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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志鴻:黎明寺II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7月號總第427期

子欄目:東南亞華文小說專輯(二)

作者名:陳志鴻


1

那窩成一團的貓大概還躺在樓下,始終不肯起身相送。背對着牠一步步拾級登上窄木樓的小女孩不能將貓抱走,心裡只能將牠領養,帶了上樓去,再找個地方坐下來,慢慢回想心眼裡浮現的貓,並抱一點下樓再見的希冀。那褐中透灰的短毛髮,那小三角臉上與黑鼻子同謀的黑毛,那一對冷靜自持的綠彈珠眼,還有其他呢?她始終不知道那貓的名字,只聽父親跟母親說那是一頭暹羅貓(真的嗎?),但大人的話也不可以盡信,只要出現在曼谷的貓,父親都會給牠們加上一頂會發光的皇冠,對她們姐妹說那是珍貴的暹羅貓。

那一年她八歲了,身後總是拖着一條常哭泣的尾巴,那是她不能不收下的小禮物,在她的生活裡佔一個不小的位置,會睜大眼睛拿她的東西,打地鋪時會用日益壯大的身體爭她的牀位,還會任由自己的手腳都變成不安分的爪牙襲擊她。其他時候拿到的東西,她們都會分贓不合(母親常這麽說)而鬧一番,唯獨貓出現時,就會成為可以共用的和平吉祥物。那時,她們簡直不管何時何地,都會一起蹲下身子,圍在貓左右充當多嘴的小護法,勢要那貓回應你來我往的一言一語,而始終不肯離去。那時,不出她的意料,手上拿着房鑰匙的父親又會聽母親說:都是你,把她們教得看到貓就會發狂。她知道母親的話裡不盡然只有埋怨,她可以聽得出,有一層帶笑的縱容。母親是說過的,她養了一大兩小,總共三個孩子。

那時,小女孩早已清楚大人做的事情,不能只用眼睛看,還必須用耳朵暗中聽。遠在曼谷另外一個角落下榻時,她與妹妹一起將自己裝入睡袋躺在一家瓷磚地面的旅館時,她早已聽見躺在牀上的父親告知母親要給她一個驚喜。只是,她不曾想到,父親辦好了入住手續,見她玩貓不肯離去,拿了一把繫有一塊木板的房鑰匙當誘餌(小孩都喜歡被交付重任),對母親說,她算是住過了一些旅館,知道怎麽幫你開門;不懂,就學。就這樣,她帶着妹妹一起當了走在前頭的花童,只差手上沒花束,母親居中抓住了一旁的扶手吃力地走上去,殿後的父親向來舉輕若重,那一雙太枯瘦的少爺手只是兩條較粗的蔴繩,伶仃地吊掛着兩個虛有其表卻顯得重大的行李箱(外人不會知道:裡邊添重的奶粉其實早已耗光,只剩下一包包的髒衣物)。

上到了二樓,那一道只不過顯得較為密實厚重的木門就挺立眼前,卻沒對她有太多刁難,鑰匙一插,擰對了方向,一道試題喀啦響就破解了。只是,那一扇門開出來的世界有別於一般尋常的客房景,竟是奇異地通往一個暗沉的陽台。他們每走一步,樓板就會說它想說的話,他們(除了妹妹)只有放輕腳步,好堵住它吵鬧的嘴巴。那陽台不受太多的日照,只因為受到那過分伸展的屋簷之保護。一時,船已經登上了,只不過他們都比較只願意待甲板上,不願走入船艙,誰都不推開那琥珀色的落地長窗,只是一起站在那充滿邀請的陽台上。對岸有她早已一瞥的龐大塔影,卻像填色簿的一頁,只有線條的輪廓,還沒下該有的色調,那是一張還不完整的明信片。她一站靠近欄杆,那欄杆就可以用來度量自己的身高:原來,她比欄杆還高一個頭呢;而妹妹呢,彷彿下了獄,只能隔着欄杆隙縫看船來船往,她不肯落在人下,鬧着要母親抱她起來。父親倒是沒有忽略長女的感受說,我的女兒原來已經長高了這麽多。父親沒說出來的,她都可以翻出那一層意思是這樣的:你已經大了,不用人抱了。

那時,午後的湄南河就是擁擠的水上市場,一船才從左邊過來吸引了她的追蹤,馬上又有另外一艘來搶佔她的視線,時而不相干的兩截短線,合接成較粗且長的一條,又錯開來歸為短線,令人暈眩。只有日照下那一塔在河岸之上坐定不動,一眼認定了它,定睛看着它,內心就會稍微平和下來,那是一棟早已進入涅槃的建築。房中一池的安靜常常未能維持多久,河上不時會有大型遊覽船來破靜,拖着那一把擴音器擾人的聲音滑過陽台以柱樑架好的一副方框。那說着此時此刻之事的聲音,經過了一條河的距離,(如今,那已經是時光之河了),傳入這暗沉沉的房間時,已經變成一個人回憶往事的口吻,有點悠遠了。妹妹早已不敵睡意,不改惡習地將四根手指塞入嘴巴,挨在母親旁邊,一起睡在房深處的雙人大牀上養精蓄銳。父親有他自己想安靜的時刻,獨坐了那一張隨時可以當睡牀的柿子色沙發,他的安靜是不容破壞的。她將近厠所處窄得只供一人容身的梳妝桌當成書桌,拿出了假期作業才要動手,樓板透露了一些聲息,一臉鬍鬚渣的父親便透過那一面半橢圓鏡出現,喊了她一聲女兒。她已經不小了,但父親感情太豐富時,都會棄她的乳名不喊,英文名也不喊,非要喊她女兒,彷彿經他這麽一喊,她就會是可伸可縮的愛麗絲,變得極小極小,仍是那個坐父親膝上的兩三歲小女孩。這時的父親也會是個特別寬容的人,說功課晚上做,先過去沙發上坐坐。她知道這時候父親是需要她的,女孩放下了手中筆,也不起身往後挪椅子,只是雙手按捺住要帶動椅腳說話的椅面,雙腿沿着圓椅面左轉,便脫身出來了。她早已學會盡量不驚動這愛說話的房間,但這樓板還是會一邊嘮叨,一邊侍候她走到牆根下的那一橫柿子橙沙發。父親安排了一個身後庇護的姿態,由着她坐自己的前頭,聽由她這個愛明知故問的孩子說她想說的話。那時她喜歡給每一個清楚明白的場景加一句不太需要的旁白,父親的目光只能是望向對過的塔,她還是要問出口,再從自己頭頂上的空氣中捕捉一聲嗯。塔已經在對岸了,無數的船經過了,總會有一艘他們將坐去對岸吧,卻聽父親答說,我們不過對岸了。當然,不給個理由,她這個女兒不會罷休,於是她聽見了有一道神諭下來:隔一條河看,才會甚麽都美。

旅途中的父親常常會棄電鬚刨不用,由着黑白灰三色鬚爭相爬滿那一抹固執的短下巴,圍堵起一副常受委屈的上下唇,而那一雙對世界有太多感情的雙眼皮大眼總是顯得特別清澈,隨時拿來感動,隨時拿來驚嘆,也隨時準備將感動和驚嘆拿來感染身邊的人。出入,他會手提一個不肯揹上(只為了防盜由後得逞)的多夾層大書包,裡邊藏有全家人的護照、相機、機票列印本、旅遊指南,常常會跟伸入其中的手玩躲貓貓;如果揹上的話,男人就會聽從枕邊人的話,走前頭,由家人殿後用雙眼幫他防盜:他只仰慕景點,卻不太信任自己去的每一座城市。當目的地的方向未明時,前方每一種去向都有可能是海市蜃樓,走得到,卻看不到。那時,跟在身邊的人都會是這個男人的家累了,他往往準備孤身闖蕩江湖,要女眷先在那裡等着,自己一馬當先跑去前頭探虛實。但原地等待的人都不太願意當失物待領,寧可要隨他上路找出目的地,但符合資格者從來只有走路較快的長女。也有拗不過的時候,全都帶上路一起摸索,但男人心中自有一幅會應許他願想的景象(旅遊指南的照片),只有他一人獨窺,會吸引着他的目光,會催促着他的腳步,快點與心眼所見的景觀會合。常常男人站前頭,腳步一停,便用有一條無形的弦索標示出一段距離,那沉默的姿態無非告知她們這些落後者:妳們走得太慢了。有時,那走在前頭的男人或會走回頭路,將剛學步的孩子抱起來,那已經在透露他的不耐煩了。剩下手牽成一線的母女,不得不看着前頭的背影當作指標,加快腳步,彷彿後有追兵。到了目的地那一根無形的弦還綳得很緊,還需等到買了票入景點區,才會鬆弛下來,這時我們會聽見那彷彿已經甩掉追兵的男人,笑着說一句話:我終於將妳們帶到了這裡。

是的,父親已經將她們帶到了這裡,泰國之旅的最後一個下榻處,許多年後她方知曼谷大地之上,曾經仿照大城的形制挖鑿運河,另闢出一座拉達那哥欣島。曼谷的小運河太多,是一片蛛網,他們過橋入一座半圓的小島而不會自知那是塵世的縮影:暑熱的沙塵下有大皇宮,臥佛寺,僧侶平民的蹤迹,許多臨河對着一塔的旅館,無數往來的船隻。當時的小女孩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入住島上這旅館,是準備將自己(還有她們)押在這裡,賭一賭自己的運氣。難怪那一日嗜睡午覺的父親,過午還一人坐着,他究竟在等待甚麽呢?只聽,背後那一把聲音又說着她早已熟悉的一句話:很快,你就會長大了。一隻手落在她的頭頂上,那被降伏了的頭就馬上變成一頭乖乖聽話的寵物,由着人一再撫摸。那一刻,父親又變成對這個世界有太多捨不得的男人了,只是,那一句話還令她想到:明天就要離開曼谷了。她和妹妹才享受不到假期一星期,還不想再回學校的籠子。一時,她可以跟父親一起分享對這個世界的捨不得了,但她習慣甚麽都不說出來,只聽着那一架外殼假牙黃的老冷氣機抖索着嘴皮發出聲響,空氣中還有一絲絲不肯散去的暑氣,那是大曼谷將一整張臉貼過來,一口口都是它的熱呼氣了。樓下附設一家著名的餐廳,午後仍有刀叉聲傳上來,他們彷彿寄居檳島戰前房子的茶室之上不便下樓會客,以免妨礙。一切的聲響開始低了一個調子,慢慢地距離遠了,只剩下零丁數響,是黑暗中的東一點西一點,是才發了光的星火,就快一顆一顆熄滅了。當然,那也是一雙對這個世界充滿捨不得,卻已經閉上的眼睛,一個小孩的眼睛,她的眼睛。

經過曼谷的催眠再醒過來時,女孩發現自己就躺在那一橫沙發上,身上蓋着一條被單,她只是挪一挪身子,身體還不肯脫離沙發的嘴巴。父親大概聽見了一些動靜,一路磕磕響着走過來,蹲下來放大了自己的一張臉,要女兒看見整個他就在目前了。女孩以為自己一覺睡到凌晨,說父母還沒收拾好行李便不肯起身刷牙洗臉,她要再躺一會。父親起初還一臉疑惑,想通了就不免覺得這個糊塗女兒太可愛了,就一臉太陽花的笑說,女兒,現在是晚餐時間,我們還有一整個晚上在曼谷。那心中還有一頭貓的妹妹也跑了過來說要下樓看貓咪,拉起自己姐姐的手,要她不要賴牀了。她從沙發的口中掙扎下地,記起了一事就不免將頭一偏,對岸的一塔早已亮燈將自身照得金澄澄,河道上不時會有一輛大遊覽船經過,像暗中兩層高點了燭火的蛋糕,上下都有無數手上持杯拿碟的小人影在走動,都只是裝飾在蛋糕上的奶油花而已。喧囂一時的來船過去了,一切又重歸黑暗了,只有那一塔像是擱得較遠的大牀頭燈,世上沒有一隻手可以夠得着它,只好由着它繼續亮下去。她以為入夜的曼谷變涼了,待要將落地長窗推開一邊準備待下樓用餐時,才發現那只不過是老冷氣在室內獨自營造的氣氛而已,入夜的曼谷始終還不曾停止過它的呼吸,印在皮膚上都是一口口的濕吻。

他們下樓去,臨河處早已滿座了,只能聽由侍應帶領坐在室內靠牆的一桌,但對岸一塔還在視線之內,父親看了對岸一眼,對母親帶笑說了一聲,曼谷之夜。這是父親一向的作風,到了一處總要在氣氛較好的時候,提醒一下自己和別人此地是哪裡,他怕自己的家人太沒自覺,也就不會好好品味每一刻送到眼前來的時光。妹妹一直坐立不安,嚷着要姐姐帶她離桌位去找貓,然而她是一個短記憶的小孩,特別容易對付,常常只有眼前而容易分心。待食物一上桌,(果然),妹妹吃了一口青咖喱炒飯後,便馬上忘記自己有任務在身。那一定太美味了,她這個姐姐原本吃着國內不曾有的東炎意大利,不忘伸出那一叉舀了一口炒飯入口,卻聽妹妹惱怒怪叫了一聲。那一粒粒染綠了米飯,入口都裹了一層椰奶與檸檬葉混合的香味,她眼下那一盤意大利頓時索然無味了。父親跟母親一起吃着一盤黑椒蒜香炸軟殼蟹,卻像一個等待讚美的小孩,還是要問那一句,還好吃嗎。常常,父親會將曼谷分成一個個部分,不時端到母親眼前來,問她的意見,聽她的看法。佔了先機,坐上臨河好位置的人許多時候都忙着說話,沒有太多人看對岸那塔一眼,只有父親一人唯恐會失去它那樣,不時會望上一眼。飯飽以後,那一頭貓沒有回到我們腳下,卻只回到妹妹腦中。經過妹妹的一鬧,父親帶上全家人去一趟便利店採購點零食,還有當早餐的麵包;手上有了冰淇淋的妹妹,那腦中貓果然比較容易被擊退。那一夜,房中的燈火給一隻隻手統統熄滅後,只剩那一盞不在伸手可及處的牀頭燈繼續亮着,在對岸看守着,那已經是一盞不願他們醒在黑暗中的燈了。

翌日,小女孩在朦朧中聽見了一些聲響,母親顯然起了一個大清早,坐地上將行李箱打開成一個蚌狀,一邊囑咐父親從廁所收拾東西遞過來,一邊喚醒自己的女兒刷牙洗臉沖涼。一切就緒後,還有一些時間的餘裕,卻又不夠等到黎明時分,父親在一室昏黃中抱起了一個小女孩走向黑暗的陽台,那時他臉上的鬍鬚渣在一夜之間早已統統剃光了,還原為一個純良的樣子,家常的父親樣。另外一個小女孩聽見父親的背影在說,要記得這個美麗的地方。沒有人知道這一句話究竟真正對着誰說,那也就是說給在場所有人,包括他自己,聽了。他們下樓退房時,有個守在那裡的櫃檯人員應聲抬頭,慌忙站起來,接過了那一把沉重的鑰匙,只說了一聲謝,沒雙掌合十;當初那一隻貓也只肯迎賓,這回沒有再出來送客,讓兩個小孩極為失望,嘟嚕了幾句。他們拖了行李走出那一條還睡在黑暗中的尋常小巷,在路邊招了一輛計程車說是去機場,議好價便上車。這時的父親比來時慷慨,不會將一切先換算為馬幣向母親報備,他對這個城市更捨得花點錢了,彷彿回國後泰銖就是廢紙,下車後也給司機小費。

坐副駕駛座上的父親不時將頭望向窗外,空寂的街上只有一盞盞奉公守法的街燈與交通燈,沒有太多的回應,他是單方面在告別自己心愛的城市,他的大曼谷。到了機場辦妥一切手續後,入候機室的兩姐妹沒有時間追究那一隻來不及告別的貓,便睡着了。但,其中一個小女孩聽見一個中年男子的遺憾:昨天沒有拍到彩霞滿天的樣子,黃昏時沒有火燒雲,就直接進入黑夜了。母親說,以來再來,那也只是一句話而已,那「以後」隨時可以是遲遲不會上桌的菜,沒有人知道明天的滋味會如何。這時,女孩的心眼上浮現一架曾經撥轉的明信片架,上下許多層一幅幅可以過目的景觀,身邊的另外一個女孩還要繼續撥動時,一幅景觀早已彈跳入目,她馬上出手止住,那旋轉架變成了安靜的一塔,掛着許多扇的風景。那小女孩偷窺了天機,比誰都先看到那一塔最美的夕照圖:燒紅了的天空有鑲了銀邊的鱗雲,從四面八方紛紛聚攏於塔身左右,將它烘托成一幅黑剪影。她還想看得更清楚時,那一隻吵鬧的手又伸了過來,那明信片架馬上有了它不由自主的生命,開始轉啊轉,那一幅夕照圖沒有一點留戀,就從她眼前溜走了。她只聽見一把永遠充滿安慰的聲音從紀念品店深處喊出來,沒有特指,只有泛指,一時站門外的她,還有身邊享有同樣血緣的另一個她,彷彿為了致敬,都站定了身子,頭朝同一個方向望去,望去那喊了一聲女兒的人。

 

2

數十年過去了,一場不知何時會結束的疫情席捲全球,在馬來半島的一座內陸城市的老公寓裡,有那麽一個剛離婚了的中年女人在重災區守着父親留下的兩牆舊書,一星期入貨一次的大冰箱,聽着鄰居開關鐵柵門的聲響,獨自活了下來。樓下信箱躺着甚麽信,她已經不必急於乘坐升降機下樓拿取,這世間的一切幾乎都停頓了,房貸可以暫緩六個月,那一紙銀行所發的通知信早已趕不上時局的日變。她一日能活動筋骨,走得最遠的去處,就是(從書桌算起)十五步以外,伸向空中的那一方陽台,那是她跟自由的空氣可以直接有點接觸的私人甲板。常常,站那裡伸腰,舒展身體,呼吸樓下的綠意一會,就回歸手提電腦前敲敲打打大半天;有時,她的手指或會聽從眼睛的指示,移駕到二手老鋼琴上活動,憑那不太可靠的記憶試彈了一下那充滿浮生意味的一曲,巴哈的G弦歌調。她早已分不清是手指讓腦可以記取,還是相反過來。多半時候,她不願離開電腦片刻,只肯抬頭看一下陽台外那一片綠景以慰雙眼,那裡有一抹山巒起伏充當的屏風,卻擋不住山後一節節長出的高級公寓樓群。山前的高空中久久會有一輛輕快鐵駛經,其餘時候那一橫灰色高架軌道只是躺在那裡虛等,與她所在的這一座山的上百戶人家對視。底下那一片由遠處蔓延至她公寓下的綠意(大部分是低灌木,一些松針樹)是個大棋盤,下滿了一棟棟或深或淺的紅頂房子,是數十年來一副整齊的僵局,沒有建築商的鷹手可以破解。然而,沒有一條河願意繞經這一座城市,將一地劃分為兩岸,所以不會有人願意在岸邊高築一塔,讓一艘艘船有來有往。於是,數十年以來,需要風景的人只能在他鄉另外尋找,不露痕迹地裝在心裡,再跟着行李一起帶出來,而這一座城市自有它的忙碌,用着地基插秧,種出了一叢叢高樓,忙着出售新舊房子,卻從來不曾忙出一片可以登上明信片的好風景。

所以,女人還是看回電腦熒幕比較好。只是,那下方的一角提醒了日月年,分秒的時刻,而今天星期幾呢?幾乎一切都停止辦公了,星期幾還重要嗎?她只是無法忍受那記憶太勢利了,只要沒有東西可以攀附,便暗中替她將一切先分了主次,凡不重要者,就讓她先忘得沒有頭緒。剛開始進入行動受管制的日子,到了暮色已經先至的下午五點,(早已完成當日的寫作字限)她會依時開臉書直播,以聽完國家衛生總監報道當日確診人數、死亡人數、出院人數等,但那些一度讓她心跳的數字起初還有一些震懾力,隨着時日的沖淡,如今她只肯瞄一下,便退出熒幕坐沙發上沉思一會。她一離沙發,就會走入碗碟已經顯得堆疊得太多(而人口太少)的廚房,燒了一壺等待沸騰的水讓屋裡多一口呼吸,再草草弄個蘆筍炒嫩鷄。一時,菜肉都有了,不吃白飯,也可以果腹求存。

入夜,遠處山上的雲頂賭場早已暫時停業,沒有亮出星閃的燈火,樓下通往遠處的一彎起伏的山路沒有車影,只有那低着頭的路燈靜靜地間隔站守,暈黃的光照下來,彷彿一條沒有聲音的細流顯現了。宵禁早已生效,她聽見不知第幾樓,有一戶人家吹起了要人響應的薩克斯管,幾個零丁的音符是拋出空中的碟子,無才的城市派不出人來穩穩接應,只有他一人單調且低迴的呼喊,不到半個小時,一切都告音沉響絕了。

三房之中已經有兩間(父母,祖父母)成了不宜打開的洞穴,裡邊有太多原始的回憶不宜驚動,只能跟黑暗一起留在裡邊;她入睡的房間看過童年玩具、學校作業的聚散,另外一個女孩手提行李箱離開的身影,如今卻只看到歸來的她在牀頭放了一盞隨時可以撚熄的宜家長頸燈作伴。然而,她清楚有些東西不是她伸手啪一聲便可以輕易撚熄的,隔了這些年(尤其近來),始終還會在她心中一直亮着。她在某日修改其一段落時,順着這樣的念頭,一盞牀頭燈就滑過對岸去了。於是,守在湄南河旁的一塔,在文字的世界裡獲得了一盞牀頭燈的生命。

素材已經在那裡了,經過多年時間的發酵,有些模糊,有些走樣,有些殘闕,不能不用一些智力與技術縫合,再搬進文字的世界。她日限自己非寫上千字不可,常常那前五百字還算血肉俱足,到了後五百字就只能勾出一副素描的骨架,需待明日再一筆筆補充血肉;不然,有時昨是今非,統統必須重寫。如果回憶必須要有一種氛圍維繫的話,女人寧願那裡的氛圍應該是安靜且緩慢的,一寸寸都是不捨得(像她筆下的父親)的光陰,她必須精工細筆,不能隨意做潑墨的處理,而裡邊首先登場的人,也不應該是個愛哭鬧爭寵的小女孩,那太破壞氣氛了。於是,她下筆果斷,先將那一塊聲量太大的絆腳石搬走,刪掉了一段鬧小彆扭(跟姐姐搶鑰匙)的情節,直接將一把鑰匙交給了穩重的姐姐,讓她噔噔先走上樓去,以便情節可以順流直下發展。畢竟,昔日的小女孩早已在心裡告訴她:當時鑰匙到了手,她也沒有打開的本事,只能當個被拒於門外的人,還放聲哭。如今,她比較願意想像自己還很小很小,受到了姐姐的庇護,眼見姐姐一手將門打開,帶着身後的其餘三人去發現一片新世界。那麽,當日自動自發拿功課出來做的人自然也不會是她了?是的,她必須讓賢,只有姐姐才會有如此的品性,而她的功課呢,總是非拖到最後一分鐘不可,挨了一頓母親的罵,才會乖乖帶淚坐下來執筆。那時父親會趁着母親跟姐姐睡着了,躡着腳走過來安慰她。在姐姐長期無聲的抗議中,她一直扮演受到偏袒的小女兒。如今,那早已跟幾本金庸武俠小說一起燒成灰的父親,他不會知道經過愛女的手中筆一改,當日從梳妝檯上應聲抬頭迎接鏡中人(記憶已經擅自改成:鏡中魂)的女孩,已經換了另一張較為成熟的臉孔,不會有眼淚與鼻涕,是他心目中溫順懂事的長女。爭寵爭了好些年,青春期時還不自覺招蜂引蝶,吸引了姐姐身邊的初戀,而引爆過一場無心的橫刀奪愛,她能怪姐姐生氣自己嗎?如今坐四望五,簽下一紙離書,乍然一身,她只願意將一切榮寵都歸還遠在天涯的姐姐。在小說世界,她只想篡改可逆的事實,讓出一個位置,讓姐姐坐上那一張沙發,以聽取當日父親對女兒的憐惜。那麽,其餘的部分呢?只能該虛則虛,該實則實,她借了姐姐當日說過的那一句還贈說話者,以示她的不忘。當日賴牀沙發上不肯起牀的小女孩,分明聽見姐姐說了一句:樓下有貓,你還不快醒來,我們下去看。是的,姐姐曾經如此寵愛過她這個妹妹,無數次哄過她,到了青春期那一場風暴後,她卻選擇遺忘以減少自己對她的愧疚。如今在這一場文字與往事的拔河中,她聽見了往事對她的呼喊,要她拋棄輸贏,向着該去的方向。至於誰是在陽台上被父親抱起的女孩,誰是轉動明信片架的人(她只稍露蛛絲馬迹,寫了一句「一隻吵鬧的手」),誰又一手止住,她本來可以寫得更清楚一些,不知何故她還是比較喜歡在許多處以「(小)女孩」二字代之,讓筆下兩個女孩可以對調角色。如果回憶是必須共有的,她就不應該再繼續計較得失,誰扮演哪一個角色都已經不重要了,生命本來就虛虛實實。她還是寫得隱晦一些比較好,沒有特指,只有泛指,讓誰都可以輕易代入其中。只有父親昔日的音容,他說過的一句句憐惜女兒的話,還有母親帶笑的縱容,那都是不容修改的點滴,她必須保留下來。

如今,正逢行動管制,不能出門給兩老掃墓了,寫點東西就是生命的慰藉。活着的人還有觸摸可及的肉體,歸了塵土的亡者都只不過是別人心中模糊地閃現的魂魄而已;只有用了一點文字記錄,那些魂魄才可以找獲寄寓之身,再重生一次。畢竟,只有寫下來的才算數,記住的從來就不是這麽一回事,經過歲月暗中點燃的慢火,終歸要記不住,總會從記憶的邊角開始燒起,再慢慢扭曲變形,乃至最終全部的畫面焦然消失。

稿件已經修改多次,一句可以直接說的話,女人比較願意改寫成反話,所有的疼惜必須以譏誚的筆意帶出,調味感顯得太重的明喻都換成比較可以回味的借喻,只是別人能看懂其中的意思嗎?寫着寫着,她對往事不得不按照心意還有小說的文體要求,而做了不少移花接木,她先是催眠自己,慢慢也就相信往事即如此;到了寫完最後一個字,她從中清醒過來,檢查了一遍,已經不得不相信一點:往事本應如此,她應該歸還姐姐一些戲份。姐姐能夠看懂她沒有直白的意思嗎?本來還想再寫一封電郵(不比姐姐愛打電話)給身在維也納不肯接受撤僑回來的姐姐,還是作罷。信,是太漫無邊際的東西,一下筆就有失控的可能,滿溢的感情跟過度的熱情,總是顯得虛假作態。還是戴上小說面目,受到一些形式的制約,感情才可以暗中投放,說話才可以從容一些。然而,這還能算是小說嗎?拿着散文的素材,她要煮成一鍋的小說,相熟的人可能品出其中可以當散文的素材,她也不會介意,姐姐能如此誤讀更好。躲在國外實驗室鑽研細菌多年的姐姐,帶着一副清瘦的個子出入,走在維也納街頭就是一縷沒有殺傷力的東方魂,她會受到膚色歧視的傷害嗎?她需要一股怎樣的力量才能擊退心中的孤獨?還是原本內心強大的她根本不需要外援?早前去了一封電郵,輕描淡寫告知離婚一事,姐姐倒親自來了一通電話說,回不回來都一樣,世界已經沒有淨土了,她寧可與心愛的維也納共同進退,還帶笑說,何況她早已躲在世界上最安全也是最危險的地方,正與世人畏懼的細菌為伍。電話中,姐姐要離婚後的她多加保重,聽着不可觸摸的聲音,她差點掉淚。原來,她已經大到姐姐要保護也無從保護她了,她已經不是昔日那個可以被姐姐攬入懷中加以安慰的刁蠻小女孩了。握着手機,她只能一直唯唯嗯嗯回應,心中卻另外堆疊着更多的想法,不能用三言兩語說完,必須化為一幅幅場景才有說服人的能力。

於是,她開始動筆了,捕捉一段家族之旅的時光,以製作成文字的標本。入夜伸手撚開那一盞牀頭燈的同時,曼谷湄南河上的那一塔又會在她心中亮起,她只想說,那是誰也熄滅不了的永恆之燈,哪怕封城鎖國了,也止不住那一條磅礴之河的流淌。那一條曾流經他們眼前的湄南河,原來就是不會乾涸的時光之河;那一塔,也會一直守在原地,再配上明信片上最燦爛的晚霞,不時出現在父親心愛的大曼谷之上。然而,他們還能再回去嗎?縱使可以再回去原地,卻也肯定回不去昔日那個世界,昔日孩童都長大了,父母早已歸了塵土。她始終記得,那時父親將妻女一起押在一處盼等變化難測的夕照,他們身在島上而不自知那是充滿奧秘之島,一個世界的小縮影,華美紛呈。他們一家人一直不肯入房,只願將露台當成看對岸風景的甲板,那時他們還不會知道:其實,眼前即屬最美好的一切,沒有夕照的陪襯也沒關係,他們早已坐上一艘不會開往對岸的船,將永遠停留在時光的淺灘上。

 

 

 



陳志鴻 1976年出生於馬來西亞檳榔嶼,祖籍福建安溪。馬來亞大學中文系碩士畢業,曾赴韓國慶熙大學研修韓文。曾在多所大專中文系與媒體系兼課負責多種文史哲課程。涉獵多種文體如小說、散文、遊記、書評等,並獲聯合報文學獎、全球新紀元華文青年文學獎等多項國內外獎項。著有短篇小說集《腿》(2006年,印刻)和《幸福樓》(2015年,印刻)。現居吉隆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