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黃瑋霜:屋蝕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7月號總第427期

子欄目:東南亞華文小說專輯(二)

作者名:黃瑋霜


牆在顫動。

斑駁的白漆碎屑不停地從牆面掉落。當牆面響起頻密的震動聲時,他覺得彷彿有一隻隻白蟻在耳朵深處竄爬,細細密密地灌滿他的耳膜。他甩甩頭,想甩開這場夢魘。

室內空氣滯悶,佈滿皺紋的額頭、黝黑的手臂沁出汗水,老明拿着鑽牆打孔機,朝牆面鑽出一朵又一朵傷口,空蕩蕩的公寓迴聲遍遍。他拿着設計藍圖,檢視老明安裝的各處插座。

整間公寓是一般普通家庭的空間,不寬大,也不窄仄。在城市規劃下,新建公寓林立在市中心周圍或是交通方便的區域。新家格局現代化,發展商將客廳、廚房與飯廳打造成開放式空間,不像舊式房子這三者之間總是隔開的。這種開放式空間,烹煮和用餐都會缺少隱私權,讓人一目瞭然。最大的缺點,就是在開放式的廚房烹煮時,油煙會瀰漫整個空間,因此發展商會免費贈送小型的吸油煙機設備。當油煙裊裊升起時,只要按下按鈕,吸油煙機就會吸走所有油煙味,污穢油垢都會通通消失。他還是比較懷念老家的格局,飯廳後面是戶外廚房,有屋簷和開放的大空間。廚房後方有個小菜園,母親要煮食時就到菜園裡拔菜,全是無農藥的新鮮蔬菜。炒菜時,煙氣迅速散逸在空氣中,在她嫻熟的翻炒下,一道道美味佳餚頃刻就完成。

他最初在規劃房子的設計藍圖時,就打算棄用吸油煙機,讓廚房的流理台只供煮水、洗碗和洗菜,而將廚房的小後院作為煮食之用。門推開,就是一個狹長的空間,風會從外吹入,俯望而下,有危如深淵的視野。剩下的空間被規劃成主人房、客房及書房。公寓有個大陽台,他不解現代公寓的陽台和浴室為何都要那麼大。大陽台和大浴室的設計,完全佔據了其他更重要的生活空間。曾經聽過一個說法:陽台和浴室已經成為城市人解壓的空間。生活壓力越來越大的城市人,回到家可以在浴室裡沖花灑或泡浴缸,然後夜裡在陽台吹吹晚風,看看星空,就能排解壓力。家中浴室雖然有花灑,但是卻沒有浴缸可泡。從陽台望去,視野遼闊,遠處有平房和樹林,眼前是馬路,一棟正在建設中的公寓大樓阻擋了美麗的視野。他倚在陽台前眺望,車子在熙來攘往的路上呼嘯而過。

風颳來,狠狠撲向他的臉,他被突如其來的猛風拍醒。下意識俯看,這才覺得自己正身處高樓,隨之而來的壓迫感,隱隱威脅着他恐高的心理。老家就沒有陽台,沒有高樓,只建在平地上,雙腳踩的是穩穩實實的地面。公寓的地磚踩起來,總會發出空洞的聲音,篤篤篤……「腳步要輕一點,如果樓下房客住進來,一定投訴你的腳步聲太大……」未婚妻總是這樣提醒。風繼續強勁地吹颳,他好不容易出些力,才將陽台的玻璃門緊緊關上,進入室內。風在屋外呼嘯,樓層越高,風聲越是凌厲。

老明在投訴了:「嘜開門啦,灰塵到處飄!」

記住了。

老明經過事先規劃,依據設計藍圖來安裝插座。未來生活可能會用到的插座數量和位置,以及要埋線在牆壁裡,不讓它們顯露出來的各種考量,他都預先想好了。當他檢查好插座,往客廳時,看見老明正顫巍巍地站在圓櫈上,正要把手中的燈泡裝進燈罩裡。他迅速上前,扶穩圓櫈,讓老明站穩腳步。他化身為小助手,將燈罩和燈泡依序遞給老明,提高安裝效率。

以前他也曾做過父親的小助手。他小學快畢業的時候,老家的日光燈不亮,父親站在圓櫈上,再三叮嚀他抓牢櫈子。老家是從爺爺那一代留下的老房子,由於父親是長子,祖業自然留給他,結果惹得二叔不滿,覺得他霸佔了房子。二叔愛賭錢,由於時常輸錢,手頭緊,所以常來向父親討錢。父親是老好人,也就讓他予取予求。母親每次看到二叔又來討錢,都一臉怒氣,事後都會和父親大吵。

老房子原本埋藏在牆壁裡的舊電線都會露出來,而且常故障,不然就是日光燈被燒壞。父親每次都會叫他來做幫手,他是家中老二,又比較聽話,不像哥哥總在父親叫喚他時,溜得不見人影。他緊扶着櫈子,抬頭就瞧見父親壯碩的背影。由下往上仰視的角度,使父親的背影看起來比平常巨大。父親站穩後,開始卸下損壞且烏黑的長型燈管,然後交給他。他單手扶着櫈子,另一手接住父親遞來的燈管,再輕輕放在地上。他喊父親:「站穩啊,我要拿燈管了。」得到回應後,他放開雙手,小心翼翼地從長盒子裡取出一模一樣新的日光燈給父親。父親熟練地拿過他遞來的燈管,站上櫈子準備安裝時,他馬上扶穩圓櫈,如果動作稍慢點,準要挨父親罵。日光燈亮晃晃的白光照着父親的頭頂,使他的髮絲和臉龐散發透亮耀眼的光芒,他瞇起雙眼,怔忡間產生些微恍惚,此時此刻,卻彷彿看不清父親的模樣,一切都失了真。

更換燈管的次數越多,他們之間就更添默契,這也表示曾經發生過「慘事」。那時他的動作略為遲鈍,交換燈管時,晚一步抓牢,櫈子輕晃,父親站不穩,顛簸一陣,就「砰」的一聲摔下,櫈子也「哐啷」而落。結果他挨了一頓訓,父親也平白無故受傷,他備覺內疚。父親小腿瘀青,經母親推拿數次後才漸消腫。此後換燈管,父親仍然叫他幫忙不叫哥哥。在一次又一次的練習中,他的動作變得俐落多了,父親也不再摔傷了。

燈都安裝好後,日光也隨之暗淡,室內昏暗下來。他的身影變得模糊不清,在闃黑之中,視線不再那麼清晰,眼睛睜得更大,才能正常視物。老明按下開關,頃刻間燈火全亮,透亮的光圈照在他身上,他抬手遮擋亮光,在微怔間重新適應了光明。客廳的LED白燈照亮了各個角落,有些富有情調的暈黃燈光,是他設計燈光時特別安排的,整個家霎時充滿時尚又溫暖的氛圍。

每到週末,他和未婚妻都會來新家監工。為了共組家庭,他們作出了犧牲和改變。他放棄了年少的漫畫家夢想,找了份全職工作,不再畫漫畫,改用電腦畫室內設計圖。未婚妻也離開南方小城鎮,來到大城市工作,㩦手打拚未來。活在房價不斷上漲的年代,為了付房子首期和裝修費,他們花光了所有積蓄,才有能力買下這間小公寓。

他親自設計的藍圖改了又改,直到裝修的最後一刻才定案。他們逛了好多家燈飾店,採買合適的燈具。他棄用老家常用的日光燈,現代燈飾店展示的都是一些既時尚又新穎的燈具,日光燈已經漸漸被淘汰了。許多意想不到的燈具高懸天花板,立燈站滿店內,壁燈貼滿整面牆,所有的燈都亮着,映照出絢亮的光彩。無法直視那些灼目的光芒,一旦直視,層層疊疊的光圈就會不停地在眼瞳裡閃爍。

買了燈具,再來是風扇。新式風扇充滿設計感,線條簡約,而且風速種類多,自然風、自動調節風、節能省電風等,最大風速比老家舊風扇強勁許多,遙控器也不是老家那種安裝在牆壁,需要移動刻度的模式。由於從事設計行業,他對於新潮的家飾電器及家具,早已習以為常。他倒是懷念舊式風扇,遙控按鍵固定在牆壁上,不像現在的新款風扇,遙控器隨手一放,要找時竟不翼而飛。

老明站在圓櫈上,正從他手中接過扇葉,熟練地一片片安裝在風扇主機上,未婚妻也幫忙拿一些小零件。電風扇的構造看似簡單,但裡頭其實大有學問。初上小學時,老家迎來了第一台風扇,之前都是使用站立式風扇。這台懸吊在老家客廳天花板的乳白色電風扇,只要扭開牆壁上的遙控圓鈕到指定的風速度數,就能自由轉動大風速或小風速。當時矮小的他尚未發育長高,每次他要開風扇,還得拜託高度已能碰到遙控裝置的哥哥幫忙打開風扇。有時哥哥會耍詐,假裝沒聽到或故意不開,讓他熱得哭起來才罷休。如果他向母親告狀,挨了罵的哥哥下次就更不願幫他開風扇了。於是,他想到用小零食收買哥哥的辦法,才能順利吹到清涼的風。直到他長高了些,就不再需要哥哥了,只要向上跳躍,動作利索些就能碰着圓鈕;再大一點,踮腳尖就能順利開風扇,後來甚至直接就能碰着。天氣燠熱時,他會把風速調到最大,清爽的人造風吹拂在臉上,心情也愉悅起來。

一陣涼風拂向他臉龐和身上,新款風扇已經妥妥當當地安裝在天花板上,不僅風速快,轉速大也無聲。老明正在收拾工具和零件,逐一收進工具箱裡,然後離開。

未婚妻雀躍地握着他的手,笑容滿面地看着他說道:「風好大啊!」

他摸摸她的頭,下意識回應:「是啊,好大!」

他為設計的案子排定時間表:設計草圖、修改草圖所需時間,以及裝潢流程等等,直到房子的室內裝潢完工為止,一個設計案子才結案。職業病使然,這種模式也套用在新居裝修上。也許他需要的是一種可以掌握的安全感,所以才會選擇這份除了創意以外,特別需要掌握精細與精準度的工作。那些無法掌握的事最使他感到恐懼,也就是所謂的無常。無論是工作,還是未來的新婚生活,他都制定了合適的計劃,甚至和未婚妻的感情也是如此。他們認識後,他對她產生好感,打定主意要追求她的那刻起,都是按照規劃好的計劃實行的,例如:如何讓女方願意接受他的感情;交往後如何經營感情;認定彼此後,會規劃何時結婚、儲蓄婚禮經費,以及現在裝修房子等等。剛開始,未婚妻覺得把人生規劃成這樣,也太不可思議,但漸漸地,卻看見了他務實穩當的優點。

當未婚妻還只是女友時,曾問他:「為甚麼任何事情都要事先規劃和制定計劃?不累嗎?」聽她這麼說,他愣怔着,忘了怎麼回覆,只記得她隨口說的一句話:「還是因為你缺乏安全感?」

缺乏安全感?

事後,他仔細思索這句話,發現自己會這樣事事計劃,可能真的是因為害怕失去安全感。有太多事情不能掌握,所以凡是可以掌握或計劃的事,他都會事先規劃,他需要可以讓他感到安心的事物來支撐自己。

老家的一切都是他無法掌握的。

那種無法掌握的事物,最初都難以察覺,直到發生變化,就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全部席捲而去,甚至毀滅。中學畢業那年,為了籌措讀設計學院的錢,那段時間,他在住家附近的超市做收銀員。一週工作六天,每天下班回到家,他疲憊得只想躺在牀上,一覺到天亮。週末超市的人潮洶湧,下班後,他所有精力已經耗盡。他回家直接躺在牀上,正想小休片刻,翻身閉眼的瞬間,突然瞥見書櫥底部的架子上有些異樣,好像有甚麼東西在動。他揉了揉迷濛的雙眼,再細瞧,赫然發現原來是螞蟻。他原本懶得起身,但又怕有甚麼甜食引來更多螞蟻,只好起身查看。有些螞蟻在書架上徘徊,有些停滯不動,他不覺得架上有甚麼甜食可以吸引牠們。他取來濕布,往那些螞蟻身上抹去,徹底消滅牠們,隨後又繼續躺回牀上。

他毫不在意的這件小事,沒想到卻在日後蔓延。之後幾次,他又發現書櫥各處有螞蟻的蹤迹,一次又一次用濕抹布、殺蟲劑來消滅牠們。他漸漸覺得厭煩,對螞蟻頻繁出現感到不解。他開始觀察蟻群,原本以為是普通螞蟻,沒想卻是一隻隻白蟻!白色或赤褐色的環狀軀殼,體積比一般螞蟻大,有些小白蟻背上有輕薄翅膀,有些翅膀已脫落,只有光裸的蟻身。他頓覺不安。晚上,母親放工回來,他把此事告訴她,她也只是叫他想辦法解決,就回房休息了。父親過世不滿一年,她仍未從悲傷中振作起來。幾個月前,哥哥隨佛教團體到尼泊爾工作,家中只剩下他和母親。父親去世前,治病花了不少錢,家裡經濟陷入困境,現在情況也只是稍為改善。

父親長年在建築工地工作,每天呼吸工地污濁的空氣,接觸石灰屑及塵埃,久了就釀成大病。當時,他推着手推車,正要搬運石灰粉,不經意望着天空,正午灼熱的陽光猛烈而刺眼,他感到一陣暈眩,突然雙腳虛軟,站不穩,推車中的石灰粉在顛簸中灑了一些在泥地上。鮮紅的鼻血從他鼻孔兩端流了出來。其他工人見狀,趨前探問,他們攙扶父親到一旁休息,以為只是天氣太熱引起暑熱。

可是,情況不見改善。母親陪父親到醫院看診,驗血、照MRI等,最後證實父親患有鼻咽癌。母親哭得快要昏厥,握着話筒的他,還搞不清狀況,她在電話另一端已泣不成聲,知道可能是壞消息,他不斷勸母親冷靜下來。父親接過電話,平靜地說出自己的病情,但語氣空洞,他在電話另一端默默聽着,握着話筒的手微微顫抖。

直到父親開始接受治療,母親仍然無法從驟變的絕望中回過神來。原本吃齋信佛的她,將老家客廳改為小型佛堂,在正位設佛壇,供奉彌樂佛及觀世音菩薩,旁邊安放祖先牌位,壇上擺着一些祭祀用品、水果和鮮花。母親日日虔誠地參拜佛像,為父親祈福。那時,為了讓父親安心養病,母親開始在素食餐廳做廚師,其他時間就是照顧父親和料理家事。向來瘦弱的母親在體力上肯定吃不消,但卻以無比堅強的意志力支撐着。她常常等枕邊人睡着後,在暗夜裡偷偷啜泣,不願讓父親看到她的脆弱,只希望能給自己丈夫力量。身為孩子的他都知道,某次凌晨,他起身解尿,回房前,看見母親坐在漆黑的客廳角落嚶嚶哭泣,但他不敢上前,生怕無法安慰她。那夜過後,只要父親去醫院接受化療,他都會陪伴前去,代替母親照顧父親。

這場惡疾如同夢魘般。父親化療後,開始掉髮,頭髮漸漸稀疏,出門習慣戴帽子。原本性格開朗的父親,已失去往日風采。炯炯有神的雙眼,已抹上疲憊的神色;經常沉默不語,深沉的內心如一口黑井。

成長過程中,和父親的關係總是若即若離,他眼中的父親,就是勞動父親的形象。偶有的親暱回憶,就是父親瞞着吃素信佛的母親,趁她不在家時,偷偷買了炸雞,匆匆遞給還是孩童的他和哥哥,叫他們趕快吃完的那種歡悅時刻。父親患病後,他更難走近他的內心世界,也無法體會他深層的悲傷。這就像未婚妻有時覺得他突如其來的沉默寡言,使她無法靠近一樣。這只是個性使然,他把那些未說的愛意,全化作行動,放諸在他們未來的家。

他們到處逛家具店,預訂適合的家具,也聯繫相熟的裝潢師傅來測量房子,制定系統櫥櫃。一個月後,裝潢師傅帶領幾個木工徒弟,浩浩蕩蕩地駕着貨車前來安裝系統櫃。一大早,經過管理亭的查問放行後,載滿各式木板木料的貨車停駛在公寓樓下,他在樓下門口迎接他們。乘搭電梯,將材料逐一搬運到公寓,就耗去不少時間,大夥兒已經開始氣喘吁吁。眼看即將中午,師傅一聲叫喚:「開工了!快!」幾個年輕徒弟馬上精神抖擻地開始做事,刨木,往木料髹上亮光漆,協助師傅裝釘木板,等等,整個室內頓時木屑滿天飛。他和未婚妻戴上口罩,避免吸入過多塵埃,這是他們倆的習慣動作。每日往返工作,車輛排放廢氣、路上塵埃及容易傳播的口沫病菌,他們都會戴上口罩,想方設法遠離那些濁氣。他稍微拉開陽台的玻璃門,讓戶外的涼風徐徐吹入,馬路上的喧嚷車聲猶如浪潮般猛地湧來,空氣靜靜流動,掃去一室的滯悶。

他們做起事來充滿衝勁,手腳俐落,有人負責裝釘,有人從旁協助,他們分工合作,從分配木製品,到陸續將房間的櫥櫃安裝在牆壁上,櫥櫃和牆壁之間不留多餘的縫隙。那些櫥櫃,他選擇不會讓蟻蟲隨意損壞的材質,一些細節他都考慮在內。大家努力趕工,終於趕在日落時分順利安裝好所有系統櫃。

他們收拾用具離開後,他和未婚妻走遍了房間和客廳,欣賞剛剛安裝的櫥櫃、書架、書桌、衣櫥、梳妝檯、電視櫃等。打開所有櫥櫃門和抽屜,濃重的甲醛氣味迅速飄散在空氣中,室內瀰漫難聞的氣息。陽台玻璃門敞開,大風掠過遠處的平房,颳過蓊鬱的樹林,猛地灌進來,空氣循環流動,那股濃濁的氣味漸漸被驅散了。他們在陽台上相擁,天邊山巒處的夕陽漸漸西下,橘紅色的晚霞鋪染整片天空。直到太陽完全墜落地平線消失不見,天色也闃暗下來。他們眺望遠方,像是要從那片密林深處尋找幸福的真諦似的。

為了控制裝修預算,他們決定親自為公寓油漆。一大早,他們現身新居,還沒搬入家具,空曠的客廳,只要有人說話就能響起空蕩蕩的迴聲。地面鋪上層疊的報紙,放着油漆桶和各種長短的漆具。他和未婚妻分工合作,他負責高至天花板的牆面,而她髹漆低矮的牆壁。他們不選用普通的白漆,而挑選低調的淺灰漆和柔美的淡粉藍漆,希望賦予新家內斂又寧靜的感覺。室內有一股化不開的濃重氣味瀰漫整個空間,燠熱滯悶的氣溫,隨着時間流逝不斷上升。勞動了整個上午後,他們已經汗流浹背,油漆工作暫停。未婚妻初次接觸油漆,而他又對髹漆成果有要求,自然需要更多時間才能完工。

那段日子,父親的病情不見起色,低氣壓籠罩着整個家,世界此刻暗淡無光。母親在自家佛堂參拜祈禱的次數頻繁,祈求神明憐憫,保祐父親早日康復。母親更加沉默了,憂愁聚攏在她緊蹙的雙眉上,總是默默工作和照顧父親。

父親化療後,不僅掉髮,還常頭暈嘔吐,食不下嚥。每天需要服食大量藥物,病痛的折磨,使他更加瘦骨嶙峋。剛開始化療時,父親常嘔吐。母親為他準備了一個小塑膠桶,桶內塞着塑膠袋,放置在他休息的籐椅邊。每天下午時分,陽光傾斜,徐風吹來,父親躺在籐椅上納涼,不知不覺睡着。身體不適時,他無法午睡,總會聽見客廳傳來陣陣嘔吐聲。

週末,通常由他照顧父親。只要塑膠袋裡傳來惡臭的氣味,他就知道要倒掉那些嘔吐物了。他提着塑膠桶到屋外,刺鼻的感覺使他掩住鼻子,趕緊將塑膠袋打個結,迅速丟進垃圾桶裡。他們的日子就像這股臭氣薰天的氣味,只能烏煙瘴氣地生活着,包括那些匿藏在房子各角落的白蟻,牠們無所不在,逐漸啃蝕着老家。

父親過世以後,有段時間他無法安穩入睡。晚上躺在牀上,隱約響起持續的嗚嗚聲。他原本瞌睡的眼受到了干擾,似遠似近的聲響縈繞耳邊。他睜眼細聽,聲音不休止,索性起身,開燈搜索,赫然發現書櫥及桌邊聚滿了竄動的白蟻!他驚訝、發愣,原來是白蟻群咬蝕腐木發出的聲音。他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恢復冷靜後,他拿了濕抹布和殺蟲劑,又奔回房間。對準那群白蟻噴灑殺蟲劑,受到威脅的白蟻到處亂竄,他見此情況,用濕抹布撲向蟻群,雙管齊下,勢要消滅牠們。折騰一陣後,大部分的白蟻都被殺滅,剩下一些些白蟻漸漸退散,沿着牆壁邊緣溜竄而去。此時他已汗濕背部和腋下,耗去了整夜精力,睡意全消,一股憤怒之情油然而升。

他整夜輾轉反側,唯恐白蟻再度來襲。之前為了治療父親的病,他們已經掏空了所有積蓄,沒有餘錢去整修陳舊的老家,也沒有能力找白蟻專家來解決一切。

那些白蟻就像侵噬父親身體的腫瘤般,揮之不散,甚至愈加猛烈。白蟻出沒的範圍已經不再局限於他的房間,客廳的木牆和樑柱、廚房櫥櫃、母親的房間等處漸漸出現白蟻的蹤迹。他的日常變成無止盡的迴圈,不是到超市工作,就是想方設法消滅白蟻。他循着白蟻群的行迹,持續追蹤牠們的地盤。這任務顯得困難,牠們往往有好幾處的路徑,難以分辨從何出發,需要每一處都探查,前前後後追蹤了好些時日,他從沒想過自己也能擁有這般無比的耐心,或許把心力投諸在這件事上,他才能遺忘父親離開後帶來的悲痛。

石灰地面有裂縫。

他平常從未注意。住老家太久了,對房子的一切早已習以為常。直到他開始尋索白蟻的蹤影,仔細查探,才發現房子各處的石灰地都有大小細長的裂縫。他們每天踩踏這些裂縫,卻渾然未覺。經過日積月纍,裂縫正漸漸撕裂地面。原來白蟻群是從地面的縫隙爬竄出來的。這些不知從何而來的白蟻,可能住在石灰地深處的土壤裡很長時日了,終於伺機反撲,逐漸侵蝕木家具和牆柱木樑。

牠們身在石灰地底層的土壤,爬過曲折迂迴的路徑,最後從闃黑的裂縫冒出來。他當時看到細細密密為數眾多的白蟻,慢慢爬竄而出,持續蔓延,向四處擴散。他驚呆了,一時失了方寸。週末的家中只剩他一人,母親外出工作,在無外援的情況下,他試圖冷靜下來。他找出殺蟲劑和驅逐白蟻的粉末,不停往裂縫處和白蟻群噴灑,過不了多久,有些白蟻懨懨無力,有些已經陣亡。他盛着水,往白蟻處澆灌,只見隻隻蟻屍漂浮在淺淺的水灘裡。忙了一陣,他才全身乏力地攤坐在地上。當母親下班返家時,看到了這混亂的一幕。

未婚妻賣力在抹地,後腦勺紥起的高高馬尾,隨着做家事的動作而左右晃動。當他從浴室提來水桶往走廊一放時,就瞧見未婚妻光潔的頸,比她實際年齡看似年輕的動人模樣。他瞧得着迷,忘了腳下是濕漉漉的地磚,差點兒滑倒,幸而未婚妻及時看見,馬上扶住他,輕斥:「小心一點哪!」

兩週後,油漆工作完畢,上了漆的房子彷彿擁有了溫度。他和未婚妻最近忙得焦頭爛額,繁重的工作及新居的瑣碎事,讓他們分身乏術,尤其新居入夥的日子越來越逼近,心上的壓力也越來越大。原本塵埃飛揚的地板,在他們的打掃和清洗下變得光潔明亮,家具陸續送至,擺放在房子各處,新家的模樣已經成形了。

廚房的爐灶上已經擺放了祭拜用的水果、發糕、糖果、新碗筷、食用油、醬油、醬青、白醋、白糖、鹽等等。他們點香參拜灶神,祈願新居落成,豐衣足食。點燃火苗,把金銀紙投進小鐵桶裡,星星火苗越燒越旺,金銀紙紛紛焚燒起來,黑煙裊裊四起,被風吹走,飄散在空氣中……

而那時,一切都是混亂的。白蟻已經慢慢啃噬老屋的木牆,不平坦的木板表面像浸泡過水般隆起且發皺,敲敲板面,發出空洞的聲響。他有股預感,密密麻麻的白蟻藏匿在木牆裡已經很長的時日,木板裡的木質漸漸被侵蝕了,剩下空心的木牆,只須一擊就毀了。

每天夜裡,他躺在牀榻上,依然傳來白蟻群啃蝕木牆或木櫥的噪音。這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在夜晚聽來格外清晰,讓他想起父親過世前夕備受病痛折騰的情景。病牀上的父親,形容枯槁,已經無法完整清晰地說話。母親緊緊握着他發顫的手,滿臉哀傷地凝視他。父親嘴巴微啟,彷彿有甚麼話想說,卻連說話都很艱難。母親俯身傾聽,從他微弱的氣音裡聽出了一聲「疼」字。他和從尼泊爾趕回來的哥哥挨近父親的病牀,充滿不捨地看着父親。父親身體承受的疼痛,可能就像被無數的白蟻咬噬般,上千萬細密的痛楚侵襲着他,折磨着他,直到他離開人間才得以解脫。

後來,蟻蛀的情況漸漸失控,母親暫住親戚家。傍晚時分,他走進被白蟻侵蝕的房間,目光巡睃室內,有蟻群在書架上不停爬竄。一股怒氣倏地冒升上來,他氣憤地把架上的書全都丟到房間外面的走廊,空蕩蕩的書架上全是被白蟻啃咬過皺巴巴的木板。他細細撫摸隔開了客廳的木板牆,不平坦的表面都是被白蟻日夜鑽營下遺留的痕迹。他忽然迫切地想知道,在那層看似脆弱的表面底下,究竟隱藏着怎樣的景象?不知從哪兒來的衝動,他取來鐵鎚,使出莽力撬開木板邊緣的釘子,鏽迹斑斑的釘子紛紛從木板內層落掉下來,發出「叮叮叮……」的聲響。片片木板有鬆脫的迹象,他放下鐵鎚,徒手拆卸那些木板。那些經侵蝕的木板已經變得非常薄脆,像輕易就能咬脆的薯片,不堪一擊。

他爬上梯子,不須耗費太多力氣,就能拆下高至天花板的脆弱木板。木板內層已經腐朽,佈滿細密如珊瑚般的空洞窟窿。每片木板內都是這種詭異的窟窿,繁密的視覺壓迫,足以使人患上密集恐懼症。重複拆卸木板的過程裡,他的雙手逐漸麻木,彷彿拆卸的是事不關己的事物似的。無從計數的成群飛蟻從木板縫隙或夾層裡,振動薄翅撲撲飛竄而出,往他的臉及身上掠過,他胡亂揮開牠們,如雪片般的透明薄翅簌簌墜落。

直到木板牆被拆得只剩下樑柱時,他才恍然醒覺,停下動作。木板內層早已空心,只剩空蕩蕩的回音,無數暗黑的窟窿裡蠕爬出蛻落薄翅的肥大白蟻。他失了魂似的注視那群飛蟻,牠們唰唰撲翅,飛過被拆卸的隔間木板牆,越過黑暗,飛向客廳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在燈光暈散的迷離光影裡飛舞。在日光燈邊緣徘徊的數隻壁虎正虎視耽耽,伺機而動,倏地迅速撲向趨近亮光的飛蟻,瞬間吞噬牠們……

金銀紙在鐵桶裡緩緩燒成灰燼,火勢也在頃刻間熄滅。他用鐵叉子翻攪粉屑般的灰燼,檢查是否還有遺漏的金銀紙未被焚燒。搬了一張小桌子放在陽台,小香爐置於桌前,爐裡插入三炷香。未婚妻把祭拜天神的用品和食物擺滿桌上,然後點燃了香炷。他和未婚妻各拿三支細長的線香,朝天參拜,向天神祈福,再插入爐內。

輕煙縷縷上升,模糊了眼前的景致,彷彿置身在夢境。其實他的世界早已崩塌、傾毀,就在老家遭蟻蛀的那時那刻。在他朦朧的視線裡,洶湧的片段掠過腦海,隨着輕煙瞬間消隱在空中……

 

 

 


 


黃瑋霜 台灣國立東華大學藝術碩士、台灣國立政治大學商學士兼中文輔系。作品曾獲台灣道南文學獎、新加坡國際華文散文獎、馬來西亞星雲文學獎、南大小說出版基金、花蹤文學獎、全國嘉應散文獎、海鷗青年文學獎。著有合輯《偷窺》《故事總要開始》《最後一堂創作課》及個人長篇小說《母墟》。目前從事文字編輯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