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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志堅:表姑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6月號總第426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陳志堅

多少年後,沒料到表姑家裡仍舊充斥着陣陣酸餿的氣味,像一群老鷹巢穴在洞。窗櫺無法透析外頭是怎樣的世界,就像摒絕了各樣的躁動,表姑已許多年沒有離過家。自表姑丈死後,表姑一直頭戴着茉莉,白皙的臉正好與一襲黑色蕾絲長裙對照,反正不外出,其實穿搭怎樣有甚麼要緊。表姑的腿浮腫得似包裹着樹幹的泥頭,手臂一堆堆紫紅色瘀血,身軀像僵硬了似的,沒有呼吸的動靜,除了眼睛慢慢地開闔,倒只剩下一副活皮囊。

我敢斷言我是刻意佯裝恐懼,我幾乎不想承認這個表姑,她的家是個毒瘤,怎麼樣的細菌也在空氣裡漂浮,這次探訪,人也像給細菌醃製,手臂擱在檯沿,竟沾得油膩,還好表姑話不多,我也不必太在意對上嘴硬着說話,好些時候也只有媽在自說自話。她恨,不單是對表姑丈,更可以說是對整個家族。媽媽曾說過表姑是在福建老鄉挑選來的,表姑丈年紀本不小,家人心急起來,硬把他帶回鄉去,聽說表姑丈到埗後看了幾看,不消幾分鐘揚了揚手,點了下頭就挺到後園裡抽煙,也不曉得誘人的香是來自表姑還是後園的茉莉,有天陽光懨懨,影子綽綽,表姑步履蹀躞地南來香港,本以為過埠新娘好得艷羨,好端端的新人竟遇上獨自的尷尬,與表姑丈同住一個多月,他卻與不知何名何姓的人往印尼跑生意,一別成了永訣,從此沒有在家出現過。如今眼前的表姑,神色有些輕蔑,捲曲瀏海好像仍然娟好,如果餘生就此生命懸空,獨守空房加上精神萎靡,這生彷彿就此糟蹋了。「還是男人惹的禍。」表姑邊咕嚕邊撫着地上完好的那盆茉莉花,她說起話也動了動身,總算打消了我一直緊繃着的心頭。

表姑的遺恨,除了是始料不及的婚姻,表叔的說話更是催化了人的意志。那天靈堂上鋪了茉莉,但不多,沒有遺照,只播着蔡琴的歌聲,是表姑的主意嗎?她到底不相信表姑丈的死,更何況那時候小英還在肚子裡;一個孕婦坐着摺元寶,沒有過度哀傷,驟眼看還以為她在替自己準備最後一程,我曾端過杯溫水給她,沒有接,杯放在椅上,記憶中表姑一直沒有觸碰杯子,後來是表叔把水喝了。表叔不是好人,自我懂事以來媽也這樣囑咐。我曾默默的凝視他,只因他抽煙太兇,每回說話口裡是腐爛的氣味,我因年少,二話不說站起來,走過去幾朵茉莉前,猛力呼吸幾口,回過頭來刻意端看着表叔,卻仍舊是蛇囓般的嘴巴。其實我們誰也不止一次聽過表叔說起表姑丈的死,他說起話來有些虛張聲勢,表情也帶點自以為是,既然表姑的情感傷口仍未結痂,卻何以還要在人家的傷口上撒鹽,他這份人就是如此難以自制,他一時說表姑丈在印尼遇害,欠了人家而給活埋,後來又說表姑丈是給毒蚊釘了急病致死,說起話來搖頭嘆息,如喝一杯苦艾,可是,我卻專注地在看表姑,她沒有說話,只繼續把元寶丟進塑膠袋,目光凝住,有時,不說話對於世界來說倒是利器。「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芬芳美麗滿枝芽,又香又白人人誇,讓我將你摘下,送到別人家……」我從來沒有在這種狀態下聽着時代歌,若思緒一刻過度入神,反倒像把人逼瘋般戰慄起來,外頭鐺瑯鐺瑯,銅板搖晃,倒是使人抽離現狀的原委。我不曉得表姑有沒有在聽,然而自此以後,親戚多半說表姑在裝模作樣,有些說她是故意的,我反倒對她添了好些體貼,我還設想她的思路,這世界終究是講理的,管不得人家說三道四,這次喪事表姑就是主人家,她愛怎樣就該怎樣,失序的不是她,而是我們。

至於小英,我在替她慶幸還是哀怨,難道還寄望她在這狀況下完好如昔嗎?或許要說,她從來未曾安好,除了坐月的幾個月,表姑似乎老早打算將小英送走,「送到別人家」,是貨真價實的在做,她是真的瘋了嗎?怎麼捨得?媽媽說因表姑沒奶水,臉容乾癟,也不要奢望她有剩餘的力氣,小英出生後身體虛弱,吃得不好是自然的事,況且蒼白的日子使表姑如墮進時間的縫隙,她就像已耗損的時計,勉強循環一周,又回到悲劇的開端。於是,在母女之情尚未成形之際,那倒不如撇下記憶之苑囿,像一艘無法回航的船,自離了渡頭,岸上的人噙着熱淚送別那最後一瞥。果然,離家那天,細雨初歇,陰鬱的風在吹,涼颼颼的,媽一大清早和表姑抵達旅巴站,一天車程,直至晚上便回到福建老家。臨行前我趕緊裹好兩包鬆糕啊、饅頭啊,小心請媽放好,媽點了點頭,卻只顧將手按在小英裹頭的軟布上,當心掉下。表姑還是一貫的肅穆,像乾涸的湖泛不起漣漪與波粼,她抱着小英,在孩子的臉旁放了茉莉,拍下拍下,驟眼看來,她就像情感上沒有甚麼破損的人,在一群不安分的乘客中,表姑緊抿着嘴,目光凝定在看馬路,顯然是在想像這場毫無預兆的困惑將怎樣發展下去,她的人生頃刻就像不能違逆,表姑丈下落不明,卻終究無法理解何以當初要將自己娶了過門。車門甫開,表姑吁了一口氣,抱着小英上車。

就在我送別媽和表姑的旅巴之際,表叔突如其來趕至,他隨意地吐了句:「送走了,這才像樣,是我們的主意。」我才曉得,送走小英的主意原是來自表叔的,那末表姑一直以來冷靜的面目或許不是真相,看着旅巴遠去,我大概理解表姑可能是沒有意識的聽從,毫不彆扭,就像在荒野部落中被掠奪的人,沒有一刻懂得自己可怎樣自處。浮光輕淺,向表叔道別,我心頭突然一陣恐慌,想來最可恨的倒不是現實的荒誕,精神與意志的吞噬才是徹底的使人骨寒的緣由,直至此刻,到底有誰問過表姑有沒有話要說,意志揉得熨貼當真可隨便割捨?記憶而來的後遺可隨意撫平?想到這裡,毛骨悚然,卻仍未弄清,送走孩子小英的主意,媽是否其中有份兒?

在客廳中,我嘗試目光遊離,仍不願與表姑對上眼。小英至今送走了許多年,表姑到底有沒有考慮過將她接回來?「還是男人惹的禍。」表姑是這樣的不能放過,她似乎管不了酸餿氣味怎樣充塞房子,氣味與憤懣似乎老早融和,只有恨,陌生的呆滯就像是怨恨的專屬表情,而小英似乎已注定成為這股恨當中的包袱,鮮蹦活跳地活着,卻是活該且沒止盡的悲劇延續。

 

 


陳志堅 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後於香港中文大學獲教育文憑、文學碩士、教育碩士。現職中學副校長。著有散文集《時間擱淺》、小說《離群者》、青少年小說《無法預知的遠方》《紅豆糕的歲月》,主編散文合集《情味.香港》,作品散見於報章專欄、文學雜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