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龔萬輝:黑色的房間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6月號總第426期

子欄目:東南亞華文小說專輯(一)

作者名:龔萬輝

烏鴉從天空掉下來的那天,K從一場怪異的夢中醒來。他先聽見一陣聒噪的鳥叫聲,恍恍起了牀,掀開牀邊窗簾,看見一大群的烏鴉飛過。那些烏鴉飛得很低,掠過公寓的玻璃窗,恍若眼前。K幾乎可以看見黑色羽尖上閃動的光,不自覺地退了一步,看着那些黑烏烏的鳥類,鼓振着翅膀,像一個一個被拆散的字,或聚或散的,飛向了天空的另一邊。

K不曾知道此刻鴉群的寓意,但心底有些煩躁。下午才是複診的時間,但心懸了一夜,在牀上翻來覆去,天泛亮時才恍惚睡着,卻又被烏鴉吵醒。這座城市越來越多烏鴉。原本也沒察覺,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就無處不在,啃食人類遺留的殘渣生存,繁衍成巨大的族類。

K看去公寓外面,相對着另一幢公寓。一整面的玻璃窗口。有些窗口被布簾虛掩着,有些卻無比透明,看得見睡房、客廳的那些陳設。陽台上總是掛着未乾的衣服、內衣褲,可以由此大略推測屋子裡頭住了甚麼人。對面的其中一扇窗口住了一個老人,客廳的電視機不管有沒有人在家都會開着一整天;靠右邊的視窗,有一個中年男人和他的女兒。女孩子十二三歲,但也不知為甚麼,從來沒看過女孩的媽媽。這些窗口恍如平凡人生的展示,都是扁扁的,玻璃切片那樣的生活。有一次他甚至看見過,某扇明亮的窗口,一對男女像日本AV演的那樣,裸身趴在落地窗前,而無懼周遭透明的窺視……

也許都是一樣的,莉莉卡。當我們開始數算,第一個房間。第二個房間。第三個房間……

整座公寓,那一個一個房間,就像是玻璃箱裡的蟻穴,所有人都窩居在這裡,那麼緊密卻又陌生。有時K會想像,也許對面的某一扇窗裡,布簾的背後,此刻也有人透過窗口這樣偷偷看着自己。那個偷窺者會如何看待自己?如何惡意的想像,一個面目模糊的男人,各種光影背面的情節?如何虛構他的人生?會不會,自己原以為安好收藏的秘密,其實一開始就從窗口的隙縫間流失殆盡了?

但不會有人知道K今天要到診所去。K掩上了窗簾。K對着鏡子刷牙。K換上了出街的衣服,叩噠一聲,鎖上了房間的門。走在這座城市的影子底,就可以安好地隱身在人群之中。已過了繁忙的上班時間,K坐上捷運,看着倒退流逝的城市風景,又回想起早晨那斷掉一半的夢。他在夢中似乎看見眼前城市變成了一座巨大的廢墟。原本高聳的公寓,被綠色的攀緣植物盤踞。夢中沒有任何人,而日光卻似乎格外清澈,抬頭看見一群一群鳥類聒噪飛過天空――那是這座城市的未來嗎?像舊日那些科幻電影裡一再重現的終末場景。K心想。但夢總是徒留突兀的片段而沒有下文。捷運這時播放到站的播音,K想着今天又要在診療所耗上漫長等待的時光。

總是還要好多個人之後才輪到他。

坐在診所的長椅上,K抬頭看牆上跳閃的數字。診所裡播放着輕音樂,但似乎因為都經歷了太長的等待,所有人都沉陷在一樣木然、失焦的表情裡。有個孕婦從他身邊站起來,他縮了縮腿讓路,看那女人扶着自己的腰,慢慢走向轉角。K又低頭再看了看捏在手心裡的號碼薄紙,彷彿有甚麼是需要一再確定的。但其實都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走進這裡,總有一種一切都太過晃亮的虛浮感。冰冷的日光燈,將所有事物照得光影分明,但牆上卻貼滿了一整列可愛嬰孩的照片。不同膚色的小貝比,都開心笑着。他有時會想像,如今身處的診所像是一艘遠離地球的太空船,而所有人即將被送去遙遠的星球,身負繁衍人類、重建文明的重任。

然而K坐在那些懷孕的女人、結伴的年輕夫婦之中,卻是孤身隻影的雄性。周遭景象裡,他恍若走錯了舞台場景,變成這裡唯一格格不入的人。那些孕婦彼此之間都會交換一種同伴那樣的會心之笑,但沒有人向K搭話。他已經坐在那裡許久,安靜地等待被叫號。時間彷彿以一種星群晃過窗前的方式流失,通常從診所出來,都已耗費了整個下午。

但今天不一樣。當那個年輕護士拿着幾張表格,問他:「這三天之內有沒有射精?」他竟像是小學生那樣有些羞赧,耳根熱了起來,又覺得那些坐在長椅上的陌生人都在看他。彷彿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一切。他像被點到課堂提問那樣回答,沒有。護士木然在表格上填寫了甚麼,給了他一個小罐子,指着轉角,對他說,你待會就進去那個房間。他說好。那個鮮黃色蓋子的小塑膠罐,上面貼着標籤,用潦草的原子筆寫着編號和他的名字。他把罐子握在手裡,總覺得有些彆扭,就把那小罐子塞進褲袋。但那個罐子卻像一個掩藏不住的秘密,在褲子布料底下,恍若從體內長出來的甚麼一樣,仍浮出一個太過明顯的形狀。

「所以,我們會挑選出健康、高活躍的精子,像這樣,從針尖放入卵子裡面……」

當K第一次聽醫生說明整個過程,覺得非常不真實。那個年輕的醫生,戴着細框眼鏡,用一種機械而平緩的語調(他一天大概要講相同的話幾百次吧),告訴他這些,一連串的怪異的英文簡稱,AI、IVF、IUI……像一顆一顆尖銳的石頭逐一浮出水面。但他當時完全無法理解那些科學字母背後的意義,又不敢多問,任由醫生繼續說着。當他看着醫生掀翻手上那些圖解,想起的卻是中學生物實驗課觀察過的那些微生物。從高倍數的顯微鏡看去,那些染成了藍色、紫色的細胞濾泡,細微光影晃動,其實非常絢麗魔幻,非常像是另一個星球的景象。當他看見一個巨大的細胞體,像宇宙孤立的恆星那樣,恍如冒現着滾熱的岩漿和輻射光線,醫生說,那就是人類的卵。

「Egg」,那是少數他完全聽懂的英文名詞。

生命會由此開始,莉莉卡。從一個零開始。從虛無開始。那就是我們的卵生年代。一枚細胞突然甦醒過來,以一種亙古的方式自體分裂,一而二,二而四,四而十六……然後不斷增生、堆疊,依循着那看不見的指令,慢慢長成心臟、脊椎,伸出的突觸變成手和腳――慢慢地變成一個人類。

所以到了最後,我只能用這樣的方法,把妳召喚回來。

莉莉卡,我即將告訴妳的,是一個關於誕生的故事。那也許就是妳一直追問的來處。我明白。因為我小時候也曾經追問過自己從哪裡來,卻被大人苛責阻止。他們如何用神話和謊言推託,用更多的故事來掩蓋故事。亞當與夏娃。人首蛇身的女媧摶土造人。或者非常敷衍地告訴你,其實你是撿回來的啦(所以這一開始就是一個關於遺棄的故事嗎?)。而此刻,我們必須回溯到這座公寓未被匆匆遺棄的時光。我們必須來到第一個房間,伸手調轉那生鏽的巨大的鐘,將指針撥回到一切尚未崩壞的時刻。然而,和所有關於新生的故事一樣,當宇宙恍如量子那樣的渺小,我們回到那大爆炸之前的史前時光,誕生和毀滅其實離得很近。

許多年後,莉莉卡,如妳所目睹的,這座城市在一瞬間變成了廢墟,那些從水泥之中袒露出來的鋼筋被日光逐漸拉長影子,已經老去的K卻還獨自留在城市的暗影底,端坐在這座公寓的其中一個房間,一張蒼白而破舊的牀上。K已經變成一個老人了。大遷徙之後,K一頭稀落白髮,佝僂着背。他在煤油燈下抬起頭,擁有了一臉被輻射光灼傷的斑。他偶爾仍會想起自己在那間診所虛耗的時光,像是漫長旅程的冬日火車,一個人在等待着命運的叫號。他和那些孕婦排排坐在長椅上,變成了一排人形剪紙。他踩着自己的影子,那是一種薄薄的、不踏實的挫敗感。

如今有許多許多的人類之卵,此刻正被置放在這診所的某處。K想像,那是冒着冷煙的急凍庫,還是一整排一整排的試管牆?或者像是駭客任務那樣,一整個黏濕、溫熱的培育艙,以及輸送液體的粗壯管線……這些對他來說都太科幻了。怎麼能想像呢,他的精子也會被榨取出來,那些攜帶着自已基因密碼的微物,那些看不見卻在顯微鏡底躁動、鑽營的單鞭細胞體,似乎一直以來都是看不見的,一種虛構的存在。而他腦海中浮現的畫面,一直是初中三年級生物課本的最後一章,那些針筆手繪的人類胚胎圖,依成長的週期排列。從受精卵漸次長成人類嬰孩的形狀。但K不解的是,不知為甚麼,那些胚胎卻怪異地還留着鰓和尾巴,以及半透明如膠質的皮膚,透出內裡微小的血管。比起人類的樣貌,它們更像是蛙或魚類的幼體,歷經了億萬年的演化,如今像一帖帖快轉的畫片,把漫長時光的進化濃縮到了課本的書頁之中……

他對此理解得那麼淺薄,總是一種針筆勾線、點描的平面圖像(而不是後來那種精細寫實的醫學彩色照片)。但課本的最後一章,卻被生物老師刻意地跳過了。雖然每個同學都偷偷仔細翻過了那幾頁,男女生殖器官的解剖圖,透視到內裡的構造,標示成了一個一個的學名。如今回想起來,那些名字,其實更像是一個隱喻。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要如何想像呢,女生裙襬看不見的內裡,掩藏着那些管線繁複又如齒輪精密咬合的構造……

但荷包蛋卻自有他另一套理解的方式。

那一年,荷包蛋是K在初中三年級的同班同學,因為姓何,也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就被大家叫成「荷包蛋」。本人對此倒是一點都不在意,一如他好像對甚麼都不在意。荷包蛋在班上的成績墊底,不討老師歡心,但他在班上總是扮鬼扮馬,表演一些蹩腳的魔術,惹大家笑。而班上男生們都圍着荷包蛋的原因是,荷包蛋總會在下課的時間,像變戲法一樣,從他那個皺爛的布書包變出幾本他哥哥收藏的香港色情雜誌,大方地讓男生傳閱。K還記得,那時班上的男生都在下課時間伏在桌上假裝打盹,其實都在翻閱抽屜裡的那些肉色圖頁,被自己鼓脹的情慾掀翻得焦躁不已。如今回想起來,那些雜誌上的封面女郎,舉手投足皆維持着一種老派的姿勢,還有如今只有老理髮廳的褪色型錄上才看得見的蓬鬆髮型。恍如時光定格的身體。那些布料欲掩未掩的豐乳肥臀,那些劣質印刷而走色的光影,比起課本的黑白插圖,其實更激起他們對於生殖的想像。而女郎照片旁邊還會配上「失身時間」、「喜愛招式」、「敏感部位」這些個人資料。然而令人掃興的是,那露點的部分,卻永遠都被一顆星星遮住了。像被刻意塗去的謎底,沒有人看過星星背後的真相。

但那都已是多久的事了。

許多年之後,K搜尋手機的通訊名單,在中學同學的通訊群組裡發結婚請帖,夾帶一張他和妻的結婚照片。照片裡的K三十歲,而妻子小他兩歲。照片裡他穿着黑色西裝,而妻子被一襲長長膨膨的白色婚紗包裹着,像綻開的木槿花瓣底,柔柔軟軟的花蕊。妻子依靠着他的肩膀,對着鏡頭,把眼睛笑成彎。

訊息才送出去一刻,手機就叮咚響起。

「老K,我一定到!」第一個在手機裡回覆的就是荷包蛋。

那一場婚禮,如今像一個極其遙遠的夢。這麼多年過去,為了鞏固那團浮泡一樣的記憶,K必須一再添補更多的細節,而不管它是真實的或是虛構。那個遙遠的年代,流行一時的香港警匪片和金曲歌手,如今皆扁平成牆上陳舊不堪的海報。但K確實還記得,那一晚的婚宴,所有人都沉陷在一種歡慶的、色彩斑斕卻又那麼簡陋的場景裡。酒樓的那些紅艷艷的燈光結綵,用保麗龍切割出來用螢光紅綠上色的立體字,那永遠不會停止的卡拉OK歌聲。婚宴的晚上K不斷地被灌酒,一輪敬酒過後,喉嚨底彷彿還一直有酒精要從體內湧出來。他轉頭看妻。妻子少見的濃妝,長長捲捲的假睫毛和髮片,其實一點都不像日常妻的樣子。妻也因為喝了太多酒,潮紅從臉頰蔓延到脖子,裸露的胸口被晚裝緊緊裹住整晚,竟也紅紅的一整片。

按照喜宴的流程,他和妻子被拱上舞台,舉着高腳酒杯,對着所有人喊:「飲勝!飲勝!」但那光影流轉的高台上,他其實看不清楚每個人的臉。大妗姐很快就搶過了他手中的麥克風,開心過頭地高喊:「今年娶新甫,明年抱孫哦!」

回到公寓之後,嘔過就清醒了許多。K疲倦地躺在牀上,像是從高速旋轉的洗衣機裡被撈出來,看着轉動的電風扇,牀頭鏡子貼着剪成雙喜的紅紙。他們才剛剛搬進這幢公寓,房間很新、很白,有一種剛剛粉刷過的氣味。K扶着頭側躺着,而妻子似乎仍處在一種高燒、亢奮的情緒之中,一邊脫去耳環、髮飾,一邊說着婚宴誰誰,以前高中的時候是怎樣欺負她,今天卻笑瞇瞇的甚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他其實並沒有真正聽進去,嗯啊嗯啊隨口答應,說:「我也見到中學的同學荷包蛋。」

「哪個荷包蛋?」

「喏,在酒席上一直要用餐巾變魔術給大家看的那個。」

「你的朋友都很搞笑。」

妻站了起來,想把晚裝褪下,但手指夠不到背後的拉鏈,轉頭叫他幫忙。他走近了,發現此刻妻的露背晚裝底下,原來並沒有任何的內衣和襯墊。他伸手把拉鏈褪到妻的腰際,才看見被酒精浸染過的身體,一整片都是紅色,煮熟的蝦子一樣。他忍不住想要伸手探索那身體,是否如想像中那樣燙熱。而他手心經過的妻的肌膚,一整片恍若透明的汗毛,皆如蕨芽甦醒。

「不要停下來。」妻子說。

頭頂上的日燈光好刺眼,K躺在牀上,扶着妻子腰際,但其實看不清楚妻子此刻的表情。妻子跨騎在他身上,震顫着紅色的裸身,告訴他,不要停下來。但一切都來不及了,他躺在牀上張開雙手猶如阻擋火車的姿勢,但是沒有用的,時間還是停不下來。誰能夠預知這座城市的崩壞?那些高大樓宇、那些方正毗鄰的公寓,最後卻像巨人推倒了骨牌那樣,一座一座連接地傾倒、崩塌了。

或許有甚麼禁咒就在那一刻被解開。有時K仍會想起那一天晚上所經歷的一切。原本以為平常的人生,像一個發條時鐘,會永遠依循着固定的速度運行,但事實上是,上緊的發條會慢慢地鬆弛下來,一開始誰也不會察覺秒針慢了數拍,一直到有一天,時鐘突然叩嘎一聲停下,所有的事物,包括這座城市、房間裡頭那些原本擺放整齊的事物、他和妻,此刻都會依着慣性力,一下子摔得東歪西倒。

但那時候,K恍恍不知這些。他在牀上輕撫妻子裸露在被子外面的肩,光滑若瓷。妻已經安然睡着,整個身體的赤紅都消去了,胸口隨着深沉的呼吸如退潮海浪輕緩起伏。已經是凌晨時分,但他反而睡不着了,隔着一層夢,輕呼妻子名字:「阿朵、阿朵……」妻子仍深深沉陷在自己睡夢中,而他獨自回想剛才情景,自己混濁了酒精的精液,像是看不見的隱喻,或者一泡白濁濁的浮夢,此刻深植在妻的體內。他想像曾經在紀錄片頻道裡看過的情景,那顯微鏡放大千萬倍的鏡頭底,人體的深處恍如星球大戰一樣的宇宙幻景,此刻萬頭攢動的細胞體,正在攻堅着一枚巨大的死星……

莉莉卡,也許在妳的眼裡,那些生殖輪迴的雙人之舞,那些如快轉鏡頭的花開花落,皆像是啪嚓的火光一瞬。或者像是脊椎動物尚未登場的混沌時代,那些彼此覆蓋、碰撞,恍無重力而互相彈開的單細胞生物,它們吞噬彼此的身體,依着本能繁衍、複製出許許多多的自己,而歷經萬年瞬間不曾間斷的生生滅滅、朝生夕死……但如果再靠近一點,再將鏡頭的倍數放大一點,我們會不會看見,所謂生命發出的微弱的光?那些妳於心不忍一揮手就毀滅的一絲溫熱,以及,愛?

我們還是要伸手調校時間,回到那最初的光景,那第一個房間。

妻一個人坐在牀上,望着公寓對面的一整面窗口。白色牀單和棉被無人摺好,日光底如山麓的皺褶影子分明。已經是結婚之後的第三年,他們還沒有小孩。原本一切都說順其自然,但有甚麼似乎漸漸就像河底浮了出來。像是原本依着地圖行駛的車子,不知怎地走進了岔路,離預定的目標越來越遠。一開始是親戚長輩的探問:「我明白啦,年輕人都是要享受二人世界嘛……」後來同輩朋友一個一個都有了小孩,不經意劃過社群網站都是那些曬小孩出遊、小孩睡覺、小孩吃東西吃得滿嘴都是的照片,原本都覺得好可愛好好笑,但如今看起來卻似乎總有一絲炫耀的意味。

又或者,以往閨密互相擁抱取暖的週末聚會,有人把小孩帶來,而之後所有的話題都會被媽媽們牽走,圍繞在小孩身上(她們熱烈地比較保姆費用、奶粉品牌、學前才藝班那些)。而那個幼獸一樣的小孩一整個下午都在鬧脾氣,在餐廳裡高叫奔跑,頑皮地拉扯桌布,弄翻咖啡杯,把妻子那件心愛的米白色裙子濺得都是斑斑點點的咖啡漬。而妻仍笑着說沒關係啦沒關係,別這麼說,小朋友活潑才好……但K知道,妻漸漸就不再赴約了。但從甚麼時候開始呢,妻獨自陷入了一種沉默的自傷之中,彷彿她終於察覺了,只有自己一個人是不一樣的。像一顆慢慢偏離引力的行星,最後終要被整個星系除名在外。

「沒關係啦,阿朵,其實現在也沒有甚麼不好啊。妳看現在世界這麼糟糕,地球都快毀滅了……」K笨拙地安慰妻,但他其實心底知道,妻是那麼迫切地想要一個小孩。

或者更準確一點地說,妻是那麼迫切地想要一個女兒。

K會懷念起在這座城市傾倒之前的時光,他和妻子在那幢公寓裡度過的日常。日子一天一天重複,卻也一如自轉的陀螺穩定着直立的姿勢。他如常搭捷運上下班,在固定的時間回到家,扭開電視看看新聞,看着公寓外的窗口一盞一盞澄黃燈火亮起。而妻在家裡接一些翻譯的案子,有時候下午會打電話來,要他下班的時候順路打包一些菜餸回家。日常的晚上,他們一起吃晚飯,一起躺坐在沙發上看喧鬧但無聊的電視綜藝節目,那樣的寧靜時光,妻偶爾會突然想到甚麼,轉過頭對他說:如果我們女兒啊……

「如果我們女兒,像吳宗憲的女兒這樣跟你一直頂嘴,你會不會爆氣?」

「你看,如果是我們女兒穿上這件衣服,一定也那麼可愛對吧?」

他們在週末逛着百貨公司的櫥窗,K看着妻子在童裝部伸手輕撫着一件少女粉藍色洋裝的樣子,不忍去戳破那浮泡一樣的想像。他開始任由妻子虛構一個女兒――對,一切都是虛構的――但奇怪的是,雖然妻子說的是「我們」,但那似乎是他所無法進入的夢境結界。那是僅屬於妻,而他無從參與的構圖和畫面。

(莉莉卡,我要如何想像妳的樣子?)

許多年過去,K還記得他們的蜜月旅行,千里迢迢來到歐洲,打算漫遊那些只存在於美術史課本和童話故事的古城。他和妻子在佛羅倫斯百轉千迴的街巷裡走走看看了幾天,後來走進了那座擁擠的美術館。館內正展出一系列中世紀閃閃金光的宗教畫和文藝復興時期的雕刻作品。但所有遊客都團團圍着米開朗基羅的大衛雕像,在那巨神一樣的大理石立雕底下不停地拍照(有一對情侶且在大衛王的胯下耳語:你看那雞雞好小哦)。他回頭找妻,卻看見只有妻背對着所有人,孤單站在一尊純白的少女雕像前。那是被放置在整個展館的最角落,且連語音導覽都直接跳過的一尊不起眼的寧芙(Nimph)女神像。

少女神盤着古希臘的曲鬈髮式,白色的石頭卻讓人錯覺了一種柔軟光滑的膚質。女神低垂着頭,一雙屬於少女的孱幼乳房在燈光下變成了非常柔和的光和影。她的右手輕輕地舉起來,左手擱在大腿上,手指卻不知曾經遭受過甚麼而斷裂不見了。妻子一個人在那尊雕像前佇立許久,無視那些走過她身後的遊客。他有些疑惑,走近了,才看見妻子眼角泛着淚光。淚水汩汩流過臉頰,妻伸手把眼淚擦去,紅着眼眶,回過頭向K說:

「怎麼辦,我覺得她就是我們女兒的樣子……」

莉莉卡,當妳誕生之時,這座城市已經滿目瘡痍。如何向妳敘述一座看不見的城市?那些曾經盛極一時而今被時光塵土淹沒的帝國之都。羅馬、龐貝、佛羅倫斯……依着K原定的旅行計劃,那一個一個在地圖上恍若孤星的城市,會由火車軌道牽連成線,逐點而連成一個星座的形狀。冬日多雨的季節,K穿着厚重的大衣,在那些古老的街巷裡晃走,卻一再訝異於那些間夾在現代都市的暗影底、在汽車喧嚷的市街旁驟然乍現的殘垣敗瓦。那些擎向天空的石柱,或者散落一地而被野草和青苔覆蓋的大理石塊,怎麼才隔一條街,就是名牌包包專賣店,普普藝術螢光色妝點的艷麗櫥窗。那非常像是,原本那副古老的軀體,被另一座更宏偉、現代的城市附身,佔據了原有的靈魂和個性,但又隱隱地,透出史前時光的痕迹。

總是有標示牌說明,這裡留下的那些殘骸即是千年人類文明存在過的證據。隨處都能看見,那些華麗羅馬式的雕柱,那些巨神的雕像(如今卻斷手斷腳的,或者被狂熱的中世紀教徒敲掉了鼻子),那些失傳的技藝和語言,那些神話和故事……莉莉卡,現在我們也只剩下這些了。這些零落的遺迹,原本都源自於一個已然不存在的帝國,一座古老的城市,如今卻因為遺失了太多的拼圖碎塊,再也拼湊不回它本來的樣子。

當K走出了美術館,外面的光度驟然亮起來。他瞇着眼睛,遠遠看見一群黑色的鳥,群集飛過那塔頂尖聳的教堂。冬季的風把臉吹得麻麻的,妻子把自己縮在駝色的大衣裡,又像沒事一樣,想去看看公園景色。路上一整排的銀杏樹都抖落了葉子,黃色的碎葉堆疊一地,鞋底都是濕濕軟軟的觸感。K看着妻的背影,仍想起美術館裡的那尊少女神的雕像。然而要如何想像呢?曾經那些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和雕刻家,都相信可以用最細膩的技藝去描摹現實,只要捉住所有的細節,就可以將真實重現,甚至將神話重新召喚回來。然而眼前真實如霧,如同描摹海市蜃樓。戰爭和權謀把一座城市摧毀了又在原地重建一座城市,如此不斷重複。沒有人會知道,文明誕生之初的光,會穿過那些大理石雕像的眼睛,把瞳孔變成白色,而無人可以見證最繁華的城市,最後頹然消失的過程。

一如我們遭棄的城。

沒有人會知道,從遙遠的國度回來之後,冬日的溫度突然反轉到熱帶的炎熱和憂鬱,一如沒辦法一下子就調整回來的時差和睡眠,像被強大的離心力甩了出去,K和妻子一起陷入了一種非常怪異而荒謬的情境裡。

從那時候開始,妻會嚴格計算自己的經期,每天用溫度計測量自己細微的體溫變化,確認排卵的時日。原本看到普通報表就頭痛的妻,如今會在一個複雜的表格上打勾勾、做記號,用筆紙運算繁複的數學公式。像是計算着日月星辰的運轉,那體內看不見的極深處,如潮汐起落,自有一套神秘而堅定的自轉方式。他們開始嚴格依循着鉛筆打圈的日期做愛。但只有K憂傷地知道,原本新婚初始的即興和激情都已經不復存在了。像是兩具扯線木偶,依着重複的動作。他們匆匆開始,也匆匆結束。妻拒絕了他在牀上要求的各種奇技淫巧,而且妻總是不讓他立刻拔出來,彷彿要確保每一滴精液都實實在在地留在自己身體裡面。然而,一次又一次,身體和身體的碰撞,皆若虛擲在湖中的圈圈漣漪,甚麼也沒有浮現出來。

K漸漸覺得自己其實只是在配合着妻。他進入妻,卻由始至終都無法進入,妻子一個人塑造的那個巨大的幻夢之中。他緊緊抱着妻子的裸身,那麼熟悉這具身體,每一處幽微不同的柔軟、骨頭突起的位置,以及肌膚和纖毛的觸感,但卻恍惚已經感覺不到熾熱燙手的溫度。為了製造出一個女兒,妻甚至吃下各種荷爾蒙藥丸而漸漸易怒和發胖,臉上冒現難癒的痘瘡(然而她以前是那麼在意自己的臉容和身材)。每月例行的生殖活動亦如召魂的儀式,漸漸讓他有一種出神的恍惚。有一瞬間K錯覺了,自己的靈魂突然掙開身體,彷彿那些靈異電影,虛虛浮浮地飄在房間的天花板,低頭俯看着在牀上,如機械那樣不斷抽動的自己。

為甚麼會變成這樣呢?原本的一切不都是好好的嗎?K有時覺得眼前現實如熱霧扭曲而漸漸傾斜,似乎所有的事物都將要傾倒。然而當妻一個人躲在廁所裡痛哭的時候,隱隱聽見妻抽泣的聲音,K又心軟了。他輕輕拍打着門,而無妻的回應。他貼着門,隔着那道厚重的門板說:「阿朵,妳先出來好嗎?我們再努力看看。」

我們再努力看看,把這座城市,或者,那已然消逝的帝國,一磚一瓦地,慢慢地再重建起來好嗎,莉莉卡。

許多年之後,K才哀傷地知道,妻其實瞞着他,把自己的卵子從身體深處抽取出來,冷藏在這間診所裡頭。像是把自己的身體切割成了最小的單位,把那僅屬於自己的DNA的通關密碼,深鎖在那浮泡一樣的微小容器之中。

但妻子已經不在了。

妻子消失了好幾天,卻沒有帶走手機、錢包和衣服。那天他一如往常下班回來,只看見餐桌上有煮好封着的晚餐,透明保鮮紙上結着霧氣的水滴,而妻不在家。或許是出外買東西吧。他等待妻而不覺在沙發上睡着,隔天妻也沒有回來。他打了許多電話,到公寓樓下的社區亂找亂問,甚至報了警。過了大半個月,有一天晚上,他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客廳裡,雖然開着電視,一貫是綜藝節目的笑鬧聲,但不知為甚麼,有一瞬間,所有喧嚷盡皆退遠,而他可以清楚聽見掛鐘一秒一秒滴答而過的聲音,那一刻,他心底就確定了,妻子真的不會回來了。

K獨自留在一個人的公寓裡頭。即使曾經那麼努力地想把家裡維持着原有的模樣,但其實最內裡的甚麼已經垮掉了。他在房間裡收拾着妻子留下來的那些零碎的事物。他收掉了妻擺在桌上已然枯萎成褐色的玫瑰花。他把妻子掛在櫥櫃裡的衣服,一件一件摺好,塞進紙皮箱裡。那一年去歐洲旅行的駝色大衣,此刻在他手中,隱隱約約還吸附着冬季的溫度和妻留下來的氣味。後來他愕然在那個塞滿了內衣內褲的抽屜深處,找到了一大疊的體檢報告和診所的收據,上面都是妻子的名字。

似乎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妻趁他上班不在,一個人到診所去做了各種各樣的身體檢查。K從來不知道這件事。他翻閱那些充滿英文學名的紙張,查了網路才看懂:貧血、多囊性卵巢、不孕之症……而他們竟然像考試成績一樣,依不同品質,把妻的卵子標上了ABCD不同的級別。

他才想起,有一次他們吵了大架。妻子抱着膝,縮在牆角的影子底在哭。他想抱緊妻,卻一次一次被推開。妻號啕大哭着說,是,我知道,我一開始就是一個報廢品。

(莉莉卡,我們其實都是報廢品。)

K還坐在那間診所裡。突然一陣敲着玻璃窗的聲音,叩叩叩,把K從綿長的回憶中拖回現實中。回頭看,有一隻烏鴉站在診所的窗前,用喙一下一下啄着玻璃。牠不知道那是透明而不可穿越的嗎?K看着那隻烏鴉的眼睛,一圈鮮艷的紅色包圍着明亮的瞳孔,在日光底下閃閃爍爍的。K注目許久,那隻烏鴉像是也看到了K,呀呀叫了幾聲,拍着翅膀,飛走了。

K還坐在那裡,彷彿已經坐了一個世紀。紅色閃動的數字逐漸遞減,像是倒數甚麼到來。終於有人叫到他的號碼。他跟在護士身後,走一段長廊,看見一整排相鄰而緊閉的房間。每個房間都有房號。護士確認他的名字,為他打開了其中一扇房門,說,你弄好了就自己出來哦。他說好。護士轉身輕輕關上了房門,他才發現,那房門也隔開了外面的所有聲音,像是他被隔離在一個人的世界。

他按下喇叭鎖,回頭看此時身處的房間,恍如躋身進入了時間刻度之間的狹縫。那個房間和診所外面的擺設和光度完全的不一樣。燈光刻意被調暗了,非常狹小的空間裡,擺了一張小桌,一張血紅色的沙發椅,以及一個洗手檯、鏡子,旁邊掛着衛生紙卷。是K轉過身,伸長手臂就可以碰到兩邊的牆壁。牆上掛着一架電視機,畫面是一整片灰色的雪花,微微發出沙沙的噪音。

K這才發現,房間裡一扇窗都沒有。

那像是廁所但卻又不是的房間,讓K有一種脫離現實的違和感,如走進了超現實畫家達利的畫作裡――那個無人的曠野,看似遼闊但其實視野非常狹窄,時鐘於此柔軟地溶化掉,列隊的螞蟻一隻一隻爬上桌子……即使他曾經在腦海裡多般想像,仍不曾想過如此。K坐在沙發椅上,把藏在褲袋裡的那個塑膠罐子掏出來,放在小桌,這才發現原來桌下擺了好幾本歐美版的色情雜誌。這時牆上的電視一瞬亮了,把原本房間裡靜置的光線攪動起來。(所以像是去唱KTV那樣,其實有另一個人在控制着每個房間的熒光幕?)K抬頭看,熒光幕上開始播放一齣成人影片,那畫面也是一個陌生的房間,且沒有任何劇情地,有一個不知名的女優才一開始就躺在牀上扭動着裸身,揉着自己的乳房,發出造作的呻吟……

「在這裡打飛機?」

「怕甚麼啦幹,又不會有人看到。」

有一瞬間,K錯覺了自己回到了中學的那間「密室」。

中學時的學校廁所,有一個殘障人士專用的隔間,也和這個房間一樣的大小。隔間的門上有一個人坐着輪椅的圖示,平常其實不會有人使用。那是荷包蛋的秘密基地。小小的方形的空間,被荷包蛋稱為「密室」。那間殘障廁所,似乎被荷包蛋妄想成偵探小說那種,一按機括就嘎啦嘎啦打開的房間,或者武林高手藏匿的所在。像一個結界,只要扣上了鎖,就沒有人可以進來。當K第一次走進那間密室,覺得這真的是一個適合躲藏的地方,彷彿整個世界都遺忘了這裡,甚至連時間都似乎變得比外面緩慢。只要他們在這裡躲藏得夠久,就可以永遠藏身在這個時間的裂縫裡面,永遠都不會被人發現。

荷包蛋掀開了馬桶水箱的蓋子,從裡頭掏出了用塑膠袋層層裹住的一包香煙。他把一根煙小心地抽出來,往洗手檯上敲了敲,在K面前把煙點着,把第一口吹在K的臉上。K別過了頭,假裝咳了幾聲,說:「幹。」往後,他們兩人就佔據了廁所的那個小隔間。放學過後,校園裡也沒有甚麼人,廁所十分安靜,隱約傳來遠處銅樂隊在練習步操的聲音。他們把門反鎖,躲在裡面抽煙、打屁,任由門外的時間緩緩流失而毫不吝惜。荷包蛋坐在馬桶上翻着色情雜誌,時不時驚嘆幾聲,揮手叫K來看。

「喂,過來看啦。夭壽哦,這個奶也太誇張了。」

那安靜無人的隔間,那些定格而扁平的女體,彷彿都是時光的贈禮。空氣中只有抽風機發出嗡嗡的低音,在那蒼白的日光燈底下,K唸着雜誌上那些廣東話拗口的字,想不明白「為冧老細口撚大雀」到底是甚麼意思。荷包蛋突然抬起頭來,一臉狡獪地問K:「喂,你敢不敢在這裡打飛機?」

「在這裡打飛機?」

K一開始以為荷包蛋在開玩笑,但荷包蛋卻真的伸手要來拉開他的校褲拉鏈。K一下就閃身躲開了。「幹你娘啦,變態哦?」K回了嘴。但他並不真的生氣,只是覺得有些彆扭。他的褲襠此刻確然因為那些雜誌上的妖嬈女體而鼓鼓脹着。荷包蛋縮回了手,一瞬間,就恢復了他一貫的嬉皮笑臉,嘲笑K,是不是因為雞雞太小不敢拿出來。K靠在洗手檯上,打開了水喉,任由水嘩啦啦流着,假裝對着鏡子摸着唇上冒現的鬍絲。鏡子裡其實可以清楚看見荷包蛋坐着的側影,縮着腳,手擱在膝蓋上。從鏡子看進去,荷包蛋似乎一個人在思索着甚麼。他把一口煙深深地吸進身體內,許久許久才長長地呼出來。

為甚麼會想起這些?

許多年後,K都不曾刻意想起十幾歲的那些事情,一切任由它越來越遠。中學的好友在畢業之後都四散了,每年新年的同學聚會也來不齊人。大家在手機裡互傳那些賀詞圖片,也就是無事相安了。沒有人提起荷包蛋。這麼多年過去了,K一個人被丟棄在那個診所的小房間裡,卻想起了過往的事。當荷包蛋伸手想要觸碰他的那一刻,似乎就如針尖抵着一顆吹脹的氣球,在戳破氣球的那一刻被喊停了。

在那間密封起來的殘障廁所裡,寧靜突然十分明顯而漫長,似乎為了化解那一刻的尷尬,荷包蛋轉過頭對K說:「我來表演一個魔術給你看。」

K看着荷包蛋把課本、作業簿從書包拿出來,清空了整個書包。那個年代,中學生都用青色或白色的帆布書包,上面一定會用原子筆和立可白塗鴉,寫一些「忍」、「追夢人」那些意義不明的字。荷包蛋的書包皺皺爛爛的,上面亂畫了幾隻黑色的鳥,也不知多久沒有洗過了。他還若有其事地,刻意讓K檢查一下書包是不是空的。「裡面甚麼東西也沒有,對吧?」荷包蛋笑着說,似乎預想了K會被騙而十分得意。他在K的面前,把雙手伸進書包裡,掏弄了好一會。K想看出魔術的破綻,牢牢地盯着書包,和那雙手的任何動作。荷包蛋裝模作樣地往書包呼了一口氣,突然從書包裡掏出了一個烏黑黑的甚麼。K再看了看,竟然是一隻烏鴉。

魔術不都應該變出白鴿嗎?怎麼會是一隻烏鴉呢?

荷包蛋如何無中生有,K始終沒有答案,但那一瞬間,他確然被荷包蛋的魔術嚇了一跳。那隻烏鴉在荷包蛋的手中,一動也不動,K以為只是一個道具,想要更近一點看,突然烏鴉的眼睛就亮了起來。那雙眼睛是紅色的,瞳孔之中有一星微光。烏鴉慢慢扭動着牠的脖子,像是才剛剛從一場長夢甦醒過來,恍恍不知身在何處。牠站在荷包蛋的手心,看着四周,看着荷包蛋,也看着K,振動了幾下翅膀,一瞬間,就從荷包蛋的手掌飛了起來。

那隻烏鴉在廁所裡頭亂飛,但牠卻怎樣也飛不出那個小小的隔間。因為時間於此是不一樣的。有好幾次,牠快要飛到K的頭上,少年K用手臂護着自己的臉,縮着肩膀,驚恐地看那隻烏鴉在天花板四處用力地亂撞。烏鴉的翅膀拍打着日光燈管,拍打着鏡子和白色的瓷磚,發出啪啪的巨大的聲響,像是永遠不會停歇一樣。烏鴉的羽毛一枚一枚飄落下來,輕輕的,落在K的身上,又落在地上,像黑色的雪花,像一場下不完的雪,慢慢地把整個房間都敷上了一層濃密的黑色。

 


龔萬輝 1976年出生於馬來西亞,曾就讀於吉隆坡美術學院和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文字創作以小說和散文為主。作品曾獲台灣聯合報文學獎、馬來西亞花蹤文學獎、海鷗文學獎等。著有小說集《卵生年代》《隔壁的房間》,散文集《清晨校車》和圖文集《如光如影》《比寂寞更輕》。曾獲馬來西亞優秀青年作家獎,並獲台灣《聯合文學》雜誌評選為二十位四十歲以下最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