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胡剛剛:肖像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6月號總第426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胡剛剛

半小時過去了,我仍舊紥根於舵手門外,提心在口,傾耳細聽,防盜鏡裡滲出微光的殘喘。他在做甚麼?讀書?沐浴?歇憩?我要不要把畫順門縫塞進去?萬一他開門,我如何應對?

「小姐,請問需要幫助嗎?」霍然出現的酒店服務員嚇得我魂飛魄散,我顧不上搖頭,像個肇事者拔腿逃回自己房間。冥室櫝棺,為他繪製的肖像邊角已被我攥皺,褶痕格外刺目,我懊惱地閉上眼睛,釋放出兩行冰涼的淚。

明早我就要隨父母從巴黎啟程返京,就要永別舵手,今晚是我最後的機會,可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2000年,高一暑假,我隨父母遊歷歐洲。尚未適應高中學習生活,我數理化期末考試均不及格,夾帶着班主任嫌棄眼神的成績單令我深陷怨恨與不甘。我怨自己才貌雙缺,百無一能,糟蹋了父母的寵愛,怨下滑的排名讓我在老師同學面前抬不起頭來,怨旅行耽誤了我絕地反擊的複習計劃。飛機上十幾個小時,我都在賭氣做物理題,加速度、角動量、摩擦系數……直到空姐第二次提醒我關閉遮窗板,我才不耐煩地把視線從受力分析圖裡拽出來,剎那間,瞥見茫茫雲海。層次分明的高光與陰影似前鹽疊雪,挑戰着我的詞彙量。想不出比氣勢磅礴更磅礴的描述,我只好在習題集空白處畫了一朵雲,旁邊添上三個驚嘆號。

抵達首站羅馬後,我受時差煩擾整夜未眠,次日一上巴士就昏昏欲睡。有人從前排開始分發瓶裝水,我在朦朧中只瞟了他一眼就迅速合目,詫異於自己的反應,卻在重新睜眼前有所領悟。剛才觸動我的,不是他生得擲果潘郎,也不是他笑得溫文爾雅,更不是我在復甦過程中的想像力――我居然把他當成了某位影星。當然他的穿着、語調、舉止,所處的場合,無一不在瞬間就否定了我的判斷。我釘在座位上,盯着他的身影,不知過了多久,才弄清他的魔力――神情。

他的神情裡有股超乎尋常的專注,彷彿散發千百瓣線索的蓮,引六慾遁入無涯默片,覽霜蝶獨舞,玄鳥閃過,殘羽撥轉七字譜,撚掐尚未圓滿的休止符。那魔力一開始令我震驚,進而困惑、入迷,最後是深深的折服。懷着隱約的恐慌,我轉頭望向窗外。

他是隨團司機,我暗自叫他舵手。他讓我想起阿格龍河聲名顯赫的渡神卡戎,載靈魂從已知空間到未知維度。不過我明白,卡戎的船並非誰都能上,若來客既無盤纏又無嘉容,甚至連智商都不過關,恐怕只配當孤魂野鬼。

得益於舵手操控專注,乘客亦享盡優遇,若非目睹移步換景,絲毫不覺日行百里。由於行程緊湊,每座城市只容逗留一兩天,我在顧此失彼的意猶未盡中實踐着走馬觀花。西班牙廣場最火爆的地方是Gelato冰淇淋店,因為《羅馬假日》裡奧黛麗.赫本在台階上吃過Gelato。當時的貨幣是里拉,一杯純味Gelato售價六千。厭煩紥堆,又經不住父母勸說,我磨蹭到隊尾,想要的芒果味沒有了,店員把其它種類每樣分給我一點,像施捨一般。一疊花花綠綠的鈔票換來一杯花花綠綠的甜味,說不清是浪漫還是浪費。

階梯是白色的,噴水池也是,如滿目繁華裡盛放的雪,托起靜觀囂世五百年的大理石森林。這裡倘若人迹罕至該有多好,那麽泉水就能用精靈施過法的嗓音喚出樹空中匿伏的幽愫。扭過頭,看到舵手正與一位同行女孩迎面攀談。逆光環抱中,他穿着藍格襯衫,墨鏡推上前額,向她傾注笑意,她一襲紅裙,微微昂首,捧着飽滿的芒果雙球,不經意探出舌尖,輕輕一舔,多汁的誘惑。

有何不妥?他氣宇軒昂,她燕妒鶯慚。我看得出神,直到虎口一陣發涼――手裡的冰淇淋正在融化,那是一杯配色艷俗,外形參差的殘次品,不上鏡得就像我的臉。士可殺不可辱,臉再醜也不能丟。自從知道要臉,我就開始規避情歌、浪漫片和言情小說,堅信與愛情絕緣,發誓若當了作家,絕不染指高唐夢。這條戒律,我到年齡翻倍的時候才打破。大概是一次次的錯過,讓我在嚴重滯後的自省裡最終決心直面自我,所以我對第一人稱的使用屬於散文性質。

寫作是我安靜的嘲喧,安全的冒險,它放任我傾訴至愛的痛和至痛的愛。尤其發覺傾訴不被在乎後,我愈發肆無忌憚。人們向來高估自己的段位,低估他人的忘性,與其抱着振聾發聵的賭徒心去聲嘶力竭,不如保持好奇心懷鉛提槧,洞察萬象。由於認為景點淵源與觀覽攻略極易查詢,我從不複述九經三史,也懶得炮製旅遊指南,我的錦囊裡裝滿非典型見聞:羅馬街巷常見窈窕淑女牽巨犬,肌肉猛男抱狗仔;茜茜公主舊宅旁的花叢下藏着袖珍巧克力香草甜筒,那是一隻螺旋尖殼上塗滿橡栗棕與奶油黃的蝸牛;科隆大教堂正逢清潔,遠遠望去,半截牙白半截灰黑,彷彿身披八卦袍的天神;布魯塞爾有家音像店氣派非凡,數十面熒屏貫通三層樓牆壁,同時播放比莉.派佩的熱門MV《Day & Night》:「The only time I think of you/Is every day and all night through」(我唯一想你的時間,是每個黑夜與白天)。說來諷刺,這類陳詞倘若現身書報一定惹我笑場乃至反胃,配上旋律唱出來反倒染神刻骨。大約聽覺可以越過我固若金湯的視覺免疫,直擊我傷春悲秋的軟肋。有時來了興致,我會隨手塗鴉,大到拱橋、雕塑,小至花束、蘑菇,都是我的模特。

那天正在勾描寧芬堡宮前的天鵝湖,看鱗波沾滿了陽光碎屑,一閃一閃的狡黠,我冒出個瘋狂的念頭:每天送舵手一幅畫。幕後者登不了台面,適合走曲術悅人,我要趁其不備將畫留在他座位上。一想到自導自演懸疑片,我下筆倍加謹慎,寫意裡竟有了工筆的味道。

此後每天清早我都排到隊伍前面上車,但避免作惹眼的第一位,上台階略微加速,拉開與身後乘客的距離,接近駕駛座時,伸出右手一甩,讓指縫間的紙卷如暗器般飛出,落到座位中央,整套動作連貫自然,同時確保腳下不慌,眼觀八方。待導遊安頓好所有乘客,我將視線越過排排頭頂,跟蹤舵手上車,彎腰,拾起紙卷,落座,鎖定他靜默的背影,猜測他有無打開查看。他能否找到畫中的暗示?頭戴常春藤花冠的浮雕馬、流星雨裡婆娑起舞的野薔薇、日環食下含滿楓葉的加爾達湖,以及其它有關眷睞的諾言。可惜諾言是枚陰險的籌碼,它的兌現太廉價,時間枯萎後,只剩蔦蘿松唸着往生咒,捲走燭火般熄滅的年華。

羅馬競技場、許願池、聖母百花大教堂,各大古蹟紛紛躍出教科書,放大了數千倍以後矗立在眼前,令我有些恍惚,幸好嫁接到古蹟上的現代元素過於嘈雜,震撼中的遺憾把我從恍惚拉回真實。我覺得遊客比古蹟有意思,看他們情不自已地高談闊論,手忙腳亂地聚集拍照,我捂嘴偷笑,忘了自己也是其中一員。不過我慣於旁觀,世相萬千,身為過客,過目足矣,本不屬於這裡,也不想去添亂。舵手也是旁觀者,當然這是他見怪不怪的日常,也是他本職工作的需要。偶爾他會打個簡短的電話,出神入定,步履從容,在匆匆人流中實屬異類。他正與誰通話?我記起他後視鏡上懸掛的水紅色桃形荷包,上面繡着花卉鳥獸,在陽光照耀下隱約透出內裡細物的尖角。那細物是甚麼?是吉祥物還是定情物?荷包來自何處?他是否正與送他荷包的人通話?一系列圍繞舵手的問題蜂擁而至,擠走了考試排名帶給我的困擾。一直以為動情之苦是短痛,學業之苦是宿痼,殊不知我本末倒置了煩惱。

阿姆斯特丹的朗夜,我在酒店花園裡散步,走着走着,餘光掃到一小團異物,原來是蛞蝓搶路。丟了殼的蝸牛如何自衛?萬一被踩到怎麽辦?我心生疑惑,蹲下觀察,柔軟濕潤的肉身摩擦沙礫地面,留下長長的瑩白色軌迹,這是牠的淚嗎?是牠的血嗎?牠疼不疼?目送牠爬進灌木叢,我站起身,忽見舵手安坐在灌木叢對面的露天咖啡廳裡,半滿的冷飲,半翻開的書,半側面的角度。一時間九鳳騰飛,花塢春曉,五色雲綻放於心湖,喚醒了四空,斑斕了萬物。我被他的專注感染着,呆呆地看着,多希望時間靜止,這樣我就能隨心所欲地、一直一直這麽看他。當然我沒有放鬆警惕,預感到他就要朝這邊望來的時候,我若無其事地走開了。

他發現我了嗎?他認出我了嗎?他懷疑我了嗎?早晨他上車後沒直接就坐,而是環顧了車廂,他在排查嫌疑人嗎?回到房間,我提筆在行程日曆上再劃掉一天,不留神,半禿的鉛筆從手心滑落,有氣無力跌到地上。

是時候醞釀壓軸之作了。

我翻開隨身筆記,練習為他畫像。每天兩三幅,每幅挑出滿意的部分,納入下一版。大多時候我只捕捉到他的背影,偶有側臉,但基於他的五官極具代表性,翻版了素描課上的雕塑,我畫得遊刃有餘。為扮演平日的晏然自若,我以噴薄欲出的熱切燃燒畫紙,空臆盡言,融卡通於速寫,向莊重裡添加活躍,只為將離別的告白巧飾成雅笑。入駐威尼斯當晚,我見賓館房間裡的信紙質量上乘,是正稿的不二之選,於是把草稿墊於其下打算影鈔。不想信紙略厚,筆劃難以透過,我靈機一動,顛倒兩紙順序,先重新用力描一遍草稿,再沿下層紙面輕凹的印痕逐一填全。為保證線條流暢,我憋足幾口長氣一揮而就。畫背面的贈言我成竹在胸,只是不知如何譯成英文,思來想去,索性留了中文。

揉揉眼睛,瞧瞧窗外,各家各戶的貢多拉已經靠岸,尖尖的船頭一字排開,水面幽暗,閃耀着街燈蒼黃的火燄,我想起白天參觀的布拉諾島――導遊口中「被上帝打翻的顏料盤」,色彩潑灑到屋頂、天棚和牆磚,窗台化作微縮花園,香氣如蛛網蔓延。如果說花園是墜落凡間的天堂,那麽花朵是不是天堂最美的騙局?是不是每瓣窗簾都遮掩着改良前的格林童話,引誘鼻尖探近蕊,吸入謎底破碎前短暫的幸福?然而一切與我何干?幽明異路,縱使有卡戎擺渡,夢遊仙境的愛麗絲終究要回歸世途。

最後兩天旅行團停駐巴黎,抵達酒店,導遊例行分發房卡。父親領完全家房卡沒幾秒又被叫回去,與導遊談笑了片刻才回來,說導遊剛才眼花,把我住的單間門牌號207看成了201,發錯了房卡。201是誰的房間?我隨口問道,父親指了指人群外的舵手。

……201。我盯着手裡的肖像,一頁嚴絲合縫對摺起來的正方形,輪廓逐漸清晰。淚乾後的皮膚絲絲發緊,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涓滴成河,沖擊我的耐力。也罷,反正他對我一無所知,索性豁出去一次,我懷揣就義的悲壯,起身對穿衣鏡抹了把臉,重新踏出房門。

我想到了樓下的咖啡廳。也許他會在那裡小坐,我要去碰碰運氣。旋轉樓梯連通二樓與大堂,我沿金色扶手溜邊下行,紅地毯柔軟,容許我落步無聲,層層疊疊的玫瑰圖案在弧線中延續,延續,突然間,我腿腳僵直,玫瑰花盡頭出現一個身影,一個令我失眠的身影,一個我失眠時給養我白日夢的身影,正展開他隱形的翅膀,迎着我款款而來。他眼瞼下垂,凝注台階,尚未看到我,我條件反射來了個一百八十度轉身,然而,一個絕望的念頭制止了我逃跑的腳步――這是我今生最後一次見到他。

蛞蝓靠甚麼保護自己呢?靠防禦性黏液,我後來得知,一旦身陷危機,蛞蝓會立即收縮脊背,分泌出大量白色強力膠――就是我之前看到牠留在地上的淚痕――死死鉗制住捕食者,然後趁機逃脫。因為沒有殼的負累,蛞蝓比蝸牛敏捷得多。一個不起眼的物種依靠一件不起眼的武器,從岡瓦納大陸時期到現在,頑強繁衍了上億年,而牠的剋星同樣不起眼,一小把鹽就會讓牠流淚,止不住地流淚,直到脫水而亡。

在我遲疑的幾秒鐘裡,舵手與我擦肩而過,不記得他看沒看到我,或許沒看到,或許看到了,或許還朝我點了一下頭,但我記得我搶在他踏出視野前,三步兩腳追到他身後,屏住呼吸,伸出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他的衣角,輕輕拉了拉。他回過身,我仰頭望向他。一張無懈可擊的正臉,像電影高潮定格的特寫,全部背景虛化、退卻,柔光從側面打來,只為烘托主角。我雙手遞上畫,他愣了一下,雙手接過,俯首展開,笑容從他臉上蔓延,奏響我胸腔中繽紛盛大的管弦樂。片刻,他抬起眼睛注視我,琥珀色虹膜裡煙波如潮湧至,企圖收復萬世淪陷。再無力保持清醒,不能給他更多時間來品鑒我令人倒胃口的五官,我攥緊右拳狠狠掐了下掌心,轉身往樓下跑,一口氣跑到大堂,躲進衛生間,雙手撐着梳妝檯,兩腿不住顫抖,有種大考結束後瀕臨虛脫的感覺。

我要確保我退場的決絕,留給他我理智的一面,我要全部劇情服從我的安排,不能橫生枝節。我不在乎他怎麽看我,無論他怎麽看我,於我都是超負荷的難過。全力輸出,不求反饋,已是我膽量的極限。畢竟我尚未擁有足夠厚的臉皮來承受負反饋的打擊,而等同於白色謊言的正反饋只會加劇我的自棄。正因為有了這副尊容,我才不能失了尊嚴。

表姐送過我一個髮箍,兩縷金粉亮鑽編織成席紋花,貫穿於黑絲絨底面。亮鑽點睛了玄雅,也纏滯了鬢髮,導致髮箍易戴難摘。撕拽頭皮的刺痛迫使我將髮箍打入冷宮,直到五年後清理舊物時才狠心扯掉亮鑽,重新試戴。始料未及的舒適感變舊物為新寵。本可以用五分鐘的割捨換來五年的契合,我卻不肯放手,而表姐已對髮箍毫無印象。無心人不足掛齒的禮節,或許是有情人念念不忘的恩典。就像舵手的音容啟動了一雙為他而創作的手,即使他渾然不覺,即使他的忘卻始於分別,即使他最終也沒留下姓名,他將依然被感謝。感謝他的自投羅網節省了手的主人狩獵靈感的時間,不記得有多少次,為捉住一個閃念,我心潮澎湃又寢食難安,時而處於瀕死期的青春期,時而處於潛伏期的更年期,待冷靜下來,才發現渴塵萬斛的奇思妙想早溜進了柴米油鹽,連聲譏諷都沒留下。至少,舵手捐贈了我自嘲的素材。

回程中,我不再做物理習題,而是把臉頰緊貼機窗凝望雲海,我來時錯過的雲海,正在機身無休止轟鳴的沉悶中洶湧泛濫。雲朵生出鱗甲、骨骺和鈎爪,組成奇形怪狀的異界猛禽:獅鷲、九嬰、修蛇、猰貐、封豕……個個帶着殺氣,化天空為鬥獸場,恐怕一番血雨腥風後,鬥獸場又將化作停屍房,那是世間最宏偉的停屍房,擁有塵樊之外零下四十攝氏度的缺氧,用來陳列無數個轟轟烈烈的瞬時記憶。記憶中有舵手英挺的身影,隱約的笑聲,動人的目光,還有他致命的魔力――專注。腦中燈火驟亮,我何不效仿這專注來拚殺考場?拚殺職場?拚殺情場?拚殺人生全場?也許此乃所向披靡之關鍵。

後來,一個月後的後來,看到父親用手持攝像機錄製的行程點滴,每逢舵手出場,附近都有我可疑的行迹。如同犯罪現場還原,我不由得心生羞恥,恥於洩露了機關,僭越了矜持,怕被父母識破,我必須讓這個秘密鏽蝕於心底。與其愛我愛的人,不如愛愛我的人。我暗暗發誓,對舵手的思念――那道夜以繼日灼燒我、糾纏我的詭譎之光,不管來自於地獄還是天堂,都將從此煙銷灰滅。

再後來,十年後的後來,讀到《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裡主人公苦苦守候在偶像門外的章節,我瞬間墜入了同情、辛酸、侷促與駭懼交織的深淵,以至於探測不到作者狡猾安插的自我代入式誇炫。寵辱不驚、四平八穩、安之若素……當所有用來形容成熟的詞語在我眼裡變成了喪失共情能力的麻木不仁,充滿了因為無力獲得而產生的無需擁有的阿Q精神的時候,那些曾被我致力避免卻頻繁暴露的拙鈍與莽撞,執拗與迷狂,竟令我萌生懷念。「意在不言中」,舵手不知道我鼓起多大勇氣才走到他面前,呈上一句他不知道我鼓起多大勇氣才寫下的話。即使深知他將不屑一顧,我依然自責是我的委婉讓他忽略了這句話後暗藏的一百句話,同時又慶幸只寫了這一句,若他不懂,我在他面前也不算傻到極點。

再再後來,二十年後的後來,聽到脫口秀裡有關露水緣的調侃:「說是愛情有點不要臉。你記得她,她看不到你。」受訪者邊笑邊說,我邊聽邊笑,笑腦海中越沖洗越擁擠的底片,笑塵途上越急需越荒廢的修煉。淡然,釋然,貌似談笑封侯,實則梔貌蠟言。哪怕我早已強大到視考分、功名、利益,以及許多身外物若敝屣,也根除不掉某些隱痛,它們的發作,可能僅僅源於少量鹹酸的刺探。許久以前蓄意埋葬的睡眠被層層挖掘,棺函依舊光鮮。奈何斯人已去,時移勢遷,即便不情願,我的舵手也終於走到膠卷尾頁,此後再無續集,提筆,注定了刪節。

 


胡剛剛 世界五百強IT主管。生於北京,現居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電腦碩士。愛好寫作、繪畫。曾獲杜伊諾城堡國際詩歌大賽最佳詩人獎、香港青年文學獎、台中文學獎、北美漢新文學獎等,《留學生》雜誌前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