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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靖斐:自遊的房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6月號總第426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孫靖斐

曾聽說人成年離家後,在外有了落腳棲息的地方,再回去就不再是單純的歸家,當中難免延伸出「拜訪」的意味來。自赴新國升學後,為省去跨國境通勤的勞累我也就順勢搬進了大學宿舍,但約莫兩小時車程的距離下,隔週返家還是可行的,倒不至於生疏到近鄉情怯的程度上。然而升上大學的這幾年,搬遷卻也確實成為日常裡熟悉的命題。大二時赴台灣參與大學暑修計劃,也就近前往香港。作為自由行兩地皆不是難度極高的地方,於我卻似是一項生活成就的解鎖。而自遊時形單影隻,若住進以整間客房為出租單位的旅館未免鋪張浪費,也就在那時開始,涉入了下榻青年旅館的旅居生活。

青旅不販售高級服務或奢華享受,而為體驗心切的背包客或自由行旅人提供彼此共享但互不侵擾的居住空間。而共享實際上就是青年旅舍的本質,儘管並不是毫無界線的相互指涉。附上簾子的牀鋪固然就多了一層安全與隱私,但如若遇上的同路人都那般清醒自覺,相安無事其實並不艱難,甚至也能結下更深的交情。旅居愛丁堡的兩週住在皇家英里大道的背包旅館,彼時正處寒冬,目睹初雪的運氣缺缺,但颳風下雨卻是稀鬆平常之事。因此那時並不由外出行程為主調,在旅館度過的時光倒更漫長。當時住進了幾近空置的八人客房,一直到離開的那天,房裡的住戶也未曾超過半數。與隔壁牀鋪的室友是同一天搬進的,簡單寒暄下得知她是來自法國的自由撰稿人,鮮有口音的標準英語則難掩她畢業於英文系的背景。相似的興趣傾向與職涯選擇讓自己略有一種知己相逢的驚訝,爾後也因為兩人總是不約而同對着電腦工作,迅速熟絡起來。在她的慫恿之下,我們亦一前一後地,將同樣被排到下鋪的牀位換到了上鋪――那不為光照所眷顧,更需彎腰屈就的位置着實不適合書寫工作。

旅歐的最大覺悟莫過於下廚煮食,只因外食與下廚的價差極大。一天素來熱鬧的電視房難得空置,我和她邊用餐邊深聊下去,關於過去的生活、來此的目的,還有她始終得不到全然贊同,卻無比堅持的理想與價值觀。世代之間的一些爭拗原來無關東西方的分野,譬如唸理科更有前途、穩定正職才是工作,或者女人最該以婚姻家庭為終極理想,等等。但生於巴黎的她仍然談吐着溫潤流暢的英語,不顧家人反對棄理從文,在巴黎人無意的嘲笑中堅持純素,從不到主流媒體工作但夢想成為戰地記者。與她一場相識,使我對世界與生活劃出新的想像與認知視角。因而,儘管在愛丁堡時出遊的次數罕有,並未跟足網絡資料或陳列於櫃檯前的旅遊指南,卻意外有了更可貴難求的相知。

既選了青旅,要接受環境與設備不該成為首要期待的事實。但幸運時也會住進寬敞溫馨的旅舍,像尖沙咀住過的那家。休憩的大廳裡有低矮的軟沙發組與電視機,裝載氣泡水與酒精飲料的迷你冰箱,用以料理簡餐的碗盤餐具亦是齊全的。但最引人注目的仍是羅列各種影碟與書籍的木櫃子,與貼滿文宣海報或由住客以蠟筆繪下彩色軌迹的牆固然是不遑多讓。相片中恆常顯得擁擠逼迫的高樓大廈裡,卻暗藏了五臟俱全的隱喻,即使有着「不過換個地方過生活」之嫌,也仍然是新鮮逸趣。譬如行至豁然開朗的十三樓天台,迎着初晨的都市全景清洗杯子與碟,是私我的前所未有。洗罷進屋前,盛夏的天空落下細雨微茫,將極易使人足不出戶的酷暑之氣也都溫柔逼退。

有關自遊種種,對家裡常常都是先斬後奏的,或者未奏。例如香港之旅是買了機票訂了行程才通報之事,幸得台中亞大的暑修課程在其後,充作強有力的支持。不上課的週末,我自台中乘火車到嘉義參加音樂祭。當初買到入場票的過程並不艱辛,只是隨後發現場地附近廉宜的旅館一早售罄,剩下的都是無福消受的星級酒店。慶幸後來從大學生論壇找到已經訂房,也願意合租的室友C,於是在分攤一房二牀的房租後也就織結了新的友情。三天兩夜落落長的表演名單裡我們有各自的心之所向,坦白舒然是不因室友關係,就非要在從早到晚的音樂祭活動裡始終並肩同行。但可以在入場處輪流為彼此拍照,或其中一人排兩人份的周邊,活動結束時再一起搭接駁車回旅館。離開台中的前一夜,我由她自薦引路到甚為道地的旱溪夜市,隔天再隻身前往台北。一人在外多少仰賴命運眷顧,故一直足夠明白家裡人能有的憂慮。但自遊時遭遇的窘境,常常都是出於自己的不善而非遇人不淑,例如在台北的某夜因為丟失了至今仍然想不起遺失之地的房卡,深夜返回時,只得用錢包裡僅剩的最後一張深紅鈔票補辦房卡。凡此種種,也只能用「從錯誤中學習」的阿Q說法安慰自己,這些除了懊惱和心疼,大抵就無法造成更大傷害的錯誤,早犯也就罷了。

上年前往香港前,和當地朋友聊起行程計劃時,提及自己訂了不同的旅舍,而他說,香港腹地不大交通便利,並不需要頻密搬遷;但從當下直到又在不同城市增長歷練的後來,我也未曾對當時的選擇後悔。在英國赫爾市唸書時,我和一屋子的交換生室友都喜歡週末短遊,不同的是他們慣常一日往返,而我始終將留宿當地作為行程之一,那是收拾與搬動行李也無法消磨的探索意志。寫作的人也許需要固定咖啡座沉思、閱讀或書寫,於我則同時需要不斷遷徙的住處。素來鍾愛的咖啡口味可以煉出相似濃度的「煙士披里純」,但下榻之處一旦熟悉起來,伴隨而來的就極易是安逸怠惰,畢竟重複的日常難能新意。譬如早晨必然是睜眼刷牙用餐、入夜後必然是洗澡吹髮睡覺,一種不容叛逆的日常秩序。冬季在歐洲時,逢要出門更是要把衣物層層疊疊地往身上套,將穿上兩層襪子的雙腳壅塞到高筒靴裡。這被迫強烈的儀式感,確實都建立在更為強烈的求生規則之上。於是,當外出的儀式繁複而旅館宿舍又舒適安全,靈感即與肉身一樣,傾向眷戀於安居停滯。因此,交換時未有出遊而留於赫爾市的週末,也會逼自己訂出下廚菜單,出外採買食材。

相異的背包旅館各有其住宿文化與政策,而住進需要自行打理被鋪牀單的青旅也並非新鮮的了,尤其記得交換計劃因着疫情終止前到過的布里斯托。入住時先將牀單、棉被與枕頭都套好,退房時再逐一卸下歸還――不消費他人的勞動成果,衣食住行全靠自己,大概已是獨立的極致體現。而今我終於在漫長迴環的搬遷與短居之間,逐漸攢起能夠將自己照料妥當的自信,固然也僅止於此――這份自力與自由難能與人商榷,或為誰退而求其次。在疫情肆虐而政策常新的當下,搬家至今仍是日常。自返新後依足指示,在大學宿舍展開兩週的居家隔離,結束後申請到住過的三號宿舍,距過去的房間也不過兩房之隔。後來基於種種原因,在短期內又住過兩個房間,這段時間裡,在不同時刻寄出的待收信件,因而使我無意佔有三個信箱。於是此刻終於意識到,搬遷原是身與物的物理流動,唯獨在不由自主的勢易時移之後,人終究不再是搬走住下就能乾淨省心的自遊之身。

 

 

孫靖斐 生於馬來西亞,現就讀南洋理工大學中文系。《聯合早報》字食族專欄第五代寫作者,曾獲第七屆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散文、文學翻譯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