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梁靖芬:有用的石頭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7月號總第427期

子欄目:東南亞華文小說專輯(二)

作者名:梁靖芬


行動管制的第不知道多少天,我終於又出門了。前天快遞送來一包石頭,起初我以為買的糧食被調包,剛要動氣,就發現這不是隨便從路邊撿來的石頭。

這些石頭一個一個有頭有臉,有名有姓。當然,哪個是名哪個是姓是我分配的,就像日常裡越來越難買到的莧菜那樣。因為想吃莧菜而送來的總是菠菜,於是我就把菠菜暫時喚作莧菜。這樣就一舉解決了對莧菜的念想。上湯菠菜也很不錯啊,陳年江魚仔還有一些,倉底貨,最後了。枸杞無法進口,海港貨運仍未解封,滴一點番茄醬湊數。說實話,如果不是特別在意煮法或口感,它叫甚麼菜又有甚麼關係呢?

於是我看到那些石頭身上有的刻着Joy,有的刻着Hope,還有的刻着Passion和Relax時,就很自然地給它們分配了一些姓氏。能源最近也被管制,要省用,我在昏黃燈光下認真思索許久,燈按每晚每戶配給的量自動熄滅了我還在黑暗中琢磨。刻着Desire的就姓黃,黃得雪。有一個刻Believe的被分到姓貝,貝聿銘的近親貝利名。這時候也沒人在管貝聿銘姓不姓貝了,因為刻Kindness這字眼的石頭已經被我叫作凱勒――設定為法國人,S的讀音是要被省略的。還有一些Faith、Trust、Clarify、Peace、Nurture(這個容易,就哪吒好了,做人也該背負點教養的責任)……都無一例外有了姓名依歸,方便指認個性。問題是,我從來沒買過它們啊。

這種時候,這種時候誰會上網買一堆石頭呢?世紀病毒肆虐,好像就因為地球是圓的,甚麼都非得滑不溜丟,四處流動那樣。難道這堆石頭也有樣學樣?

我想查證。我已經翻來覆去地看着裝過石頭的紙箱。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寫着收件人是我,收件地址也是我住的地方。但自我有記憶、能識字以來,就不曾上網下單子買甚麼石頭啊。不只石頭,連泥沙、洋灰、燈罩、抱枕、電飯鍋、電髮棒或睡衣、避孕套甚麼的這些用品也是從來沒有的。這種時候,繼續做生意的買少見少,誰還會想買一堆不能溫飽的身外物呢?

那就只好從寄件人地址上着手了。但這說了也是白說。紙箱上貼着的寄件人地址非常不完整,沒有寄件人的名字,只隱隱看到出貨工廠的商標。那商標長得像船錨,身上纏繞着繩子。

我知道那工廠在哪。那裡是最近幾年新冒頭的輕工業區,傍着一條美麗的河;不計較味道的話。太平如常的日子,行動自由,我在那裡看過有人垂釣。用的都是最小號的魚鈎,上鈎的卻是成熟的草魚和滑哥,幸運的話筍殼也有可能的。河的兩邊都是矮灌木,按理長不出這些光滑且顏色各異的鵝卵石才是。我懷疑它們有些還是特意開採,打磨拋光後才能練成的大理石。

因為工作用的通行證還帶在身上,我在行動管制期的出行自然要比普通人更容易一些。但也大概只是稍微方便一些。行動管制令一開始,非必要的工作領域就被暫停,只剩下維持最基本生活需求的商店可以運作。軍警在各條主要道路設下路障,無特別通行證者不能離開自己住所十公里的地方。人流還真的像打胎那樣被切斷,日常計劃就是人工流產。

違令者……違令者……,違令者起初怎麼對付呢我已經忘記了,時間太久。只記得管制令頒佈不了多久就一律把犯規的人逮捕入獄。比起臨時搭建的醫療中心,監獄似乎更迫切被需要,被擁戴。它們在蜚語中大肆擴建,如雨覆地。它們建在山坳,建在樹林裡;建在孤島,在峭壁下。一律都是坐困的格局,進去就不打算再放誰出來似的老虎口。抗疫期長了,沒有人還有耐性質問別的,只要還有吃喝,還有命。

我幸運的擁有一張工作通行證,因為我是報社記者。但這段日子,這城市剩下的記者也不多了,人們似乎等不及記者。所有需要公佈的官方信息,直接就在官網上直播了。因為時間寶貴,也不太允許出席者發問。求證的工作更是退避至沒有人在意的角落――當信息只有單一來源,哪裡還需要求證?每個人都能指向那源頭,過於服眾,就沒有假新聞了。

但我是記者。我出門的時候特地把記者證掛在胸前。沒出差,不記得多久沒戴了,那上面的照片,鼻孔已經模糊。耳朵本來就沒有。

我出門,除了戴着口罩,特地還找了雙合腳的新鞋子。趕在管制令施行前心血來潮買的球鞋,沒出門幾次,就因為不能走遠而束之高閣。現在仍然合腳,但鞋幫都硬了,要反覆前後按壓數十次,才能就服。

不能出門還買甚麼新鞋?這事現在也是說不清的了,那時還趕着去買的呢。可能和買保險的心態相近也說不定,有買有拜有保祐。當下,石頭才是最重要的,打從我決定出門到它們的源頭窺探,就是此刻最大的意義。

對了,我的電子郵箱裡根本找不到網購記錄。這也是導致我無電話可撥打詢問的原因。那上面印着的快遞公司寶號當然也搜過了,約莫是臨時湊合着困局冒出來的,居然送了貨就憑空消失,完全沒用。

那石頭真不是我買的。我要查證。查證就有用。

所以我把石頭們仔細排放回它們的紙盒,蓋上盒蓋,夾在腋下就出門了。也不理它們是不是邊走邊敲着響,是不安於室或在大聲抗議。汽車居然還能啟動,沒有半點老態龍鍾的樣子,和外表不符。大概也是居家太久了,我輕輕一踩油門,它就衝了。衝得兇猛,咆哮着一頭氂牛,一路掉毛。看引擎蓋上的積灰紛紛落地,我還有種責任重大、是一個很有公德心的人的快感;尤其這時期。

太陽比一天前又更猛了。車上的空調比管制期前更不冷。我一條一條街道地駛過,越過好幾頭動物的殘骸,大都剩下毛衣似的捲在路中央,很便宜。除了越來越少的貨運列車、快遞工具,大概沒有人有興致在這種時候出門。路障都無人,看守的軍警早就替換成拒馬或石屎墩了。

路況很好。只是天太熱了,一路暢行也是一棒打到頭的熱,例不虛發。我能聞到自己的汗酸味,很快就滲入坐包。也可能是坐包的味道滲入我。

胡思亂想,居然在二十分鐘後就抵達了紙盒上標識的輕工業區。不出所料,靜如禪定,這種時候只有雲高鳥飛。工廠大都很矮,一棟一棟跪坐着默唸心經。河的樣子倒好,還是那樣肥瘦。我停在路邊等它,看它五分鐘能漂過多少片枯葉,藉此測試它是不是一如往常的安分。結果是三片。其中一片是我等不及,隨手採了身邊雞蛋花樹的葉子丟下的。那葉子肥大,葉莖好掰。等不及是因為,警車來了。

遠遠,因為安靜,遠遠我就聽到了警笛。雖然我早已曉得它在虛張聲勢,就像誰正百無聊賴地自言自語。但這種時刻,雖然我有工作通行證,我也不想招惹他們。目的在此時此刻是那麼有用的東西。目的可以讓人感覺存在。

但我該怎麼解釋我來此的目的,是為了查證一包石頭的身世?

不能隨便丟掉啊。黃得雪會長恨,貝利名可能就得一直隱姓埋名下去。

警車嗚咽着經過,叫得很慘,越近越覺得它淒慘。我縮在車子右側、臨河的車門邊,它路過時不會看到我的。石頭還在車上,有一塊隨手抓來的抹布,蓋在不起眼的紙箱上。

但我錯了。

不起眼只是我閒賦太久,丟了判斷力的誤判。剛要從車門邊站起,警車就折返回頭了,還並輪停在我的車子邊。

我急忙蹲下,不夠,還咻進了車底。原來已經瘦得能咻了。

剛聞着引擎底的機油味,便立刻聽到有靴子走近,停在副座的車門邊。我懊惱極了,怎麼會忘記下車後把車門鎖上呢?畢竟亂世。

車門真的被拉開了。深藍色的靴子根翹起,靴尖左顧右盼,像個扁嘴的吸塵器,都是泥灰。靴面的摺痕各有幾條,很有經歷。不久我就聽到了我的黃得雪們格拉格拉作響。它們被舉高,對着陽光搖晃,復又擱下,我看着影子還原場景。抹布掉在路肩,紙盒窸窣着被打開。我屏息,卻難以靜氣,起伏的肋骨快硌到車底。

聽聲音我就知道,藍靴子在翻動着我的石頭――我暫時保管的石頭。雖然我不清楚他撿起查看的是誰,但萬字搖珠似的粗暴搖法,隨便拿起,又拋下的折騰,讓我很不是味道。恐怕連翻炒栗子般的手勢都出來了吧。

藍靴子似乎還略為搜索了一下我的車廂,當然,裡面早空無一物,他一無所獲。但他拔下了鑰匙,帶着我的石頭箱子邁步離開。可能之前還摸了摸引擎蓋。

我忍不了了。

儘管知道行動管制期間,理由不充分的出外蹓躂是會遭罪的,可我無所畏懼。

不因為我胸前掛着工作證,而是因為我不喜歡半途而廢。尤其這種時候,管制令已不知是第幾次延長期效的時候,所有人都決心放手一搏背水一戰,我又有甚麼道理、面目、膽量半途而廢?

於是就在藍靴子離開車旁,轉了方向的時候,我從車底爬了出來。因為緊急,也顧不了原來的方向,就這樣一柱煙憑空而起地冒現在藍靴子身後。

但我很有禮貌。工作經驗讓我很有禮貌,我站定,雙手夾在腿邊幾近立正地說:先生,請等等。

藍靴子居然沒被嚇着,只靈巧地轉身,彈出一張枯瘦的臉。口罩太小,皺巴巴的沒法把臉蓋完,鬍鬚渣子疲憊稀疏地長在外露的下巴上,像青黃不接的老田。田梯也長不好,眉是倒八的,抬頭紋是岔的。制服倒是筆挺。

看得那麼仔細,是因為對方也瞪了我好一會。

先生,您好。我又說了一句。依舊筆直站着,不敢有太大動作以免被誤以為伺機攻擊,也因為整個行管期都提倡無肢體接觸,不敢貿然伸手相握。

藍靴子恢復正常的第一個動作,是掏槍。

他把石頭箱子像我剛出門那樣緊緊夾在腋下(噢那味道),另一手按在槍套上。

我急忙高舉雙手。希望他不會在此刻變成一頭老虎。我家鄉的父老們說,在膠園遇到老虎,就要把雙手舉高高。越高越好,以此虛張聲勢來增加自己的體積,讓眼前猛獸誤以為你很高大,故而自嘆不如、自行告退。我希望他不會變成一頭虎,因為從來沒有人活着回來證實這招管用。

但可能真的太久沒掏過槍了,我看着他的槍套卡了一下,沒有東西抽出來。

轉身!他回過神來就朝我大吼。

我像電影裡演過的那樣舉着手轉身,把身體貼在車門,雙手趴在車頂上。

好的,好的。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甜膩而討好。但也可能是隔着口罩的緣故,有點回音。

你在這裡幹甚麼?藍靴子問。看我聽話,他的喉頭不再那麼緊繃了。

我想來送回一樣不屬於我的東西。順便想知道到底誰搞錯了。

你說的是,這個?藍靴子揚了揚石頭盒子。我又聽到了黃得雪們不安地躁動。

我點頭。

慢慢轉過身來。他說。

我也聽話。轉過來時手仍舊高舉。

你是記者?藍靴子趨前,拉起了我胸前的工作證。他的手伸得很長。

我點頭。但不敢囂張。這種時候,沒有甚麼是保險的。保持距離,不要驚動。

藍靴子讓我解釋石頭的來龍去脈。我把我所知道的部分原原本本的說了。當然,省略了取名字的細節。我不知道對方有沒對這種事情的感受能力,諸如幽默感、孤獨感、創意需求、安慰作用之類。

他讓我把手放下來。等我再次站好,他從身上制服的其中一個口袋掏出一台手機,給我的樣子、我的工作證、我的身份證一一拍照。還叫我站在自己的汽車引擎蓋前,和車牌號碼合照了一張。

我都順從,以為他取樣夠了,不料又拍了一張――他站到我的右邊,稍比我站得前且彼此保留一米之距,舉着手機把我們倆都攝了進去。我在手機熒幕上看到他那老田臉上不自然的微笑,當然是隔着口罩去猜,臉頰和嘴角很不熟似的。我不敢笑,怕不莊重,不知道這是甚麼時候開始有的取樣規定。

與陌生人熒幕裡的眼對望怪不好意思的,我看着自己也有些彆扭,就盯着手機熒幕中他腋下的紙盒子。

他好像終於發現我在乎的是盒子,才用下巴示意我到他的車上去。

那是警車。我為甚麼要坐進去呢?

請問,我犯甚麼罪?我小心翼翼試探。腦中出現了山坳裡峭壁下的監獄。

但我也不算害怕。我是記者。我有工作證。而且我沒有其他犯罪記錄。

我倆熟起來就在這個時候了。

但這要從半年前開始說起。

半年前報紙還在印刷,印刷廠裡的油墨還有存貨,卻也只能頂到月杪就用罄。紙張就更不用說了,本地沒有生產自己的印刷紙張,得千里迢迢到國外集箱運來。一些從韓國,一些從比利時,還有一些從瑞士。都不是擁有多少樹林子的國家,怎麼會成為世界最大的白報紙生產國,我還真的說不出原因來。但這局勢,來源地原因說不清的也不僅止於這一樁。總之因為這種入口管制的規定,連帶影響了報紙的生產。

看新聞就好,不一定要看報紙啊這類話冠冕堂皇,很是前瞻,卻不知氣勢就如釜底抽薪,廣告收入跟不上,新聞作業沒多久便也癱了。餘下自欺欺人的幾個網絡平台仍在守關,頑強地撐着副刊。副刊也沒甚麼衣食住行了,都是美其名的心靈小語,這種成本最低,但靈的部分逐日加重,癮君子似的,就變鬼了。

我很久沒真正工作了,也寫不出靈,後半個管制期基本上都在空轉。主管規定每天要在新聞網站上貼幾則文章,此時都不理會新不新聞了,為求活而寫的雜碎,炒來炒去終於都擺不滿一碟。前半段還有些簡單的人物專訪,後期主管也不要求了,我常對着鍵盤打空字,鍵盤滴滴答答,輸入了又刪除,睡醒一覺又重新輸入。沒有甚麼是沒有寫過的了,重複寫了居然也沒人發現。

沒多少人有耐性在這個時候慢慢講話。不,應該說沒甚麼人有話要說了。說了也沒人能聽。因為也沒有甚麼話,沒人聽過了。

那時候我還較常出門。上班,採購糧食,日常也就這兩樣工作。有一天在走廊上遇見主管,拖着命運的殘光終於把我叫停。誰叫我一時不察,抬起頭來想找一股莫名的光源呢?不小心就被他頭上的燈光將了一下眼。

我再沒有藉口迴避,只好繼續仰着頭看他。

多久沒抬頭了呢?也不知他的頭髮甚麼時候靜靜掉光了。像一顆拋光的圓形門把。

我看着那顆光滑的頭,還沒決定該往哪個方向擰,他就啞着喉頭說:下個月開始,薪水要再減半了。

沒有用商量的語氣。也不是命令。大概走到窮途之前,末路之前,最後的五十米或一百米,都會是這種平淡無奇的語氣?

印好的報紙也沒人送出去了,一疊一疊堆在印刷廠。因為前一天的也一疊一疊地送回來。壁虎在報紙堆上爬行,留下一條一條黑白分明的排洩物,比越來越淺的油墨還清晰可見。

時間不打發也會自己過的。

我跟藍靴子說報館離懸崖最後五十米的景象。還不到末日喔,別誤會,不是那種「大門砰一聲關上,一個人在走廊上慢慢走,他身後的燈也一盞一盞熄滅」的畫面。

還不是那樣啦。

藍靴子問我,那你為甚麼不離開呢?

此時我們已各自蹲下,自然是保持距離,蹲在車身的影子中。我早感覺有汗從我的額頭冒出,口罩邊緣多少吸掉了一點,其餘競相攀過口罩滴在地上。一落地就熱油那樣茲啦茲啦。還有更多在股溝匯聚。其他部分都不算澎湃了,我腦中冒出了成吉思汗這樣的人物,我成吉嗎我。

藍靴子沒比我好多少。他的一身深藍色制服濕透了,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像掉進大海。

石頭盒子還夾在他腋下。盒蓋受擠壓,扁塌了一點。

看着扁塌的盒蓋,我繼續加快語速說,為甚麼我不離開呢,因為我打從心裡相信這份工作的意義。

先生,就像您,我用手指在半空中轉了轉,繼續說,您大概早就知道這一區剩下不了多少人了吧,怎麼還要在這裡巡邏?是甚麼讓你堅守本分?您一定也有家人啊,您還不是留了下來。

說到這裡我還真有點被自己的慷慨體諒和誠懇說服了。人那麼脆弱,極不容易,卻也極容易相信同一件事。

天氣繼續熱得我眼眶冒霧。我直視前方,盡力把視線拋遠,好表達一種千山我獨行、雖千萬人我往矣的大無畏氛圍。藍靴子沒學過匹夫之勇這句成語,不然可能會取笑我。

但他看起來沒有被我感動,也沒有被他自己所感動。只是沉默了一趟洗手的時間,二十秒,默唱兩遍生日快樂歌,然後告訴我,你的石頭工廠在甚麼地方?我們去看看吧。

藍靴子那樣說的時候也沒看着我。看的是天。鳥都沒有半隻。

起來吧,我們走。他說,邊把汽車鑰匙拋給我。我差點沒接住,這轉折,讓我只結巴出一個好。

我盡量表現得感激,隱藏起心裡原來想自己完成這一件事的慾望。這時候,這時候有件事情能認真去做,是要感恩的。

藍靴子依舊木無表情,只說怕我行動不便,再遇到別的巡邏隊會有麻煩,自動建議我坐上他的車子,他載我去目的地。我也只好點頭。

沒想到第一次坐在警車上是為了這樣的事。藍靴子臉是木,但看得出是個貼心的老好人。他說要保持法定社交距離,讓我一個人坐在後座。他當然在駕駛座。石頭箱子則在副駕上,和我相比,地位不知誰比較高。

這回我沒忘記鎖上自己留在樹下的車門。警車開動後我轉頭,用一種私密的口語勸它千萬忍耐,最好拒人千里。

藍靴子比想像中安靜。因為坐下,我終於看清了他的警帽,防水絨布磨損得厲害,後腦勺還有點繃線的痕迹。藍靴子大概在望後鏡中看到我在注視他的後腦勺,有點自嘲地說:嗯啊,壞了也沒得換。

我不曾料到這種坦率,局勢那麼艱難,多少也覺得自己失禮,忙道:還好,還好。還是很帥。

第一次知道藍靴子也會笑,大概就是這個時刻。他的耳背還有些紅。笑完車裡又靜了。引擎在車外響,因為路上空曠,老讓我覺得像開在空谷。可車上兩隻啞巴黃鶯。

我差點睡着的時候,其實也就一小段路,可能不超過十五分鐘,藍靴子的車子停了下來,一個踉蹌將我震醒。

藍靴子歪頭,從側窗看了看外面的一家工廠。是這裡吧?他問。

我順着方向張望,默想了一遍石頭箱子上的廠家寶號,也同意,是這裡了。

下車吧。

我趕緊甩門跟上。

一路上藍靴子走得慢悠悠的,警車並沒開動警笛。可能因為這樣而大門深鎖?

我猶豫的時候,藍靴子已經毫不猶豫地在漆成銀色的大鐵門上拍打叫門。五分鐘仍無人應答。

這是對的。藍靴子轉頭這樣說的時候,我不確定他說的這個對的,是指他越拍越大力的手,抑或無人應答的門。

整個管制期,許多工廠已經停工,好些直接倒閉,這事在管制令早期就已陸續發生,並不奇怪。奇怪的是,這是一家麵粉工廠。按規定,食品工廠依舊可以作業,理應不至於無人應答才是。更奇怪的是,這怎麼會是一家麵粉工廠呢?麵粉工廠為甚麼會寄送石頭給我呢?

我們進去看看。藍靴子說完這句,就身體力行地拉扯門鎖。我再次沒料到他會比我更果決。這事由他來做,自然更好了。

沒有人的地方,味道都比較跋扈。我們一成功拉開鐵門走進工廠院子,就好像兩根鐵棒攪動起井底的積灰,看它們四竄。

不是啊,這根本不是甚麼麵粉味。如果戴着口罩也無法阻隔那味道,那八成是酸朽或者辛辣。兩成是別的。

我們聞着的就是那兩成。那是咖喱的味道,道地極了。然而,無人煙的咖喱味?我們面面相覷,半晌,藍靴子的表情隔着口罩都知道他來勁了,眼睛突得比鼻尖更前。

藍靴子走得飛快,在佈滿積灰的院子壓出許多靴子印。我在後頭再印上運動鞋的。這種時候,再無人能有如此迫切的足迹。

我們直循着味道來到工廠後院,繞過許多機器,許多布袋,許多說不出幹甚麼用的紙皮箱,就是沒有麵粉。四周還是很安靜,只有熱氣騰騰,最吵是它。藍靴子眼尖,一個箭步踏前,撿起了一個鍋蓋。還是熱的。我倆對看一眼,繼續隨着香味移前。

不多久,就聽到聲音了。真有一個火爐擺在眼前,有一鍋咖喱正在爐上沸騰。可依舊沒人。

藍靴子背後的汗讓人誤以為他頸椎在撒尿。撒尿的藍靴子抓起旁邊的鍋鏟就往鍋裡勺。穿過他的腋下,我看到鍋裡頭有不少馬鈴薯。還有一些顯然已熟透的肉塊,湯面浮動着一層鮮艷的紅油,像一鍋藏着人的棉被遭誰捅了一刀汩汩流着血。

我以為藍靴子發現甚麼線索了,便仍乖乖跟在後頭看。不料藍靴子撿起一塊肉吃將起來。窸窸窣窣的嘴,讓我愕然。

這是吃肉的時候嗎?

我不敢問。儘管這種時候,我也依舊不敢隨便驚動。大概心裡仍有一點點期待,也許藍靴子真的在查案?

藍靴子吃了一口又一口。汗液在他腳下聚成一攤圓漬,他自己像出水芙蓉繼續滲水。我不耐煩了。

先生,這不太好吧?我說。心裡有點正義感。

先生到第三遍,一次比一次聲大,藍靴子才轉過頭來。早已拉到下巴的口罩沾了咖喱汁,就變成下巴滲血了。

我按壓着自己的愕然,好吧,憤怒――不過,誰知道我的憤怒源於甚麼,也許藍靴子剛剛若邀我一起共用那鍋煮熟的咖喱,我就會比較不氣?

沒有人的時候,就沒有眼光。人很少的時候,可能有眼無珠。藍靴子看着我,笑了笑,我第一次發現那笑裡帶有微乎其微的不好意思。

但也因為這微乎其微的不好意思,我也不好意思起來。像撞破誰的心事。

實在是太久沒吃到了吧?我終於問出口,想打圓場。

藍靴子沒有回應,迅速收起笑容,忽然又變得嚴肅起來。我們留下了鍋子,繼續搜索。

喊了幾聲有人嗎也沒人應以後,膽子就打開了。這不可能,有剛熱好的咖喱,在這種時刻,怎麼可能無人等待?但這是真的。我和藍靴子搜得幾乎變成兩張地毯,也沒有發現。最後只好大汗淋灕地坐了下來。這汗怎麼還流不完。真如吞嚥的口水。

咖喱還在爐子上滾。噗嚕噗嚕的氣泡聲是天底下最誠摯的邀請函。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我倆是誰先帶頭的,我們都圍到那鍋咖喱前,輪流舉着湯勺舀咖喱吃。

除了咖喱,沒有人出聲。

就這樣吃了不知多久,約莫久到我們的其他感官恢復運作,我們才聽到了身後,顫巍巍的一聲:留給我。

我懷疑自己幻聽,起初並沒理會。但藍靴子咀嚼的速度慢了下來。我看他的表情,耳朵似乎在轉,便也不好假裝是幻聽了。我們幾乎同時放下了湯勺,重新安裝上眼睛和不用來進食的嘴巴。

藍靴子壯膽似的先吼:是誰?

藍靴子有槍,有警員證;我有膽量,有工作證。我們分開兩個方向朝周圍掃射。聲音居然從我們的腰間、灶爐下傳來。

傳來的還有一隻手。

黝黑,纖細,微微發抖。

但我不確定那抖動是因為驚慌失措,還是因為忿忿不平。姑且看作後者吧,這樣我可能比較好過。

不平者從烏黑的灶底慢慢爬出來,是個身形削瘦的男子,凹凸的各處關節更顯得他到處不平。T恤圓領子已經七扭八歪地敗成一朵殘花,一顆暗色的頭自花芯中投出,頸項就顯得過分延長,頭太重,很不自然地垂着。上面不甘心的兩眼洞望着我們。

氣氛僵持了片刻。可能稍微比我在河邊與藍靴子面對面那刻僵持得更久。畢竟現在有三個人,三張臉,六隻眼睛望來望去,時間加倍。

又是藍靴子首先反應過來。畢竟他受過各種專業的反應訓練,也控制得很好,沒有像個核心融毀的反應堆那樣看起來會爆炸。

這是你的?

黑色的手看起來沒有反應。

可能問題不夠精準?我心裡這樣想的時候,藍靴子又問:我是說,這鍋咖喱是你的嗎?

這回黑色的手果斷地點頭。

那你是這裡的業主咯?藍靴子再問。

黑色的手搖搖頭。這回有點遲疑。頭搖一搖就停下來。

我在他們中間看看左,看看右。咖喱快乾了。我說。

黑色的手越過我們,熟練地把爐火擰熄。他那麼瘦,頭頂沿着背脊到尾龍骨每一節都扣着心疼,卻又不敢發作。

不知多久,我們仨最後到底都蹲了下來。那大概是在比手劃腳外加多語混合運用,弄懂了黑色的手只是暫時看管這裡、碩果僅存的小角色之後。我們天涯淪落,很有某種相濡以沫的況味。空氣中的咖喱味漸漸淡了,等我聞到的都是彼此的寒酸,才又想起我的石頭來。

裝石頭的盒子早就在藍靴子舀第一口咖喱時被放下了。就在盥洗盆的旁邊。我說,那個,順勢趨前打開盒子,指着裡邊的石頭問,那個,這些石頭是這裡生產的嗎?

其實環境已示我答案,可我們既然來到這裡,也沒甚麼事情可查,就回到事情的根本來問問看好了。誰知道呢?

黑色的手稍稍伸頸張望,對石頭們擺出一臉困惑。我以為他剛進來本國沒幾年,溝通還不懂。

我把整個盒子取過來,大力地搖着。黃得雪、貝利名們奮力作響。好像恐怕現在不響就沒有以後似的。

冷不防藍靴子在滾動的石頭中巧妙地取出一顆。囊中取物,讓我來不及阻止,他就說:咦,石頭上有字啊。

那顆石頭上刻的是Accept。Accept,我唸。你現在才看到?

搖滾石頭的聲音停了。藍靴子又從盒子裡取了一顆,是Courage。這回他自己唸。

他把兩個石頭都放到自己的右掌心,第三顆取出的是Wisdom。

第四顆是Focus。第五顆Joy。第八顆才是黃得雪,Desire,我唸。

黑色的手一直沒有行動,頭倒是貼了過來。他用濃厚的地方口音加手腳問了我們一句:你們,就是因為這些石頭而來?

我與忙着捧石頭的藍靴子一起看着他,彷彿他問的是一句甚麼不得了的話。

當然啊,藍靴子深吸一口氣,終於說出這一句,比我的理所當然還要快,好像才片刻就已經和石頭們培養出兄弟般的感情。

在當然啊的餘音中,黑色的手並沒有像藍靴子那樣把每一顆石頭都摸一遍,而是取過已經掏空的盒子,端詳起貼着運輸標籤的那一面。這動作導致我和藍靴子屏息,也不好說期待,畢竟這種時候有所期待已是足夠陌生的生存狀態。

看了半天,黑色的手又搖起了頭。

我急了,才要再問,他就繼續搖着頭說難怪,難怪啊。

所以你知道這些石頭的來歷?我的呼吸粒粒清晰。可能他見多識廣,有自己世界呢。

黑色的手還是搖着頭說,但我看過它們。

那你怎麼還搖頭呢?

這時候我又變成一個記者,善於聆聽,熱愛觀察了。

黑色的手慣性搖頭,亮着眼睛說,我帶你們出去看看吧。走前他還沒忘記看了一眼被我們吃得所剩無幾的咖喱。

麵粉工廠的後部,也是那條河。沒想到它那麼延綿,拐很多彎一路流淌到這裡。黑色的手帶我們走到河畔,跨過矮欄杆,讓我們站定在一叢香茅之間,二話不說就走進河裡。

河水和我之前看到的那樣,並不湍急,反而流到這裡還瘦了一些。

黑色的手一寸一寸沒入水間,沒入很久,久到我和藍靴子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出了事時,河面才又被手劃分開來。黑色的手頭上似乎舉着甚麼東西,河水從他身上逐步退下。

保持法定社交距離,我們沒有上前幫忙抓手。黑色的手先給我們攤開他的右手,手掌中有兩顆滑不溜丟的石子。他把緊抓着下襬的殘花領T恤放開,裡面兜着更多這種大小的石子,每一顆都各有顏色,順着未乾的水漬,閃閃發亮。

我猜自己那刻也滿臉狐疑。就像一直篤定的藍靴子難得顯現的不可思議。

黑色的手,現在滿臉驕傲,搖着頭熱情地說,這個,這個。

現在我才確定他是習慣性搖頭,並且倒吸一口氣確定,他應該真的誤會了。

就在我們猶豫不決間,黑色的手已把一堆河裡新撈上來的新鮮石頭全交給我。我也只好拉起衣角接着。石頭一顆顆沉得半死,沒有刻字,但有些石頭的表面還真的扭着裂痕,不識字的話看着也有點像文字。

藍靴子和黑色的手吧啦吧啦又溝通了甚麼,我不太注意聽,就只看着肚腩上的這些石頭,不挑剔的話,它們真的和黃得雪們長得一個模樣,同宗,同流。我不敢張口去咬,不然怕是硬度也一樣的。

只是,看着黑色的手亮晶晶的眼,我找不到空隙說,不是的,這些石頭並不一樣。

所以離開麵粉工廠前的最後一刻是這樣的――我們仨回到了工廠的爐子邊,黑色的手重新熱起了所剩無幾的咖喱。攪拌時的失落讓我和藍靴子有一些內疚。藍靴子掏掏口袋,只掏出了一個不知有沒用過的口罩。我猜是沒用過的吧,藍靴子自己下巴上的那隻就比較殘破,殘漬各種繽紛,卻也捨不得更換。藍靴子慎重其事地將口罩交給了黑色的手。

黑色的手咧開嘴笑時,牙齒相對白得讓我心裡發熱。我依舊兜着他從河裡撈上來的石頭,立刻空出一隻手,想從刻着字的黃得雪們中間取出一顆,遞交給他當作這次際遇的紀念。

但他不好意思地搖頭又搖手,依舊是不怎麼清晰的口音,我猜他的婉拒絕對真心。那股真心還伴着一種自豪,一種沒關係沒關係,你拿去,我要多少就有多少的大方。

最後我們輪流拍了拍黑色的手的肩膀。這是我們在管制期最靠近的一次接觸了,手臂伸長也有一米,且就這樣誰都不為難地離開黑色的手獨守的麵粉工廠了。只不知他要等到何年何月才會等到業主回來,也不知何時何日才敢光明正大走到路上,不用比我更怕峭壁監獄。

藍靴子依舊開着警車把我送回初見的河畔。車上我們依舊沒有交談。我依舊坐在後座。藍靴子警帽的邊沿依舊靜靜繃着線。我想那其實是脫下來打個結就可以解決的小事,但我還是維持禮貌的距離。

現在我有雙倍的石頭了。一堆新鮮上岸的揣在懷裡,一盒刻了字的連同盒子擺在我的屁股旁邊。一路平緩,一路仍舊的熱。

停車時,我把兩種石頭混合進紙盒裡,為了感謝這一遭,我隨手撿了盒子裡一顆刻字的要送藍靴子。我們早就重新戴上了口罩。一看,我撿起來的居然是貝利名,但我想藍靴子只曉得是Believe。我本來有些心虛,但藍靴子搖搖手說不用不用。我順着那不用,重新挑了一個許凱勒。

Kindness,我加重語氣說。心裡這回是真的誠懇了。

藍靴子用像一起吃咖喱時那樣的瞭然表情看着我,欣然收下了。

我上車發動引擎,望後鏡裡還看到藍靴子重新拉直制服,掃掃膝蓋,擺正警帽,正打算坐上警車。

鬧騰大半天,我依舊不確定是誰給我寄了一堆刻着字的石頭,反倒另外收穫了一堆無字的石頭。這是甚麼樣的奇遇呢?我在停好車子,回家踏上公寓樓梯前這樣感嘆。

但我比上午出門前認命了一些。也大方了一些。進而禁不住發願,何不也讓誰一起來尋找石頭的玄機?我看看樓梯間的小窗,外面有留下的老天。

於是,我在一樓賣水果但已經好久好久沒見過的鄰居門口放了一顆Joy姐祖兒。二樓住着黃老師一家的門口放一顆Nurture哪吒。三樓雜貨陳的門口放下Relax呂若斯。四樓牧師劉的門口留下貝利名好了,給他信者得永生。

有些樓層我還放下多幾顆,好讓裡頭寄居的租客公平地派分,這種時刻,可能收到意外驚喜會有用?最後我留下了黃得雪給自己,我覺得它能提醒我還有一堆仍然清白、非常熱情的河石。那堆河石不用找由來,就先放在家裡吧。也許過段時間可以東施效顰在上面刻我的字?

脫掉穿了整天的運動鞋,現在它看來有點舊了。回到桌前我打開電腦,想着可以把這件奇遇寫下來,那麼這個星期的網站新聞就有材料交差了。但我還沒決定該不該把藍靴子寫死成一個盡忠職守的老實人,也不確定要不要把熬着等待的黑色的手寫成純粹的慷慨。也許在這種時刻,這種不得自由的時刻,我更要小心翼翼地守護我房裡的黃得雪,真實的黃得雪,和它那些仍未一一命名的河石禮物,才叫有所希望的人生。

 

 

 


梁靖芬 馬來西亞工藝大學科學電腦教育系學士和北京大學中文碩士。曾任《亞洲眼》月刊副主編,現任星洲日報副刊副主任。曾獲2001年第六屆花蹤文學獎小說首獎等。著有散文集《夢寐以北》與短篇小說集《朗島唱本》、《五行顛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