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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憶莙:此處彼端之遙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6月號總第426期

子欄目:東南亞華文小說專輯(一)

作者名:李憶莙

1

從約旦亞喀巴口岸出境到以色列,連接兩地的是一條不到一公里的寬闊大道,短短的距離,卻給我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在約旦那邊雖然也填卡,也排隊檢查護照,也過安全檢查,人也很多,可是每個人看起來都很放鬆。人那麼多,耗時在所難免,但沒有被盤問。這很關鍵,讓心有個落處。

而在以色列埃拉特海關這邊,到處都是警衛,一切都被嚴格地制約着:排隊,出示護照,再排隊,再出示護照,然後過安檢、搜身。再排隊,排到通關視窗前,裡面坐着一個肥胖的中年女人。她接過我的護照,一頁頁地翻,然後問:你要去哪裡?耶路撒冷。在耶路撒冷有朋友嗎?有,我是用她的邀請函在新加坡辦的簽證。哦?(我當然不會自找麻煩說,因為馬來西亞不承認以色列)有打算去約旦河西岸的其他地方嗎?我一時間不知該怎麼回答,說會去擔心不放行,說不去是撒謊,都不妥。正如去了以色列就別想入境其他的阿拉伯國家。忽然覺得很無奈也很委屈,同時又有點懊惱,在心裡罵自己,幹嘛飛越千山萬水,跑到這種麻煩透頂的是非地來?抬眼,迎來胖女人直視的目光,她在等我回答。我搖搖頭,還沒想好。她蹙起雙眉,表情嚴肅地說:你知道嗎,我可以不讓你入境的。現在,給我看你的行程。隨即伸出手掌,動了動指頭。好在行程還存在手機裡,那是漢娜給我設計的,上面所列是以色列的城市和旅遊景點。她說這很有用,要我存起來。我於是點開手機讓胖女人看。她看後繼續問問題,包括職業,我說是教師。她又問教中學還是小學?大學。她看我一眼,接着問以色列之後要去哪裡?敘利亞去嗎?不去,回家。我沒好氣。她又再問,問題越來越尖銳,像審犯似的,我感到不舒服,同時感到有種深刻的不愉快在心裡泛升,但轉念一想,此時此刻,跟這個女人生氣是毫無意義的,我之所以站在這視窗前,目的只有一個:通關。只要她放行,那就任她審吧。後來竟然問到我身上有多少現金,我說了。她竟然要我掏出來給她看,我乾脆就當面數給她看。

她終於在那張簽證紙上蓋了個戳,連同護照交還給我。

一踏出海關,我直接就上了計程車直奔耶路撒冷。對於埃拉特,這所謂的海濱旅遊城市,我完全沒有要去看看的意願。我是連約旦亞喀巴的那二十公里長的海岸線都嫌小家子氣,就別說埃拉特這僅僅的十一公里了。可相對而言,也恰恰因為這短短的海岸線,像一條夾在縫隙裡搾出來的引水,實屬世間罕有而引人入勝。據說,埃拉特一年四季陽光明媚,天空像海水一樣蔚藍,藍得海天一色,藍得萬里無雲。夜晚,當月亮升起來時,海面上盪漾的銀色月光,粼粼舞動,那景致是多麼地迷人……

可我對這些傳聞絲毫不動心,也沒感覺。我只想快點到達耶路撒冷,那裡才是我要去的地方,而且漢娜在那裡等我,我們已經很多年沒見了。

車窗外陽光燦爛,一路都是棕櫚樹。我將頭靠在車窗上,沒焦點地久久凝視倒退的景物。當棕櫚樹越漸稀少時,我看見黃色的沙礫,然後是連綿不斷的岩石山脈和赭色的峭壁大壑。在烈日的灼烤下,光禿禿的岩石和峭壁的暗影忽隱忽現,沙礫的幅度也越來越大,我想,這該是正在穿越內蓋夫沙漠了。觸目所及,一片荒涼,即使偶有一點綠色點綴在沙礫中,也無助於沙漠的荒涼。也許,有人會認為,壯麗之美,在於荒涼。即便如此,這樣的美不免貧瘠,讓人感覺憂傷。我不禁困惑――就是這裡了嗎?這就是流着奶和蜜的土地?可是眼前所見,除了堅硬,就是亁旱,真的一點也不肥沃。而猶太人和阿拉伯人竟以這片如此貧瘠的土地,作為不停衝突、流血,為之犧牲的動力。

因為這裡充滿神蹟,是見證上帝和真主巨大影響與相互滲透的地方,卻又存在着界線分明的複雜性。簡言之,是古代歷史的永恆主題,它既古老,又現代。兩個民族將命運捆綁在一起,以共同體的方式血脈相連。

而我,又為何而來?我是為那個我已放手的人――噢,不,是我們彼此都放了手,並且承諾在接下來的人生歲月裡彼此遺忘。即使沒能全然遺忘,也不再提起。

 

2

與漢娜再度聯繫上,是半年以前的事。通過社交媒體她在臉書上給我寫了一封信。說自英國大學畢業後,她轉去美國卡羅萊納州讀碩士。在那裡認識了同是來自以色列的留學生李奧,拿到學位後兩人一起回國結婚。現在有兩個十三和十一歲的兒子。

時間過得好快呵,漢娜感嘆。她回憶起我們在英國中部斯塔福德郡上大學的日子,還提到一件往事,問我還記得嗎?說是有一次美知子被幾個南非來的男生載去喝酒,被灌醉了,伏在吧檯上沒人理。賈米爾看不下去,問清楚住址把她扛回來。那時已是半夜十二點多,我們都睡了,聽到有人敲門,打開門,見到的是一個氣喘吁吁的不認識的年輕男子,趴在他背上的是醉到不省人事的美知子,當時我真有賞她一巴掌的衝動。那一夜她吐得一塌糊塗,牀單、地毯全都是她的嘔吐物。你就一直在幫她清理,替她換上乾淨的衣服,又是擦臉又是揉背的,還煮了甚麼醒酒湯呢,折騰了大半夜。

其實漢娜所說的我都不記得了。後來回想,有點模糊的印象,那該是我第一次見到賈米爾。

之後我們經常在WhatsApp上聊天,無非是聊些瑣碎的日常生活,也交換些舊日同學的信息。比如美知子的近況,說她目前在墨爾本,是婚後隨她丈夫回到澳洲的。她丈夫是個律師,她是一家網際網絡公司的執行人員。沒孩子。前年美知子曾來過特拉維夫出席會議,會議結束後還特地到耶路撒冷來看她,在她家裡小住幾天。老同學見面,有談不完的話題,每晚都聊至深夜。美知子依然是那麼愛喝酒,可今時不同往日,她的酒量可好了。在她家的那幾天,晚飯後就開始喝,一直喝到深夜,漢娜說我也沒法陪她。怎奉陪得了啊,她喝酒就像小孩喝可樂,興致高得不得了。

然後,美知子也加進來了。有時三人一起聊,有時只有我和美知子。聊着聊着,我感覺到她變了,變得抑鬱,甚至有點心神不寧。彷彿不是當年的我所認識的美知子了,以前的美知子是多麼的開朗樂天啊。那時漢娜、美知子、我,三人共租住一間只有兩個臥房的小公寓,漢娜自己一間,我與美知子同房。當我和漢娜都為即將來臨的考試通宵苦讀之際,她卻不知瘋到哪去了。她就是那麼不在乎,淡定,瀟灑得不像話。

「別為這等小事煩,天塌下來了嗎?塌下來了才算是個事!」這是美知子經常掛在嘴邊的,聽多了,我們只好以一種寬鬆的態度去看待她的夜夜笙歌。然後借出耳朵,聽她愉快地談論、剖析、分類;哪些類型的男生屬於可笑的,哪些類型的男生屬於可憐的。但她談論得最多的卻是考古學,經常獨自老遠地跑去看一些古蹟,也沒想要邀個伴同行甚麼的。有次她去了北部看古羅馬帝國時期興建的哈德良長城回來對我說,從古至今,不管社會進步到甚麼程度,人類的文明始終沒進展。一代又一代的統治者、政治家,他們沒有情感的記憶,只有稱霸的慾望。人類的歷史其實也是一部戰爭史。我記得那天的陽光很明媚,我看着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連我這樣心思不靈光的人,也明白了你真的是選錯系了。你應該像漢娜那樣讀國際關係,再不然考古也很適合,怎麼偏是電腦科學?

很多時候在跟美知子聊着時,我仍在疑惑她有甚麼不開心的事。我懷念當年的她。大咧咧的,樂天、開朗,甚麼都不在乎。

終於,我還是忍不住了:「以前的美知子是個開心果。」

她沉默,似乎沒聽到我在說話。一時間我也想不出要說甚麼,同時陷入沉默。

過了一會兒,她說:「你覺得我不開心嗎?」

「比起以前,當然是。」我說。

她嘆息:「我覺得很累。」

我不假思索地說:「累就給自己放個假吧。」

「我也是這麼想。」她的語氣很輕柔。我們又再次陷入沉默。然後她說:「我們改天再談。」她下線了。

我久久地凝視着手機熒屏,感覺到似乎有種無以名狀的能量在流淌。我在想,這些年來我們必然都在生活中各自經歷了一些事,有快樂的,也有憂傷的,自然也有徒勞的,不忍觸碰的心靈傷口。然而生命的歷程,誰說不是這樣的呢?

那天的晚餐,我給自己煎了牛排,做了一大盤沙拉,忽然有想喝酒的衝動。於是拿出上回父親留下的亁紅葡萄酒,先斟半杯,伴着牛排喝完了又再斟半杯。平時我幾乎滴酒不沾,如此自斟自飲,真的是前所未有。是因為美知子的關係嗎?因為漢娜告訴我,美知子依然嗜酒無改,可比起以前,她現在的酒量好得太多了――可我怎麼就不懂得酒的好處呢?

牛排沒吃完,葡萄酒也只喝了一杯。隱隱地覺得頭有點疼,酒精讓我渾身發熱。走出陽台,風很大,我開始睡意朦朧。坐在沙發上,透過落地玻璃窗,對面的燈火在城市的另一頭輝煌燦爛,而我這頭,就只有一盞小小的桌燈,在昏暗中透出一圈淡淡的光暈,映在天花板上,我經常抬起頭看得呆呆的。生活在城市裡,我喜歡這樣的夜晚,喜歡靜靜地坐在昏暗中讓寂靜包圍着,甚麼也不想,就只是發呆。可是不知怎的我的心只是往下沉。

忽然手機叮咚響了一下,熒屏發出的亮光瞬間照亮了桌面,我拿起手機,是美知子傳來的簡訊:有一件事必須告訴你的,我已用電子郵件寄給你了。

美知子知道我的電子郵箱不在手機上,她通知我去打開筆記本電腦。

 

親愛的蓓琴:

這件事本不該由我來告訴你的。我曾與漢娜討論再三,由於善意,她堅決隱瞞,可我並不贊同她。我認為你應該知道,也有權知道。而漢娜更無權隱瞞。善意與事實,我寧取事實。儘管事實讓我們所有的人的心都碎了。

對不起,我要告訴你的是:賈米爾已經不在人世了。2014年7月以色列對加薩走廊發起「護刃行動」襲擊時,醫院遭到轟炸,賈米爾死於那場瘋狂的轟炸中。但我不確定是哪一天。

對不起,蓓琴,即使很痛,痛入靈魂,我們也不能迴避事實。記憶是我的真正理由:那些美好的日子,是我們一起享有和經歷過的,那是我們的共同記憶,是這一輩子也難以忘懷的。這也是我必須讓你知道,賈米爾已經不在人世的理由。

翻開人類的歷史,戰爭從來不曾停歇過。唯一可慶幸的是,我們離戰場還有點遠,卻遠而不盡。記得嗎?我曾與你說過,人類的歷史,其實是一部殘酷的戰爭史。而所謂的人類文明,是創造了法規,制定社會制度,以法律嚴格制約社會秩序。文明的特徵是強調制度的完善,以文明之名,一代代的人,不斷把新東西加上去,為的是讓制度更臻完善;國與國之間,有所謂的國際法;戰爭,則更需要有戰爭法。朝着活生生的人開槍射擊,坦克越境入侵,投射炸彈,導彈襲擊,所有的這一切,只要符合戰爭法,不管所造成的傷亡是多麼的慘重,卻都是被允許的。這不是很荒謬嗎?同樣是殺戮,同樣是哀鴻遍野,竟有合法與不合法的區分。

賈米爾的人生陷入如此慘烈的境地,生命結束得如此倉促,不僅是巴勒斯坦本身,不僅是我所確定的戰爭、文明、荒謬與霸權,還有更複雜的重重障礙把兩個民族捆綁在一起。不僅是土地、身份、宗教,更重要的是傳統,是祖先的歷史――噢,我差點忘記了,賈米爾的父母、妻子和孩子,他們仍然在險惡的逆境中生活。失去了賈米爾,他們的日子仍然要繼續下去。

請跟我說點甚麼吧,蓓琴,相信我,痛過之後就好了。

 

永遠的朋友

美知子

 

我讀完了一遍,又再讀一遍,重複地不知讀了多少遍。

我的心碎了嗎?痛嗎?是否如美知子所說的那樣,痛到靈魂裡面去?但我似乎完全沒感覺。

我蜷縮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久久地瞪着對面的燈火。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我還能做甚麼。美知子希望我跟她說點甚麼,但此時此刻,我真的不知我還能說點甚麼。

我沒有回覆美知子。

我的頭疼加劇,同時覺得胃裡一陣陣抽搐,我敏感地意識到胃痛又即將來襲,這將會讓我死去活來。我趕緊服下胃藥,忍着疼痛走進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臉,然後坐在地板上,過地許久才試着站起來走出浴室,上牀躺下。從大腦傳送而來的痛楚,使我痛入骨髓;我渾身發冷、冒汗,我將身軀弓成一個胎兒似的,可楚痛並沒能減輕,眼前一片黑,我想我是快暈過去了。

半夜醒過來,發現自己淚流滿臉。我做夢了,夢見賈米爾。

次日將近下班的時候,美知子傳來一則簡訊:你好吧?在做甚麼?摯誠問候。

看了心裡很有一種惆悵。我們原是非常熟悉的,現在不但變得遼遠,彷彿各自走向另一個世界。而賈米爾,他現在又在哪裡呢?

我以極慢的速度輸入:正準備下班。發出後,想了想,接着輸:謝謝你,我沒事。只是太突然了,我來不及反應,所以沒給你回覆。

這我能理解。當年獲悉賈米爾死訊的那幾天,我幾乎每個晚上都做噩夢……

我夢見許多飛機在天空中盤旋,炸彈落在我身旁,到處都是亂跑亂竄的人,婦女,小孩,他們驚慌失措,不停尖叫、哭喊……

火光中,我看見廢墟下面有人伸出手,但我始終沒看到賈米爾,一次也沒有……

美知子的短訊,一條緊接着一條,快速地在熒屏上跳動着。快得我幾乎來不及看。

現在我已經許久沒做夢了。相信我,痛過之後,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我凝視着那行字,按鍵的拇指停住了,我在想,是嗎?一切都會好起來?可是我現在還是很難過。我慢慢地輸入:其實昨夜我也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賈米爾,他站在我們公寓樓下的那棵紫杉樹下。他朝我招手,示意我下樓,似乎說下來一下並不礙事甚麼的。

我的拇指又再次停止按鍵。因為紫杉樹,它讓我回想起和賈米爾一起走過的鄉間小路,那裡一路上都是紫杉樹。我曾問他,巴勒斯坦有紫杉樹嗎?他說好像沒見過。但我們有很多橄欖樹,滿山遍野都是。那是以前,現在越來越少了,自從以色列軍隊佔領了巴勒斯坦以後。猶太人掠奪我們的土地,建立他們的定居點。首先是用推土機推掉橄欖樹,接着鏟平民宅,然後修建他們的房子。

賈米爾經常向我們說起他的童年生活。他爺爺不僅有上百棵橄欖樹,還有檸檬樹和石榴樹。每到採收的季節,除了家裡的成員,鄰居也都來幫忙。小朋友最愛吃石榴了,那些碗口般碩大的石榴,掰開來,子粒成排成排的,像紅寶石一樣晶亮。吃了石榴,滿手血紅的漿汁都往樹幹上抹,笑說還給石榴樹。他回憶起家鄉的一草一木,灰藍帶點淡褐色的眼睛炯炯發亮。美知子笑說,這叫款款情深。可見這巴勒斯坦小子是多麼眷戀他生長的那片土地。他描述與玩伴常去玩耍的地方;那裡有山、有很高的山嶺和不太高的山崗,有荒蕪的小徑、墓園和廢墟。去墓園得走一條蜿蜒小路,兩旁都是碎石,不時會看見路中央長出一叢叢帶刺的植被。他們經過時,總會看見三幾隻羊在低頭啃吃着。他常停下來看,奇怪羊怎麼能吞得下這些長着刺的植被,喉嚨不會被刺傷嗎?爬上山崗上遠眺,地中海的海水好藍呵,但得瞇着眼。陽光照在海面上的強烈反光,經常使他們睜不開眼。小朋友也知道海洋是很寬廣的,但總有個盡頭吧?在哪呢?而他們所看到的海,是跟天連成一片的,分不出哪是天哪是海。那是他的童年。

那年的冬天,有一個時期,我經常下午有課。冬天,天黑得早。五點下課時,天已全黑了。賈米爾來接我,站在課室樓下的樓梯口等。外頭風大,裡頭也很冷,他經常忘了戴手套,等到我下來,他的雙手都快被凍僵了。我拉過他的雙手,放到我大褸左右兩邊的口袋裡面。我們面對面,我看到他的臉倏地脹紅了,不敢看我。他的拘謹、害羞、靦腆,讓我笑得透不過氣來。

所有這些,仿如昨日。我不禁掉下淚來。

我們持續在WhatsApp的三人群組中魚雁往返。漢娜向我道歉,解釋她向我隱瞞賈米爾離世的原因。「他是被炸死的,我實在不忍心,我說不出口。」

我表示理解,衷心感謝她為我着想的一番苦心與善意。我告訴漢娜,我們的現實跟外間的現實不一樣。外間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模糊我們的心眼,也影響不了我們的友情。

我按滅手機,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雙手按着兩邊太陽穴,然後屏住呼息,慢慢悠長吐氣,再重複屏息,慢慢吐氣。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很有成效的方法,每次都能讓我從煩躁中慢慢地平靜下來。

終於了悟,這並非心情煩躁,而是心靈深處的憂傷。人生誰無死,但萬萬沒想到,賈米爾是這樣死去的。雖然誰都沒說,可我卻阻止不了自己往最可怕的方面想:醫院被炸掉了,那賈米爾呢,是不是被炸成碎片?他可有墳墓?

我為甚麼要任想像如此馳騁,我這不是自虐嗎?

然後,在某個深夜裡,我忽然萌生了一個想法,我要去巴勒斯坦,去加薩或約旦河西岸。加薩已被以色列封鎖了,我能通得過重重檢查哨嗎?我將想法與漢娜說了。她斬釘截鐵說加薩去不了。問我為甚麼要去加薩?我說想去看看。她說去西岸吧。我陪你去。我說讓我想想。

我沒跟漢娜說,我去巴勒斯坦是想看看賈米爾成長和生活過的那片土地。因為很多人都想方設法要逃離,賈米爾卻無論如何也要回去。就為此,我要去看看我親愛的故友的家鄉,那片他至死深愛的土地。他說過的,對未來他一定要保持樂觀,為了重建家園,過正常生活而準備。那是他的祖父和父親對他的教導。這也是他們三代人共同的希望――要過正常的生活,擁有真正的自由,想去哪就去哪。

一個多月後,經過層層繁複手續,我終於辦好了去巴勒斯坦的簽證――多荒謬啊,我去的是巴勒斯坦國,簽證卻得向以色列國申請。何謂國家?這概念不是連小孩都懂得嗎?但在現實中,巴勒斯坦國只是理論上的。世事就是這麼讓人啼笑皆非,卻笑中有淚。也正因為是以色列,我這持馬來西亞護照的人,又得大費周章,並且有後患之虞。我很感慨,同時有一種淡淡的憂傷與無助感。世間並不僅是人與人之間有着糾纏不清的恩怨情仇,國與國之間的複雜關係更是千絲萬縷,剪不斷理還亂!

 

3

漢娜住在西耶路撒冷。當告知她我將從約旦入境埃拉特的日期時,她歡呼,興奮地說:「我開車去接你!埃拉特離我這裡還遠,幾個小時就到了!」我堅持不讓她來接。幾個小時車程說遠不遠,但一來一往也是挺累的。更重要的還是,那天是星期五安息日。安息日對猶太家庭來說是很重要的一天。漢娜是有家庭的人,她有丈夫和兩個兒子,故此我理由充足地拒絕了她,堅持不讓她來。

「但我急着要見你啊!」

「再急也不差那一天半天的。」我說。

「那就這樣好了,」漢娜告訴我她的安排。「我星期六一早去你住的酒店,我們一起吃早餐。然後把耶路撒冷該看該逛的都看了逛了;午餐吃個地道的阿拉伯餐。晚餐後回酒店,然後喝咖啡,再喝酒。我不回家了,我們聊通宵。真的是太久沒見面了,這幾天我一直在想,覺得人生最輝煌的片段,或說最精華的部分,都是在回想中的。我好期待啊,我真的有太多太多的話要跟你聊。」

從埃拉特去耶路撒冷,五個小時不到,司機就把我送到了位於老城的酒店門口。

這之前四個多小時坐在車裡,一路上與司機交談甚歡。開始時他是恭敬的配合着我,我問,他答。不久之後就完全由他主導了,滔滔不絕地只有他在說。從天氣開始,談到以色列的酷熱少雨,再談到猶太人締造的沙漠農業奇蹟。「你知道嗎,以色列所研發出來的蔬果鮮花――注意了,女士,我用的是『研發』這個字詞。我是說,這裡的蔬果鮮花都是以高科技培植的,不但自供有餘,還出口呢。」

我靜默,用心聆聽。

「這一路上你也看到啦,沙漠的面積比土地大得多。但你不覺得嗎,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最後都歸於塵土。」語畢,他轉頭看了我一眼。我這才發現,他的眼睛是灰藍色的。我朝他點頭微笑。他接着告訴我他是阿拉伯人。家裡有六個孩子,五個在求學中,三個是大學生。投資在人的身上,比做甚麼大生意都更有希望,教育能實現夢想。所以他每天都必須很努力地工作。我沒出聲,但牢記於心。與此同時,很驚訝他為甚麼不說他是巴勒斯坦人而說是阿拉伯人?接下來的兩個星期,我在約旦河西岸的幾個城鎮裡閒逛徜徉,與當地人交朋友,往往只是攀談幾句就受到熱情邀約,被請到他們家裡去喝茶聊天。才逐漸瞭解到,巴勒斯坦已有大概三千多年歷史。現在的埃及、約旦、伊拉克、黎巴嫩、以色列和加薩走廊都包括在內。所以理論上,在這些地區出生成長的人就是巴勒斯坦人。值得注意的是,巴勒斯坦並非一個民族,因此巴列斯坦人除了是阿拉伯人,也有高加索人、亞洲人,甚至非洲人。

司機從車後箱取下行李,並為我提上只有幾級的台階。與他道別,我說能握一下手嗎?表示我對你作為一家之主的敬重與敬佩。他哈哈大笑:「女士得先主動,你們的禮儀不是這樣的嗎?」

我於是伸出手,他以雙手輕握,接着再把雙手放在胸前:「願真主保祐你。」

「再見了,朋友。」我說。可心裡明白,應該是不會再見了。

從酒店房間的視窗望出去,可以看到耶路撒冷的標誌建築物薩赫萊清真寺的大圓頂。圓頂以純金覆蓋,據說是約旦國王胡笙在1994年出資給貼上一層金箔,總共用了八十公斤金箔,使它成為耶路撒冷最醒目的地標。

站在窗前俯視下面的街景。我沒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沒看到車龍,我看到的是一條很窄的街道和兩條很短的巷子,被夾在兩旁都是古舊建築物之間,於是天空變得很狹窄,像一條細長的縫隙。由於陽光微弱,街巷是陰暗的,有種陳舊的憂傷感。可當夕照忽然映在土黃色的牆壁上時,我不由地振奮起來,儘管這只是短暫的黃昏夕照。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特別害怕待在陽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更害怕空無一人的街巷。天空像漏斗,陽光是那麼的微弱,只能在漏斗般的小孔裡漏下來,這是我小時候的記憶。眼前這兩條短短的小街巷,該是商店、餐廳或酒館之類的後巷吧。既是後巷,合該就是如此光景了。這應該也算是耶路撒冷多少萬分之一角,對於任何人都是無足輕重的。當然也絲毫不影響人們對這座歷史名城的讚美。

然後,我看見一隻貓,一隻忽然出現的貓。之前我不曾注意到牠,不知牠是從哪個陰暗的角落走出來。當我看到牠時,牠已跳上圍牆,居高臨下眺望樓梯的轉角好一會兒,然後跳下去,鑽到樓梯口擺着幾個空箱空盒的雜物堆裡不見了蹤影。

天色逐漸暗下來,我想,要看看耶路撒冷是怎麼個樣子的,此刻我該出去逛逛了吧。隨便哪裡,對我而言都是新的體驗。

是的,我得上街去,去認識耶路撒冷這個城市。或許,不該稱耶路撒冷為城市。舉凡被稱為城市的必有其屬性和特質,即不可分離的固有特性;城市的特性在於她的隸屬國家。但在很久以前,耶路撒冷的主權就不歸屬於任何國家了。所有單方面的宣稱都只是理論,而理論總是存在着許多不確定性的爭議。然而她又充滿神的恩寵,神卻阻止不了衝突,總打不開一條和平之路。一個沒有屬性的地方,也只能是一個地方。

最終我還是沒上街。我仍然站在窗前,用心貫注於目光所及的景物的細節。除了居高臨下的街巷,除了平視的清真寺的金色大圓頂,我還看到更遠處的遠景,但最醒目的始終是金頂清真寺,其他的都只是背景,是襯托。然而,背景之外還有襯托,襯托之外還有背景。在夜幕降臨,天光即將暗淡之前,點綴在紫色的晚霞之中――這,就是我初識的耶路撒冷。

 

4

醒來,以為天亮了,原來五點還不到。這才恍然察覺,我想見漢娜的心情是那麼的迫切。漢娜昨晚來電話說她八點之前會到。還有三個多小時,那就再繼續睡吧,可再也睡不着了。躺在牀上睜着眼等天亮,覺得自己很可笑。不然又能做甚麼?此次出門不知怎的,好些要用的東西都忘了帶,我翻遍了行李箱竟然連一本書也沒找到。

七點四十五分,我已坐在酒店大堂的沙發上等候,眼睛不時望向入口處,注意着從外面走進來的每一人。我相信我能認得漢娜。

沒想到的是,漢娜一跨進門,我們同時看到對方,也同時第一眼就認出來了。我站起來,還沒來得及走過去,漢娜已經快步走到我面前。我們擁抱,彼此,持續拍着對方的肩膀。

我們在酒店的餐廳吃自助早餐。才坐下來,漢娜便問我願不願意上她家去住。

我實話實說:「老朋友了,得說心裡話。我是不想打擾,你們夫妻倆都上班,還得打點兩個兒子。我實在不想給你們添麻煩。再說,耶路撒冷我最多也只是待兩三天就走。」

「一點都不麻煩,」漢娜打斷我。「你要上哪去?行程不是安排好了的嗎?」

「謝謝你給我所作的安排,行程的確很棒,但我其實想去……」我在想該怎麼說清楚原委。事實上,我要去的是巴勒斯坦。而申請以色列簽證的程序是:必須要有邀請函,並出示在以色列的行程表。所以漢娜給我寫了邀請函,也安排好在以色列的行程。我覺得漢娜應該是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漢娜點點頭。「你此行的目的是巴勒斯坦,這個我當然知道。但你既然來了,也不打算去特拉維夫看看嗎?死海漂浮去不去?還有加利利湖呢?」說到最後她自己先笑起來。

我欣賞地看着她的表情變化。「就知道你會理解的。」

漢娜喝了一口紅茶,放下杯子,站起來說:「來,我們去取點吃的。早餐要吃得像皇帝。」

我們一邊吃早餐一邊聊,我告訴漢娜,接下來的這兩天,我就只打算在這方圓一平方公里的舊城裡活動。她也無需特地來陪我逛。「你所要做的是陪我聊天,你不是有好多好多話要跟我說的嗎?」

「確實是這樣,」漢娜說,「我確實有太多的話要跟你說。離別的時候,我們都是剛踏入社會的所謂新鮮人,人生的道路才開始呢。在這條路上,雖然都各有不同的風景,卻都不是平坦的,對不對?走走停停,已是來到中年階段。這十多年來,我們經歷了多少事,回想起來,好像是世界變了,找不回來了……」

我聽着,一時間不明白漢娜要找回甚麼,卻莫名深受感動。也許,那是我們逝去了的青春歲月。我不由抬眼望着漢娜的眼睛。

「變老了,是吧?」漢娜把臉湊到我面前,撩起右邊鬢髮讓我看:「這裡,看到嗎?長了好多白髮。」

「這算不了甚麼。」我頗不以為然。

「隨着歲月的流逝也教會了我許多。」她說。

「譬如?」

「就說日子吧,任誰都一樣,都是屈指可數的,而且越來越少,而過去了的日子卻是漫長的。這不難懂吧?但是都得要經歷過才懂得。」我聽着漢娜說道,她的聲音彷彿來自遠方。

我看着漢娜,有點恍惚。思緒回到英國,回到我們合租的小公寓,門廊前的晾衣線上總是掛滿衣物,幾乎都是漢娜的,有些一晾就好幾天,甚至是晾了整個星期的。那是我們在異國他鄉的小小安樂窩。我們在那裡寒窗苦讀,在那裡做飯吃飯,在那裡聊天,聊我們的志向,聊我們的理想,鴻圖總是很遠大的,彷彿世界就在我們的腳下,任我們千里馳騁,任意飛翔。當然也聊男生。美知子在這方面見多識廣,由她來點評不但有見解,而且精彩萬分。她說讀文科的大多含蓄,而且浪漫,卻有嫌技巧不足。比如在飄雨的黃昏,撐把傘在心儀的女孩必經的路上假裝巧遇,然後好心送她回去,以為藉着共傘的機緣就能成功在望,綻放出美麗的花朵。「別人怎樣我不知道,但本小姐是何等的冰雪聰明,如此詭計一眼就看穿啦。而那些讀理科的卻又嫌太直接,太沒耐性,太混球了,都不是東西!」

美知子的滔滔不絕,總有她的見地。直到現在,我不時仍會想起這些。那時我和漢娜都認同美知子是我們三人之中最聰明的。然而經過歲月的洗禮,性情如同波濤洶湧般的美知子,這些日子以來,我逐漸察覺到她變了,變得溫和而包容。與此同時,也讓我感覺到有種無以名狀的憂傷。

我垂下目光,緩緩地說:「是的,未來的日子會越來越短,但記憶卻越來越長。這不是甚麼新概念。可是回想起時,人大多都會選擇最精華的部分。」

「所有人的人生,都有精華的部分嗎?」

「這當然,只是各人的標準不盡相同。」

漢娜低頭不語,一杯紅茶在我眼前冒着熱氣,她用小茶匙在杯裡輕輕地攪着。我們陷入沉默,半晌後她抬起頭問:「你記得我們是在甚麼情況下,開始疏於聯絡,再後來就沒聯繫了?」

我想了想。「我的情況是:深造,工作,還有就是忙生活當中的瑣瑣碎碎的事情。」

「我嘛,是這樣的:深造、工作、談戀愛、結婚、生孩子。十幾年來就只做了這些事而已。」語畢,我們同時笑了。

漢娜喝完了她的紅茶,拿着杯子起身,回頭問我:「你還要再來一杯嗎?」

我搖搖頭。「不了,謝謝。」

少頃,漢娜回座,除了她的茶,還有一塊軟糕。她說這是阿拉伯甜品貝絲布薩,裡面裹有蜂蜜,很好吃,要我一定得嚐嚐。我咬一口,蜜汁流出來,只覺得滿嘴甜膩。真的談不上好吃。

「怎麼樣?不好吃?」漢娜看着我,「但賈米爾最愛吃了。」

漢娜忽然提到賈米爾,我有點錯愕。

「我真的很抱歉――」漢娜輕聲地說。

「沒事。」我臉帶微笑,繼續吃那塊流着蜂蜜的軟糕。

「我能問你一些事嗎?」漢娜思考一會兒,嚅囁着說,看來我令她有點困擾了。

「問吧。」

「為甚麼至今仍然單身?」

我馬上會過意來。「肯定不是因為賈米爾。」

「但願你說的是真話。」漢娜似乎不相信我。

我把最後一口軟糕嚥下肚子,又喝一口濃茶解了膩,然後問道:「這塊甜死人的東西叫甚麼來着?」

漢娜白了我一眼,語帶輕嘆地說:「貝絲布薩。這麼好吃的東西竟然說甜死人,你可真糟蹋啊!」

「我從沒吃過這麼甜的甜品,這次是因為你和賈米爾,純粹是為了你們。」

接下來的談話,漢娜盡量避免談及賈米爾――這以色列女子,始終對我懷抱着一份善意,總是怕我會傷心。她還是不相信我跟賈米爾的純粹友情。確實,我們曾經深愛過,但那只是明知不可為而為的無望感情,更重要的是,愛情並非人生的全部。當我們將愛情的部分放下,那屬於友情的親密感是那麼地溫暖人心。而漢娜就是不明白。

為使漢娜安心,也為了回報她對我的善意,我敞開心扉地對她說:「一直以來,我就是沒能遇到個合適的人。再說,也這麼多年了,我已習慣了一個人生活。有時我也會認真地想一想,如果生活當中忽然多了一個人,我會怎樣?能適應得過來嗎?或許,最後離婚收場吧?誰又曉得呢。」

漢娜靜靜地聽着,良久才說:「說的也是,人生就是這樣,沒有甚麼是應該,也沒有甚麼是不應該。人家看你吧,也許會想世界那麼大,為何你如此孤單。可真實是否如表面那樣呢?」

再見漢娜,我的心裡是充滿喜悅的。何其有幸,我們的友情並沒有因時光的流逝而被淘洗去。它依然留存在時光的角落,沉澱在歲月的肌理裡,一經攪動便甦醒過來了。

在這片充滿宗教氛圍的土地上,我真的要學會感恩,要像這裡的人們一樣,把個人放得很低很低,神的榮耀是至高無上的,得非常敬畏,時刻感恩。即使做不到全部,至少得懂得感恩,感恩讓我在這陌生的地方重新找回往日的感覺――我原以為這些早就消失掉不存在了。

唯一令我傷感不已的是,我最親愛的,親如親人一樣的朋友賈米爾已經不在人世了。離別時,我們相互承諾要活得好好的。這麼多年來,我也做到了。只是萬萬沒想到,當得知他離世的消息時,他已經走了整整三年。我當時的感覺不是天旋地轉不是天塌下來了,而是覺得一切都是徒勞的,不僅我們的承諾是徒勞的,還有我暗下的決心和努力全都白費了!他並沒能好好地活着,死亡來得猝不及防,他的生命在一瞬間便結束了。老天沒有給他最後的機會,一分鐘也沒留給他,他甚麼都來不及做。他的人生必定留下許多遺憾。

三十八歲,那是人生最好的年齡。我午夜夢迴時的淚,我知道我哭的是賈米爾三十八歲的人生!

都說生長在戰火中的兒童,是沒有童年的。但也有例外,賈米爾便是。他不僅有童年,還有童黨。透過他的描述,我很驚訝地發現,即使是在戰爭年代,人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卻不乏溫暖人心的互助。比如採收橄欖的時節,街坊鄰里都來幫忙。而小孩們,哪怕是在一片廢墟的荒野中,也能樂在其中。當然,間中也有害怕的時候,那是炮彈落下來的那一刻,那種害怕夾雜着恐慌,驚險而慘烈。

透過賈米爾,我的腦海裡逐漸浮現出一些畫面:遠處有山巒、溝壑、藍天、白雲,還有藍藍的海,海面上陽光的折射亮晃晃的讓人無法直視。近處有幾個小孩,他們坐在橄欖樹的陰影裡面,用石頭敲擊着核桃,他們要把核桃堅硬的殼敲開。在他們背後的不遠處,有一些坍塌成殘垣斷壁的房子,已成無人居住的廢墟……

於是我便想,為甚麼只憑着賈米爾的描述拼圖,而不自己親眼去看一看呢?那些讓賈米爾深深懷念的童年往事,那些曾經的生活場景,雖然都過去了,但那些地方,那些景物,他一定也是很希望我能看到的。

來到耶路撒冷,漢娜又再次告訴我,加薩還是去不了的。「海陸空三面都被封鎖了。」她說。

「那我就鑽地道進去吧。」話已到唇邊,終究沒說出口。我是忽然察覺這話不應該說。這一點也不幽默。

「沒關係的,那我就去西岸好了。」我拍了拍漢娜的肩膀,開始思考接下來該怎麼做。

漢娜沉默了一會兒,輕聲細氣地說:「李奧認識一個住在拉姆安拉的朋友,你去西岸可以找他。有個熟人照應會好很多的。他是李奧在美國讀碩士時的同學。」

「巴勒斯坦人?」

漢娜點頭。「是的,巴勒斯坦人,詩人。」

我很意外:「寫詩的?」

漢娜笑出聲來了,挑起眉梢,語帶促狹地說:「詩人當然寫詩,不然你以為詩人是幹甚麼的?我就知道你會對他感興趣。真希望在西岸你們會有些事情發生。」

我沒答腔,讓她自行胡說八道去。

漢娜取出手機,把情況跟她的丈夫李奧說了。然後她的眼光落在我身上,笑吟吟地說:「李奧說他會通知雅哈亞,到時你自己去或讓他開車來接你過去都可以。噢,忘了說,他在大學授課。比爾澤特大學,巴勒斯坦最好的大學。記住了,他的名字叫:雅――哈――亞。」她把每個字音拖長。

「謝謝你,還有李奧。我記住了,他的名字叫雅哈亞。」

漢娜說先去西牆,早點去或許沒那麼擁擠。但是漢娜估計錯誤,去到西牆時,一眼望去,到處都是洶湧的人潮。卻也都是熟悉的,不論是人潮還是景物,都跟我們平時見慣的照片上的無異。一大群人聚集在那裡,無不是竭盡所能擠前去伸手觸摸那面號稱哭牆的牆。那些幸運的能站到哭牆前面的人,或以額頭抵牆口中唸唸有詞,或一邊禱告一邊搖頭晃腦,或激動得全身顫抖以頭撞牆。儘管方式不盡相同,表情卻是一致的,都是一臉肅穆,甚至還有淚流滿臉哀哀低泣的。這也難怪,如此一個有着三千年歷史的古城,同時也是三大宗教的發源地,內涵之豐富,無以倫比。也正因為豐富,所以複雜;複雜引發紛爭,衝突因紛爭而起。猶太人經歷千年漫長的顛沛流離回到這牆根下,豈能不百感交集?他們面壁哭泣,流下的是幾千年來的辛酸淚水啊。

將視線往上移,哭牆上方矗立着的建築群,左側的是圓頂清真寺,右側是阿克薩清真寺;聽說圓頂清真寺裡有一塊大岩石,那就是古蘭經上記載的先知穆罕默德從一塊岩石上登九霄,夜遊七重天見到真主的那塊登天石。而猶太人則認定現在圓頂清真寺的位置就是第一聖殿的所在,聖殿山是猶太人最神聖的地方;第三座猶太聖殿必會在這裡落成。猶太人也相信圓頂清真寺的地基下面暗藏玄機,極有可能是聖經的秘密。阿拉伯人認為這種說法極其荒謬,因為歷史上這個地方跟猶太人沒關係,而且猶太人也拿不出證據來證明。

歷史成為是非題,耶路撒冷也就注定了是個是非地。爭端依然持續着,衝突不曾停歇――歷史喧囂啊,誰又容得了誰?

我轉頭去看了看站在身後的漢娜,她正低着頭看手機。我用手肘觸碰了她一下「你會前來哭牆祈禱嗎?」

她抬起頭。「現在不會,小時倒是常來,是由我母親帶着來的。記得剛上中學的那年,年終考試時我對自己一點信心都沒有,怕得要命,左思右想,唯有求助於上帝,於是自己一個人偷偷跑來,悄悄地塞了一張紙條在牆縫裡。說實在的,這樣的要求我真的不好意思開口,只好寫在紙條上。說也奇怪,打從塞了紙條的那天起,我就感覺到很安心了。」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結果每科都拿一百分!」

「當然不是,可也算得上是好成績。」

站在西牆的廣場上,望向那堵以整塊方形巨石疊砌而成的垂直矗立高牆,一股強烈的壓迫感撲面而來,也許,這就是古人所謂的泰山壓頂的感覺吧。

離開西牆廣場,我對漢娜說就隨意逛逛吧,不一定非得去甚麼旅遊景點的,其實我對所謂的名勝古蹟興趣不大,我更願意逛街。

「明白了。」漢娜看了看錶,「先吃午餐吧,然後帶你去穆斯林區,我們逛阿拉伯市場去。」

漢娜口中的所謂穆斯林區,其實是巴勒斯坦人的聚居區。一路上,我總覺得是在迷宮裡穿梭。放眼前方和左右兩側,眼光所及的都是米黃色的一片,這是耶路撒冷的顏色。

確實的,耶路撒冷就只有一種顏色――淡淡的米黃色。這是耶路撒冷給我的第二個印象。第一個印象是石板路。初來乍到,別的甚麼都還沒看清楚,就沒來由的喜歡上這裡的石板路。好幾次站在酒店房間的窗邊往下望,看着那條稍為有點坡度的石板小巷時,總會沒來由地回憶起一些已經被遺忘的往事。那晚下雨了,遠處閃爍的燈光反映在濕漉漉的石板路面上,泛起碎片一樣的光影,我驀然愉快地發覺這座老城高於歷史古蹟的另一種魅力。這個發現在我內心激起一股莊嚴感,覺得無論貼金的圓頂清真寺多麼輝煌,也無論其他比清真寺更壯觀的古蹟多麼偉大,我也絕不讓這些景致佔據我心目中的首要位置。也許吧,是因為古城的氛圍,撞擊到我沉睡的心靈,喚醒往日的文學情懷,那矯情的文藝腔。

我們穿過多條狹窄弄巷。房屋基本用同樣的石磚建造,牆壁都很厚。我對石頭毫無認識,不知這些是甚麼石材,可能是大理石,也可能是石灰岩。為甚麼要建那麼厚的牆?這點倒是耐人尋味。整大片城區都是石造的房屋,同樣是米黃色的;大街、小巷,鋪着的也全都是石板的路面,但時不時也會發現腳下踩着的是卵石子路,卵石米黃中帶點灰青,那該是歲月給它塗上的一層顏色,無時不在告訴遊人:我們代表這個城市,且聽這裡的歷史――老城的格局是奧斯曼帝國蘇萊曼大帝所打造的,即使現在只剩下敗落的嘈雜,亦有幾分貴氣,畢竟是曾經的貴族。

來到大馬士革門,漢娜說從這門出去就是穆斯林區。旁邊是阿拉伯集市。我估計你不會在這裡買到東西。我說我沒有購物的打算。逛街主要是想看看巴勒斯坦人的生活狀態。

阿拉伯集市是怎麼個情況?就是熱鬧啊,非凡的熱鬧。放眼望過去,那真的是無窮無盡,鋪天蓋地,很快便讓人感覺到生活的脈搏。阿拉伯人就是精彩,審美觀傾向於色彩斑斕,商品都是五顏六色的,只能用繽紛兩字來形容。衣服、鞋子、手袋、手機、玩具,琳琅滿目,一派姹紫嫣紅。除了用的,還有吃的,賣烤肉串、賣糕、賣餅、賣堅果。

我和漢娜慢慢地走慢慢地看,走了很久都還沒到盡頭。其實也無所謂走多久。我不介意集市的嘈雜和髒亂,這是另一面更鮮活的耶路撒冷,是尋常百姓過的日子,是對生活的熱愛與熱情。我覺得我呼吸到市井煙火的氣息。

終於走出集市。不是在漢娜的引領之下,而是在迷失方向後亂走胡撞走出來的。出了集市,感覺沒走多遠,又再度迷失了方向。我於是察覺到,漢娜其實並不熟悉老城,對於穆斯林區更是全然的陌生。

日暮時分,我們登上大衛塔,作最後的臨別秋波,俯瞰整個耶路撒冷。夕陽下,米黃色的老城被染上一層淺金色,這淺金色有種靜謐素淨的和諧之美,令人感覺溫暖。

「漢娜,你看,多美啊,金色的耶路撒冷!」

漢娜溫柔地笑着,然後順着我的目光望向那驚人的美景。她說:「不錯,耶路撒冷是美麗的,無論甚麼時候,甚麼季節。」

我在想,當人們站在這裡俯瞰着如此美麗而素淨的全景時,是否可以暫且忘掉耶路撒冷的現實,忘掉那隱藏着的暗潮洶湧,而慶幸能享有這短暫的寧靜與和諧呢?

 

5

在計程車將駛近酒店時,接到雅哈亞的電話,說他已經到了酒店,會在正門口等候。他描述了一下自己,最後說,穿深藍色長袖襯衫的。

他把時間估計得很準確。我是在計程車上給他打電話的,告訴他我已經通過了檢查哨,現在計程車上。在此之前的前一天,李奧已經為我安排好去拉姆安拉的事宜,不僅給了我雅哈亞的手機號碼和電子郵箱,還替我訂了酒店。

車到了酒店門口,果然看到一個穿深藍色襯衫的男子,高個子,心想這個人肯定是雅哈亞無疑了。再看,卻是留着絡腮大鬍子的,我不禁有點猶豫。之前雅哈亞描述自己時,可沒說他是個大鬍子啊。轉念一想,阿拉伯男人留鬍子的多的是,鬍子不被視為特徵也是道理。

我下車,深藍色襯衫的男子迎上來:「歡迎,歡迎郭小姐的到來!」

我想起前幾天那個司機所說的,在這裡要行握手禮的話,必須由女方先主動。我於是向雅哈亞伸出手。「很高興能認識你,雅哈亞教授,接下來我會有很多地方得麻煩你的,先謝謝你。」

「別客氣,這是我的榮幸。況且,你是賈米爾的好朋友。」

我簡直是呆住了,睜大眼直視着他。他不是李奧的同學嗎?為甚麼說我是賈米爾的朋友而不說是李奧和漢娜的朋友呢?他認識賈米爾?

他朝我微笑,大概是猜測到我心裡在想甚麼。他接過司機手中的行李,示意我先行,我走進大堂,他在我後面。

辦理好入住手續,雅哈亞建議我先上房稍為休息一會。說他會在咖啡廳喝咖啡上網。「慢慢來,我完全沒問題的。」

「這怎麼行?」我說。「我上去一會,馬上就下來。」

他微微一笑,解釋着說:「我真的沒問題的。等你休息好了,才把想法告訴我,比如想去哪裡,要看些甚麼,我們再作商量,看怎麼安排。」

「不用休息,我馬上就下來。」

「那好,你上去吧,我在那裡。」雅哈亞朝大堂沙發那邊抬了抬下巴。

「給我五分鐘就好。」我說。

二十分鐘後,我們坐在咖啡館裡,座位靠窗,是一大面玻璃的落地窗,直視即可看到人來人往的喧鬧街道。街道的對面是一個廣場,咖啡館的位置其實是在路邊上。坐在咖啡館裡,我點的仍然是紅茶。茶一端上來,雅哈亞很快地就往杯裡一連放了兩塊糖。我本能地伸手擋住杯口,但已來不及了。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我應該先徵求你的意見,太失禮,請原諒。」雅哈亞顯然是被我的反應嚇着了,一迭聲地道歉。

我很尷尬,連聲說沒關係。

「不然我們對換吧,」他看着我,語氣聽起來有點過意不去。「我這杯還沒加糖的。」

「那換吧,」為了讓他寬慰,我解釋:「兩塊糖是多了點,我一般都不加糖,你是怎麼知道的?是我的反應過烈?」

「那倒不是,是我忽然察覺自己的社交程式不對了。」他像是鬆了口氣,笑着說:「我得好好操練操練。」

他將兩杯紅茶對換了,我看着他,唐突地問:「你認識賈米爾?賈米爾.莫哈末。」

「我們從小就在一起了。」他不假思索地說:「從小就是一起長大的意思。」

我忽然覺得好傷心,眼淚幾乎奪眶而出,我趕緊把視線投向窗外,心情驟然變得很低落。想起之前漢娜跟我說的,她說我將會從雅哈亞那裡知道一些事情。當時我也沒多想,以為她所指的是介紹名勝古蹟甚麼的。

「你能帶我去看看,你們小時候常去的那些地方嗎?」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是那麼的有氣無力。

「那裡是加薩。」雅哈亞坐在對正玻璃反射的地方,他背後的那片白色的牆顯得格外耀眼。「我們離開加薩很久了,我也不記得多少年了。而賈米爾從英國回來,先是在伯利恆,後來他自己回加薩去,他說醫院那裡需要他。那年醫院被襲擊時,他正在手術室裡。」他停住了,沒再往下說。

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誰都沒有開口,沉默是一種哀傷。想起賈米爾,我不禁眼眶泛淚。

落地玻璃窗外,陽光普照,我看見一個裹着鮮艷花頭巾,身穿白襯衫配牛仔褲的少女走過,接着是一個穿紫色連身長裙的婦女,她身後跟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女孩,嘴裡含着根棒棒糖,蹦蹦跳跳的,好可愛。我忽然覺得心情好多了。

「你不可到加薩去的。但我可告訴你,加薩比西岸好多了,西岸徹底以色列化了。」雅哈亞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我有些恍惚,心不在焉。

我在想,賈米爾有女兒嗎?若有的話,該與剛走過的那女童差不多大吧?

 

 

 


李憶莙 現任馬來西亞華文作家協會副會長。曾獲首屆「馬來西亞優秀青年作家獎」、第十二屆「馬華文學獎」、首屆新加坡「方修文學獎」散文首獎、中國桐鄉首屆「全球豐子愷散文獎金獎」、第二屆中國四川散文獎,長篇小說《遺夢之北》獲選亞洲週刊2012年十大中文小說。已出版長、中、短篇小說,散文集等十餘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