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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淑芳:孤獨的叔叔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6月號總第426期

子欄目:東南亞華文小說專輯(一)

作者名:賀淑芳

起初沒有村子,或甘榜。走出那道籬笆,遠離園坵,沿着馬路一直走,你就看到從前的風景,無邊無際,從遠方地平線包圍過來。時而風起,綠浪翻起,一陣一陣,四面八方。荒蕪似乎暫止於村鎮。人們密密地聚搭起鋅板與木板屋,抵禦野草與蟲蟻入侵。低瓦數的燈泡懸在屋簷下,偶爾,也會有一串閃爍的塑膠燈泡掛在餐室的木板牆上,還有,那些釘在屋簷下柱子上方,鋁製的天公神檯上的一小碗油燈。小心地護着自己的火。在屋簷底下,燒火,抽煙。汲提自己的井水。

牆板遮蔽了你的視線。在牆板之間,你看不到空曠的荒野。可是空曠也還在我們之中。只要離開甘榜,走出去,就會看到這面積廣大,荒涼的實像。

這裡本來是水蛭繁生的地方。野甘蔗與野竹密密地從樹隙石縫中冒長出來。枝椏在高空中伸展蜿蜒,枝幹都覆滿毛茸茸的伏石蕨。很多樹木染病,半傷不死地活着。葉子們都給蟲子蝕過了,一個洞一個洞。整個世界,就像以深綠、淺綠、灰綠、暗綠,極陳舊的蕾絲碎布綴成。空氣裡的病菌與寄生孢子,像一條隱形的星帶飄浮在樹木之間;世界就是這樣的荒野。如果你生氣了,遭到羞辱,憤而出走,即使一路上沒碰到警察軍人,你依然走不出這個地方。荒野讓人畏懼。蟲蟻讓人難以忍受;菟絲與寄生植物從樹上一絡絡垂下,森森然一張大網,把樹木們織縷成奇形怪狀的史前怪獸,佇立於鬱綠蔥蘢之中。

當整半個甘榜的人,集體給囉哩運送過來的時候,這些尚未被砍伐清除的大樹,就這樣僵立在森林邊緣。看起來就給咒語封鎖在樹身中的古老巨人,一動不動地迎接他們,等他們來解除咒語。

說是半個甘榜,其實人數比一半還要多些。據說,有一部分頑冥不靈、專會搞麻煩的壞蛋給政府送走了。此外還有一些人不肯來,偷偷逃走了;剩下那些比較奉公守法的,就乖乖地來了這裡。政府說送大家土地唷,那麽好,每家人都可以分到八乘十二平方米的土地,任你蓋喜歡住的房子。政府要他們在新的地方,建立新的甘榜,開始新生活。

囉哩久久地在凹凸不平的路上顛簸抖動。這樣給搖晃了三個小時以後,囉哩在一個大池塘附近停下來,後門打開,把大夥給嘔出來。

說是新的地方,看起來卻很舊:沒有柏油馬路,池塘與沼澤裡的浮萍蔓生,水蛭都會從葉子上豎立起來,追着人跑。樹木都有幾百年那麽老。腐木堆在池塘邊,長蘑菇,水蛇一窩窩,青蛙很響。土地很潮濕,排水不良。濕黏黏的泥土長滿青苔,與浮萍互映如翡翠。

政府已經事先找人把大樹砍伐過了,清出了一片空地,可地裡到處還是野甘蔗與野竹的根。那些根莖很硬,得動員全家人,揮鋤清除,叫小孩用鑿子一塊塊挖掉。

分地的時候,有點麻煩。大家聚合站在太陽照耀的空地上,四周都有噁心的水蛭包圍。沒有人跑出去搶地。住在高點的位置當然比較好,誰都想要。

村長就說,我們來抽籤吧。

以往,大家都是用鋅板、木板、鐵線或繩子把地圍起來,誰搶先把地圍起來,那塊地就是誰的。可現在大家一起下車,又餓又累,手邊甚麼都沒有。

好啊,大家贊同。但是,不要跟痲瘋病的那幾家人一起抽嘛。

可是我們都已經好了啊,被排擠的那幾家人就忿忿不平地說。

真的,沒錯,他們都好了啊。村長也說。

不過村長無法說服別人,甚至他自己也很快就動搖了。基於少數服從多數,靜子他們一家,和另外的幾家,總共五戶,都得住在下方。下方比較靠近池塘。不但水蛭很多,連挖出來的井水也黃黃的。

汲上來的井水要過濾。以一個瓦甕裡,層疊的石頭、沙子、炭、紗布。但如此濾過的水,僅能用來洗刷。要喝的水,得另外買。他們得等一個挑擔賣水的人過來,那是一個中年女人。她家住在最高的地方,井水很清澈。她挑着一擔擔水下來,賣給下方井水不乾淨的人。每一擔兩桶水,總共才賣一毛半。

在他們家和另外四十幾戶人家的房子之間,有一條小路隔開。小路上灑滿了沙子,鋪了石頭和木板。人走在路上,沙沙地響。沿着這條沙沙響的路,往下可以一直走向池塘邊。去那裡上廁所,或撈浮萍養豬。

整個甘榜的人,都把茅厠搭在池塘邊。從沙石子路上,另外有木板搭接連到池塘去。從一塊木板,移到另一塊木板。木板底下,也墊了沙子,這樣水蛭就不會跳上來。誰也不願意去上個厠所,引來一大堆水蛭黏在腳趾間,在小腿上。

靜子她們的家裡,就是這般的鋪蓋。首先填土,把屋子墊高了,才蓋房子。填土的四周圍,至少有五步距離寬鋪上沙子。沙子又尖又硬又細;水蛭跳不上來。除非淹水,那時就滿屋子都是水蛭。她們得一直爬,爬上櫥櫃。

後門高起來的水泥墩,是叔叔安砌的。他本來很灰心。一直窩坐在爐灶旁,就着光,貼靠着灶邊挖刮銅片板。因為灶爐會擋着他,不讓人看見,他自己的臉。

儘管少了一根手指,他的手還是很靈活。跟從前一樣,喜歡雕銅片。在薄薄的銅板上,以刀尖畫出一對猴子,或者一對雞,全都只露出半邊側臉,如鏡像般左右相對,對着的鼻子尖尖,眼睛尖尖,啄子也尖尖。如果你問他,為何要這麽畫,他就說,畫就是要這麽畫的;他甚至說不出對稱這兩個字。只會說,東西就是要有一對才美,否則就不美。

小時候,靜子曾經跟他要求故事;關於這些動物,牠們是朋友還是敵人。等到叔叔住院隔離三四年,再搬回來以後,靜子已經變得跟他一樣沉默。

數年霎逝,儘管發生了很多事,卻又好像沒有甚麼事情發生。搬了家,新的房子,叔叔仍然刻着差不多同樣的圖畫。靜子覺得這些相互對望的動物,與其說是相伴,不如說是對峙。只是,動物們的側臉,既不流露敵意,也不流露善意。

勢不兩立,靜子說。叔叔就輕輕笑了一下。皺紋如漣漪散開。他的髮際線已經退後,頭半禿,眉毛與睫毛沒能再長回來。

不知道這些動物該有甚麼感受與感覺。因為當他刻刨銅片的時候,甚麼也不想。沿着這些刀尖在銅片上劃出的細線,他以筷子挖刮,以手中的筷尖打着圈子,磨磨刮刮,使猴子的腹部、眼睛、額頭、尾巴,慢慢地凹陷下去;銅片的背面就浮凸出來。在浮凸的島嶼之間,凹陷的細線使動物顯出輪廓,顯出了猴子的身體。

靜子已經忘記了,叔叔的手是甚麽時候開始麻痺的。他臉上浮突的東一塊西一塊,起初只在太陽底下,才明顯。到後來,在燈光暗淡的地方,即使在只能點蠟燭或煤油燈的停電夜晚裡,也能看得出他的額頭、鼻子與下巴長出了極不平均的起伏腫塊,好像他的身體在養着不知名的小苞蕾。沒有任何一朵與另一朵是對稱的,只是徒然使臉變形。五官都像被蝕了。

叔叔以前會抱着她親暱,以手臂,把她抱緊,夾在他半蹲的大腿上。來,親親臉頰。得要有清脆的一聲。後來他開始在自己與家人之間,拉起一條隱形的線。也許那條線,也是她拉出來的。那條線,越來越厚。只有姑姑會去穿過它。在房裡,或者在廚房裡燒飯的時候,如果姑姑和叔叔不在,母親會對靜子耳語,他有病,不要挨過去。

父親依然不知所終。靜子一家搬過來森林局附近的時候,有靜子、有母親、有叔叔、姑姑和阿姨,就是少了父親。患過痳風病的叔叔,是家裡唯一的男人了。父親則不曉得在哪裡。如果他要回來,就必然會回來,如果他要找她們,也不是不能找到。有時候她想,父親真的畏懼被人知道他的過去嗎?或許她想得不對。父親既不是在害怕叔叔的痳風病,也不是在害怕那麽微不足道的過去會被人知道。父親只是一貫地畏懼,不過是開過囉哩、划過船,幫日本人送米出入暹羅邊界。也許他開的囉哩、修造過的囚棚裡,曾經鎖過好人,而那些人又不幸地死了。父親實是個極平凡的人,任何人都能夠恐嚇他。

他知道自己在害怕甚麼嗎?報應發生了,只是不落在他身上。

靜子記得,從前曾經有個人來傳教,那個人站在門口跟叔叔說,你要懺悔。人因為犯罪,才給暴露於病菌侵襲的世界,失去永恆生命。

叔叔很好,他很安靜,每天窩在屋子裡挖刮銅片。他不可能犯罪。

我不是在說你犯罪,生而為人就有罪。那個傳教的人說。罪黏在人身上,簡直就跟人類臉上的鼻子一樣。就算一個人竭盡所能,不吃動物、不殺生、不做錯事,也依然有罪。至於狗和牛,牠們自然而然都沒有罪,就跟牠們不會說話、不會笑那樣,自然地無罪。只有人才有,人因為有罪才為上帝所愛,因為人破壞了那份跟神之間的契約,在某種試煉中失敗了。然後他說了一個故事,那個故事很長。

上帝愛萬物,後來,叔叔問,這也包括痳風病菌嗎?

傳教士不害怕叔叔身上的病。他的膝蓋碰着了叔叔的,兩手也熱情地握緊了叔叔的手。靜子看見,傳教士的那對眸子,在陰暗的廚房裡甚至是發亮如炬。

你要好好懺悔,他說,你要對神有信心。來,這樣跟我一起唸……

靜子聽着,坐得遠遠的。她覺得傳教士很偉大,因為他不怕叔叔那紅腫的臉孔和有細菌的手,也不怕自己的膝蓋會變得跟叔叔的一樣。可是她同時又覺得傳教士有種可怕。他才走進門來不過一下子,就能令叔叔跟着他去唸那長串句子。靜子覺得自己有點侷促不安,聽着他們,一句跟着一句。好像從廚房那角落裡,有把迴聲佔據了叔叔。又一會兒,靜子又覺得自己不夠善良,這感覺也很可怕,好像有條黑色的涼冷觸手伸進心口。她坐在靠着牆角的櫈子上,一動也不動地,蹙在那灰溜溜的角落裡。

姑姑給他端了茶,他也喝了。然後他跟姑姑說,你該送妳弟弟去雙溪毛絨。光留在這裡,他是不會好的。靜子站在門邊看着傳教士離開的背影。看着他走向隔壁家,在那裡敲門。這裡的人向來不必鎖門。是鄰居看見傳教士從患有痳風病人家裡走出來又走過來的時候,就急急砰地一聲把門給關上了。

姑姑為何不畏懼自己的弟弟呢?為何她不嫌棄他,一直說他沒事,全部都是無影的啦,她說。直到他病得嚴重了,手指給熱鍋燙爛了還懵然不覺,才為他收拾行李,帶他搭車到雙溪毛絨去。為何這世間有些人能愛,有些人不能?如果醫生說,她弟弟病好了,那就是好了,她對此深信不疑,不覺得醫生想把病人送走而瞞騙他們,也不覺得叔叔的頭髮裡、呼吸裡、口袋裡還會藏着可以復發的病菌。他們之間不是戀人,不是夫妻,不是母子那種愛,只是兄弟姐妹,他們之間甚至話不多。從早到晚,只重複那麽同樣的幾句。她為何會這麼愛護着弟弟呢?

叔叔消沉了好陣子。至到雨季來臨,他終於恢復過來。他們是在新年後,三月裡,天氣最熱的時候搬過來的。五月開始,這地方下起一陣陣午後的迷途雨。雨水濕透泥土。這個地方的泥土本來就已經很濕,不能再吸收。雨水沿着斜坡往下流,水流拐過屋子底下墊高起來的水泥墩,從他們家屋子後門積水,迅疾淹進廚房。灶下的木柴都濕了。

叔叔把屋子後門與前門,都鋪上了大約有兩尺半高的防水墩。門因此變矮了,要進入屋子,就得弓身彎背踱入。門裡邊搭靠張矮櫈。

外邊很亮,室內很暗。坐在灶邊往外看,小小狹長的後門,框着一片花海。

做完石墩以後,他開始種花,這地方很肥沃。靜子從來不曾聽他說起過,在院裡的生活。他不會跟別人說,那裡早起如何,做些甚麼事情,如何度過一天。那裡比這裡平靜。可是待在裡頭,又總會想要出去,想要回來這個世界。

外邊就是世界。彷彿逃離世界,就是承認,生命裡有甚麽也就深深缺損失敗了。

世界到底是甚麽地方?到底要到哪裡,一個人才會穩定地居留呢?有甚麼地方,才能讓人安定地,找到歸宿那般地,穩定安心,不會再想着要離開呢?

有時候你不一定要走遠,但是即使走不遠,還是有不同的人,來到,經過你處。世界不以山邊為界,有比天際線更遠的。與「這裡」相對,總有「那裡」在。無論要到哪裡去,總要從這裡出發,朝向馬路、市集、城市、人群。

世界好遠。有這麽一個人,確實走了很遠的路,來到這裡,找叔叔。那人姓黃,名叫烏嘴,他從印尼來。某個月,也許是八月、或者九月,黃烏嘴出現在我們甘榜裡,沙沙地走在路上,一直走到我們家前面。矮小的身影,佇立在門口,離開門檻大約兩三步,從太陽底下,往屋內喊着叔叔的名字,阿泉。

我叔叔阿泉就探出頭來,從灶邊走出去。也喊了對方的名字,阿嘴,你不是回去了嗎?

是的,我回去了。又搭船回來了。

他回去過了。我聽見他跟叔叔說。院方給他買了船票,讓他從巴生港口搭船回家。黃烏嘴從巴生港口搭船,船走了一整天,抵達蘇門答臘的杜邁。他上了碼頭,好不容易過了海關,到街頭上搭車。車站的乘客們,不管男女,都恐怖地遠離他,有人給他白眼,往地上吐口水,或啐他,但沒有人敢拉扯他。車來了,他仍然上了車,沒有位置,他站着。巴士走不到一站,前排的乘客跟司機投訴。剪票員來到他前面,用鐵鉗子敲敲車廂走道上的扶手鐵條。巴士司機停下來。他不得不下車。

後來他終於搭上一輛卡車,跟磚頭、木板條,蹲坐一塊,一路上風吹日曬地。車子走很長的泥路,經過種有野甘蔗的路邊,這些野甘蔗與高高的野草鑲着泛起灰色泥海一般的田野。卡車子在半路上停下來,小心地過一座很爛的橋,又過了一個很爛的泥濘窪坑。卡車的輪子幾乎陷入在泥濘裡,輪子轉啊轉地濺起泥濘。

本來還算友善的司機,那刻臉色變得很難看。今天真是有夠衰,那人說。

後來,車子終於走到另一座鎮,司機說,你下來,不能載你了。

從那時開始他就一直走路,直走到黃昏,腳踝與膝蓋又紅又腫,非常疼痛地走了整整七八個小時,大概十幾公里路,才回到家。

我沒有住很久。黃烏嘴說,你知道啦。人家討厭,人們看不起我家人,好像我們整家人都是有骯髒病。我媽媽、我爸爸都很怕我,沒有跟我講話。我哥說,你走啦,我補你一點錢,不要回來了啦。

於是黃烏嘴就從另一座老鼠港口,越過馬六甲海峽,偷渡回到馬來半島的巴生港口。我想回去山谷那裡,他說。那邊是最好的,我們應該要住回去,外邊很爛。

你可以跟我一起回。叔叔說。黃烏嘴說,好。

為了使一種植物好好生存,你得為它清空出地方,得給它拔草。叔叔說。他跟靜子之間,有兩張長桌子的距離。

每逢他們不得不說話時,靜子就小心地維持那距離。母親也是。在屋子裡,她們只要這麽不着痕迹地,退一兩步防着叔叔。在屋外,村人則向來防他們。她倆也已習慣,別人臉上的嫌棄,白眼、呸、吐痰。

叔叔從前離開痳風病院時,帶回各種種籽。這是從裡面拿出來的,他對靜子說,好像靜子還小。那些種籽已經撒在地裡。靜子幾乎以為那些種籽本來就在土地裡的。就像從這塊地裡理所當然地結長獲得的。原來不是。不可思議地,他們家裡的花菜,長得出奇好。蓬大的向日葵,一盆盆爬根的胡姬花,肥厚的薄荷與芥蘭,水災退後,不管甚麼菜都能長得好好的。比較起來,屋子卻很矮小。植物茂盛得就像快壓倒屋子。像夢一樣,結出纍纍的、如肉瘤一般的果實。

 

 

賀淑芳 馬來西亞理科大學物理應用系學士,台灣政大中文所碩士,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博士。曾用筆名「然然」活躍於文壇。曾獲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九歌年度小說獎,及台灣國藝會長篇小說創作獎助等獎項。著有小說集《迷宮毯子》、《湖面如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