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陳政欣:暗流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6月號總第426期

子欄目:東南亞華文小說專輯(一)

作者名:陳政欣

前話

陳懷德是在豬年出生的。

他第一次出現在武吉鎮上,也是他本命年的豬年,所以他記得。那年他十二歲。(過後他才從他那讀過書的兒子的口裡知道,他出生於1899年。他來到武吉鎮的那年,是1911年。那年,在唐山的滿清皇帝被人民推翻了。)

他爸在清朝光緒年代就來到武吉鎮了,而且在武吉鎮上的菜市場佔據了個固定的攤位,售賣着菜蔬魚肉和一些乾貨雜物。十幾年過去,據陳懷德的說法,他爸是在武吉鎮上賺了些錢,能回到唐山的鄉下建屋修房,還能讓鄉下的妻兒都南渡重洋,在這片水土上生活下去。

1937年,陳懷德的祖母去世,他爸回去唐山處理喪事時,抗日戰爭爆發,從此他爸就沒離開大陸再次出洋,而且在兩年後的抗日戰亂裡,丟了性命。

陳懷德接手了他爸在武吉鎮上菜(市場)巴剎前方兩層店屋的雜貨店。在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前,他已經把雜貨舖發展到雜貨兼豬農飼料供應商,也算是武吉鎮上手頭有些許現金而且也願意在市面和華人社團裡走動的人物。

陳懷德他爸在清朝光緒年間就已落戶武吉鎮,見證了1899年後英殖民政府在建設火車鐵軌與火車站,及之後連續而來蓬勃的民事工程發展。二十年代前後,武吉鎮作為馬來亞北部鐵道交通的樞紐,吸引大量的中國南來移民湧入。陳懷德他爸這時就已經是移民群體裡的社領,處理着唐山家鄉周圍各地村落投奔南洋而來的鄉親們的衣食住行。由於雜貨生意的接洽,他爸跟火車站上層領導、中層機械工程師和下層貨倉搬運工人,都維持着良好的人際關係。

據說當年那些下了郵輪的唐山過番客,站在碼頭土地上不知何去何從、萎靡不振、徬徨無助時,就會聽到某些人的指引:沿着火車鐵軌向東直走半天,就能抵達武吉鎮的火車站。到那裡就能找到陳懷德他爸。他爸就能馬上安排過番客到火車站倉庫去當搬運工。當前暫時的吃住難題,都能獲得解決。

這些年來,陳懷德他爸儼然是武吉鎮上華族的領導人物,直到他爸離開武吉鎮,回到唐山鄉下。

在武吉鎮上,陳懷德承襲了他爸的人際關係與淵源,是華裔社群裡眾領袖之一。

1941年尾42年初,日軍進駐武吉鎮,陳懷德與眾多鎮民們都低下了頭過着低調的日子。日軍的暴戾與兇狠大家有目共睹,都把國仇家恨埋進心底。

日軍入駐後約一星期,兩個日本兵士陪伴着一位軍官走進陳懷德的雜貨店。即時,整個菜市場的往來人群都圍攏到雜貨店門口,像是甚麼禍事就要發生。

兩名日本兵士也驚慌失措地把長槍擱放在肩膀上,槍口對着四周圍觀的群眾巡迴瞄準。眾人譁然一聲向兩邊閃躲,一時之間,擦槍走火的突發事件隨時都會驟然發生。

還好日本軍官挺身而出,站在街邊大聲喊話:「各位鄉親,沒事沒事。我是楊亞扁排長,台灣過來的。我是來找陳老闆,有事要找他商量的。大家別誤會了。」

這軍官說的是鎮民們能夠聽懂的閩南語,大家困惑和驚慌的情緒都略為平息。

這時陳懷德已從店內急步走出,聽到日本軍官的喊話,即時接了話鋒:「是的。楊軍官是有事要喚我商議。沒甚麼大事,鄉親們放心,也請大家散開,別團聚在大路上以免製造不必要的誤會和麻煩。」說着,就即時將三位日本軍人迎進雜貨店內的茶帳房。

台灣籍軍人受司令的指示,來找陳懷德,主要是得知陳懷德在大山北麓的山坳裡,有個規模不小的養豬場,還配備養殖雞鴨的農場。楊亞扁也直言不諱,日本司令這是先禮後兵,說是從即日起,陳懷德這個在榴槤徑的農場,算是給日本皇軍軍部包攬了,但皇軍也不偷不搶,會按照市價和陳懷德作商業交易。

這是宗不能拒絕的交易。

當時陳懷德心懷民族的情義與感情,飽受煎熬,同時這也考驗着他與日本皇軍應對和周旋的智慧。半年後,陳懷德還是闖過了日本軍部的考驗和認可,但明白前後事理的鎮民們,都暗地裡稱讚他這事處理得當,不失個人的氣節、勇氣和豪氣。

早些年前,陳懷德的雜貨舖已發展到兼售賣豬農飼料和養殖業,所生產的畜類產品也佔據了武吉鎮周圍區域的龐大銷售額。

養殖場被日本軍部明言包攬後,陳懷德還是相當配合地跟軍部完成了幾次交易,突然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一把烈火把整座養殖場內的建築物和豬雞鴨燒得灰飛煙滅。

這把天火喧喧囂囂地鬧了一陣子後,陳懷德宣佈損失慘重,並在獲得日本軍部的體恤下,全面退出養殖業。

明白事理的鎮民們都知道,那把火,就是陳懷德跟日本的切割。陳懷德當時就說:錢,以後還是有機會賺回來,骨氣,才是無價的。

鎮民們都明白,這話後的苦澀。

抗日軍入駐武吉鎮鎮後大山,隨即就有暗哨與陳懷德聯繫。

日本侵略軍佔據武吉鎮上的三年八個月,陳懷德一直都是抗日軍在武吉鎮上的眼睛。

 

(這已是1945年8月15日「日軍投降日」前,1942年前後的事了。)

 

1

終於,武吉鎮上的百姓們相信戰爭已經停止,和平真的要降臨於這片土地了。

早些時,無論是夜裡涼風中的絮絮碎語,或是斷斷續續的呢喃式的附耳細說,還是白天在街角巷尾陰森冷漠的眼光裡傳遞的音訊裡,大家都互相傳送着某種被蓄意壓抑的喜悅與疑惑的信息。

終究,那以往一直壓迫着的殘酷與血腥鎮壓的陰影,還是一直籠罩着這個小山鎮,一時之間,鎮民們還是寧可低調應對,也不願明目張膽地表現出任何鬆弛或歡慶的情緒。

直到這一天,每天早上都在武吉市場的曠地上,在伯公埕前的小販市集前,在火車站前哨崗附近,那些一直帶着狐疑的眼光,審視般地盯瞪着的鎮民,發現荷槍實彈的日本軍人驟然間消失了。中午時分,三幾個畏畏縮縮,羞澀而且還有些忸怩不安的年輕馬來警察,穿着像是剛洗滌過的警服和布鞋,從警署的大門口走出來,然後穿過還有一些武吉鎮民還在流連着的伯公埕市集與菜市場曠地,朝向武吉鎮上的火車站走去時,武吉鎮上的百姓終於相信那風傳了幾天的信息,日本帝國軍政府與日本皇軍停戰了。和平真的是已經到來了。

這天,武吉鎮上的首富林特雄在烈日炎炎中出現在伯公埕的露天香爐前,毅然昂首挺胸,向一直跟在他身後的財副黃春海說:「去跟懷德、烏峇、天賜和福祥說,我在這裡等他們。」

懷德姓陳,在馬結律(Market Road)開了間雜貨舖,也是這小鎮上比較富裕的生意人,四十多歲了。烏峇是菜市場裡多年來的領銜人物,是武吉鎮上兄弟會的掌事人。天賜就在五指神君廟堂對面的店舖做鹹魚生意買賣的。福祥在馬結律與火車頭街拐角處開了間布莊,也是武吉鎮上最有錢的人之一。這四個都上了年紀的生意人,在事業與人脈上都有各自的規範與勢力,都是能獨當一面的人物,也是武吉鎮五指神君理事會的理事,各自代表着他們的族群籍貫的會館。

近六十歲的林特雄不願到這四個人的地盤找他們說事,他只須派個人給這四人捎個信,這四個人都會不敢怠慢地前來會見。原因無他,只因林特雄是武吉鎮上誰也不敢頂撞的社領,更是多年來大家一直敬畏的老人家。

在伯公埕上經營咖啡茶水的細叻一聽林特雄那一聲雄厚嗓音和這麼一聲吆喝,他知道,這中午過後接着下來的茶水生意,都要讓他免費招待了。他不在意,反而自動地把攤格前的兩大鐵皮圓桌拉拼到一起,順手也把周圍的幾張鐵皮圓椅擺放在圓桌邊,還找了條桌布,把圓桌面擦拭得清亮乾淨。周圍幾個早已在攤格前喝茶的鎮民,都自動地捧托着杯子移到旁邊的桌子上。他們也乾脆都不急着離去。這武吉鎮上的僑領們都要聚集到這裡來議事了,雖然怎麼說也輪不到他們開口說話,但能在場親耳聽聽,總也比在別處聽來的信息來得穩妥。

林特雄兩道白眉毛下的眼光一瞄一掃,微笑着向細叻示意,也沒吱聲,就跨前幾步,在兩張圓桌當中坐下,這時,細叻的伙計已快手快腳地沏了一罐茶水置放在桌面,也順手擱放了幾個茶杯。

細叻也沒多嘴,雙手環抱在胸前,眼睛朝向馬結律路面掃蕩,同時也示意兩個伙計將幾個正要在他的攤格前入座的食客引開,他篤定地意識到,這武吉鎮上,就要有天大的消息在他的咖啡攤上宣佈了。

最先抵達的是在巴剎前對面開雜貨舖子的陳懷德。他一臉嚴肅,腳步卻是輕盈健捷,他沒向任何人示意招呼,就一屁股坐在林特雄的左側,壓低嗓子,說:「證實了?」

林特雄也沒出聲,只是輕微地點下頭顱。

這時,陳懷德整個臉龐都鬆弛寬展,豁然開朗地,在嘴角兩端都泛出笑意,但兩片嘴唇卻緊閉着,眼眶內卻是潤濕着內心的舒坦。

很快地,烏峇、天賜和福祥這三位壯實的武吉漢子都先後出現並落座。細叻咖啡攤前開始圍攏了幾個雄壯的漢子。知道底細的,都知道這些人是烏峇菜市場內的兄弟,是跟着烏峇到來的。大家都不在意,而且大家都知道,就在這些人群的背後,還有一個武吉鎮民都心知肚明的山上探子。武吉鎮民都能接受這時局下,各方武裝勢力均衡下的和平共處。

大家都悄無聲息地望着林特雄。

林特雄發話了。聲音低沉,卻沉澱着威信與震懾。

他說:「剛才日軍的台灣仔來找我。說是代表着日軍政府三木司令給我的傳話。說是奉天皇的詔令,日軍放下武器停戰,和平了。說是在今天開始,警署內的馬來警察接手武吉鎮上的治安。說是在武吉鎮警長瑪目出現之前,由我暫時統領着警署裡五個馬來警察的保安工作。說是要武吉鎮上要和平共處,不要亂。說是日軍還是要保證武吉鎮上的安全,他們的巡邏部隊還是會如常巡邏,宵禁還是要執行的,但大家不要過分擔心。說是盟軍回來時,雙方都是要和平交接的。說是在這過渡期,大家能和平地生存下來,才是最緊要的事。」

這是林特雄在發佈重要事件時的談話方式。他就是針對着重點話題講,沒有主詞引導地就是:「說是、說是、說是,地說着」。但武吉鎮民都瞭解和明白,他的每一個「說是」後面,就是最緊要發言。

他話才擱下,四周就私語叢生。烏峇破銅鑼的嗓子壓下眾人的疑惑。他說:「這日本鬼子說的是停戰,還是投降?」

「停戰還是投降,都一樣,不打了,不死人了。」天賜喜悅地喊叫。

「不一樣。投降是投降。停戰是停戰。」烏峇是江湖闖蕩的,還是明瞭這兩者的差異,直瞪着眼向林特雄追問。

「說是停戰。台灣仔楊亞扁說是停戰。但他也說是和平了。他沒有說是投降。」林特雄斬釘截鐵地說。

「就是啦。是停戰。他們隨時隨地都可以重啟戰爭。」烏峇還是憤憤不平地喊道。

「日本鬼子不可能跟我們投降。說是停戰,就是面子問題。」陳懷德嘆了口氣,搖晃着頭說:「以後還會有事的。」

「懷德說的是。鬼子是不會跟我們投降的。停戰,是說給山上的抗日部隊聽的。停戰,就是要等山上的回應。日軍部隊還是時時刻刻都在警惕着。我看表面上部隊說是從鎮上撤退,其實他們也需要休整,但他們還是要等候東京天皇政府的明確指示。」福祥是一臉憂慮,音韻卻滲透着喜意:「總之,停戰就好。大家就低着頭,能避就避,好好過日子。盟軍回來後就會水落石出。」

「這事,懷德兄,」林特雄目光炯炯地視了周圍一輪,悠悠地說:「說是為了武吉鎮上百姓的安全,你跟山上那黑狗林隊長發出個信息,讓他安排個時間,你和我兩人要跟他敘一敘。還有,明天,懷德、天賜、福祥和我四人跟我去見那個台灣仔。這台灣仔說是要帶我們去見三木司令官。」

說話時,林特雄還是一眼望向烏峇,烏峇卻是一臉坦然。大家都知道,由於烏峇是統領着武吉鎮上的兄弟會,這身份上去見一方土地武裝部隊的總司令員,終究是件敏感的事。「烏峇兄,這一兩天,兄弟們都要警惕些;那邊花豹的狗仔們,就別去惹事了。平靜幾天,等我見過三木後,有個姿態後再決定。」林特雄還是能感受到烏峇一臉雖然是坦然的臉龐下,那股躍躍欲動的衝動。

花豹是日軍正規軍周邊僱傭的保安隊的隊長,長期以來都以殘暴冷酷手段處理着日軍不願插手的武吉鎮上平民百姓的糾紛,是武吉鎮民眼裡的第一號漢奸。林特雄還是考慮到,在日軍司令員表態之前,任何激烈的報復行動都能導致毀滅性的局面。

林特雄的警戒性也展現了他的遠見卓識。

對林特雄的說話,烏峇還是恭敬地表示接受。但他還是說了句:「天公還是在盯着這狗漢奸。」

林特雄卻像是沒聽到烏峇的回應似地,轉向陳懷德:「懷德兄,我想,那個盟軍的代表,叫甚麼的,有沒有消息?」

「噢,叫陳厚昌。都有段日子沒從檳城過來了。如今日軍已經停戰,我估計這幾天他就會出現的。」陳懷德低下嗓子說。在大庭廣眾的場合,陳懷德也是不願意提起這人。

林特雄也見過這人,也知道陳厚昌是盟軍情報員的身份。他點點頭,又跟身邊的幾個鎮民交代了幾項要辦的事後,說:「今天的事,就暫時到這裡。後天下午三點,五指神君的理事會在我家開會。請大家通知各村各路的理事們。武吉鎮上的孩子都輟學了三年多了。第一緊要的事,就是要趕快把學校重新辦起來。我們的老校長,王秀才,好幾個月都沒到我店裡來領米糧。應該沒事吧。我下午會去找他說事。有誰見到他,就說我在找他。散會,散會。」

說着,他站起身,拍拍屁股,走人。其他眾人也一哄而散。

只見細叻和他的伙計,默默地把茶水壺杯收拾,抹淨桌面,又開始迎接顧客了。

已經走到大路邊的陳懷德,翹首往斜對面的巴剎攤格張望,然後又踱步回到細叻身邊,低聲問道:「你有看到順烈嗎?」

順烈是住在山腳下的菜農,耕作着一片不小菜園。每天把菜園裡收成的蔬菜運到武吉鎮上的菜巴剎攤格售賣,以維持一家大小的生活。自從日軍佔據武吉鎮以來,他就成了陳懷德與山上抗日軍之間的重要聯絡人。

「剛才我是有看到他站在神桌邊聽你們的談話。一轉眼間就走失了蹤影。我看,他一定是上山報信了。」細叻細聲地回答。

「那也好。等下他回來,你就叫他來找我。有事。」陳懷德吩咐後,即轉身離去。

 

2

花豹心裡真的很不爽。

一早台灣仔楊亞扁就一身軍裝來到花豹及夥伴們擱腳歇息的白虎爺神廟外的泥土埕上,跟花豹等眾同黨下了道死命令:

「三木司令官的指示是:日本帝國政府下令,暫時停戰。軍隊整修。花豹統率的武吉保安隊隊員從今天起,全部搬回到部隊的倉庫裡去住宿。三餐都到部隊裡的食堂解決。任何隊員都不得在武吉鎮上逗留,沒有司令部的手諭或批准,都不可以擅自離開軍營外出。」

這楊亞扁還一隻手指對着花豹的頭額:「你,下午六點前帶你的兄弟們全部向我報到。缺少一個都不可以。我會點名。」

說着,身子一轉,一臉嚴謹肅殺扭頭就走。

花豹立即從不爽演變成憤怒,瞪睜着眼對台灣仔的背影,低聲卻是嚎叫般地咒罵:「幹你媽的。」

花豹的保安隊員都被命令回到軍營倉庫裡住宿,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是他統率的整支保安部隊要被軍部控制了。

不就是暫時的停戰嘛,只要山上的抗日軍放一響炮,整個武吉鎮還不即時戒嚴宵禁起來,那時還是要我花豹的兄弟們出去鎮壓,收拾爛攤子。花豹坐直身子,斜着頭想了陣子,毅然決定,還是趁早把山後坑底黃喜良的那筆賬收拾了。

他斜視下身邊瞪着雙眼發直的臭狗:「你去。把兄弟們都叫來。十二點,帶傢伙來。我們要去山坑把黃喜良那雜種幹掉。」

黃喜良早年是花豹的把兄弟,是一起從平安村出來到武吉鎮上闖蕩天下的。

那年,花豹被日軍的便衣挾持並消失了整整一個星期。黃喜良整個人悲慟欲絕,幾乎崩潰似地,遊走在武吉鎮上的大街小巷,一身瘦骨嶙峋地守在鎮上三層樓的日軍情報局前,就是日夜守候着花豹的釋放。他當時還說,如果花豹的屍體被拋出,他會一路背負着他回到平安村,交給花豹的父親。

幾天過後,花豹卻是安然無恙,並且還大搖大擺地走出三層樓的大門。

過後花豹有跟黃喜良透露,剛進去的頭幾天幾夜,他確實是身受過一番酷刑與折磨。兩天後,也許是那些日本軍人探聽了花豹的底細,也許意識到花豹在武吉鎮上的勢力與能耐吧,之後的幾天幾夜,花豹就受到日軍的厚待,除了好吃好住的,還讓那個台灣人每天都來跟他說了些好話,和甚麼「東亞共榮」的大道理。

幾天後,黃喜良也沒作任何交待,就突然從武吉鎮上和從花豹身邊消失得無影無蹤。有人說這兩兄弟般的情誼破裂了,有人更說花豹當了日軍的狗腿子,當了漢奸,黃喜良跟他決裂了。

過後,花豹在武吉鎮街道上就是這麼對鎮民說的:「我當了武吉鎮的保安部隊的隊長,就是要保護鎮民們的權益,爭取人民的安全保障。大家有甚麼困難或者族群內的糾紛,就由我來幫大家解決,不用去騷擾皇軍們了。」

接着,花豹的身上就配了把烏黑油亮的手槍,也帶了十幾個華人、馬來人和印度人組成的巡邏隊,招搖晃蕩在武吉鎮街道上。

幾個月後,陳懷德找上花豹,說:「黃喜良是山上的人了。大家都是從一個鄉村出來的,意見與道路不同,各走各的,互不干涉,那份鄉村情義還在,就不要互相陷害相殘。我陳懷德也絕不允許。」

花豹這才明瞭黃喜良已上了鎮後的大山,加入了抗日人民軍。如今被指派到陳懷德雜貨店裡的工作,其實就是抗日軍在武吉鎮上設置的另一樁暗哨。花豹早已知曉陳懷德的底細與勢力,但他更迷戀的是他手頭上日本皇軍賜予他的對武吉鎮民在民事上絕對管轄的權力,所以也沒去找陳懷德和黃喜良的麻煩。

一年過去,在日軍行政局的暗示與允諾下,花豹已在武吉鎮上開了兩家地下賭場及一家妓院,專門為日軍軍事人員服務。皇軍司令部能開隻眼閉隻眼地讓花豹開設這類娛樂場所,這也表明日軍當局對武吉鎮上的保安有所掌握和信心。

這之前,花豹就曾在武吉鎮上開賭場。為日軍操辦這兩項任務時,也順帶地開了他個人獨資經營的地下暗娼妓院。

這家賭場和妓院的營運,從1945年初起,花豹的經濟效益開始受到山頂上抗日軍的衝擊與擠壓,這也導致了花豹的保安隊和黃喜良統率的兄弟隊有幾次小規模的衝突與打鬥。兩人已反目成仇,處於水火不容的境地。

 

3

「Kuning,Kuning,Kuning。」

黃喜良還在酣睡中,就被這一聲聲的呼喚叫醒。混淆的意識稍微沉澱後,他即聽出是馬來村長依布拉欣的叫聲。

他從敞開的窗戶探頭望出,依布拉欣穿着一身外出的馬來傳統服飾,笑瞇着眼,似乎很是愜意地跟他說:「我剛從市場回來。有事要找你。你過來我家,有緊要的事要跟你商量。」

依布拉欣是甘榜都南的村長,而甘榜都南是武吉鎮管制下最大的馬來鄉村。

在依布拉欣的管制與組織下,也在日軍軍管局的默許下,甘榜都南暗地裡也潛伏着一股武裝勢力。據依布拉欣的說法,這勢力主要還是要保障馬來村民的安全。

日軍軍管局經過這幾年的管轄經驗,對武吉鎮上的華人事務的處理,都是通過市場上的幾位僑領,尤其是所謂的「五指神君」的理事會的管道,來相輔控制。對社會低下層或市場的糾紛與判決,軍管局大都交給所謂的武吉保安部隊去處理和解決,而花豹就是這支保安部隊的隊長。

依布拉欣村長是整個武吉鎮區的馬來民族領袖,在英殖民政府還沒被驅逐出馬來半島前,他已是英殖民政府眼裡的馬來民族頭子,一些有關係到馬來民族或宗教的事務,英殖民政府還是要通過他來協調和執行。

日軍佔領武吉鎮後的管轄治理系統裡,依布拉欣村長就是武吉鎮上,種族和諧管治的重要棋子。

依布拉欣村長也是個精明人,瞭然於胸地,盤點着這些年來在武吉鎮上的武力均衡的架構。日軍侵略軍在武吉鎮上是擁有無上的權勢,但也不能無視那股存在於武吉鎮後大山上的那支人民抗日部隊,而且他也知曉,這支軍事力量正接受着英軍和盟軍的軍援與醫藥供應。

在依布拉欣村長初識黃喜良,知悉他就是山上部隊駐紥在武吉鎮上的暗哨後,他即時向黃喜良表示願意在他管轄的甘榜都南裡,提供免費的住宿,並會盡其所能為黃喜良作任何必要的掩護。

黃喜良本來就不想長久住宿在總是宵禁戒嚴的武吉鎮街道上。

依布拉欣村長在甘榜都南村外不遠處有一間空置的傳統騎樓木屋,就建立在大山北麓的山腳下,那裡正好是條山溪流經的小山坳,被華裔鎮民稱為山坑。離這山坑一百碼外,就是甘榜都南的入口,而村長的私人住宅就在村口附近。

黃喜良洞悉依布拉欣的意圖。

經過抗日部隊高層的視察與審核後,也同意黃喜良接受依布拉欣村長的建議,讓黃喜良暫時住宿在山坑的這間馬來木屋裡。而這一住宿,一晃間,也有四五個月了。

基本上,日本軍管局是不願意攪和任何與馬來民族有關聯的事務,尤其是在宗教和文化習俗上的任何牽連。只要能操持着協調和諧的友好關係,日本軍政府不會干涉馬來民族群的任何事務。

黃喜良就是想獲得馬來民族的掩護,而且這馬來甘榜(村落)就在山腳下,有任何風吹草動,只要縱身一轉,就能穿過馬來甘榜的高腳騎樓與農作物,向山上的叢林濃蔭深處逃逸。

初次相識時,黃喜良就告訴依布拉欣他姓黃,黃色的黃。在馬來語彙裡,Kuning就是黃色,所以依布拉欣一直就以「Kuning,Kuning」來稱呼黃喜良。

這天依布拉欣剛從武吉鎮上回來,就即時招呼黃喜良到他家裡見面議事,這事肯定不尋常。黃喜良稍作整理後,即時就到依布拉欣的家去。

來到依布拉欣家時,依布拉欣已換上家常便裝,把黃喜良迎接到騎樓下特設的私房裡。他把木板門外層的鐵門也順手關上。房間內兩邊都有鐵柵窗戶,屋外樹影重疊,微風徐吹,房內倒是一室蔭涼。

依布拉欣早已準備了茶水和馬來餅乾擺放在小桌上。招呼黃喜良坐下後,他即和藹地,開門見山:「今天早上,我見到了那位楊亞扁。那個會說幾句英語的台灣人。他在鎮上的大街街頭等我,一見到我就將我拉到他的辦公室裡,就是那大街頭的三層樓內情報局的辦公室。當時嚇了一跳,還以為要出事了。還好,他還是和藹友善地跟我透露,其實,也是日軍三木司令要他向我透露的,說是奉了日本天皇的詔令,日本皇家軍隊即日起在全世界範圍內全面停戰,到另行通知為止。」

這次輪到黃喜良嚇了一跳,他驚愕地反彈問道:「停戰?放下武器停火?甚麼原因?」

「你認為這台灣仔會明說嗎?」依布拉欣反而笑了起來:「總之,是跟盟軍和英國皇家政府宣佈停戰。會持續多久?他沒說。他只說停戰,就是要大家都停止戰爭,大家都可以好好地過一段日子。」

「那你為甚麼要把我軟禁在這裡?」黃喜良也不是省油的燈。從他一進入依布拉欣的這間私室,及這招待客人的形式,他即時就已察覺到他是被依布拉欣善意地軟禁了。在他踏入這房間的一瞬,他的眼角就瞄瞥到,依布拉欣的住宅樓下叢林裡,有幾個人影在蹲點守護着。

依布拉欣不無尷尬地打了個哈哈:「還是給你看出端倪破綻了。」隨即他正色地說:「是的。三木司令要楊亞扁通過我向你傳達信息。要你在今天晚上上山,向你們山上的領袖正式傳達,日本皇家部隊從今天中午起,奉日本天皇的詔令,停止所有的軍事活動。停戰到另行通知為止。」

依布拉欣這麼一說,黃喜良即時嚇出一身冷汗。在他在評估裡,他寄居於依布拉欣在山坑的屋子,是極為隱秘的匿藏,即使是依布拉欣會有所察覺,也不至於知悉他的地下身份。他倒抽了口氣:「你是說,他們都知道我的身份?」

「還不止這些呢。今天下午,花豹和他的手下要對你進行突擊暗殺。他們這時正在召集人手,這次,他們是來真的了。」

 「為甚麼?」

「不為甚麼。日本司令部要認真地執行暫時的停戰。他們不期望這期間在武吉鎮上有任何騷亂或破壞或個人的報復或衝突。有暗探告知楊亞扁,花豹今天下午一定要你的命,而你,是三木司令點名要你在今晚上山傳達停戰的信息。你被殺了,就沒有人傳達了。這是楊亞扁親口跟我說的。他要我把你軟禁在我的甘榜內,直到傍晚六點以後,才讓你從這裡上山。」依布拉欣解釋道。

「為甚麼六點?」黃喜良問道。

「楊亞扁給花豹下了死命令,今天下午六點,花豹和他的全體保安隊人員,都要到軍部報到後,全部進住到軍營內,禁止外出。餐飲住宿都在軍營內。楊亞扁的說法是,武吉鎮的保安部隊被皇軍保護了。楊亞扁也說,黃喜良你暫時由我們馬來民族保護,藏身在馬來甘榜裡,花豹這批人絕對不敢闖進來傷害你。他說只有我們馬來人能保護你。」

那天,黃喜良跟武吉鎮上雜貨店的陳懷德說他不想住宿在市鎮裡。說馬來人的依布拉欣村長願意提供在山坑的屋子讓他住宿,陳懷德低頭沉思了一陣子後,不置可否地走開。

當時黃喜良還感恩戴德地認為他是遇到了個馬來貴人。他也知道,藏身於馬來甘榜,絕對比寄居在鎮上的哪個角落都更為安全可靠。

如今想來,黃喜良的如意算盤,不只是早已掌控在依布拉欣村長視界裡;山上的領導和陳懷德都是有所瞭解,並且知己知彼地互相操控着;就連日軍司令部都有所洞悉,並默認黃喜良這粒棋子的作用。

三方都為了武吉鎮上的和諧與寧靜,大家都心知肚明地維持着這時期鎮上的和平共處的形勢。

想到這些,黃喜良不自禁地泌出一身冷汗,感嘆地對依布拉欣說:「我真的是個笨蛋。」

依布拉欣還是一臉親善和藹:「今天,你就好好地呆在這裡,別胡思亂想。六點以後,你就可以從這裡上山。不會有人打擾你。希望從今天開始,我們武吉鎮能有幾個月的和平日子。下午我還要到土坑那裡去巡視。到時候你自行離去就是。」

 

4

黃喜良剛翻過個小山頭,正待辨認周圍樹木岩石的徵象,以調整朝往營地的方向時,突然一聲暴喝把他怔忡住:「別動。」

黃喜良知道那是巡山兄弟的號令,也就高舉雙手,微笑着轉過身子。

樹叢處突然出現三個大漢,手持短槍的正是領頭人,山上兄弟稱呼為「神槍手」的李春,旁邊是隨從他的兩位手持大刀的抗日隊隊員。

李春認準是黃喜良後即說:「你不用上山了。林隊長吩咐,任何遇見你的同志,都通知你下山到醫館裡等候。我們也正要到椰腳村那一帶佈防,你正好跟我們一起下山。」

「我正好有事要向林隊長報告,才上山的,怎麼反而是林隊長要我去醫館?」黃喜良疑惑地問道。

李春拍拍黃喜良的肩膀:「沒有詳細的說明。只知道下午巴剎的順烈上山,見了林隊長後,隨即就回到市區裡。林隊長過後就作了今晚他親自下山入鎮的安排。三支分隊的隊員都在七點正武裝下山,並將整個椰腳村封鎖,嚴密佈防。我的部隊就被安排駐守在大溝渠旁的神廟裡。你正好可以跟我們一起走,我們護送你到醫館處。」

「醫館處?我是有急事要向林隊長面報才行。我必須見到林隊長。」

椰腳村是鎮後大山和武吉市區間緩衝區的華人村落,一直以來都是住着比較窮困的鎮民,也是鎮後大山上抗日部隊最前端的堡壘。椰腳村的入口處就在鎮內的大溝渠旁,邊上還有座「土地公」神廟。神廟後方有一間從唐山過番來的中醫師館。原本的老中醫已過世,醫館是由唐山醫師土生土長的徒弟經營着。自從抗日軍入駐鎮後大山,這中醫館就已是抗日軍安置在武吉鎮上的暗哨站。林隊長每次下山入鎮,都會先行在椰腳村某個隱蔽的私宅藏身,甚少在醫館出現。黃喜良知道要是沒有特別的安排,而只是要他在醫館等候,他是極可能不會跟林隊長見面,所以他才急着向李春爭取:「我是受馬來村長依布拉欣所託,要向林隊長報告機密的信息。我必須面見林隊長。」

「那好,我替你安排,但你還是要到中醫館那裡等候消息。」李春眼見夜色漸濃,不由加快腳步,「林隊長他們可能已經動身,我們要加快步伐才行。」

八點未到,黃喜良即在李春的護送下,從中醫館帶到抗日軍設置在椰腳村裡的聯絡站。那是間尋常的鐵鋅木板混搭屋頂破舊的房子,但周圍卻散落着多間燭光閃爍的木屋和高腳樓房,附近的阻礙雜物和障蔽的掩蓋構架恰似巨大的幕牆把這不起眼的木屋掩飾得像是鄉下野村裡廢棄多時的鬼屋。四周的陰暗角落與草叢荊棘背後,閃爍着人類瞳孔的反光,在夜空裡泛遊着。

黃喜良被帶進舊屋裡。

整間屋子空蕩蕩,寬敞的空間也只安置着一張破舊的大木桌,周圍散落着幾張椅子。抬眼處,就瞥見坐在桌首的黑狗林隊長向他招手,要他找張椅子坐下。坐在林隊長對面的是社領林特雄、陳懷德、天賜、福祥和烏峇,武吉鎮上幾個能說得上話的人物都在場。

黑狗林隊長還是率先開口:「跟各位社領要商議的事,且先拖延下。我們的兄弟黃喜良有幾句話傳達,我想先讓他向各位報告。」

黃喜良有些遲疑地望向林隊長:「依布拉欣村長是要我私下跟林隊長報告的。」

黑狗林隊長微笑着說:「沒事,當大家的面,你說就是。」

在眾目睽睽下,黃喜良只好硬着頭皮,說:「今天下午,依布拉欣村長找到我,說是三木司令通過台灣軍官楊亞扁告訴他,日本天皇頒下詔令,日本皇軍今天開始執行停戰命令,在全世界範圍內全面停戰,到另行通知為止。楊亞扁說三木司令指示要通過馬來村長依布拉欣的口,並指定要我,親口把這信息告知林隊長。」

林隊長雙眼灼灼環視,接着說道:「我相信各位社領要跟我見面,主要也是為了這件事吧。」

林特雄開口了:「正是這事。今天那台灣軍官前來告知,日本天皇下了停戰的詔書,並說從即日起,武吉鎮上的保安任務開始由馬來警察接手,我們這才急着要跟林隊長商議這鎮上安全的事務。」

「聽喜良這個報告,我認為應該要有深一層的考量。」深思熟慮的陳懷德突然介入:「原本皇軍已經正式告知林特雄兄,並明確指示要通過武吉鎮上的社領通知抗日軍和林隊長的,卻又突然通過馬來村長來向林隊長通告這項詔令。照我的觀察,不會是簡單的事。還有後着,或是,在預示着會有種族政治性的預謀。」

林隊長竟然哈哈大笑:「英雄所見略同。懷德兄所說,正是我擔心的事。看來日本鬼子是不考慮把武吉鎮的政局全交給我們華人處理了,看來日本鬼子是要把馬來人引進這盤棋局,看來日本鬼子就是想要拖我們的後腿來着,不再讓我們說了算。」說着,林隊長向黃喜良揮手示意:「喜良,這裡沒你的事了。大事就由我們幾個大人商議就可,沒你的事了。你先回去,回到依布拉欣的村裡去。睜大你的雙眼,機智些,盯瞪着。有事,我會叫人召你商議。」

黃喜良感到無奈,沉默不語,走出聯絡站。

李春這時出現在他的身邊,說:「要不要我們護送你回到馬來村莊處。我們會有兄弟照顧你。」

黃喜良黯然神傷,輕晃着頭顱,細聲說道:「不回馬來村莊了。我到馬剎街懷德叔店裡過夜。」

黃喜良還在想,或者陳懷德會跟他說一說,下來的日子應該如何過。

「八點鐘,鬼子就要戒嚴了。還有半個小時。」背後傳來李春的囑咐。

黃喜良微點着頭,雙腿一邁,已經晃悠出椰腳村,走在武吉鎮的土泥路上。拐過一線天小巷再次轉上大街屋厝的騎樓腳時,卻被正在收拾攤子的算命瞎子李喊住。

瞎子李不瞎,雙眼還好使,只是已經渾濁得只能讓他瞅瞄到半個天地,讓眼前的世界都蒙上一層薄紗。

根據瞎子李自己的說法,是上天把他眼瞳的視框縮小了,不要讓污穢的人世間,沾染他天賜的視覺觀局,讓他有對能參透天書的天眼,看透人世間的前生後世。所以這些年來,他一直都是武吉鎮上的預言家,一直為鎮民們提供一個身運財運命運的宣洩口,為鎮民們提供心理困擾的解釋與安撫。

瞎子李就在六國旅社的側門處擺了個算命攤子。一張小木桌,兩張小木椅,一張玻璃框架內的觀音菩薩像,一個清香罈罐和一本擱在桌面的厚實通書。這就是瞎子李謀生的全部擺設,再加上他的那一口嘴皮,竟能讓他在武吉鎮上滋潤地生活得有門有面的。

六國旅社樓上常駐的外來女人,操賣着皮肉。

瞎子李的攤子就是在門腳處替一些過路客指點迷津,賺幾個零用錢生活。他一眼瞅着黃喜良的身影,就即時喊道:「喜良,過來。有話說。」

黃喜良還是環首張望一番,才走到瞎子李跟前。

「剛才,六點未到。日本軍的台灣人,帶來四個軍人。」瞎子李雙眼迷蒙,眼神渙散,但還是能清晰亮朗地說:「台灣人派了個軍人上樓,把花豹和兩個跟班帶了下來。花豹很生氣,一直嘮嘮叨叨着甚麼還沒完事爽夠的,抬眼一見我,就說:『你跟喜良說,我下午沒找到他,他命硬,要好好地活着。我會收拾他的。別以為躲在馬來人的紗籠內我就收拾不了他。』」

「是日軍的台灣人把他帶走了?」黃喜良回想起馬來村長的警告,無置可否地說。

瞎子李:「是的,他是這麼說的。話已帶到給你,你要小心。」說着,就轉身收拾他的算命攤格。

一向以來,認為自己是洞悉並能掌握武吉鎮上的局勢的黃喜良,這才驚駭地發覺,他個人的安危,都一直掌控在聯絡站內的這幾個人、日軍的情報部、馬來村長和花豹的手掌裡。他只是這些人手裡的一粒棋子。

他環首四顧,夜色正值深沉,漫天的黝黑似乎濃重得讓人窒息,驟然間,他感受到,他個人的無知、渺小和乏力,不自禁地搖搖頭,嘆了口氣,感覺到自己確實身不由己。

夜晚逐漸濃郁。寒意漸起。

黃喜良伸腿向空間虛踢,微晃下頭部,然後跨步,向巴剎街走去。



陳政欣 祖籍廣東省普寧縣,1948年出生於馬來西亞檳城州。新加坡義安工藝學院機械工程系畢業。曾任馬來西亞華文作家協會理事、副會長,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前理事。著有詩集一部、小說集十部、散文集與雜文集各一部、翻譯小說五部。2007年獲得第九屆花蹤文學獎小說組推薦獎。2008年獲得第一屆海鷗年度文學獎小說組特優獎。2014年小說集《蕩漾水鄉》獲得中國首屆國際潮人文學獎小說組特優獎。2014年散文集《文學的武吉》獲得金帆圖書獎文學類大獎。2014年獲得第十三屆馬來西亞馬華文學獎。2017年小說集《小說的武吉》獲得第十四屆花蹤文學獎之馬華文學大獎。2018年獲得新加坡第五屆南洋華文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