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6月號總第426期
子欄目：詩歌
作者名：黃燦然
小巴
她喜歡我們村的小巴。
我也喜歡：自從小巴
在幾個月前改成電動的，
乾淨、無聲，加上我們
都是在非繁忙時間外出，
車裡空蕩蕩的，好舒適，
我也被迷住了。今天早上
她說要下山去買菜，但過一會兒
我收到她的短信：「我太愛小巴了，
坐去葵涌鎮買菜囉。」
小鳴單車
那輛共用的小鳴單車
最初靠在我們村公車站旁，
然後倒在那裡――
剛好就在小鳴破產的時候。
我們經常經過它，
有時候注意到，
有時候沒注意到，
並且總是她注意到，
說它可憐。今天早上
她又注意到它，說
「它一會兒躺在這裡，
一會兒睡在那裡。」
弄髒
半年來，她第一次哭泣，
因為我說錯了一句話
――不是說錯了，
而是涉及一個根本的問題：
我複述孫老師的話，
他家樓梯口被民工弄髒了。
並且在提到民工時
我那種口氣。「難道你
不覺得他們可憐嗎？」
喔，不只是可憐，我一向認為
所有人是平等的，你可以從我的
詩歌中，我平時的行為中鑒定，
我尊重他們，可憐
已經不是尊重。但她哭泣，
紅紅的鼻尖，非常地美，
沒見過她這麼美。
「不管怎樣，也不管別人怎樣，
但你不可以有這樣的口氣。」
我解釋，我驚訝於她的美，
我再解釋，看着她紅紅的鼻尖上
晶瑩的淚光。不管怎樣，
也不管她怎樣理解，
總之我錯了，我的口氣
被弄髒了。
幽默
她覺得我老家的人
都很會講話，又特別幽默。
例如詩才，講他怕水，
不是一般的怕，而是
看到一小窪水（看他比劃的樣子
好像就只有一張沙發那麼大）
也會使他避之唯恐不及。
再如瑞珠，講她有一次半夜
把她的出租車停在某個路口時
看見一個喝酒的女人
在路邊想要騎上一輛共用單車，
但每次都騎不上去，每次
都狠狠地打自己耳光。
又如活才的兒子，去昆明打工，
就在家裡安裝一個監控器
（他就是做安裝監控器的）
監控兒子做作業。
分享
「下午我坐公車時，有個男人
提了很多東西上車，發現自己沒零錢，
手機的二維碼又因為網路障礙沒法掃，
在那裡尷尬了好一陣子，我掏出錢包
給他兩塊錢付車費。他剛說了感謝
就到站得趕緊下車了。
在菜市場買菜時
賣菜的女人看到我手裡提着的
一袋沉重的荔枝，就說讓我試一顆吧，
我趕快拿起一束給她，她反倒有點不好意思。
這兩件事，如果今天我沒有出門
就不會發生了。」她說：「也沒甚麼，
我就是想跟你分享一下。」
心想事成
她喜歡穿的涼鞋壞了。
我問住在官湖的一個朋友
葵涌鎮哪裡有補鞋的，他說
當然有，就在葵涌醫院門口：
上午才有，而且下雨不擺攤。
我們在陽光燦爛的上午
坐公車去葵涌。我們找到她了，
粗壯的補鞋女人。當然，剛好
趕在她收攤之前。我們踏進
那家魚粉店吃午飯時，當然
剛好下起了暴雨。在公交站
等回程車時，我們進去旁邊
一家麵包店，同時留意着
駛至的公車。它來了，當然
剛好在我們付了錢之後。
閃電，啊對不起
她喜歡在牽着我的手
或摟着我的腰，或搭着我的肩時
突然用力捏我的手指
或捅我的肋，或掐我的膀子。
在我閃腰那幾天，每當她
又襲擊我，我會說，閃電。
她會說啊對不起。但她，
還有我，都不知道閃電
甚麼時候再來，就像閃電
永遠突如其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