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翁弦尉:禮物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6月號總第426期

子欄目:東南亞華文小說專輯(一)

作者名:翁弦尉

8 miles of books

冷天偶爾穿在身上的睡衣是一件綠色T恤,上面寫着New York City/Strand/8 miles of books,你幾乎沒穿出街,百分之百的純棉衣,走在赤道毒陽下會熱死,況且套在身軀會把那些該凸該凹的曲線都遮掩了,那是專門設計給身有啤酒肚腩的洋人尺寸。都忘了是第幾次蛙人從國外回來給你帶上的手信,好像還附有幾本厚重的百科全書,大概是當時紐約那間獨立書店傾銷出去的。當時比較好奇的是這幾本有關美國同志歷史的書,閒來沒事就躺在蛙人書房的牀上讀着,海風從窗外嘩啦嘩啦颳進來,很快就闔在眼睡着了。那件T恤更多時候是被你藏在衣櫃裡,很長的一段時間你都忘了是蛙人的贈禮,分手那天照理應該要歸還予他的,你竟然忘了,直到有一夜你失眠了,乍然發現穿在身上的T恤已經發黃,把它脫了,你呼呼睡着了。

很久沒有失眠的感覺。以前半夜乍醒,如果要重新入睡,只要在腦海裡搜尋平日見到的帥哥們,為他們配對和設計談情說愛的故事,然後讓一對又一對的帥哥共赴巫山雲雨,很快你就會進入夢鄉。你甚至曾眉飛色舞教導死黨傑明以這種方式來克服他常年的失眠問題。可是你懷疑是從那一晚開始的,這種哄睡自己的快速方式開始逐漸失靈。好不容易把那些帥哥們拉到眼前湊數,一眨眼工夫他們又溜掉了,漫漫長夜剩下的是蛙人和你的相對無言。

那一夜回到自己的房間,首先要做的工作,就是把全部屬於蛙人的書本和物件給找了出來。你過後跟死黨說,你不怕分手,怕的是分東西。兩個人在一起太久,有些東西一下子要在一夜裡分個究竟,真叫人難堪和失措。

 

青田石

你曾經篆刻了一對青田石圖章。那一對青田石是天然的龍鳳胎,還是你在南京的時候,在雨花台的店舖裡驚喜發現,一口價買下來的。你本來還請店舖的師傅,銘刻上你和蛙人的名字。師傅以為蛙人是你的女伴,爽朗答應了下來。當你告知他,蛙人的中文名字。師傅不解地問,怎麼是一個男生名字?師傅發愣地看着你說,龍鳳要怎麼分啊?你說還是拿回去自己刻吧,我們不刻這樣的龍鳳圖章。回來後,特地在晚上偷偷跑去報名參加圖章篆刻的學習班。後來煞了幾夜工夫,篆刻出來了。送給蛙人。但老外對這些石頭不感興趣。平日把它棄置在書房裡。有一晚,你把書架上,那些蛙人為了你從美國和先鋒書店「回購」的書籍,一本一本搬到客廳的地下,要在他面前示範,這些篆刻是如何的濟世致用,可以省掉他簽中文名的麻煩。當你把那些書的扉頁打開,正要蓋上龍鳳圖章。蛙人卻及時阻止了你。你錯愕地看着他。當下暗暗理虧自己的自作主張。那些書是他自掏錢包買的。蓋上兩個人的名字,等於是把個人財物轉移到兩個人的名下了,這在法律上說不過去。你停止了一切動作。有時候只好把篆刻帶回狗窩,心安理得蓋在自己的書上。

現在它們成雙成對的還是安詳躺在紅盒子裡,發着璀璨的綠光,還不曉得人間何世?情何以堪。你一時之間不忍心把它們倆給拆散。蛙人本來還要求你今夜即刻尾隨他回到公寓,把你在他那裡的全部東西拿走。直到如今你一直心有餘悸,他的一刀兩斷完全表現在這句要求了,倒不是說甚麼分手。那一刻你把不快盡量壓到下意識的最底層,你直接拒絕了他的請求。你還跟他耐心解釋明早你還要上班,要在今晚按時上牀睡覺,沒時間上他那兒收拾東西。兩個人跟着在荷蘭村的一條陰暗小徑開始要背頭而去。你記得當時你還很好脾氣地問他怎麼走那個方向,而不是公寓的方向。話甫出口,你覺得自己真的笨到極點,為甚麼直到那一刻了,你還關心他的去向。他一時好像沒有反應過來,隨口說,去超級市場買一些蔬菜。你認真跟他道了一聲保重。(怎麼看來看去自己都不像是個被拋棄的人?)你笑着別他而去,路從此分開了兩頭。坐在回家的公車上,你望一望手錶,都已經十一點半了,超級市場都已打烊了,你才意識到剛才又強迫他說了一句謊言。你狠狠捏一下皮膚,怎麼沒有感覺到痛――難道痛到骨髓裡去了。車窗上反照出來的神情,還是一副淡然處之的模樣。

那夜你躺在牀上,腦海裡重播的不過是過往兩人相處的細節,好像愛情影片的販賣分子,總算順利完成拍錄一卷錄影帶,唯一的自我安慰是版權所有,翻印必究。你在傷心中感到驕傲,在驕傲中感到傷心――終於,總算有一段起承轉合的故事了,以前的故事要不是有始無終,就是無始無終。你不禁懷疑自己一直以來要等待的也不過是這一刻,讓自己處於受害人的位置,向讀者兜售你的感悟與體會。你也不過是失眠了兩夜。第三個晚上你的睡眠就恢復如常。第四天你打電話給傑明,告知分手一事。分手心情實在沒有電影情節中的悲壯慘烈。因為一切分手的想像早已在跟他相處的日子裡被透支了。

傑明像常人一樣,比較關心一個問題,是誰先提出分手的?你說是在雙方的協議下平靜分手,言外之意――沒有誰拋棄誰的問題。把話說到這樣,也真讓自己暗暗吃驚。你跟着為自己自辯,分手早在他去美國前,就埋下了伏筆。你約他出來吃晚餐,順便為他送行,你本來要深夜送他到機場,也被他婉拒了。那一頓晚餐,你就隱隱約約覺得不妥了。首先他不像往日臨行那樣,叮嚀你要定時回他的公寓打掃,並為那些殘花敗草澆水。餐桌上,很多話題被你打開,卻又懸在半空中,他完全沒興致接下去的樣子。你微微覺得他在等待,卻不知道在等待甚麼。從一些閃爍的言辭裡,你知道他是在焦急等待你主動結賬,別讓他又自掏腰包。兩個人的感情,真的到了互相要為對方結賬的時候了。你當時還曾跟傑明說,彼此的感情能不能跨出這一關,就取決於兩個人在彼此不在身邊的日子裡的表現了。跨出去了,兩個人的感情可能會有新的開始。跨不出去,兩人就要互道再見了。你說得一口輕鬆。心中還是暗暗等待奇蹟的發生,希望這樣的處理方式好比把一盒雪糕送進冰窖裡,兩個月以後拿出來解凍,更見新鮮美味。沒想到蛙人最後提醒你,雪糕已經過期。

那兩個月裡,蛙人沒打電話給你,偶爾來了電郵,要你幫忙繳付上幾個月的電話賬單。你回信問他怎麼完全沒有電話,他生氣了,質問你,你可以經常打來啊,你為甚麼不採取主動打來呢?去年你們在一起,他第一次出國,花了美金將近五百元,幾乎每天從美國越洋打電話給你,你知道他現在要你償還或者回報這筆債務。

在蛙人離去那段恍惚不安的過渡期裡,你經常在下午約傑明去湖邊公園跑步談心。傑明說是你多心吧,至少他還放心讓你握着一串他公寓的鑰匙。那又能怎樣呢?你無奈的說,最近也很少上那棟公寓,不喜歡那種人去樓空的感覺。

傑明跟你同樣來自一個國度,彼此在島城邂逅認識,也有好幾年了。他一開始靜悄悄在你辦的讀書會裡出現,是遠遠地站在人群後面的一個黑影,踮起腳跟你目光交集了一下,整個人又沉下去了。眼睛只能捕捉到的是對方的濃眉、小眼和瘦溜溜的肩膀。你注意到這個男孩偶爾還會在書店冒現。有一次還問你有沒有售賣有關躁鬱症的書籍。另外一次向你投訴怎麼買下的那本書有幾頁都是蠹蟲的齒痕。後來你通過讀書會來者留下的名單,主動打電話聯繫這位神出鬼沒的男孩。新年的時候還跟他一起坐同一輛夜車返鄉。約他在柔佛新山車站上車,他親昵地拉着一個女孩的手在你面前出現。這是我的表姐。他過後笑着澄清道。你有點不相信。夜途中,他跟你聊了許多,唯一避開的是向你透露他的真實身份。你出其不意問他以後選擇結婚吧?他不置可否點頭。你在那一刻由此弄清了他的身份,還好窗外的夜色,遮掩了你那張慌失措的神情。

一個下午你接到他的電話,要你穿上運動鞋即刻出來,他在中國花園一個人跑步,孤單極了。你當時在趕着手頭上的一篇小說,婉拒了他的盛意拳拳。在同一個時期內,你也拒絕了蛙人三番四次的預約。當時蛙人也還只是你的朋友。你寫起小說來,六親不認的。他們也領教了。蛙人很有耐心地等候你兩個月,然後在一晚就解決了你。

傑明過後說,情人只能做一時,但朋友卻可以永遠。因而他希望這一生可以跟你永遠做朋友,情人就免了。那年當你跟傑明宣佈蛙人是你的伴侶,而傑明也在那一刻告訴你他的同志身份。那時你已經跟傑明交往兩年多了。兩人之間始終沒能搞清楚,日常生活中兩個同性之間的邂逅如果沒有慾望和愛情的可持續性,是不是就沒有必要讓對方摸清自己的身份。傑明的深藏不露實在叫你驚訝。他一方面在白天行事非常內斂,另一方面卻在夜晚降臨的時候張狂放達。他快樂的時候可以在眾人面前手舞足蹈,悲傷之際,可以撥響島城朋友的手機,然後在另一端低泣。你就沒有這個本事。快樂和悲傷,你在眾人面前總是裝蒜不當一回事。

有一夜你斷續接到五通電話,電話那一端傳來傑明抽泣的聲音,五通電話的泣不成聲,湊合到來是那五個字:我被拋棄了。耳熱眼跳的你趕緊安撫傑明,別看不開哦,你長得帥氣可愛,下一個肯定會比阿東來得更好。傑明嚷道他已經看開了,可是就是睡不了,好像整個靈魂也被阿東拐走了。這就是你和傑明不太一樣的地方。你的失眠不過是兩天,他卻完全失眠了四個月。傑明說他好害怕,他一呆在組屋,就聽到一個聲音不斷催促他爬上組屋的最高處。於是他只好逃離住了三年的組屋房子,晚上在公園裡一面遊走一面低泣。你叫傑明趕緊過來你那裡,別做傻事。傑明說他不缺朋友叫他過去暫住,只是每一個都有言在先:如果你要自殺,請別選擇我這棟組屋。我說,那你趕快過來我這裡,我很放心,這裡只有三層樓高。傑明哭得稀哩嘩啦的說馬上過來。可是那一晚至到深夜,傑明還未出現。你正要動身出去找傑明。收到傑明的信息,他說今晚實在太累,改天再來吧,他要回組屋睡覺。

傑明初識你之前就曾透露,醫生懷疑他患上躁鬱症。兩個先後失戀的男孩,不斷在黃昏降臨的湖邊公園跑步,通過大量的出汗,企圖排除掉身體深處,記憶烙下的黑影。有時傑明沒空陪你。你一個人一鼓作氣跑上武智吉馬山,在叢嶺裡像個怪獸那樣,踏遍了所有的小徑。夜幕降臨了,你還在森林中狂奔。你隱隱約約感到背後有人繼續在追蹤你,可是你卻不知道那是甚麼,那已經不可能是蛙人了。你現在已經不在乎盡頭是甚麼,只要有光,就一股腦兒衝過去。有一夜,你翻山越嶺狂奔,長達將近五個多小時,你想把所有身體流不出來的眼淚給擠出來,當作汗液排洩出去。午夜十二點多鐘,你像一個被獵人追捕的怪獸那樣從森林裡逃出來,雙手雙腳都是被荊林和蚊蟲刮過的爪痕,右腳的拇趾流着血,左右腳帶着瘀血的小趾都快要斷了,你驚覺自己身處在島嶼之北的一座陌生小鎮。

 

鑰匙環

那夜他說騎着自行車在城市兜了很久,還是找不到你住的118號房子,一連幾個晚上在四周圍東竄西撞,後來摸黑上樓找上了,很高興,也不敢敲門,靜悄悄開溜。每次聽他說到這裡,你的背椎頃刻間嗶噗嗶噗升起了幸福的煙花:原來有一個蛙人翻找了整座城市,U轉來去,而你怎麼不知道?那幾個月趕着書寫,對他的來電和盛意拳拳的約會,一直拖延着,而他既然等了下來。當蛙人在初夜醒來從背後緊抱着你閉眼輕道:這是夢嗎這是夢嗎?你不禁笑了起來,怎麼會選擇你,而不是別人?他說你長得好看,這是小說男主角的修辭,或許並不符合真實的情況,但愛情的開始的確需要虛構,比如一場夢幻,主角醒來追問這是夢嗎這是夢嗎?這等於說:你是被他發現的,在夢中,醒來後可能又不是。

蛙人當夜跟你確認彼此的關係後,隔天早晨在你的面前,致電美國的兩個姐姐,往108個網友發信,向他們宣佈自己找到了愛人。你覺得洋人的舉措誇張中帶點認真,認真中帶點炫耀的模樣。你實在不覺得自己有甚麼值得他拿去示眾。每當他跟大學同事有甚麼飯局,叫你過來加入。你總是藉故推搪。你知道一群陌生人坐下來吃飯,本來就不可能找到多少話題,整場飯局就是無聊在追問各自的出身。而自己本身那亂七八糟的學歷,讓你覺得抬不起頭來。

翁先生當初僱傭你,說好了你不會享有島國的公積金,他也可以每月省下工夫繳納所得稅,減輕書店入不敷出的負擔。你那微薄的工資,蛙人不是不知道。但每隔兩、三天他總帶你上那些燈光優雅的餐館用餐。在柴科夫斯基《四隻小天鵝》或貝多芬《G大調小步舞曲》的背景音樂的演奏下,在服務人員殷勤和過度熱心的環繞招待下,你總是失措地把菜單看了老半天,他很有耐心地在一旁指導你,吃一些甚麼最好。你的目光倒不是落在那些稀奇古怪的菜名,而是那些價目。你在盤算着每吃一餐大概相當於自己幾天的收入。每啃下一餐,你就覺得自己欠了蛙人一生的債。你跟蛙人說,你更喜歡吃一些經濟飯菜,別經常來這些地方。蛙人可不肯降低自己的身份,從來不陪你到大牌檔用餐。蛙人要求你搬過來跟他同居,別住在那個狗窩了。你始終沒有答應他。每隔幾天你總要隻身回到自己的狗窩,一個人心安理得睡那一、兩夜。後來傑明說,幸虧當初你沒搬過去,不然分手的那一夜你就要棲身街頭了。傑明總是不留情面,把話說盡。不會的,到了那一刻你還為蛙人辯護,相對過去那些見光死的同志,蛙人待你還是不壞的,至少他嘗試攜手帶你走向光的所在……

跟他在一起第一天醒來的早晨,他就把一塊硬物緊緊塞進你握着的手掌心,打開一看,是一串丹綠色的電子鑰匙環,上面串着幾根鑰匙。你只要走近公寓門前,隨手揚一揚鑰匙環,森嚴矗立的大鐵門旋即神奇地自動打開,為你開啟通往無盡透明的湛藍,那幾棟貫穿雲霄的水藍色樓宇是你倆幸福的集中營,至少你曾經那麼以為。歡愉的、哀傷的、浮躁的夢境均藏在那裡,被第99樓的簇簇雲霧縈繞環抱着。蛙人在第一天裡就動身空出了自己的睡房,把它作為你自己個人的書房來用。打開書房的玻璃窗,海風嘩啦嘩啦像浪花一波又一波湧了進來,把牆壁的梵谷布畫《麥田群鴉》拍得噼噼啪啪的響,眼前就是大海了。

 

挑書

你在書店工作。蛙人常來探班,他顧慮翁先生會拆穿你倆的關係,因此來了就扮演顧客挑書,翁先生看在眼裡實在高興。蛙人一個星期不來,翁先生就想念他了,頻頻示意你要常跟蛙人保持緊密聯繫,給他打電話。每次這樣下去,蛙人也實在不知道該買甚麼書了,就完全交由你幫他挑。你盡挑那些你想看但書店一直賣不掉的小說。這些書最終都落戶到公寓的書房。偶爾你躺在書房的單人牀上,看着書架上的書籍,覺得這實在是一份荒唐的工作,跟現在翁先生協助老黎所幹的舊書回收是同屬一個邏輯。有一天翁太太誇張地蹙額鎖眉,神色格外凝重地告知你,近來的書店生意,實在太糟糕了,她和翁先生商議,將要關閉書店,不然自己的老本也不夠貼了。你只是覺得話中有話。書店本來一直就是在慘淡經營。其實你除了幫忙看店,也負責每日記賬愈與結賬的會計工作,你並不認為近來的生意比起以前每況越下。雖還說不上蒸蒸日上,但也實在談不上糟糕。果然過不多久,翁太太把話進一步說白了,再多幾個月,先鋒書店沒有能力再負擔得起你的工資。你明白在這一句話裡,還是有一些叫人難堪的詞彙究竟還沒有說出。晚上躺在牀上,你告訴蛙人,自己就快失業了,現在島城不好找工作,你需要返回自己的家國謀生。蛙人轉身緊抱着你。怎樣也不肯讓你萌起返鄉的念頭。不假思索就說,其實你現在就可以把工作辭掉,我有能力養你。你聽愣了。蛙人以為自己這樣的獻議,還有欠大方。乾脆說除了每個月給你錢,也另外從他的大學工資裡,扣除一些下來,讓你每月有錢寄回鄉裡奉養父母。

你以為這種事情,只可能出現在那些愛情爛片裡,可不想把自己搞成裡面令人作嘔的男主角。你謝絕了他的誠意。傑明後來指篤你的鼻子罵你笨。人家快把金子送到你的鼻前了,你還嫌腥。現在可好了,還沒拿到別人的一點好處,就一拍兩散。你要耍骨氣也別壞了別人的一番心意。況且你每天幫他打掃房子,洗鞋拖地揩窗淋花,間中還從旁協助他撰寫中文講稿,難道這些工作都是白做的嗎?你說即使拿了他的錢,也不能根本解決問題,每兩個星期你還是要出境幾天後,然後再入境又要面對關卡人員對你的狐疑和提問。跟蛙人在一起多久也好,這裡的法律不會給你一個名份,你得去謀一份正式工作才能在島國擁有一個正當的身份。

傑明說現在已把愛情看化了,帥哥是最不實在的東西,可賞玩但不可託付終生。既要談情說愛,亦要討價還價,這是傑明當下的至理名言。他現在有幾個駕寶馬的中年男伴。時不時要陪他們出去打高爾夫球,然後在綠草茵茵的高爾夫球俱樂部裡,讓他們繞着他團團轉,爭風吃醋,他也樂得享受這些成功人士的呵護和贈禮。你沒有苛責傑明的玩世不恭。事實上,這可能也是一種本事,或許只是你那瞻前顧後的性格導致你不具備這種本事而已。

我尊重同志的權益,但他們就是喜歡亂來。翁先生在你面前聊起男同志,總是一副嘖嘖咂舌,難蓋面孔下的鄙夷神情。你低着頭一勁兒幹自己的活。本來想反駁他:你直接認識的同志有多少?怎麼知道他們都是亂來?話要吐出口了,你硬硬把它們吞進喉嚨裡,嗯哼一聲,故作清喉一下,掉頭走去書架點書。翁先生窮追不捨走過來,要你盡快去安排一場有關同性戀的讀書會。你丈八金剛,摸不着頭腦地問:島城有誰願意曝光,現身談這種問題?翁太太在不遠處擠眉弄眼的說:「由我來談。」你差一點就要爆肚笑開來,翁太太自稱學過幾年的社會輔導工作,接觸過圈中同志。她希望先由她點燃導火線,先試探書店有哪些顧客對這種議題有興趣,然後引蛇出洞。

 「只要他們出席我們的讀書會,他們即使不現身說法,我們也心照不宣有哪一些人了。」 翁先生不懷好意似的笑哈哈道。翁太太更是嘿嘿聲地應和。你覺得眼前的這個是無毒不丈夫,不遠處的那個是最毒婦人心。兩人沆瀣一氣,你也沒甚麼話好說的。趕忙坐下來為這一場讀書會寫張通告,發到報館。讀書會當天,你藉故託病缺席。沒料到傑明看到報紙上的通告,竟然出席了。結束後,來電就劈頭把你們通通罵了一頓:「你們先鋒書局都是假先鋒,翁太太要輔導同志們,倒不如叫她去輔導我老家的母狗!」

你逃過一場。卻沒辦法躲過接下來的數場。你還當主持人,在讀書會現場打腫臉皮充胖子。有一晚,或許你實在搞得太累了。午夜十二點才抵達住宿。一進門,就橫屍似的倒在牀上。醒來的時候,你的臉頰如同觸碰到一塊冰塊,從枕藉彈開,濕漉漉的枕頭好像昨晚剛掉進了河裡,被你打撈了回來。昨夜你在夢裡一定抽泣了。即使蛙人離開你的那天晚上,你都不曾夢見自己在哭。

事後你一直覺得,羅納的出現是你倆的感情如同股票狂瀉般的徵兆。

當初,也是你和蛙人千方百計要湊合傑明和羅納的好事。傑明那時正處於失戀的低潮期,你希望蛙人可以介紹他的大學同事給傑明認識,讓傑明在愛情面前重新振作起來。

蛙人為了把那位杏眼柳眉的羅納介紹給傑明,把他倆請到丹戎巴葛的同志酒吧去。你一直以為蛙人和你一樣平日很少泡酒吧,兩人都很享受呆在第99樓的天空上,幾天足不踏地。但這次兩人為了撮合他倆,午夜一點了還泡在酒吧裡。你驚愕看着蛙人依舊一副生龍活虎的自得模樣,雙眼炯炯有神掃遍那些裸着上身的酒保。那裡音量本來就掩蓋一切,也聊不到甚麼有意思的話題。或許大家只是依賴眼睛說話。傑明平時吱吱喳喳的,現在卻尤其顯得文靜。不諳華語的羅納以一口含帶澳洲人口音的英語不斷找尋話題,傑明卻多半選擇靜默不言,眼光時而往酒吧裡的那些猛男身上停駐。羅納聊到最後可能發現話題窮盡了,把自己那些威水的性事也扯到檯面說。你幾乎要雙手蓋住羅納的大嘴和眼睛。羅納威士忌喝多了幾杯,色迷迷的把眼睛逗溜在你穿着的CK緊身衣上。你覺得蛙人今夜把大家帶到同志酒吧是個陷阱。有個滿臉橫肉的大叔來回在你座椅的身旁走過,有意無意以翹起的屁股摩擦你的肩膀。過後,他還大模大樣走過來寒暄,顯然他和羅納很相熟,跟羅納無聊了一番。他拍拍屁股一走,羅納眨一眨眼睛跟你說,他是這間酒吧的老闆,對你挺感興趣的哦,問起你的來歷。你發愣了一陣,忽然覺得翁先生也說得沒錯,這些人活得真亂。你慌亂的目光往一臉嘻嘻哈哈的蛙人求助。蛙人滿面通紅地向你擠了一張鬼臉,沒有半點吃醋的樣子,竟然讓你黯然失落了一陣。

午夜三點回歸的途上。你向蛙人說,沒想到羅納活得那麼放浪,是不是有人曾經傷害過他?一如之前的傑明被男友拋棄後對愛情投下的不信任票。蛙人不以為然地睃了你一下,生硬的跟你耍起了老莊: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你天真地像個不諳世故的孩子,以為只要這一生能找到心儀的人,彼此就可以廝守下去。你不是不知道人性是脆弱的,人心更是往往經不起外界五光十色的投射與挑激。傑明何嘗不曾有過像你這樣的幻想?當初傑明跟那個阿東共墜愛河,引來旁人羨嫉的目光。阿東五官有菱有角,鷹眉尖鼻、目光炯炯和唇紅齒白的臉龐配上碩大且儼的身型,仿如從時裝雜誌上走出來的盛世容顏。

一開始阿東待傑明也不壞,總在眾人面前遷就着傑明的小脾氣。你記得在麥當勞餐館裡,剛到島國的阿東一臉迷糊地坦承,我們同志好可憐,在日常生活的圈子裡,沒有一個值得學習的模範對象。坐在身旁的傑明冷不設防放他一個冷箭說,就是啊,兩個人做愛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只是胡搞一番。當時阿東還稚氣地低聲哀求傑明,請你別把兩人的私房事搬到檯面說,好不好?

傑明私底下跟你描述阿東的浪漫主要表現在他的示愛上,但不是在牀上。阿東在傑明生日的那天,用一條眼罩綁住他的眼睛,要他盤坐在黑漆的房間地板上。半根煙的時間傑明睜開眼,驚覺正被一圈又一圈的燭光圍繞着,阿東從後面環抱着,請他許願之後要把這一百根蠟燭吹熄。傑明一口氣把全部蠟燭吹熄後,已疲累得倒在阿東的懷裡。

然而傑明偶爾會抱怨由於兩人的年齡有所懸殊,他不喜歡自動把自己陷入於扮演媽媽的角色裡,在日常生活中為阿東的每個細節牽腸掛肚、幫他挑三撿四的。兩人的衝突也發生在金錢的使用上。阿東開銷太大,狂買名牌衣服不在話下,弄一個髮型花上新幣一千元,面不改色。偏偏阿東還在讀書,沒有能力掙錢,頻頻向已經工作了的傑明借錢。情人之間借錢,有借無還是司空見慣。當阿東一夜之間消失,傑明就不只是失去一個男友那麼簡單。

傑明跟羅納在酒吧裡,一句跟金錢有關的話,兩人之間對不上,導致整場相會,兩人最後不告而別。當時羅納透露在即將來臨的假期,他想去台灣旅行。蛙人趁此向羅納和傑明睒一睒左眼說,那麼你倆結伴去吧!羅納一副樂觀其成的模樣,等待傑明的回應。傑明聳一聳肩膀無所謂看着羅納說,好啊!你負責去打點飛機票和住宿,我只有能力賠上時間,一切都好說。羅納打哈作笑瞅一瞅蛙人,趕緊又把話題轉到他個人風光的性愛游擊戰中。

「這個男人很賤。」這是過後傑明對羅納整晚表現所作的結論。他還憂心忡忡為你操心:怎麼這個賤人竟然是蛙人在大學的好兄弟?你也隱隱約約覺得不安。傑明有直覺蛙人可能經常瞞着你,跟羅納去這些夜生活場所鬼混,蛙人又經常出國,傑明提醒你必須要求蛙人定期去做HIV檢查,因為不知道他在國外是去哪裡,傑明說這是你需要去設法查清的問題。你笑傑明,別把兩人的愛情搞得像是在集中營裡活動似的,恨不得查清情人一切的行蹤,阿東不是這樣被你嚇跑的吧?你向傑明解釋,對一個美國人來說,泡吧是一種日常生活方式而已,我沒權利干預。傑明抬槓說:愛情只存在於兩個人的集中營裡,你千萬別容許蛙人跟你來那一套開放式伴侶關係。傑明的江湖原則是要麼倆人一夜情然後一拍兩散,不然就展開和維持一對一的伴侶關係,愛情就是倆人互相佔有彼此,他不理解開放式伴侶關係有甚麼經營的意義?

傑明說最好你也養成泡吧的習慣,多陪他進去,避免讓蛙人一個人在那裡閒着無聊。你鮮少涉足那些場所。一方面實在不喜歡那裡的囂喧吵雜,另一方面也沒多少閒情興致。白天要上班,晚上又要加班。每天下班的夜途中,你反而覺得有人一直在跟蹤你。你走到哪裡,總聽到背後的腳步聲,你回頭一看,巷子裡空無一人。你懷疑這是以前蛙人追你幹下的傻事,在你潛意識裡留下的皮鞋聲。

 

小紅馬

當事者後來的回憶和口述,往往像市場裡的杭州綠茶,真假參半。這樣的一種追憶有些部分也像一卷走光的菲林,修復不了,當所有的人都走光了。但,究竟甚麼是真實呢?真實是一盆火。你總是飛蛾撲火,把自己糊里糊塗燒進去。然後焦頭爛額面對一些不斷質疑你的讀者。

 「請把鑰匙歸還我。」呷了一口Latte,蛙人終於把話搬到檯面上說了。

喜不自禁在工作的時候接到蛙人的電話,你以為蛙人還在美國。蛙人說已在島國了。不是說明天才回來的嗎?蛙人還在一夜裡連發四封同樣的電郵,沒錯,提醒你7月22日是歸期,說好你要到機場接蛙人的。你沒有想到,那是蛙人和你說的最後一句謊言。那一天的黃昏來得顯得有點遲疑。整個天空像舞台最後一幕射出的強光,黃色的光暈彷彿將會永遠包圍這座城市。你懷着不祥的心情走進荷蘭村。你以前跟蛙人說過。你討厭這個地方。忸怩作態的一座小風車模型低掛在一排商店的屋頂,代表了荷蘭。其實甚麼都說明不了。這個地方幾乎所有的情調都是借來的,膚淺的酒吧嘈音、猖狂的異國風情。有一次,蛙人約你六點鐘在墨西哥酒吧門前等候。你站在那裡等了將近半小時。蛙人終於笑嘻嘻的出現。還打趣說遠看之你等人的姿態像個男妓。蛙人算是在恭維你的樣貌嗎?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你驚覺所有亞洲男孩女孩一旦把腳步踏進荷蘭村,就要自動處於被老外從頭到腳打量的命運。

每一次,你盡量選擇騎着過山車迅速逃離荷蘭村的現場。過山車是蛙人買給你的生日禮物,僅是你微薄工資的四分之一,但卻是你有生以來得到的厚重禮物了。那是一輛淺紅帶白色線條的鐵馬,可以在夜色中紅光閃閃,你叫它小紅馬,曾經騎着它陪蛙人的小白馬跑遍森林、公園和大街小巷。傑明羨慕道你看蛙人對你多好,至少還肯花新幣三百多元買一輛很實用的過山車送你,那個阿東只會送我一百根燃燒後就成灰燼的蠟燭。

戀人的關係每當進入到一個階段,為甚麼就需依賴物質的贈予與考驗來苟且存活地溝通?贈予也意味着索取。蛙人幾乎要求你每天風雨不改陪他一起在馬路上奔馳。島國的柏油路不像中國內地,設有自行車的專道。在這裡,一旦把自己和小紅馬置於馬路,就意味着要隨時被身旁風馳電掣的車輛超割和驅趕,它們像過於熱情的死神那樣和你隔着五到十公分的距離擦身而過,把你和小紅馬擠到馬路旁邊的死角。你喜歡悠悠哉哉騎着小紅馬,而不是這種被人追着跑的感覺。一旦你把速度放緩,蛙人就皺着眉頭回頭看你。蛙人為甚麼非要把他愛賽車的嗜好,強加給你呢?有一次翁先生在公車上親眼目睹你和蛙人在馬路上奔馳,之後致電警告你,小心公路安全啊,不要拿生命開玩笑。

分手後你騎着小紅馬閒遊,漫無目的赫然發現小紅馬已把你載到那幾棟水藍色樓宇的外牆,小紅馬彷彿仰天嗷嗷乾笑着,笑你現在再也不能揚一揚那一串綠色的鑰匙環進入裡面了。你趕緊鞭策小紅馬離開現場,可不想被蛙人看到你到此一遊。有一個黃昏你又被忐忑不安的小紅馬載到那條長長的河堤道,蛙人以前喜歡帶你來這裡觀賞那幾隻站在河面餘暉飲水的白鷺,然後冷不設防地在你臉頰啄了一下。你正擔憂蛙人會不會在這裡出現的當兒,迎面就看到他猛踏着小白馬一呼而過,後面緊跟着另一輛過山車,騎在上面的是個微胖的印度裔少年。聽到後面蛙人喊起你的名字,你加速騎着小紅馬逃離慘不忍睹的現場,最終還是被蛙人追趕上來,他劈頭就問你怎麼不認得我啦?你冷道要趕回家收拾打包,不久以後就要離開島國了,蛙人說你一路走好啊。你沒好氣地睃了他一眼,他的華語沒有因為那些日子跟你在一起而有所長進。

回來後你用鐵鏈把小紅馬拴在樓下的水管,有幾天都不想搭理它,反正你在不久的將來要離開島國了,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匹小紅馬的歸宿。你有想過要把小紅馬歸還蛙人,可是一想到自身還要自動送上門連人帶馬拜見蛙人,也真沒趣,你想應該轉贈傑明。可是幾天後的清晨醒來,你赫然發現小紅馬不見了,拴在它身上的鐵鏈被剪成幾段丟棄在水管地面。你立馬就赴警局報警,警察一臉漠然道這種案件太多了,記錄在案就可以了,不可能尋回小紅馬,警方也沒有必要尋找它。你忿忿不平說島國不是自稱最安全的國家嗎?怎麼偷竊案你們不處理?警察回敬道島國的人民都會時時刻刻被保護得很有安全感,自行車除外。

 

刮鬍刀

你一直沒敢給傑明說清楚,與其說小紅馬是蛙人送你的生日禮物,不如說是物物交換。那年蛙人的生日即將來臨,蛙人問你會送甚麼禮物?可以要一把刮鬍刀嗎?蛙人抖着雜亂的鬍鬚試探着。花了一個下午一個人跑去超級市場挑了一把日本出產的電動刮鬍刀,外觀設計精巧漂亮。你的臉上本來就是寸草不生,買刮鬍刀更是沒有經驗。蛙人看了不滿意,還指定要某一牌子和性能的。所幸該刮鬍刀可以退換,但要買的那種電動修鬍刀暫時沒有存貨,需要特地從德國預訂,價格不菲,也相當於小紅馬的身價了。一個月後,電動修鬍刀姍姍來遲。蛙人一個月不剃鬍鬚,像個恐怖分子。你跟蛙人接吻做愛,幾乎就快要攜帶槍彈上陣。蛙人隨時可以在屋子的任何一角向你採取神聖的襲擊。廚房、客廳、洗澡室、走廊、書房、廁所。整棟屋子,已經沒有一個地方是安全的。蛙人還會精心經營一些神秘的情調,播放九陽真經的誦唱,一面在你的耳際吼叫呻吟。

九陽真經的多媒體光碟,還是你陪蛙人到對岸的柔佛新山Kotaraya買的。蛙人還要你陪他去找一些具有馬來西亞特色的禮物,蛙人一星期後要回國探訪姐姐,得為孩子帶上一些手信。島國的東西太過洋化,蛙人要找的是那些在美國買不到的禮物。你帶蛙人去Kontar買了兩個馬來小鼓後。蛙人很稚氣地像《錫鼓》裡的奧斯卡敲着馬來小鼓一面問你,現在要去哪裡?你說去星洲日報柔佛新山辦事處索取稿費。你們花了超過半小時的行程來到星洲日報柔佛新山辦事處,才發現辦事處那天沒開門。蛙人看了你那寫着二十大元的稿費單,更是苦笑不得了。蛙人仔細幫你算了一下,你這趟從島國來回的車馬費大概也值這個數目了。你覺得很沒有面子,你就是靠這些小費在柔佛新山小吃小撒的。蛙人還在這裡潑冷水。你再窮得寒磣,蛙人來到你的國度,總要作東道主請他吃一餐。但蛙人過後逛商場買茶,才發現錢包的現金不夠,當場跟你借了一些錢。李光耀罵得好,柔佛新山的治安本來就不好。蛙人跟你一樣,在柔佛新山不敢把太多的現鈔帶在身上。而你把錢掏給蛙人買下那些名茶,接下來要請蛙人吃一餐較為體面的,就沒有了着落。於是你只好硬着頭皮跟蛙人說,請你吃Nasi Lemak,你在美國很難吃到的。

那一趟的柔佛新山之行,本來就志不在於大吃大喝。在傑明提醒你之後,你在島國就吵着蛙人去做HIV檢查。蛙人不依。說甚麼島國政府監控一切信息,萬一HIV被查了出來,在大學的飯碗肯定被丟。這下半哄半逼把蛙人帶到柔佛新山。蛙人首次很爽快跟你合作。況且這裡的匿名檢查既快速又便宜,不到半小時,結果就出來了,馬幣三十元。負責檢查報告的男護士微笑地先把報告交給你看,好像是你在做HIV檢查,而不是蛙人。你臉紅耳赤地瞄了一下報告,迅速要把那張紙條塞進褲袋。蛙人跟你搶玩具似的把紙條奪走,撒嬌地說,喂!是我的檢查報告,又不是你的。男護士早就把你們的身份看穿,明白蛙人這次的檢查只是為了安撫你。男護士笑着低下頭來,反而有點不好意思再看你倆在醫院耍花腔。

走出醫院,藍天白雲,心情豁然開朗起來。你說要帶蛙人去看一間柔佛古廟,這趟柔佛新山之旅才沒有白來。蛙人問多遠?你沒辦法估計,隨口而出,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不如我們走路過去吧?他說好啊。還沒走上七、八分鐘,蛙人就用那種走了三百六十五天的眼神看着你。你跟蛙人說,你要乘計程車去那裡,計程車也不好意思載你,因為前面繞個彎上個小坡就是了。蛙人作出一副要登山卻沒有人提醒他――得把自己的過山車帶上來的委屈模樣。蛙人不喜歡那種既要走路又要流汗的那種亞熱帶感覺。況且蛙人那患上關節炎的腳掌,不允許他多走稍微長一點的路。這個蛙人只喜歡潛水,在陸地總是要以自行車代步,在茫茫大海裡就靠那一雙蛙鞋了。當時一進到古廟,蛙人一屁股就坐在石櫈上,像具石獅般紋風不動,偷偷喘着氣。你當場還揶揄蛙人,不是帶你來這裡靜坐。你牽着蛙人的手去廟後看一口古井。兩張笑吟吟的臉倒映在井水上,絡腮鬍的臉嘟起嘴往另一張臉輕輕地啄了一下,泛起了井面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你在先鋒書店工作的日子,翁太太經常趁翁先生不在店的時候,跟你聊起翁先生一生的糗事。只要翁先生一出現,翁太太就會馬上把話題轉化成他們倆一生是如何幸福攜手一路走過來。翁先生每夜都睡在書店裡,自稱夜裡防賊。難道現在冒起一批具有高度文化水準的賊寇,專門對書店裡的陳年舊書發生興趣?在這一點上,翁太太似乎就比較坦率,背地裡有一天忿忿不平告知他,根據一份剛出爐的性學報告,亞洲百分之九十五的女人一生中不曾體驗過性高潮,他們的丈夫難咎其辭。她一臉通紅像個怨婦不諱言說,其實老娘不怕告訴你,翁先生早就不行了,年輕的時候跟他做愛,他在她的身上經常瞎忙了老半天,還是未能成事。「我又不能催他,一催他――他就……軟了。」翁太太每次重複說到這裡,左手會掩着嘴格格笑了半句鐘。她還像個歷史學家那樣考你,你知道他們的兒子阿成的名字怎麼來的嗎?然後重複問到這裡,宛如小女生那般矜持不已,自個兒的手又護着嘴笑個不停。「就只有那次翁先生快要進牢吃『咖喱飯』的前夕,他終於在恐懼中頻頻勃起了,結果才成了事。我堅持把生下的兒子叫作『阿成』,以紀念那次意外的『成功』。」

幾乎每次翁先生據稱跟別人喝了咖啡回來,幾朵陰鬱的烏雲好像都爬上了額頭上,化作了三道深不可測的皺紋,脾氣變得非常暴躁。一旦向你查知今天還沒賣到一本書,小倆口子會在關起來的辦公室吵了起來。吵架的內容不外是要不要把書店關了。一天的營業每遇到這個局面,你總是致電向蛙人求救。次數多了,蛙人也不勝其煩。只要翁先生在書店,你就坐無寧日。雖說顧客每天小貓兩三隻,當你一旦要從書架上挑起一本書翻閱,翁先生總是會走來找了一些差事給你做。你不禁懷疑這些書藏着甚麼天機。趁翁先生不在的時候,偷偷打開來看,密匝匝的蠹蟲爬滿了書頁,你差點就作嘔起來。翁太太曾為書店蠹蟲滿患的事,跟翁先生屢次起衝突。翁先生滿口祖訓,書店裡有蠹蟲,正如米缸裡有米蟲,是年年有餘的好兆頭。翁太太膽小詞窮,敗了陣下來,撿起錢包出走兩三日不回來。翁先生也樂得偷得浮生半日閒,躺在書店小室的搖椅上聽音樂。翁先生寧願在書店過夜守書,偶爾回家又回來跟你抱怨翁太太不准許他同睡一張雙人牀,女人的子宮生了孩子後不是這裡長肉瘤就是那裡長刺,不然就是屁股長痔瘡,你不敢置信翁先生的嘴巴竟然吐出這些句子。你呆望着書店上那些快要搖搖欲墜的天花板,書不敢翻,心思也無處安放。

蛙人那段日子也比較少上書店探望你了。他總是說大學的教務工作很忙。可是這一年島國的國際電影節,蛙人一口氣在網上訂了三十多張的電影票。你不明白蛙人怎麼有閒情看電影。更讓你覺得不勝負荷的是,蛙人要求你支付兩人所有戲票的錢。你去銀行把一部分的存款取了出來應付。傑明啐罵你,哪裡有人為了看電影把定期存款也抖了出來?其實你本來看起電影就挺瘋狂的。這一年有同志導演巴索里尼的專題電影展,即使你不曾認識蛙人,你也會傾家蕩產把這導演所有難得一見的電影看完。只是之前沒有想到自己要分擔蛙人的那一份,一時之間腰包也緊了。你只能怪自己的不爭氣。蛙人平日帶你進出餐廳吃飯,很多時候均是由他一手買單。現在蛙人只不過要求你支付看電影的費用,在情在理,這也說得過去。

你倆平日看電影,是在第99樓的高空上。蛙人請你觀賞的是錄影帶電影,或者是從柔佛新山偷帶回來的盜版電影光碟。蛙人也僅僅一次請你去電影院看戲,看的還是《哈利波特》。蛙人是左手握住《哈利波特》的英文原作版,右手持着戲票進去影院的。一個大學教授也如此瘋狂這部童話,在在讓你吃驚。你本來就是對好萊塢的大片,看不上眼。一年一度島國國際電影節,反而會上映大量的非好萊塢電影,對你來說也實在是年度盛事,不亞於農曆新年的普天歡慶。可是那年整整一個月的電影節,對你來說到頭來卻變成一場噩夢。將近一半的電影,蛙人臨時爽了約。還一副嬉皮笑臉叫你趕緊去找傑明陪看。如果不是4月30日那一夜,你偷偷溜進蛙人的公寓,發現蛙人的深夜未歸,你也不知道這一場噩夢會不會永遠持續下去。傑明總是訓你,你怎麼對愛情這麼死心眼?你早就應該在當夜跟他當場分手。你也不明白自己怎麼在關鍵時刻,總是狠不下心來,到頭來是對方像過期貨物那樣把你處置掉。

你始終深藏了一個難以啟齒的理由,沒有告訴傑明。隔天5月1日是勞動節,將會上映巴索里尼的《索多瑪120天》。書店節日不休假的,好不容易跟翁先生爭取到一天的無薪假期。整個電影節,你只不過期盼能和蛙人在這一天裡,攜手去觀賞這部經典影片。可是蛙人在午夜四點多,才回到公寓。身上的香水糅雜着數種不同的異味,散發着一切不言而喻的味道。蛙人低頭在你的耳際說,以後不敢了。你拒絕再跟蛙人同睡在一張雙人牀上。把自己反鎖在書房裡。你的腦海無數次閃過要跟蛙人了斷的念頭。一想到明天的《索多瑪120天》,屆時滿城的同志攜伴來了,自己一個人卻孤零零面對着巴索里尼。你倏地覺得天地間無盡的悲愴,沒有人會跟你一起頂起來,自己就要一口吞下了。原來自己這麼害怕孤獨。

隔天在電影院裡,你才知道即使兩個人的肩膀,其實也不能承受得起巴索里尼在《索多瑪120天》的遺恨與出手。從影院出來的時候,碰到羅納。他們三人後來去Starbucks喝咖啡。羅納為自己身為這次電影節的諮詢顧問之一,成功爭取到《索多瑪120天》一刀不剪的上映,沾沾自喜着。蛙人神色自若地說:「與其說是這些有同性戀行為的人錯了,不如追問是誰把他們置於集中營裡?」

蛙人的年紀比你大半載,不經意就流露出一副莫測高深和用世之深的模樣,也委實當場讓年輕的你捏一把冷汗。情場如戰場,浮世中的每對男女幾乎都默認了這句話的定律。可是你實在不想到最後把兩個男人的愛恨也搞得像在上戰場決鬥一樣。以和為貴的東方式性格決定了你是個無可救藥的和平主義者。因此你還沒赴戰場,就已經被擊敗。你很早就感覺到跟蛙人的關係自從4月30日的事件後,就已經完了。但在感情的面前,你總是心軟,你不但沒有想過要還手,而且還等待對方出手――結束這段關係。默默等待讓自己變成受害者,然後在文字裡繼續你那天真的人道主義。

分手的那一晚,回到狗窩後,你還致電蛙人,向他預約明天傍晚七點上第99樓天空一事。隔天翁先生剛好也出糧了。你也提前向翁先生請假早退。走出先鋒書店,忽然有了預感,明天不會再回來這裡了。

七點正。你左手提着一袋子要歸還給蛙人的書物,右手捏緊那一整串丹綠色的電子鑰匙環,最後一次旋開公寓的門。蛙人如往常那樣,赤着身體,下身只穿一條白色內褲,坐在桌上看書。乍見你進門,這次卻像一個被捉姦的男人那樣,趕忙當場穿上衣褲。你一聲不響,趕緊進入書房,整理自己需要拿走的東西。到了這個時候,你要爭取一分一秒的時間,把東西搜索、分類出來,盡快逃離現場。那些以蛙人的名義在先鋒書局買的書,你當然一本都沒帶走。甚至蛙人過去從美國特地帶回來送給你的英文書,你也留在蛙人的書架上。你比較惱怒自己怎麼出門忘了,把本來屬於蛙人的那一塊青田石篆刻帶上。那兩塊青田石還沉睡在你的抽屜裡,不曉得外面發生了甚麼事。昨夜不是決定了今天要把兩小口子拆散的嗎?想來蛙人可能也忘了這一塊青田石的存在。蛙人提醒你記得把自己的音樂光碟和影片帶走,還把一張蛙人在峇里島跟你逛街買下的原住民音樂光碟,交到你手裡。你毫不猶疑把那張光碟擱在桌子上,實在不想帶走這些凡是蛙人掏錢包買下的東西,徒增加未來無謂的傷感而已。記憶已經過重。你一個人打會還要隻身把自己的一大堆衣物,提上公車,也夠纍贅的了。

你把一包又一包整理好的衣物暫擱在門欄上,掏起褲袋,把那串鑰匙找出,握在掌心裡,跟着高高舉在額頭上,跟蛙人招手說了一聲保重――手掌心鬆開,鑰匙輕輕地落在桌面上,連續擊中了檯面上的幾枚銀幣。你別過身離開,愉快地聽到背後發出兩種金屬撞擊――一連串輕脆的鏗鏘聲――結束的聲音。

 


翁弦尉 原名許維賢,任教於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著有短篇小說集《遊走與沉溺》、散文集《第二張臉》和新詩集《不明生物》,作品曾獲國內外數十項文學獎。另著有學術專書《從艷史到性史:同志書寫與近現代中國的男性建構》、《華語電影在後馬來西亞:土腔風格、華夷風與作者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