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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曉珊:花城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7月號總第427期

子欄目:東南亞華文小說專輯(二)

作者名:戴曉珊


1

蘭英的頭微微揚起。她嗅到一股魚腥味。她沒看。那張嘴忙着講話,也忙着咀嚼。她想像,長粿條斷裂後黏成一大團,摻合兩根細韮菜、剩頭或尾的白豆芽、肢解的鮮紅蝦段,全泡在唾液中,任隨舌頭的升降,被頂上和拖下。

阿辜仔以為她在聆聽,說得更起興:「中轉站,最適合了,對不對?彼此不知道大家來自哪裡,會去何方。互相取暖,互相滿足。完事了,不用道謝,不用道別。完全沒有包袱。多乾脆!」他看蘭英眼光移到她的豬肉碎上,就閉嘴,吞。

民泰瞄一眼蘭英,才問:「難道也不回味嗎?」

阿辜仔撿起一片草藥葉,放在掌心,用湯匙舀起細碎的紅蔥、薑、蒜、椰絲、乾蝦米和小塊狀的酸柑、小紅椒,全堆在草藥葉上,然後胡亂捏成一團,拍進口裡。他邊舔掌心邊說:「你捉到了重點!就只能當成一次性紙巾來用。不能像手帕一樣,想擦嘴時就拿出來,抹乾淨了又收回去。」

民泰用湯匙踹掉大蝦頭,抬起頭說:「說得機場裡的美女都在尋找性愛伴侶一樣。」

阿辜仔哈哈兩聲,說:「像你這樣的老實老頭子,一輩子也不會遇上。誰叫你手帕一直帶在身邊啊。」

民泰叉起一段蝦身,伸到蘭英面前,說:「你試試。很鮮。」

她頭微後仰,看阿辜仔,發現他在偷笑,就搖搖頭。民泰說:「這湯酸、辣、鹹、甜,你最喜歡了。要不要跟你調換?」

阿辜仔輕輕哼了一聲。然後,頭抬高些許,發出脆裂聲、壓碎聲、碾糊聲。

她聽見了。她別過臉去。她夾起小盤子的荷包蛋,蓋在九層塔豬肉碎上。筷子一刺,艷艷的黃液流瀉。

艷陽高照。沙灘上,一群又一群的遊客,排隊。男的穿着花襯衫或者T恤,下身一律短褲。女的上身套一件寬上衣或者一條大圍巾,下半身都是若隱若現的三角泳褲。每人肩上都披着一條深褐色的毛巾,手中都拿着一瓶礦泉水。幾個小孩被爸爸或者媽媽拉着,身子裹在鮮橙色的救生衣裡。接着,隊伍向遊艇挺進。好幾輛連續出發,朝三公里外衝鋒。

蘭英看這片被遊艇佔據的海。它們原地立定,點頭,搖手,是在召喚她,也是在驅逐她。好多蝴蝶在天空展翅,被快船拉着,享受一線鉗制的自由。總有着陸的時候,到時是身心投入,淋灕回報嗎?還有到處亂爬的小蟲子。孩子們大概適合匍匐的馬陸。成人應該喜歡獨自駕馭飛竄的甲蟲。

她想像藍森林的喧鬧。聽見的是幾分鐘一次的書頁嘆息聲。還有幾秒一遍的手機號角叫。

她看手錶。還有幾分鐘時間就到了。這片沙灘上懶人椅和大陽傘的所有者,躲在樹蔭下。他戴着一頂草帽,一副黑眼鏡。蘭英轉身看他時,確定他們的目光相接。

「還要再坐嗎?」她問他們。

民泰用食指當書籤,蓋上書,抬頭,按下眼鏡看她,說:「你要嗎?」

阿辜仔眼睛盯着手機,說:「還要坐!坐到我屁股都痛了。我要去按摩。鬆鬆脛骨。」

蘭英坐起來。她轉身看後面的商店。五公里的街上,大概有五十間按摩店吧?如果估計錯誤,只會少了。那些按摩女郎,坐在店面前,連椅子都沒有靠背。她們翹腳,雙手抱胸,歪頭,眼波低垂。當三兩個遊客路過時,她們頓然成了上發條的娃娃,拋一個媚眼,露齒燦爛笑,揮出的手掌隱約展示艷紅的指甲。

蘭英說:「我也想試。」

民泰說:「好啊。」

阿辜仔這才抬頭,看蘭英,說:「你不會天真到以為我真的按摩吧?」

「我不信找不到給女人按摩的按摩店。」

阿辜仔翻一個白眼,說:「老實老頭子,你當然是去按摩了。」

她說:「你們去。我回酒店。」

民泰睜大眼睛,眼鏡滑落鼻樑停在鼻翼。

阿辜仔說:「按摩就算了。如果你讓他今晚跟我一起外出,就算你有種。」說着,他低頭,放低聲量,說:「只怕你有,他沒有呢。」

蘭英說:「今晚幾點?」

晚上九點四十分,他們躺在牀上看電視。渾厚的男聲旁白說,它們已成熟。長度六米,估計重量近一百五十公斤。生物學家額頭上戴着頭燈,撥開長至膝蓋的水草,找到了這對掠食頂尖階的掠食者。

蘭英推民泰,說:「快十點了。」

他說:「你不要開玩笑了。」

她說:「去。見見世面啊。」

「不見也罷。」

「去啦!不然,阿辜仔會笑脫牙。」

他說:「他還沒老到戴假牙。」

蘭英坐起來,看着民泰,兩秒後說:「我保證,我信任你。絕對信任!」

「哎,不去反而是我不信任你一樣。」

民泰掀開被子,爬起來。脫掉短褲,露出方形內褲。

她拿起遙控器。

不斷轉台。直到電視熒幕的右下角出現22:23時,她才放下遙控器。

她望着電視機,一個女主播在報新聞。她沒看懂。

她聽到那熟悉的氣息。

她熟悉那節奏。從額頭開始,轉到耳朵,滑落臉龐,幾個哼哼嗯嗯而已。接着,清脆的輕拍,柔曼的撫摸,粗狂的吸吮。嘴裡含着唔唔,逐漸形成一條韻律。喉嚨闖出一兩個啊啊,是即興的小跳脫。然後,呼呼變咻咻,噓噓帶一聲咕嘟。然後,不受控制地,呃呃呃……成了曲子。

她也熟悉那口氣的酸餿。還有鼻孔、頸項、腋下,深埋但張揚的屎臭、汗臭、狐臭。

卻有另一道味道。是味道,但不,沒有味道。她追蹤,始終到達不了。它是一層薄薄的黏膜,套住她。她渾身不自在,卻甚麼也嗅不出來。

電視熒幕右下角顯示23:22。換了一個男主播。她還是沒看懂。

數字在變化。一切會歸零。又從零,進入另一輪計算。

她無法清算。她嗅到自己身上的焦味。

23:52。門鈴響。

蘭英打開門,看到阿辜仔扶着民泰。

他拋下一個沙包一樣。民泰撲在牀上,就睡了。

「你的老實老頭子,見到美女,爽死了。聊得可開心了。還請人家喝酒呢。自己不會喝還喝了三杯。哈哈!酒量真小。不過,沒想到,他這麼有種!哈哈哈……」他張大嘴巴,濃濃的酒氣噴向她的臉。

她關門後,走進廁所,坐在馬桶上。

她站起,走出廁所,來到牀邊,右手搖晃他的肩膀。

她大聲說:「我問你!」

她鼻子吸一大口。她嗅不到。

她又走進廁所,雙手按在洗臉盆上。她閉上眼睛,反咬下唇。又嗅不到。

她睜開眼,看到了他們。

乒乓!碎了。

蘭英跟民泰同牀。不同方向。不是面對面。除了嘴巴像布簾一樣抖動、大聲打呼嚕、上半身不斷起降之外,其他部位完全沒動過。被阿辜仔一拋之後,他就釘死在牀上。

她翻身,看時間。被噤聲的一對男女主播,精神奕奕。

06:32。民泰發出一連串的嗯嗚。他爬起牀,脫掉鞋子、襪子、褲帶、長褲,拍了幾下額頭或者臉龐,啪啪啪,走進廁所。好大的一泡尿,噼噼啪啪,傾盆大雨。回到牀邊,讓屁股逐漸、緩慢沉入牀的邊沿。

蘭英猛地翻過身來。眼神戳他、扭他、扇他。

「我喝醉了,是不是?真不好受。頭痛死了!」

她坐起來,說:「誰叫你喝這麼多?」

「哎呀!那個阿辜仔咯。本來我選了一間有現場表演的酒吧,聽樂隊唱《海闊天空》、《Imagine》、《California Dreaming》。聲量是大了一點,好像錘子咚咚咚敲在心臟一樣。但,也是一次體驗啦。主唱蠻帥的,歌喉帶滄桑的嘶啞聲。你一定也喜歡。阿辜仔咯,說不過癮,就拉我走了。我叫了一杯雞尾酒,也不便宜,就喝光啦。」

「只喝一杯?」

「本來是只喝一杯。可是,阿辜仔拉我進另一家酒吧。外面就站着穿着性感的妹妹,屁股和奶奶都擠得快爆炸一樣。你可以想像裡面是怎麼樣的吧?」

「那你就請性感妹妹喝酒啦?好闊氣!」

「你聽我說。那個婦女身世很慘的。她說自己是本地人,曾經嫁到馬來西亞去。沒有騙人哦。她說自己住在Chow Kit Road,一間手錶店的上面。她還能說出二十年前,麥當勞剛開張時,人人都去新屎坑的盛況。還有那時的Rich's,大家週末都排長龍買大便紙。我都記得呢。」

「二十年前?她有多大歲數?」

「就是咯。都人老珠黃了。搽了厚厚的化妝粉。醜死了。你說,我會對她起色心嗎?」

「那你幹嘛請人家喝酒?」

「這是給她一點錢賺。她講了這麼多,要求喝一杯,也不過分啦。她說,自己嫁過去,生了一個女兒,丈夫就跑掉了。自己沒辦法,帶着女兒,回到這裡來。走投無路,又回到這個行業來。現在女兒大了,也出嫁了,卻看不起自己的母親。她說,現在她租郊外一間小房間,孤零零一個,沒有親人。她說,反而是工作裡的姐妹們,是她最親的朋友了。都這麼老了,還要靠肉體賺錢。我真同情她。」

「所以,你又陪她喝了三杯?」

民泰大呼:「甚麼三杯?」

「阿辜仔說的。」

「這個阿辜仔!你不要聽他亂講。我聽音樂喝了一杯,後來陪那個老婦又喝了一杯。就兩杯啊。哪裡有三杯?阿辜仔啊,真是個大炮仙。你以為他多有種嗎?他是愛抽性感妹妹的水。他自己才可能陪人家喝了三杯吧。可是啊,當人家暗示跟他外出時,你猜他怎麼答?他說,『我們』的老婆在酒店等我們。他說『我們』呢。平時聽他吹水,以為他是個風流的情人,放蕩不羈,多瀟灑。我說,硬硬捉我一起去,就是要用我做擋箭牌。自己沒種,還要賴我有老婆。真是的!」

她噗呲一聲。像個少女。

他們走向酒店餐廳時,她才發覺,自己很餓。是餓了很久。只是沒有被發現。

他們一踏進餐廳,就看到了阿辜仔。他放下手中的刀叉,後靠到椅背上,嘴巴還在咀嚼,下巴抬起來點了兩點。

蘭英捧了一大碟的炒飯,坐在阿辜仔的對面。他們的眼神輕輕刷過,打出一個叉號。她開始將炒飯裡的黃梨塊挑出來,堆到碟邊。

民泰一坐下,就說:「這麼早?」

「你才早呢。醉成爛泥一樣,還能這麼早起牀?是不是有人不讓睡啊?」

民泰邊挑出炒飯的腰豆,邊說:「我自己起牀的。人老了,睡懶覺是一種奢求。」

阿辜仔說:「不要假假啦。你昨晚沒有看到,有人的臉,黑過鍋底。」

民泰啊了一聲,瞄一眼蘭英。他舀起三五顆腰豆,送過蘭英碟子來。然後,把蘭英不要的黃梨塊全舀走。

她眉頭一皺,立刻望向對面。阿辜仔撕開黃糖袋子,倒進杯子裡,專注攪拌咖啡。他沒有發出甚麼聲音。

她趕快撥散那堆腰豆,張開大口,把一大湯匙的炒飯送進洞裡。

阿辜仔抬頭,說:「今晚我們再來一次。怎麼樣?」

「還來?」

「昨晚你不是很爽嗎?」

「爽個屁!我的頭現在還在痛。」

「你不要假假了。是怕了吧?」

民泰搖頭,說:「哎呀!有甚麼過癮的?不就是陪性感女郎喝喝酒而已。」

「今晚我要進一步哦。」

民泰跟蘭英互看一眼。他哼一聲。她低下頭去,微笑。

阿辜仔斜着頭,說:「有種嗎?」

她說:「今晚同樣時間。」

 

2

黑,抹掉界線。天空覆蓋大海。大海吞沒天空。融合或併吞,現場找不到線索。只有一切都抽空的黑。路人,身在其中,不知曉過程。

他想,白天的環境喧鬧、躁動,他還是可以戴上老花眼鏡,沉浸於自己的世界。而夜晚,隱匿在黑暗中的細語、微波,都會挑撥內心的平靜。

一排排的懶人椅和大陽傘已回收。天明才陽光下、清風中舒展。遊艇和快船都安靜了。看不見的錨,牢固抓穩。孩子嘰嘰喳喳、嘻嘻哈哈,暫時消音。女人飛揚雙眸、綻開雙唇,暫時褪色。男人豪情汗水、激情心跳,暫時冷卻。光明下的歡樂,先讓位了。

沙灘上,路燈微弱光線下,另一群人在站崗。

他跟阿辜仔緩慢走着。他想不動聲色。可阿辜仔呢?他不。昨晚,阿辜仔對他說,她們是被冷落的一群。或許曾經風光。或許命運使然。或許有缺陷、有病。站在這裡,都迫不得已。價錢比不上正牌。阿辜仔看到了她們的低賤。他看到悲慘。可阿辜仔還喜歡細細品味。他邊走邊評,常常太暗看不清,還停下腳步,伸長脖子瞪大眼睛。阿辜仔會說,這個雖然老了,但身材還算圓潤,不看臉上的皺紋,還是下得了手。又說那個,如果胸部可以大一點,即使五官不協調,也不是大問題了。當他們路過站得比較自信,完全袒露在路燈下的美艷女郎時,阿辜仔就判定,這類肯定帶了性病,不值得冒險。他盡量不置可否。只是,有時候,嗯嗯點頭時,自己也分不清,是想讓阿辜仔停止評論,還是要他繼續說。

她們大部分單獨站着,像等待約會的情人。也有三兩個合成一夥兒,準備開派對似的。民泰和阿辜仔像巡禮的將軍。民泰覺得,她們真像安分的小兵,不上前來打擾。他覺得不安,不願意自己高她們一等。可他也覺得安全,能跟她們保持距離。這距離,保住他的自尊,免去他的羞恥。

快到步行街了。他知道,因為他又看到她們了。

一個老婦,一身緊身短衣短裙。可更彰顯了扁塌的乳房,和臃腫的下半身。今晚,她又推了推身邊的小辮子女孩。她拎着一個小籃子,裡面裝了一支支的紅玫瑰。她向他們奔跑而來。阿辜仔是不理不睬的。他卻搖了搖頭。小辮子女孩一直簡單地說,玫瑰,美麗玫瑰,便宜美麗玫瑰。他放慢腳步,邊笑邊搖手。他發現,她身上還是昨天的那件骯髒連衣裙,左肩上的小花依舊潔白。小辮子女孩對他燦爛地笑。他無法避開她的目光。昨晚,阿辜仔出面,推開了小辮子女孩。今晚,阿辜仔兀自走遠了。他,終究停下。

阿辜仔回過頭,等他,說:「酒吧裡的女郎可不領你情呢!」

他發現,玫瑰花瓣已半枯萎。枝幹上的尖刺,卻刺痛他。他想知道,玫瑰花是否芬芳。可是,他放下了它。他轉身,看到她已經回到老婦身邊。他說不出,她跟老婦之間,有哪些相似之處。一層暗影,籠罩她們。

他趕上阿辜仔。低沉而厚重的鼓聲,迎面而來。

就是這第一家酒吧,昨晚他一抵達,就被一把嘶喊聲吸引。當時唱着Smells Like Teen Spirit,鏗鏘有力的控訴。蘭英一直不喜歡Kurt Kobain,說他太幼稚。後來這個長髮帥哥,唱起了黃家駒的遺作。他竟然換了那憤青的高亢腔調,變成滄桑男人的低沉煙嗓。他肯定,蘭英會喜歡的。今晚,台上站了三個人。一個小夥子和兩個少婦。他們邊唱邊跳,似乎是韓國的流行樂。昨晚台下安靜聆聽的聽眾,也換成了一群狂歡者。他們站起,扭擺身軀,高舉雙手,向台上呼叫,然後拿起手機來自拍。民泰想,今晚,他不適合了。阿辜仔跟他打一個眼色,督促他快步跟上。阿辜仔不可能預先明白他的心思。他只是另有目的地。

只是,他們想走快一點是不行的。人肉掛着看板,一直打斷他們的腳步,插進他們的視線來,朝他們的面孔呼喊。有的男人會輕輕碰他的手臂,或者輕輕拍他的肩膀。遇到這種情況,他比阿辜仔逃得更快。

來到步行街的中段時,人肉就是看板。粗略流覽是相同的動物種類,仔細觀看是各有特色的女性個體。大部分性感女郎都心不在焉。她們無精打采,眼神飄移,進入極端厭倦以致無所謂的境界。這類女郎,民泰會看得比較自在。他肯定她們沒有損失。至於自己是否受益,就不那麼肯定了。還有一些比較激進的性感女郎,會走前來,把臉湊到他面前。他不能不盯住她們長而彎的眼睫毛,血紅而豐滿的嘴唇。可他總是聽不見她們說甚麼。他連續搖頭、眨眼、吃吃地笑。阿辜仔每每這個時候,停下來,跟性感女郎搭訕兩句。民泰一方面覺得他在為難他,另一方面覺得他解救了他。他總想繼續走,拋下阿辜仔。可他總是禁不住好奇地旁觀、打量和遐想。

阿辜仔大聲笑,然後示意民泰跟着他走。後面兩個女郎大聲說,待會兒見咯,永遠等你啊!

阿辜仔在一個小岔口轉進一條小巷。昨晚他們沒這麼走。

他先看到了一家餐廳。店面擺了好多玻璃長魚缸。比他的手臂更長更大的幾隻龍蝦,揮動觸鬚,眼珠子溜溜地滾。另一個缸裡是十多條的石斑,擠來擠去,很是互相厭惡。還有一缸裡的螃蟹軍團,都舉起鉗子,精神十足,一刻不懈怠。他朝餐廳裡頭看,好多人。每張桌面上都堆滿了顏色各異、形狀不同、大小不一的龍蝦殼、蝦姑殼、螃蟹殼、魚頭殼、長蚌殼、扇蚌殼、蜊殼、螺殼、蛤殼。他想,夜店街旁,開一家海鮮酒家,很搭。都展示同樣的東西。

他想問阿辜仔,但很快他就明白了。

再走幾步,一個魁梧的男人,向他們招手。男人上身套上緊身的背心,下身的黑皮褲也很貼身。他覺得有點不妥。他跟在阿辜仔後面,發現前面又是幾家酒吧。十幾、幾十個男人,原本坐在酒吧前的沙發椅上,看到他們來了,立刻起立。他看到一個裸露上身,下面只有一條三角褲的男體。他想掉頭。可這時,一個文質彬彬的男人靠過來。斯文男人有力度地捏他的手臂,說,按摩嗎,好舒服哦?他嘖一聲,甩手臂。斯文男人手放開,手掌大張,說,沒問題,沒問題的。阿辜仔在前面,看到了一切,露出一張很開懷的笑臉。他快步離開,經過阿辜仔身邊時,一眼都不看他。

民泰邁着快速的腳步,眼看小巷盡頭連接一條大街。好多的嘟嘟車和摩哆停泊巷口。他想,酒店的方向在左邊。於是,他轉進了左邊的另一條小巷。

沒走幾步,民泰聽到了一把尖銳的女聲吆喝聲。他覺得有點熟悉,但說不上來,是誰的聲音,在哪裡聽過。接着,他聞到一陣肉脂混合了香茅和孜然的味道。他放慢腳步,飄來的香味更清晰。是雞肉、豬肉和羊肉。一個小轉折後,他看到了一架炭烤肉串小販車。兩個女人背對他。一個身材稍微臃腫,身上的連衣短裙貼滿了閃爍的銀珠片。另一個身材高挑,凹凸有致,頭上戴了一頂雞冠型的羽毛帽。

雞冠帽給小販老伯付了錢,就離開了。閃閃珠片對老伯說了一句話。然後,轉身面對雞冠帽,左手用力扔掉肉串的竹籤。她兩腳站開,右手叉腰,舉起左手來指着雞冠帽大罵。這個背影,像個小弓箭手拉開弓準備發射,又像個冷面殺手舉起槍瞄準獵物。她抬起下巴,聲調高亢,一支支的箭,朝天射出。她收回下巴,語氣急促,一顆顆的子彈,平行噴發。民泰看得入神,不自覺站定了。

阿辜仔越過他,說:「正好有點餓。」

他們來到小販車前時,閃閃珠片已經走了。民泰看火炭上,果然有雞腿、豬肉片和小羊扒。阿辜仔點了五串豬肉片,問他要不要。他朝老伯搖手。老伯從一個大盤子裡拿出肉串,放在火炭上熱一熱,遞給阿辜仔。

阿辜仔說:「怎麼不是現烤?」

老伯說:「一樣,一樣。她不要。你要。」說着指着兩個女郎離去的方向。

阿辜仔問:「她們吵架嗎?」

「嗯,嗯。媽媽。女兒。」

「她們是一對母女?」

老伯點頭。然後,搖頭,說:「女兒不給錢。媽媽罵。女兒給錢。女兒罵。媽媽不吃。媽媽罵。」

阿辜仔哈哈大笑。民泰靜靜聽,細細玩味老伯的話。他的腦裡,播放一部小電影。

阿辜仔把最後一串遞給民泰。他搖頭。阿辜仔用口撕下最後一口肉後,付了錢,示意民泰跟着他走。

走着走着,他們來到小巷盡頭。民泰這才發現,自己繞了一大圈。他們回到步行街。

阿辜仔沒有說甚麼,就走進了一間酒吧。民泰抬頭一看,是昨晚的那間。他也推開大門,踏進去。

酒吧裡比昨晚多人。幾張圍繞中央舞台的沙發椅都坐了人。阿辜仔發現剩下最後一張靠舞台的雙人座,立刻一屁股坐下。他也想坐,阿辜仔推開他。阿辜仔指向中央舞台對面,後一排的座位。他有點不樂意,但遵從了。

他一坐下,一個蝴蝶結小子把一張餐牌遞到他面前。他點了最便宜的啤酒。接着,他把玫瑰花放在玻璃小几上。

跟昨晚一樣,高起來的舞台上,站着六個性感妹妹。她們穿着不同款式的內衣和內褲,同樣暴露出肉體的完美或缺陷。有三個乳房豐滿,臀都緊實,雙腿修長,腰間的弧度非常優美。其他三個腰圍堆積了脂肪,有兩個輪胎的也有一粒水球的,臀部下都長着鬆弛的蜂窩。前三個很吸引人的眼球。後三個卻很礙眼。兩排圍繞着舞台的沙發椅後面,是大片的鏡子。性感妹妹們在舞台上隨着強勁的音樂晃動軀體。可是,她們都是不專業的演員,覺得自己只是跑龍套,因此敷衍了事。有一兩個擺弄得比較認真的,是看着鏡子自我欣賞,像目空一切的自戀狂。她們的眼神都沒有跟台下的客人接觸。民泰覺得特別沒勁。

十五分鐘後,音樂漸弱,性感妹妹們都下台來。民泰注意到,其中一個,坐到阿辜仔旁邊。這時,強勁的音樂突然啟奏。三個頭上都戴着雞冠型的羽毛帽的女郎衝上台去。她們的內衣非常艷麗,有花俏的花邊蕾絲。下半身則簡單的三角褲,用繩子繫在胯骨上。這三個女郎,身材比剛剛的性感妹妹高大壯碩。她們的乳房特別大,屁股卻沒有很豐滿。配樂是熱鬧的舞曲。她們對嘴假唱。但賣力跳起來,熱烈扭擺軀幹,盡情揮動四肢。民泰覺得台上和台下的表演,一樣精彩。

他一直在注意阿辜仔。一開始,性感妹妹坐下,他禮貌地跟她保持一點距離。他點了一杯酒給她。她笑盈盈,一直在說話。阿辜仔頻頻點頭,偶爾大笑,輕輕拍她的手臂,如泛泛之交。後來,性感妹妹挪身體,手放在他腿上。阿辜仔若無其事,觀賞表演。他們的感情進展,成了好朋友。接着,可能她的話題突然變有趣,阿辜仔的臉部表情逐漸誇張。睜大眼睛,張大嘴巴,瞇起眼睛,皺起眉頭。然後,他一隻手按在她手上,另一隻手搭在她肩上。兩人進階到親密朋友。她依偎在他懷裡。她抬頭時,幾乎跟他的臉碰上。

舞台上的表演者,突然脫掉胸罩。

民泰調整坐姿,吐一口氣。三個女郎的乳房都很挺拔,看不到半顆乳頭。兩顆被星星遮了,兩顆被愛心貼上,兩顆被大圓蓋掉。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乳球上騰下翻,左衝右撞。他吞下一口口水,想像它們香甜軟糯。他喝一口啤酒,渾身火燒。

一個女郎不聲不響坐到他身邊來。他一看,是她。昨晚的老婦,剛才的潑婦。她的銀珠片非常耀眼。他特別發現了兩顆大珠子,就在乳房中央。民泰倒抽一口氣。她害羞地笑了。

「可以請我喝一杯嗎?」

他舉手,蝴蝶結馬上到。大珠子點了一杯雞尾酒。

她說:「我就知道,你會再來。」

他說:「為甚麼?」

她低頭,偷偷瞄他,說:「昨晚你離開時,一直抓住我的手不放。」

他啊,然後說:「昨晚我喝醉了。對不起!」

她嘻嘻笑,說:「我很喜歡。」

他摸額頭,拉拉衣領。

她的手伸過來,輕輕劃過他鬢角,說:「你好熱哦。都流汗了。」

嗯,嗯。他連續點頭,眨眼,吃吃地笑。

她歪頭,斜眼睛,臉上的五官都快掉滿地一樣。然後說:「我們出去涼快一下?」

「呃……去哪裡?」

「我可以陪你散散步。不然,找一間房間,我們可以聊聊天。」

他不敢看她。他想離開。但他坐着。

大珠子越靠越近。她手伸向玻璃小几,拿起紅玫瑰,插進領口,說:「我要。非常要你。你要嗎?你要我嗎?」

玫瑰插在兩個小坡間。她們是豐饒的土地。它深深插進她們。它吸吮她們的乳汁。它絢麗、強悍、妖嬈。但,花開荼蘼。可她們依然敞開雙手,擁抱它最後的一季。

他鼻子湊前去。聞玫瑰的芬芳。

 

3

他看小熒幕上的數字沒有變化。右腳蹬一下,踢開電梯邊的門。他想,只有三層樓,可是踩了上百步一樣。每次轉折,他抬頭看,往上的梯級是浮動的石塊,越漂越高。他喘着氣,終於推開門,走出去。好暗。三十米的走廊上才亮了兩盞昏黃的小燈。他喘得很大聲。撲通撲通,小燈也打拍子。

咚咚咚。他想,夠大聲了。但,他再叩。咚咚咚。

門打開。蘭英看到他時,半張的眼皮立刻全開。她問:「怎麼是你?」

阿辜仔這才知道尷尬,該怎麼說呢?他鼻樑一皺,呼一口氣,拉蘭英。

蘭英被拖扯了兩步,甩手,說:「做甚麼?」

他看她兩秒,搖頭,轉身,說:「走!」兀自走向樓梯間。他確定,她不會不跟來。

三層樓下的走廊,中央部分白日一樣明亮,一把白羽扇在沙灘上攤開一樣。是房門沒關上。他朝那裡去。

一踏進房間,阿辜仔立刻望向大牀。民泰還在睡。是嗎,是睡了嗎?他再看牀邊沙發椅上坐着的那個人。她身邊,站着一個年輕小夥子。驀然,他發現前方有個老頭盯着自己。蘭英竟然從老頭背後走向自己。一眨眼,他才明白,是玻璃窗反射自己的影像。

蘭英走到大牀,邊叫民泰邊拍他肩膀。民泰不醒。她轉身看阿辜仔,想說甚麼,卻不開口。

阿辜仔看沙發椅上的人。她背靠椅背,兩腳張開,但窄裙限制了兩腿間的距離。她兩手交叉抱着,一頭散亂的長髮披到胸前來。豐滿的胸脯還是擠出一條深溝。她的眼影特別艷麗,腮紅也很明顯,但嘴唇黯淡無色。阿辜仔看着她,她不害羞,不慌,不閃躲。他甚至覺得,是自己冒犯了她。這裡是她的地方。這是她的事。

蘭英站起來,走到玻璃窗前,把窗簾拉上。她又去關上房門。

她問年輕人:「你是經理嗎?」

他點頭。

「叫了救護車嗎?」

他點頭,這次閉上眼睛,嘴巴繃直。

蘭英拉拉衣角,停頓了兩秒,對沙發上的人說:「到底事情是怎麼樣的?」

她聳肩,嘴唇是沖上岸的浪潮,拍擊說:「我要讓他舒服,他不肯。就是硬要讓我舒服。」

阿辜仔一怔。一個黑洞從天而降,沉沉落在自己面前。他的頭,不受控制,撞進洞裡。他想移開,但一股吸力拔起他的臉。他睜不開眼。他呼吸困難。他要吐了。整張臉孔被黑洞抽吸。眼睛、鼻子、嘴巴開始脫離。一塊塊、一條條、一縷縷往黑洞去。臉孔變空白變扁平,變一面肉色的圓盤。黑洞還再吸。圓盤凹陷。接着被搓成一團。

啊!他大喊。可是,沒聽見聲音。他望向大牀,看到深埋在被子中的民泰的頭。

年輕經理彎下身軀,輕聲在她耳邊說話。她雙手攤開,按在沙發椅上。她翹起一隻腿,輕輕踢紅色的高跟鞋。她頭傾斜,右手挑撥耳邊的髮絲。接着,她張開嘴,半吐舌尖。大半塊柔軟的生物體爬出嘴巴,在嘴角繞了一圈,棲在人中上。四分一分鐘後,它爬回口腔內,雙唇緊閉進而往後縮,啪!一個大洞張開,兩道毛條跳起。

經理哈哈大笑。

突然,有個身影閃動,也發出啪的一聲。蘭英一巴掌刮在民泰臉上。

阿辜仔屏息。倒抽一口氣。

牀上發出輕微的回應,哼。

大家趨向大牀,圍成一圈,還成了遮蔭。大家的目光垂直下放,降到民泰的臉孔,等待甚麼似的。民泰的鼻翼微微抖動,一圈漣漪以鼻尖為中心,向外擴散。接着眼睫毛煽動。接着雙唇弧線起伏。泛起的漣漪互相碰撞,五官的輪廓被打得一片渾濁。

阿辜仔的口張開了,眼睛眨一下再眨一下。他抑制住卡在喉嚨的呼喚。

漣漪逐漸平復。民泰的臉孔越來越清晰。上鈎了。

阿辜仔發現蘭英抬起頭。她的鼻子吸進一口氣,頸項逐漸伸直,然後停。鎖骨、氣管、喉頭、經、脈,盤根錯節。剎然,乾涸。

阿辜仔低頭,看到一粒滑溜、水潤、鮮美的頭顱。

 

 



戴曉珊 1976年出生於吉隆坡,現居馬來西亞芙蓉城。九十年代畢業於上海復旦大學。曾獲馬來西亞花蹤小說獎。1999年在中國出版《走過那段繁華路――一個馬來西亞中學生的日記》。2017年在馬來西亞出版短篇小說集《說不出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