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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慶華:燕子掌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5月號總第425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孟慶華


自從來到日本後,燕子掌是我家養的第一盆綠色植物。

當初選擇養它,主要是因為它好伺候。它只需要喝水,無需施肥,就能長出肥肥厚厚翠綠色的葉子來。

它既不矯情,也不邀功,一年四季樂呵呵地成長,快快樂樂地供人欣賞着。

因為剛來到日本的最初那幾年,由於怕窮,我的日曆上幾乎沒有節假日,而是每天都要去打工,天天都要在東京的二十三區,馬不停蹄地奔波着……

那樣的日子,就如同一塊沉甸甸的石頭,曾經壓在我慌亂的心頭上,讓我對生活看不到繽紛的色彩,甚至常常會有一種人生如夢的滄桑感襲來。

人在灰暗的日子裡,總要擇一物深愛,以化解自己的哀傷吧?!我想,我大概就是在這種心境下,捧回了這棵小小綠綠的燕子掌,把它精心地放養在涼台上,放在我的目光極易觸碰到的陽光下。

這一養,它便跟了我近二十五年了,我們如今也真的是成了老朋友啦。在有陽光的日子裡,我會捧着一杯咖啡,邊品邊欣賞它的笑臉。

在有風雨雷電時,它也會挺直腰身毫不畏懼地面對。雖然那是我們初到日本極為清貧的一段時光,但因為有燕子掌的陪伴,它讓我們的生活無時不散發出溫馨的氣息來。

在東京最初的那幾年裡,也不知道我們到底搬過多少次家了?每次搬家,都要狂扔一場東西,重新買一次家具。這燕子掌自然也逃不出被扔掉的東西之類啦。

只是對它我還是網開了一面的:往往是小心地剪下它的一個健壯耐看的肢體來,把它帶到新家繼續插養,其餘的主幹就只好扔掉了。

可惜當然是非常的可惜和不捨,但是也真是毫無辦法,這就是殘酷的現實。因為日本住房有限的空間,早已經讓我們養成了斷捨離的習慣。 

在我們最後這次搬進新家後,終於是天如我願,不但熬到了東京最好的地段,三間寬敞明亮的住房,還有個寬大朝南的涼台呢。

於是,我終於下決心帶着碩大挺立的燕子掌,堂堂正正地入住進去,我們一起堂而皇之地當起了新家的主人。

我擔心它的寂寞,也同時請進來很多其他植物,例如葡萄樹、金心巴西鐵、仙人球……它們在寬敞的涼台上,站成浩蕩的一排,並讓它們雨露同享地成了這個新家的主人。

我的新家,從此整個涼台瞬間變成了一片翠綠。看着這一切,我的心情好極了,感覺現在過的每一天,都是餘生中最年輕最快樂的一天。

衣食無憂的燕子掌,從此在我們家更是茁壯地成長起來,它墨綠挺拔的身姿,每每都會成為我的最愛,也是最吸引我目光的一株,我還常拿它來說事,在先生面前多次炫耀過自己的功勞。其實,是燕子掌自己的生命力頑強的緣故。

轉年的四月,我無意中發現,這株頑強的燕子掌,幾次搬家截肢都安然無恙。怎麼現在就平白無故地沒了往日的朝氣?而顯露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來,我當時還以為它是缺水的緣故……可是,幾日耐心地伺候下來,它的臉面不但沒有恢復到原有的翠綠,反而更加地接近土灰色了。

在我納悶的同時,禁不住憐惜地彎下腰來,伸展開細長的手指,鬆弛地微微彎曲着撫摸它消瘦的肢體……

一向硬挺的燕子掌,此時灰耷耷的,感覺就像重病中的人一樣,一副毫無力氣東倒西歪的樣子。這無疑在說,它已經是病入膏肓了。

我用手輕輕地一觸碰,它就無力地搖晃起來,好像腳下無根,隨時有倒下去的危險。

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就又故意地觸摸了它幾次,這下它更像是醉了一般地大搖大晃起來,我似乎聞到了它呼出來的氣息,有一股絕望哀傷的味道。一向堅韌挺立的燕子掌,現在充滿了不盡的悲苦,它在向我默默地訴說着……

咦,這到底是甚麼情況?我養它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遇到,那一刻的我,真的是有點發慌,和自責起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我趕忙把它連根拔起,將花盆中的土傾盆而出,本意是想為它診斷出個究竟來。沒料到的是,那瞬間我被驚呆了,驚呆過後,就是頭皮發炸,嚇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來。

我彷彿看到了一場滄桑的殘酷,原來在它的根部,潛藏着一堆碩大的害蟲,牠們正在貪婪地吮吸着燕子掌的血液……我一腔對燕子掌的柔情與愧疚,瞬間化作憤怒爆發出來。

我的天哪,我不由地驚呼起來:可憐的燕子掌,你怎麼就這麼倒霉呢?這些該殺的蠕動着的害蟲,牠們到底是從哪裡來的?難道是天降的不成?

看着牠們依舊在貪婪無恥地啃食着我的燕子掌,已經把它的根全都給啃光了!

我的心顫顫地疼了起來。恨這些可惡的白蛆的同時,也恨我自己的粗心大意。那是心存愧疚的疼痛。

原來黑黝黝的泥土被全部倒出來之後,在燦爛溫暖的陽光下,土中有十幾條肥肥胖胖的白蛆一樣的幼蟲,由於不適應突然到來的陽光,在光天化日之下,牠們慌亂地弓着身子蠕動着,扭動着肥臀四處逃竄着。此刻,一白一黑,牠們在沃土中顯得尤其紥眼可恨。

我急忙喚來先生,我倆蹲下身來,面對肥蟲與沃土認真地研究一番之後,才敢斷定:這些肥碩的幼蟲,一定是蟬的幼蟲。

但是,搞不清牠們是何年何月在我家的花盆裡產下了牠的卵,這個可恨的蟬,至死都是這樣的掙扎,這樣的詭計多端!悄悄地把牠的孩子們潛伏在燕子掌的根部。

在最初的一閃念是:我要殺死這些蟬蟲,為我家的燕子掌報仇。我試圖宣洩心裡的惡意的時候,順手抄起了一把園藝鐵鏟,用非常得意的語調說:「現在就讓我來報仇,替燕子掌殺死牠們吧!」

我氣哼哼地急忙從袋子裡拿出新土來,刮淨瓷花盆裡的殘迹,又把新土填滿,然後再把奄奄一息的燕子掌重新小心翼翼地栽進去,細心地扶正後澆水。

邊幹邊祈願它能夠躲過這一劫。在我與它這麼多年的交往中,我已經深知了燕子掌的脾氣秉性,知道它很頑強,相信它會安渡這一關的。世界上最恐怖的,不僅僅是飛來橫禍,還有失去了免疫力的絕望。而我始終相信:我家這棵生命力極強的燕子掌,它天生就有自救能力的。

先生也附和着我說:「這樣,把它們分開來,相信它就會沒事了。」

我一邊培土,一邊用眼睛的餘光感受先生對害蟲的憐憫。他的善良,這時讓我感覺到的只是偽善良而已。

「直說吧,你心裡到底想替牠們辯解甚麼?」

我心裡在嘲笑着他,這個理工男,從年輕我認識他那天起,軟弱就一直是他留給我們婚姻中的記憶。我媽活着時,常誇他善良,而我更多的時候感覺他是膽小軟弱而已……

在有風雨雷電的日子裡,他的理念一直是繞着走,往好裡想那些給他製造過麻煩的人和事。不記得他和誰有過爭吵和煩惱。雖然他曾經是一個被遺棄在中國的日本殘留孤兒,養父母給予他的愛,讓他清貧不幸的童年,不但有了一個團圓幸福的家,那個家在他的心裡永遠種下了「愛」的種子,那顆種子長成後,一生都散發出溫馨的氣息來。

正在我滿懷着仇恨想把那些藏着頭,露出尾巴的大肥蟲殺死的那一時刻,我先生終於忍不住,求情般蔫蔫地對我說:「你看,咱家裡又不是沒有多餘的花盆……我看還是算了吧,不管怎麼說,牠們也是一條命啊,還是不要殺死牠們為好,把牠們分開不是更好嘛……」

我雙眼冒火地死盯着他,不解地問:「你在說甚麼呢?難道你要養這些害蟲嗎?」

他避開我追尋的目光,也不回答我,而是自言自語地叨咕着:「你知道蟬的一生是怎麼度過的嗎?……夏天,你在樹底下聽見過熟悉的聲音吧?「知了――知了――知了」,那就是這些卵長大後變成蟬了呀……蟬的一生經過受精卵、幼蟲、成蟲三個階段之後才能進入夏天,早年產下的受精卵會孵化成幼蟲,牠們會鑽入土壤中,以植物根莖的汁液為食,通常幼蟲會在土中待上幾年甚至十幾年呢……怎麼,你不相信?我不騙你,不信,你就在電腦上查查看,我說的對不對?……牠們往往到 6月末的時候,幼蟲就成熟了,那時候牠們就會從這土裡爬到地面上來了……」

本來想發怒的我,聽了他的話有點懵,心裡嘀咕着他話裡的意思,不錯眼珠地看着他,反駁道:「你跟我說這麼多幹甚麼?難道牠們跟我有甚麼關係嗎?」

他討好地說:「怎麼會跟你有關係呢?我只是覺得牠們這一生也挺不容易的……細想想,這世界上誰都有自己的難處是不是?牠們一樣也掌控不了自己的命運對不對?……」

他說完,急忙避開了我的目光,一臉悲慽地去找閒着的花盆。

我腦子裡立刻畫起魂來:他說這番話,不是在向我暗示他自己的命運吧?……他的話,讓我還是看到了他影射的迹象。我在那一刻,也莫名地聯想起:自打他知道了自己是戰爭孤兒的身世以後,他變得從不殺生啦,哪怕是一個不起眼的蜘蛛,一隻令人討厭的蒼蠅,他也要打開窗子,給牠們放生!而不是直接打死滅掉。

多少次我不解地追問過他,他只是頭也不抬淡淡地回我一句:「牠們也是一條生命啊!」

先生的一句話,曾經化解過我心中的疑慮…… 

「可是今天不同啊,這令人噁心的蟲子,可把這花給害慘了……」我一聯想到他的身世,語氣也就跟着變得柔和起來,這裡面除了同情,還有五十年來,共同生活中的理解和愛。

「那倒是,其實你仔細想想,不管是黑暗也好,光明也罷,牠們從來都沒有抱怨過自己的命苦,更不會輕易地放棄自己的生命,而是拚命地覓食呢……牠們也是為了活下去呀……要怪就該怪我們粗心對吧?……」他應付着我說完,話題突然一轉,又替那些害蟲說上了。

我一扭頭,真想把他和他的奇談怪論,扔在了一邊。

沒料到,他後來的一句話,還是讓我曾經自以為是的所有心安,都在瞬間土崩瓦解了。

我從涼台側面的玻璃窗裡,看到他的眼睛也紅紅的,不知他是否又想到了甚麼?……他對救過他命的中國人來說,也曾經是一個敵人的孩子,細想,和這些蟬蟲沒甚麼兩樣……

但是,我只是想,卻沒有說出來,我只想背對着他,躲過先生的目光,默默地鏟着土,把那些肥大的白蟲子重新放進土裡。也就是牠們的新家。

我感覺到,先生欣慰地笑了一下,這個與我在一起朝夕相處近五十年的瘦老頭,雖然比過去蒼老憔悴了,但眼睛沒變,依然炯炯發光。頭腦也依舊靈活着。

先生獻殷勤地擦着那個黑瓷的花盆,小心翼翼地往裡面一點一點地戳着濕土。

「其實,這些噁心的蟲子,也有牠極為精彩的地方呢!」

我不解地用眼睛打量着他,心想:不要再輕易地上了他的當啊!看他還有甚麼新的花招?

「……在悶熱難耐的夏天,最賣力的音樂是甚麼?就是蟬鳴了。對吧?你仔細想想,我說的是不是真的?……別看蟬的體積這麼小,牠卻有讓人敬佩的地方呢!……任何生命的一生一世都是極為不易的……你給了牠們溫暖,相信牠們是會感覺到的……」

那一刻,我欣賞了先生的三寸不爛之舌。也明白了他一遍遍的暗示。

我不由從蟬的一生,聯想到了先生的一生,想起他的經歷,我無語了。他的話,讓我想了很久,也心疼了很久,坦白地說,我內心的感受很複雜,同時也為自己的這份複雜感到過慚愧。

蟬的一生即漫長又短暫。蟬在地下生活是漫長的……而生只不過一個夏天而已……其實,細想想人生也如蟬生啊。

人從出生到去世,屈指算來,在紅塵中生活僅僅不過三萬多天。其間不但要經歷四季,經歷成長,經歷奮鬥和苦難,有的還要經歷戰爭,被戰爭的裹挾中,往往也會讓無辜的人變成無家可歸的孤兒,有的還會變成壞人,變成失去了一切的可憐人,甚至有的還會變成大惡不赦的罪犯……

在自然界是這樣,在人間也是如此,或多或少地存在着讓生命充滿了變數,充滿了連我們自己都無法掌控的局面……

蟬的一生給我們人類的啟示是:不管是黑暗也好,光明也罷,這些都不是牠所能掌控,所能扭轉的。牠只能在黑暗裡,尋找能讓牠維持下去的養分,抱怨自己命苦只能是徒勞無益的。

任何時候都不要抱怨命運,也不要向命運輕易地投降,這才是我們應該做到的。甚至連眼前這些讓我覺得噁心的蟲子,牠們雖是害蟲,想想這些,牠們也確實有它精彩的一面,蟬的一生是如此,人的一生更是這樣的。

想到這裡,我的氣漸漸地消下來了,最終也就釋然地退了一步,給了那些形象醜陋的胖蟲子,一個能夠生存下去的花盆做窩窩,但願牠們能早些從土壤裡鑽出來……

一週後,換了新房的燕子掌的葉子上,漸漸地有了鮮綠色的光澤,兩週後,燕子掌好像是已經站穩了腳跟。一個月後,生命旺盛的燕子掌,從它的腰部又悄悄地生出了新綠色的葉子來,這說明生命旺盛的它已經完全康復了!

我的心也終於由憤怒漸漸地變得平穩,變得開朗和欣慰起來。同時,我也在悄悄地期盼着另一個盆中,那些新的生命們能夠早日爬出來,很想看着牠們展開翅膀飛起來,在燥熱的夏天唱起來:向人們訴說牠們生命短暫而精彩的過程!

 

 


孟慶華 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日本華文文學筆會會員。曾出版過長篇小說《告別豐島園》《倒爺百態》《遠離北京的地方》《夢難圓》《太陽島童話》《走過傷心地》和《愛也艱難》等多部長篇小說和中篇小說集。另有報告文學、散文及隨筆近五百餘篇。1982年獲《北方文學》優秀短篇小說獎。2017年在「首屆日本華文文學獎」大賽中榮獲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