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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日康:空之聲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6月號總第426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李日康

京都住所的木梯自此依依作響,踏過看過的朋友,無不吃驚。人人問我,你當時是怎樣走下來的。

當時是用鼻和耳走下來的。這並不是嘩眾取寵的說話。

我對接下來該做甚麼,完全沒有概念。當時只有一個很粗糙的想法。啊原來這就是地震。但無論如何,我總不能無望地待在二樓吧。往下俯視,木梯看來完好無缺。我丁起腳尖試探,木梯發出如鼠如嬰的嘶啞。視覺已經變得不可靠了,看來一如既往的東西,內部,或肉眼無所察視的微小之處已經遭逢壞滅,生長出狹長如髮的裂痕。氣喉會不會在不覺間已然滲漏?我大力抽鼻,好像要把每一口空氣都拉扯過來檢查一樣。我努力豎起耳朵,並不是要聽出甚麼聲音,而是要聽出自己並沒有發出甚麼聲音。

道路破碎,樓宇倒塌,民居燃燒。我全都有心理準備。步出公寓後,視線沿街巡狩,街道清潔,空無一人。我一度懷疑是夢中有夢,此刻我仍置身榻上,又或者我已在災難中身亡。這是幻象一般平靜美好的死後世界。傳說地震出現之前,或會有無名神秘的地震光如晨星打落千里之外無怨的土地,或會有延綿萬里的地震雲大力分吃天空如餵食禽畜的麵粒,或會有地鳴,在每個聽者的背項,涼意的頸尾,吹響、或吹不響摩擦心坎邊緣的預兆。以上種種,我統統沒有經驗。那低噫的木樓梯便成了地震本身真實存在,堂堂正正登門造訪的唯一證據。

往外面走,巿內一片寧靜,好像甚麼也沒有發生。稍為不同的,是電話不時發出高頻的自鳴──這是所有日本註冊號碼的內置設定,隨時發放避難警報。起初覺得聲音太尖,後來習慣了,便無所謂。它不斷發響的同時,融入成為背景聲,除非在工作場合,否則索性由它響夠,自己熄滅。

回到了大學,才知道徹底停課。朋友陸續短訊探問安危。我說笑,身無長物,家徒四壁,傷無可傷。京都的天空是廣闊而低矮的。我住北邊,近上賀茂、鷹峰,有輕微至難於覺察的坡度。只有在走得略為氣喘的時候回頭,才發現,遍遍民居一面朝向己方,一面往後滑落。這裡的景物是以這種動態鋪張開來的。這樣看來,天就更低了,好像只要有人付出極大努力,登頂,就能像拉檯布表演一樣,索一聲一手將天幕掀扯下來。天底下的人,肯定無處可逃。

晚上到街口最常光顧的食堂晚飯。食堂的老太太時時遷就我,用的詞語比較簡單,說得較慢,還有那台細小舊款的電視機。在那裡日復日吃飯,我彆腳的日語好像也不致於過分彆腳。很多時候我不知道句子的意思,僅僅含住一塊單薄的刀片,剖開洋蔥的表皮,刺進了深入一點的外層。新聞說,京都錄得五點二級。震央大阪達六點一級。三死近百傷。一名男子遭書架壓斃。一名學童,在通學路上,因一面完整的水泥牆壁翻倒而致命。

光是萬彩的。透過棱鏡,可以分解出不同色譜。但是,光又以極其細緻無止盡萬象萬變的疊加,宣佈其消失,其無色。如同詭厄。離開時,在食堂門外又遇見那漢子。他每天從街頭走到街尾,街尾又走到街頭。出門,寄信,吃飯,總撞他幾次。有時他駐足,向停車場裡喊話,那裡空無一人。如果有人走近,他會善意地輕微轉身,好像說句──早晨,今天還是冷呢。但最後他總是把臉鑽入大衣底下,像保守一個難堪的秘密,把幻變的天氣,吞回喉間。

住所街尾有一家歷史悠久的庇護工場,越過了鷹峰的賞櫻名勝原谷苑附近的原谷町也有一所頗見規模的「洛北義肢」。在京都生活的第一個週末,到鐵路上蓋的百貨購物。一對同樣年長的父子,兒子低頭數算手指,同時高聲又勤勉真誠地練習バスは、バスで、バスに、バスが……名詞配助詞,最基本表達意義的語法組合。年長的父親無法制止年長的孩子,只好不時向電梯內其他乘客表示歉意,熟練地點頭。而眾多乘客,則更客氣地、禮貌地,不作回應。父子在原來已經狹小的空間中,再被區間開來。

人群跳過語言的步驟,如同跳馬般把綿灰色的臉龐壓低,從上面掠過。說話者,語言和沒有語言,也憑空消失了。

回程時迎面一個中年男人。也就是那漢子。他穿了好幾層深色的大衣,有清潔的頭髮和鬍子。他一副不斷記起過去的模樣,唸唸有詞。這是我第一次遇見他的情景。他彷彿已經認識了這街區以及依附其上生活的人好幾輩子,不斷重複背誦所有生平。

地震是六月十八日發生,接着是七月上旬因西日本豪雨而觸發的水災和山崩,再接着是熱浪。食堂的老太太以一種代我父母憂愁的眉頭,連聲擔心。一個胖子豹步走入食堂,還沒有放下手提包,就自顧自把電視轉到棒球賽頻道,是熟人。他昨晚出差,老太太問我今晚吃甚麼。胖子說,喝多了就在大阪過一夜。我說鯡魚吧。又一個下班族進來,想轉台看新聞報道,胖子說了一句。老太太說,係,鯡魚來了。我心想不是該放湯嗎原來是加醋涼拌。下班族拿出報紙吟哦,唸出了一些標題。戴帽的女士好像應答了。胖子喝采,射穿電視。老太太望着攪拌中的麵豉湯,也回話了。我心想,原來我說的鯡魚不是這裡的鯡魚。老太太看向我,溫和地,要不要添飯。夠了,謝謝。下班族把話匣子開得更大,露出深色的內面。老太太說快了,京都口音越來越重,我已經完全聽不懂,半句也無法跟上,但是,她鮮見的毫不妥協卻無比清晰。她與下班族明快地、鬥志高昂地往還了好幾個回合,直到彼此的彈藥談資逐漸見底,我開始聽到重複使用的詞彙越來越多,然後節奏逐漸鬆弛,短句像飢餓又過飽的蚊子,在頭頂盤旋。

於是,我眼睛的後頭重現了一盒小時候不懂砌的零式戰鬥機模型。有時,即使是電郵,每當我收到仍具古風的書信,佇候玉音,玉論敬悉,模型也會同樣出現。零式戰機的紙皮盒緩緩攤開,塑膠骨架懸浮半空,部件脫落,自動組裝起來。然後戰鬥機翻騰爬升,離我視線和地面越來越遠,最終到達某個肉眼看來好像完全凝止如標本的高度。看上去,和滿天真實的戰機,已經再沒有任何分別。

五月天氣還沒有變差,我到過京都府另一個巿南丹巿一個叫美山町的地方,觀賞「放水」。同行的友人不時拿「放水」開玩笑。這是個只有香港人才明白的笑話。對我而言,「放水」最常聯想到球場上的嬉笑怒罵,但同行中一位前輩,卻提到了一套七十年代港產喜劇《七十二家房客》,劇中消防員收賄的著名對白「有水放水,無水散水。」

那天,町內連一瓶奶、一粒蛋都給買光。飲飽食醉,遊人頂着正午陽光全走出村口,霸好位置,等待重頭戲的來臨。事實上,美山町的重頭戲「放水」,緣於十八年前一場失火。當年町內的文化遺產在火災中化為烏有。村民悲痛不已,但也痛定思痛,在重建家園的同時大大提高防災意識,在村中阡陌之間置入大量隱藏式的救火龍頭,並且一年兩次進行大型放水演習,以誌不忘。

演習中,村裡無數消防龍頭會交叉噴射出幾十尺漫天水柱。美山町背山,陽光充分,加上田野,美山放水的節目根本就是一幅特寫彩虹現身的印象畫。我想,當日痛苦的村民搬開燒焦的樑柱時,應該沒有預料過當下恰如字面意義上的榮景吧。

節目開始前大半個鐘,觀賞場地,也就是車路、道旁、禁區外,無一不是人。我們一行人陸續失散,然後一個個在各自滿意的地步停下來,再沒有走,再沒有尋找其他旅伴。靜靜等待。

氣笛警報開始環迴鳴響。幾十秒過後甚麼也沒有發生。在場的人起哄,並在當中夾雜着一種裝演的刺激。過了近一分鐘,茅屋間開始噴灑水柱。人群歡呼。水柱從左至右循環往復。接下來十多分鐘,水柱仍然毫不鬆懈努力地噴射,好像火燄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真實存在。但有些人已經開始煩厭,準備離開。於是,有的自我身後茫茫撤退,與此同時,有的挾着大大小小的行囊從正面回頭逼近。汽笛殘響還沒有熄滅,我想像山後是無窮火海,無數戰機依次升起,依次爆碎。

回家的路上,我看見那漢子在商店街一所平房內和緩自得地抽煙,好像終於等到廣闊無人的停車場內部傳來深邃神秘的招呼或回應。他支住香煙的兩隻手指間匯聚了所有聲音。

震後還有餘震。我直坦坦盯着低矮如天的屋板,不能肯定我所感知的晃動是真實的餘震,還是來自我的內部。木梯作響,下一手租客並不會知道破壞的因由,但木梯還是會年年月月持久頑固地不斷呻吟。這種本來牽動神經與毀滅性等量的聲音,隨着我的搬離情景的消失,將裂變成為一種更不可預測的幽玄神秘。我們無法抵達震央,但聲音共鳴帶來的懼惑感,卻更接近純粹毀滅的源頭。

三月底,初櫻已到訪鴨川。晚上,我們在木屋町的料亭懇親,歡迎初抵洛的研究者,同時也是壯行,送別離開的朋友。駐目窗外的花,竟生出一種不能遏止,像風打在懸崖尖石上的慾望。也許這樣提問很失禮,但我心底有一個疑問,希望向幾位老師請教。對你們來說,櫻花是甚麼?健朗豪杯的芳村教授一時語塞,我始終等不到支吾後的應對。他提杯,唇尖齒頭輕呷,眼光穿透黃金的酒液,降落在後面的世界。

向來和緩的萩原教授,稍頓片刻,「啊!春天來了。」不知算不算是對花的回應。然而,是或不是,也無法再說更多了。

   

李日康 文學雜誌編輯,浸會大學博士候選人,寫作班導師。作品散見於《字花》、《香港文學》、《城市文藝》、《經濟日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