隆胸。那曾是遙不可及的夢。雖然她最終選擇以女體的形象示人,但她並沒有能力為自己換來更美好的身段。他們躲在一起打工的餐廳後巷抽煙,燕破例的談起一些較為私密的事情。當時她說的就是關於隆胸的事。那時燕已經和家裡鬧翻,並搬到一群變性人處一起居住。短短數個月,她的閱歷已經非當初可比擬。記得燕曾說過,大部分像他們那樣的人,拚命的存錢,無非都是為了變性手術。但變性這回事非常兇險,活脫像是要再世為人一樣。男性胸部沒有多餘脂肪,如果想隆胸,得在皮與骨骼之間硬硬撐出一個空間。那種痛楚,絕非一般女性隆胸所能比擬的。

他聽着燕說起自己的苦難,腦中想起的卻是佛經裡所記載的故事:當時摩登邪女看上佛陀弟子阿難,施術迷惑阿難後邪術被佛陀所破。佛陀救走阿難,邪女找上門,阿難避而不見,佛陀趁機點化邪女:「你愛阿難甚麼?」

「我愛阿難眉目俊俏。」

「那麼我把他的鼻子割下來給你,你還愛阿難否?」

邪女從此頓悟。

然而,現實中並沒有佛經故事裡那麼乾脆俐落。對他們而言,隆胸並不只是因為胸前多了兩塊肉,某程度而言,那是再世為人。燕口中成功隆胸的變性人,後來到夜店裡跳舞時,跟一個外國人走了。從此音訊全無。她所留下的故事卻讓燕深深着魔。

「終有一天,我會等到帶我走的人。」

這時,舞台聚光燈一分為三,台上又多了一位男性表演者。他在台上誇張的點燃一根煙,然後攬着那位唱歌的中性人。台下看秀的人此時大概也知道歌劇內容了。這位輕佻的男主角,因為那位妖嬈的變性人而拋棄這位唱歌的美麗變性人。

女友在他身旁將嘴巴貼近他耳朵,輕聲問道:「如果你不知道台上那位唱歌的美女是變性人,你會愛上她嗎?」

聽到這問題的時候他着實愣了一下。這問題似乎又回到了佛陀與摩登邪女對答的禪機裡。佛問:你愛阿難甚麼?如果你愛阿難眉目俊俏,那我把他的耳朵鼻子都割下來給你,你還愛那些耳朵鼻子嗎?如果你愛美女眉目俊俏,你突然發現那只是一個你還沒發現的假象,又或者,如果她根本就是男性,那麼你還愛他嗎?

那一瞬間,他甚至產生「女友或許也是男人」的荒謬感。

或許是觸景傷情,台上那位表演者唱着唱着,突然流下兩行清淚。然而觀眾裡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大概觀戲的認為戲子無情,因此不會太投入。但他看着看着,突然明白了歌舞團被取名為Calypso的因由。海神Calypso,泰坦神族的後代,一位絕色美女,善於化形,最後因所愛男子的離去而心碎死去。那是一個心碎的隱喻,同時也是一個族群的象徵。但是,台下又有多少人在乎這個隱喻?

台上男子不可一世的看着身邊兩個女人。他心中突然閃過一個畫面:在某個平常的聚會中,C君多喝了幾杯,說出了一段關於「打阿瓜」的往事。那時C君和他朋友不曉得在哪裡受了點氣,氣沖沖的駕車經過紅燈區。車廂裡的他們本來心裡已經不痛快,看到路邊有一個落單的「阿瓜」向他們招手。他們越想越生氣,於是乾脆把車倒回去,一下車便對那個變性人拳打腳踢。

這番話說出來以後,全部人都吃吃的笑了起來。唯有他沒有笑。在那之後,毫無預兆的,他開始疏遠C君一夥人。

阿燕也曾經被陌生人毆打。當他終於被餐廳同事排擠,為了生活,他開始接客。變性人也有性慾,他們的性慾並不容易從正常管道得到滿足。有時候,遇到心儀的恩客,賺錢餬口之餘,同時也能滿足自己的性慾。但是,特地找上變性人歡愛的那些男人多少已經有所扭曲,有的甚至帶有暴力傾向。燕不可能不懂這點。看着C君眉飛色舞的述說着他「打阿瓜」的過程,他忽然對阿燕自殺的動機,有了一絲模糊的瞭解。

台上的歌劇仍然在進行中,女子一邊唱着歌,一邊多情的看着身邊的男子,男子依然浪子般抽着煙,可以看見零碎的火星在男子手上隱現。

零碎的火星在火盆上隱現。阿燕舉殯的那天,他特地到靈堂上香致意。她父母並不多話,神色不善。面對來慰問的客人,總是寥寥數句便歸於沉默。像她那樣的人,交心的朋友向來並不多,來的人未必便是他父母所樂見的人。他也不多做解釋。上香致意後,他打開棺頭玻璃蓋瞻仰燕的遺容,他發現燕穿着一套男性西裝,她那吃盡苦頭才隆起來的胸膛已經平復。他們終究沒有按照她的意願,反而強行取走了她的義乳,替她決定了她最後的性別。

愛美的燕並沒有上妝,一張臉白森森的,像卓別林默劇片裡的滑稽演員。那對繃着臉的父母、那群陸續來弔唁的「姐妹」,她倒真的是把喪禮變成了一場默劇,卻一句對白也不肯說。

她有太多事情沒交代。警方推測,她的死因是服用安眠藥過量。她身上那些新舊不一的傷痕,也許是這些年來接客時被毆所致。她死前沒有留下甚麼遺言,只留下一櫃子女裝,以及那些林林總總的女性化妝品,後被她母親一把火燒掉。他望着她這一身入殮的男裝,不僅感慨,她生前沒有能力決定自己的性別,死後依然沒有能力決定自己的性別。

九時三十分,Calypso歌劇正式結束。變性人們陸續離開舞台,在夾道中列隊向離開的觀眾揮手。團友們意猶未盡,紛紛往前與變性人們握手合照。他拉着女友離開了夾道,走出酒店。夜涼如水,他伸了個懶腰,女友突然拉一拉他衣服:「你瞧?」

一人神色匆匆在他們面前走過,比他們還要早離開會場。他一愣,認出那人正是剛才在台上流淚的某表演者。她並沒有留在夾道中,而是早一步溜了出來。此時的她脫下一頭如雲的假髮,換了一身T恤牛仔褲,突然變成了一個漂亮男孩。她走得很快,轉眼便穿進了陰暗的巷子裡,消失在夜色中。他終於明白為何變性人也叫陰陽人。有時候,他們可以在陰陽之間隨意化形。

人世間,性別是甚麼,愛情又究竟是甚麼?那只是一場化形的過程?就像眼前和他廝守的女伴,如果剔下一身骨肉贈他,她是否還是原來的她?而他們如此深愛,如果真有來世,她錯入男體,他們是否仍然恩愛如往昔?

他再度想起燕。沒有人知道的是,阿燕生前曾經留下一封遺書。那封沒有署名的匿名信輾轉寄到了他手上,被他一把火燒掉。他還記得,讀完信的時候他難以克制自己產生一股厭惡的感覺,以致他驀然驚覺:「原來我和那兩個動手打變性人的男生並沒有不同。我並沒有很高尚,內心深處的確歧視着他們。我們的分別,只是歧視的程度有所不同。」

那封信很短。他一眼就可以看完。

「如果我是真的女人,一個真正的女人,你會愛我嗎?

但我已經,很疲倦很疲倦了。有沒有答案,其實也不重要了。」

 

 

 



王修捷 1980年生。音樂人、智庫研究員、講師、詩人、馬大哲學博士。活躍於動地吟,曾創辦拉曼大學樂塔創作坊(PJ分校)。曾獲星雲文學獎及海鷗文學獎。目前已出版二部小說。作品收錄於:馬新《新馬文學高鐵之微型小說》、中國《新世紀東南亞華文詩歌精選》、《馬來西亞當代微型小說選》、《時光旅行――馬華文學2009》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