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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 嵐 : 尋樹而去的蝴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5月號總第425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江嵐


2017年8月,時任「海外女作家協會」會長的姚嘉為大姐發來郵件,說是喻麗清日前在家中安詳辭世。在夏日末梢陽光燦爛的早晨,看到這種消息,我默然良久。

早在2006年,喻麗清出版了散文集《親愛的魔毯》之後,已宣佈因身體的狀況不好打算淡出文壇。不過此後報章雜誌上還是能陸續讀到她的文章,實際上直到兩年前病情被確診轉為肺癌之後,她在病體支離的苦痛煎熬中也沒有真正擱筆。

她是一個天生的天才作家,寫作,是她藉以記錄生活、抒發情感的方式,也是她的生命本身。如今,這支筆是真正歸於寂然了。我徘徊在自己的書架前,看着成排而列的她的作品,漸漸將這些書名串聯了起來:

 

《沿着時間的邊緣走》,生命固然總是有盡頭。

然而我們《捨不得》,捨不得你走。

《春天的意思》裡,我們朗誦過你的情詩,

《流浪的歲月》中,我們吟唱着你的兒歌。

用《愛的圖騰》,你催開了多少遠方的《青色花》,

《帶隻杯子出門》,你澆灌了多少陌生的《蝴蝶樹》。

某年某月某天,《飛越太平洋》之後,

當山霧居裡迴盪起《太陽底下的搖滾樂》,

把《闌干拍遍》,數世間歷歷,

《無情不似多情苦》。

你腕底編織出《紙玫瑰》,《愛情的花樣》,

催促我們用古老的文字《尋找雨樹》,

清麗的《短歌》托起《親愛的魔毯》,

承載心靈《在海風裡飛翔》。

如果《沿着時間的邊緣走》,生命總有盡頭,

我們穿越油墨的字裡行間總還能看見吧,

那個捨不得的你,在《千山之外》。

沒有病痛了,《把花戴在頭上》從容檢點

無數《會唱歌的葉子》,手邊髮上,

《依然茉莉香》。

 

姚嘉為大姐讀到這首小詩之後,來信囑我多寫一點兒,我傷逝的心情也沉澱下來了。於是再一次翻檢她的作品,重新細細品味她筆下的文學世界。

在會員通訊錄裡,喻麗清的住址在加州。對於蟄居於美東,與她素未謀面的我以及廣大的文友和讀者而言,喻麗清是在文字裡的。她十七歲就開始創作,第一本散文集《千山之外》在台北出版之時,我都還沒有出生。《把寂寞縫起來:喻麗清散文選》由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於1994年出版,應該是她的文字乘着書頁的翅膀,飛回大陸的開始。此後河北教育出版社有《闌干拍遍》,中國華僑出版社有《清麗小品》、四川人民出版社有《山霧居手記》、陝西的太白文藝出版社的《飛越太平洋》散文和短篇小說並收,洋洋近五十萬字;緊接着河北教育出版社的《喻麗清作品集》有五卷本,全是她幾十年文學創作生涯中的精選作品。她的清麗自然而誠懇真摯的文風,被越來越多的讀者所認識,所喜愛,她的代表作品多次斬獲大獎,也常見入選國內外各種選集及教科書。

整整半個世紀的筆耕不輟,她在台灣出版的書籍總計四十二本,在大陸的也有十八本。雖然在小說、童話、詩歌及翻譯方面都屢有突出表現,她自己後來對詩歌尤其偏愛,但她筆下最得心應手,作品數量最多,真正令她馳譽文壇的體裁還是散文。我所讀過的,幾乎全是她的散文。

散文,既需要包括「感興」在內的形象思維能力,也需要體味客觀世界的高度穎悟力、審視觀察對象的理性思維能力,更需要精熟的文字表達能力將這些思維的成果形諸文字,喻麗清顯然是此中高手。從浙江到台灣,從舊金山到威尼斯,她的目光隨生命的軌迹遊走,捕捉世事的波瀾,自然的風物與人情的冷暖,安靜地敘述她個體的美感經驗,抒寫女性的,細膩的詩情,以及畫龍點睛的人生洞見。

喻麗清祖籍浙江杭州,生於金華,幼年去台灣。自台北醫學大學畢業後,到美國留學並定居,生前曾供職於加州伯克利大學脊椎動物學博物館。或許因為江南的細膩敏感是她生命裡攜帶的原初基因,她眼中的人、物、事慣常有「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的自然清新,貫穿了溫柔浪漫的情懷與綿密醇厚的真情。

只因錯過了那一隻「白得像雪,軟得像雲,眼睛是巧克力色的玻璃扣子,鼻嘴之間彷彿在笑,頭上還綴着一朵很小的紅色絨花」的小小玩具熊,她便一時「心頭激起一陣無名的激盪,水花四濺,直濺到眼睫之間」,然後明白「這世界上並不是想要甚麼就能要到手的」。在某次旅途當中,她感慨:「但願自己這一生不是來還債,而是來報恩的。」她的視線所及之處,「任是最細微的一絲波瀾,最迅疾的一片飛鳥,都被輕輕捉住無法逃脫。」(張抗抗,〈在海風中飛翔:喻麗清印象〉)她心腕相應,意到筆隨的寫作模式,文字精煉,抓住客觀物象的典型特徵迅速鋪展敘述的脈絡,節奏緊湊而音韻優美。通過意象的剪裁、整合與轉接,將內心的感受真實呈現,挖掘出現實生活庸常之中的幽微意涵。她的四季都是親朋好友的生日,她的瓜果都充滿溫暖鮮活的靈性,屢有神來之筆,直追冰心、蘇雪林、徐志摩的抒情美文風格。

但縱觀喻麗清早期的抒情散文,在雲影天光之間,花月春風之外也存在着創作素材範圍和認知維度的局限。生活環境單純,社會經驗狹隘所導致的題材困境、對更廣闊的社會層面尤其是底層的視角盲點、以及處理人性陰暗面的道德侷促感,在她前期的作品中都比較明顯。和眾多的海外華人作家一樣,出國留學是她人生的重要轉捩點。隨着周圍環境的巨大變化,多元文化的衝擊,現實生活的磨礪,自我的逐漸成熟,豐富了她的閱歷,拓展了她的眼界,更錘煉了她的理性,隨即帶來她文風的轉變。

但凡遭遇兩種異質文化,對照和比較自然而然就產生了。中國人到了海外,往往容易在這種對照和比較中落入兩個極端的窠臼,要麼面對西方的現代化工業文明自慚形穢,要麼秉承自身綿延數千年的傳統居高臨下。每當事涉美國,這兩個極端表現得尤為明顯,似乎除了工業文明與科技領先,這片只有區區兩百餘年建國史的土地上並沒有多麼深厚的文化傳統值得提說。喻麗清卻能夠放下文化自我中心的束縛,突破狹隘民族主義的框架,去體味遠比建國史更深長的美國文化脈絡。

在奧克蘭藝術館,她看到了一張拼花棉被展品,由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位主婦領着一家人將幾百片碎布連綴在一起,花費了整整十七年的工夫。從「拼花」聯想到中國的「刺繡」,技藝不盡相同的民間的飛針走線,都是「有的人寂寞起來要尋求刺激才行,有的人卻可以一針一線地把寂寞縫起來。」同樣帶着女性體膚溫度的堅韌與寬和,同樣是人類共同的關於幸福,關於安寧的生活訴求。站在東西方文化的交接處,她的抒寫更側重於關注二者之「相同」,而非強調其「相異」。因為人首先是人,有了人的基本共性,人的共同理想和追求,然後才有種姓之分、居住地域之分、民族歸屬之分。

在自身的生活經驗以外,她的創作素材遴選範圍也逐步拓展,完全擺脫了自我寫作的範疇。《捨不得》系列和《親愛的魔毯》這一類以考古和藝術藏品為題材的作品,不是單純的物品外型或其歷史價值描述,她着墨的焦點在物品背後人的故事、人的情感和她自己的思索與體悟。所謂化石,「死亡實在是一種凝固的生命而已」,蘊含着濃厚的象徵意義。喻麗清挖掘史料,旁徵博引,文字不賣弄也不花俏。淵博的學識功底在字裡行間,恰如其分地托起人世間的興衰與榮辱、無奈與歡愉、悵惘與輝煌,尺幅千里,富含哲思。

異鄉漂泊的寂寞,奮鬥的艱辛,人生的缺憾,沒有改變過喻麗清的赤子之心。或許因為加州總是亮麗明媚, 她筆下的感知、思索和體悟,從不陰沉鬱結。台灣名作家莊因認為喻麗清的散文「厚道」,所謂「厚道」,是她誠懇真摯,不造作不矯情的創作態度,也是她思索、探求人生奧義的立場。不過若將這種「厚道」簡單地歸因於喻麗清的宗教信仰卻是不夠的。作為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她並沒有刻意彰顯天主教的教義,而是立足於人的角度,將其中的悲憫慈愛化作她觀照客觀世界的深沉內力。這一點相較於與她同時代、同樣具有西方宗教信仰背景的散文家張曉風,有着顯著的不同。同時她也自幼深受道家思想的影響,民胞物與、天人合一的觀念,以及主張超越自我主觀的局限,平視並珍惜萬物的態度,在她後期的知性小品中表現得尤為明顯。早年生活的平順安定,也是她的話語風格不可忽略的成因之一。

生活經歷、學識積纍、思想修養共同滋育的內在的堅韌與成熟,使她得以揚棄頹唐、不安和虛無的無病呻吟,用嫺雅細膩、充滿詩情畫意的筆觸,傳遞着她對凡俗人世的關愛和獨到理解,樹立起海外多元文學場景中積極樂觀、通達明朗的創作情調。

喻麗清的散文偏愛用獨白的方式與讀者閒話家常,娓娓道來。無論寫人、繪景、敘事、格物,大多篇幅短小,即興發揮而清新寫意,又講究文字錘煉,很有些明清性靈小品的神韻。她並不是中文系出身,筆下突出的意象調和情感與理性,往往中西並舉,沒有很明確的中國想像或傳統的、古典的情結。不過,「故土情懷」是海外遊子始終縈繞於心的感受,「血濃於水」是海外作家群體的抒寫主題。實際上移居海外而一直堅持母語創作,本身就是藉由文字的心理還鄉,家園故國也一直是海外華文作家筆下的重要題材。旅美留學之後,喻麗清有《青色花》、《流浪的歲月》、《闌干拍遍》、《無情不似多情苦》等記錄童年回憶、佳節感懷、文化困惑、生活艱辛的作品,真實記載了她離鄉背井的際遇和所思所想,構成和當時於梨華、孟絲她們虛構的小說一起,留學生文學作品虛實相生的互為參照。

喻麗清筆下流離無根的感喟轉變為詩意棲居的沉靜達觀,《蝴蝶樹》、《尋找雨樹》、《帶隻杯子出門》、《把花戴在頭上》等書裡,她定居的舊金山是一個具有獨特的氣質與趣味,令人賞心悅目的城市。大量的原鄉與異鄉的意象在這些書中反覆出現,關於故土故園與母文化的牽記是一顆永遠的中國心,不隨身份和環境的變遷而改變,只是曾經洶湧的鄉愁已綿延成靜水流深的鄉情,無處不在,卻不誇張矯飾。

「一滴東方的油滴落入了西方的江河,溶已不易,自保亦難,還有甚麼圓滿可以追求?不過心由自造,我也只有在移植的土地上努力去成就一個不酸不苦的境地而已。」她說在太平洋的蒙特瑞半島上有一種「蝴蝶樹」,是讓「那弱不禁風似的瑪瑙蝶,由阿拉斯加飛越三千多里,」萬水千山來追尋,生生世世不相忘的「古老的情人」。瑪瑙蝶作為自身隱喻,用堅毅卓絕、死而後已的執著,堅守的是對故鄉的依戀,以及她自己對理想的頑強追求。「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才是家」的沉靜達觀,通過一個個簡單的生活場景或細節片段的展示,營造出一個「不酸不苦」,清雅恬淡的散文世界,參與、見證、豐富了美華文壇的散文景觀。

協會裡有很多與她私交甚篤或者曾經謀面的姐妹,說喻麗清人如其名,為人賢淑恬靜;也說起她後來重病臥牀,也不怨天不尤人。儼然「就是這有着東籬採菊的悠然,有着安詳平和的生活;有着與世無爭的自然,有着不繁華到過度,不法治到冷酷,不空虛到需要刺激,不患『死於安樂』……」淳厚裡生發的清雅,寬和中蘊藏的敏慧,她從文字到自身,詮釋了一種屬於移民女性的,清而不淺的心性,麗而不艷的生命。

此後,協會通訊錄裡她的名字,將會被加上黑色邊框了,地址仍是在加州吧。而她隨着瑪瑙蝶去尋樹的翩然,已定格成一種榜樣的姿勢,這個名字之於我以及海外文壇的眾姐妹乃至於所有的讀者,永存在字裡行間,不會被任何線條與邊界所局限。

 



江 嵐 博士,加拿大籍。現定居美國,執教於高校。業餘寫作,已發表各類體裁作品逾兩百萬字。現為北美中文作家協會副會長兼外聯部主任;加拿大華文學會副主任委員;海外女作家協會終身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