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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 潔:和食閣有關的植物記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6月號總第426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孫潔 

家附近的食閣只賣雜菜飯、雞飯和雲吞麵。周圍沒有超市,日常做飯得去印度人的雜貨店。印度人擅於雜貨店生意,就像中國人擅於典當行。騎樓過道裡擠滿了蔬菜框,裝着三四種洋蔥,還有土豆、芋頭、角豆、辣椒、小圓茄、扁豆、毛瓜、瓠子,以及完全不知如何下手的老椰和醋栗。靠近排水溝的幾個罎子用來養花種樹,樹葉可以做咖喱,不知道是否有人順手擄下幾片回家煮飯。

食閣對面有家「津津芽菜雞」。老闆娘借一輩子的手藝與口碑,盤下了拐角的店面,從此離開食閣升級成小餐館。這是大多數小販的理想職業路徑,成功轉型者也常常在店裡貼滿過去攤位的照片,來訪名人的合影,與這些年見報的新聞。不過吸引人的不僅在食物,也不僅在更寬敞的環境。比買下臨街門面更美妙的,是擁有了一小片可以自由裁決的草地。坡綠化嚴謹,遍佈全島的綠地幾乎統一種植一種莖葉短小的綠草,實在單調。因此有些店舖會在沿街的草地上種植自己心儀的花草,為賞看,也為了招徠客戶。雖然這些隔絕機動車與人行道的土地是政府所有,園林局倒也不會執意干涉。

「津津」的老闆娘在這裡種下了一株木麒麟,一棵諾麗果樹,和一棵矮墩墩的佛肚樹。木麒麟莖杆帶刺,葉可以炒食,橘色的花明麗無比。最可愛的是果子,像小綠喇叭。諾麗果樹在島上隨處可見,一年四季掛果,但據說並不可口,從沒在超市售賣。佛肚樹雖有翠綠的大掌葉,紅色花枝卻細小、分叉,彷彿精心積蓄的力量無處安放,綻放得小心翼翼。還有星星點點的鬼針草,也許是無意中生出來,幾個月後就成一大叢。這是熱帶的好。

食閣攤主缺少這種奢侈,不過有時也將金剛木之類的盆栽放在食閣邊的公共區域。之所以盆栽,全然因為他們永遠需要面對食閣搬遷的壓力。街角的另一個食閣去年四月租約到期,整體出售了,連帶着七八家早點攤通通得挪。四月中,桌椅被逐漸搬空,食閣鎖了銀閘門。有家攤主原先在柱子邊擺了兩個大罎子,裡面的酸柑樹一人多高。有一次我去吃福建麵,看見廚師兼服務員(食閣小販往往身兼數職)從樹上採下酸柑,洗洗,切開裝盤,端上客人的桌子。關門後,這兩棵樹不知所終。街邊還曾經有兩盆馬纓丹,兩盆不知名的淡紫色花,一盆天堂鳥,後來想必也被一併拿走了。原本與食閣緊挨着的,是一家只賣早點的香港點心舖,和一家只做夜班的卡拉OK。兩家店像輪流睜開的眼睛,不久也相繼搬離,直到今年一月也不見人續租,就這麼空了下來。

我每天上下班從旁邊經過,只是一個早晨想吃蝦麵而不得,才猛然發覺樓下已經關張一年。在島上,精心修飾的草坪永遠如茵,行道樹四季常綠,時間流逝得格外悄無聲息,並且似乎有意如此。但如果不憚於凝視,剎那間又百轉千生,比如隨處可見的黃燄木,花時不定,花開時碎金如雨下,比櫻花要華麗數倍。然而第二天落花就全部乾癟,縮成黑螞蟻一般委身於溝渠,將自己的短暫命運成全得泰然自若。一週後花落盡了,樹依然綠着,彷彿一切不曾發生,不增不減。

就像時間在無聲處裂開縫隙,又於無聲時閉合,呈現出似是而非的面目。猛然發覺的瞬間也常常由植物帶來。穿過街角的門廊,突然覺得同以前不太一樣。是哪裡不同呢?後退幾步,發現眼前斜簇的綠枝條未免太密了些,得用手撥開,低頭才能前進。這是菩提樹,也是榕樹的一種,原本只有一小株,貼着廊柱的排水管爬升。幾個月沒注意,居然大喇喇披散開。樹下的一盆紅雀珊瑚則與之相反。這種奇特又可愛的植物有虯曲向上的綠枝,花苞緊閉,點綴其間,確實像小巧的紅雀。也許主人忙着搬店將它遺漏了,於是它也停佇,後退,像所有被遺忘的記憶。開始有半人高,被菩提樹漸漸裹住後,很快萎縮。

這倒是給附近出生的一窩流浪貓留了去處。商舖剛撤退,愛貓人士就在附近佈水添糧,幾隻小貓很快成了常住客。一開始,紅雀珊瑚的大盆裡常常躲進兩隻,有時相依睡覺,有時則來躲雨――菩提樹層疊的樹葉像一把把小傘,葉子末端勾出的鳳尾,也讓雨更慢滴淋下來。貓長大後,一隻挪到原先店主設下的神龕裡。坡人大多祖籍福建,生意人習慣在店門口設一個紅漆的神龕,有的供天神,有的供大伯公,香爐果燭俱全。因為靠着食閣,每天早晨總會沏杯黑咖啡敬給神仙,大概是希望他們別打瞌睡。俯仰之間,也不知道神仙看見了甚麼,聽見了多少。

 

 

孫 潔 1990年生於南京。新加坡國立大學統計學本科,法國圖盧茲商學院醫藥管理碩士。現在新加坡從事項目管理。2017年獲新加坡金筆獎詩歌組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