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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 珊:最美的時光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5月號總第425期

子欄目:海外華文女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凌珊


又到了那個街口,高架橋燕子一樣在兩條路上飛。紅綠燈間歇的瞬間,曉霞坐在車裡,朝街角路口望去,找尋那個舉招牌的人。

這個人特別,簡直成了一個街景。奧斯汀不枉稱奇特,活人做廣告興旺發達。還要打扮化裝,跟演戲一樣。這個活廣告像從大峽谷裡走來,一身古銅色長袍像皮革,頭上是一頂同樣顏色的寬邊拿破崙帽。腳下呢,是一雙卓別林式的翹頭大皮靴,身型也跟卓別林差不多。手裡的道具是個大牌子:We Buy Gold(收購金子)。黃底黑字,醒目得像要跳下來。難道買金子的人都是十八世紀,拿破崙時代的人?

曉霞心裡納悶,他哪像買金子的,倒像個販毒的。精瘦,蒼白,嘴上還帶一撇小鬍子,除了架在鼻樑上的眼鏡帶點兒文質彬彬。不過他也是真賣力氣,對着車流搖旗舞動,大幅度的搖晃像吶喊:賣金子,把你的金子拿來賣吧。

曉霞突然一愣,他那搖旗吶喊是有節奏的,一斜一聳,跟車裡電台上的音樂一樣――莫扎特的鋼琴大調。曉霞這才注意到他胸前垂掛着的兩條耳機線也跳舞一樣一上一下跟着扭動。他竟然也在聽古典音樂台。曉霞心裡突地燃起一縷默契的喜悅。

那以後,每次經過這個路口,她都要注意一下這個舉牌子的人,然後跟電台裡的音樂比對他的手勢。今天他揮舞的是貝多芬交響樂。大刀闊斧的動作也像貝多芬臉上的怒容,彷彿在無聲地向你傾訴:賣金子吧,你到底有沒有金子賣。

曉霞心裡的笑差點沒蹦出來。她不買也不賣金子,倒是要去買蛋糕。今天是大偉的生日,四八三十二,她要買三十二支小蠟燭,嚇他一跳。

HEB商城裡人來人往,趕上下班人潮了。這些人也都跟她一樣吧,忙完了一天順道來市場帶點兒菜回家。一進門,水果檔裡的芒果又大又飽滿,像收款員喜洋洋的臉。貨架上的物品轉換得真快,亮晶晶花花綠綠的糖果都變成了獨立日的星條彩旗和煙火。過節到底快樂,讓你至少可以裝扮一下快樂。連賣氣球的臉上皺紋都舒展開來,氣球一樣圓滑了。竹筐裡的瓶裝酒擺成了紅藍兩色相間的國旗型。她應該也買一瓶紅酒,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

曉霞心裡縈繞着鄧麗君,纖纖手指從國旗桿上抽出一瓶紅葡萄酒,轉身又跳芭蕾一樣飄到蔬菜部。埋頭揀菜,甜豆還是四季豆,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商店裡不敢戀戰,她要趕在大偉下班前,把東西佈置好,給他一個驚喜。就甜豆了,甜豆炒臘腸再放一撮兒乾辣椒。她拎起一包甜豆,來一個「恰恰」舞轉身,正好跟奔過來的人擦肩。

田薇?曉霞立定了腳。

龔曉霞?田薇也認出了她。

好久不見啊,小孩兒怎麼樣了?曉霞問,這還是田薇生完孩子第一次見到她。

三個月了。田薇說:我女兒挺好帶。就是半夜要起來餵奶,好久沒睡個整覺了。田薇撫了一把額前的頭髮,又盯着曉霞的臉道:你還是那麼有精神。氣色也好,結婚了?

沒,沒呢。還氣色呢,主要是不用半夜爬起來吧。能睡,豬的生活。曉霞笑道。

田薇也笑了。

跟田薇揮手道了別,曉霞往收款處走,所有的景物突然就像蒙了一層網,蜘蛛網,心頭也像爬上來一隻蜘蛛。

上次見到田薇還是在舞蹈隊。那時的田薇,真是又甜又威,高挑的身材,白淨的皮膚,美目盼兮,光彩奪目,那真是亭亭玉立。那天還是第一次見到田薇,舞蹈隊的女孩兒都怔怔地望着她,只管讓旁邊的伴舞音樂兀自大聲地響着。

這懷孕也不過是半年前的事。上次在農貿市場碰到她老公,說田薇快生了,他替婦出征,買的小蔥太多,還硬塞給曉霞兩把。可這如青蔥一樣的人兒生個孩子就一下子變成老蔥了?老蔥都不像,至少還有蔥樣,是茼蒿。曉霞想着田薇乾枯的頭髮,兔子一樣的血絲眼,還有身上亂七八糟的衣服,心情突然就煩躁起來。

媽媽就總說她這個人太情緒化,前一秒鐘還樂得開花,下一秒鐘就可能枯涸萬丈。曉霞也沒辦法。道理她明白,就像書上說的,生活不都是鮮花,有檸檬有苦酒。給你檸檬就榨檸檬汁。可這檸檬汁還沒喝呢,牙就給酸倒了。

媽媽又要數落,說你老大不小了,三十了還不想結婚難道要等到七老八十?

姐姐就在旁邊幫腔:別說,那張愛玲的姑姑就是七十八歲才結婚的。

媽媽衝姐姐逃離的身影打了一巴掌。

媽媽這次來美國,理由自然是來參加姐姐的婚禮,其實也是順便幫曉霞解決個人問題。「脫光」用現在時髦的話說。

曉霞心裡委屈,其實她算聽話的了。那天媽媽把煮好的餃子硬逼着她給大偉送去。她雖然心裡不願意,也還是去了。大偉她無所謂,讓她打怵的是他媽媽。每次見到她,就拉了她的手像戲裡的何仙姑,嘴上唸唸有詞:「瞧這身子骨,渾身福相,旺夫啊,我家大偉有福氣」。倒像她是甚麼山珍海味維他命,作用就是給她兒子延年益壽發福發財。

媽媽不以為然,這是人家看重你喜歡你。她一個孤兒寡母的,沒有女兒,見到你可不就像女兒一樣親。

曉霞心想,那才更可怕呢,孤兒寡母,看誰都是跟她爭兒子的對手。要不是她,大偉可能還不會跟原先的女朋友分手呢。嫌人家個頭矮,讀的書少。皇帝招駙馬呢,分明是她在找對象。

大偉倒是很低調,從來不給她難堪,總是說都是她們老人家的事兒。老人家喜歡做,就讓她們去好了。至於他倆之間全憑她主張。

這話聽到曉霞耳朵裡,心裡就像長了一雙紙翅膀,至少可以想像一下飛翔的感覺。

站在銷售點前排隊,曉霞腦子裡的紙翅膀也一陣亂飛。戀愛結婚進圍城,然後生兒育女變成個小老太婆。想像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就像她心裡的美酒加咖啡,跟手上的提貨籃。籃子越拎越重,她索性放到腳下。前邊購物車裡的小男孩伸手吵着要夠旁邊貨架上的糖。那媽媽連哄帶嚇,又指着購物車裡的氣球,還有氣球下面的棒棒糖。才終於按下了小男孩扭着的屁股。

旁邊的貨架上的雜誌也像劇場,《眾生相》、《名利場》紛紛揚揚。簡妮弗.安妮斯頓推特上信息一條:「哈,輪到你了」。那是指前夫小布跟現任老婆離婚了。米蘭達寇兒戴二百五十萬鑽石胸罩走秀,有如孔雀開屏。維多利亞秘密每年都有這麼個節目。照片上的模特兒神采飛揚,身後的裝飾像水晶翅膀。曉霞的心裡一跳,腦袋裡的紙翅膀又活了。長這麼大,聽到最多的評論就是:你長得這麼高,又高又瘦,將來做模特吧。

這話只能聽,不能做。模特有甚麼好?媽媽一聽就拉長了臉,老了怎麼辦?女孩家要務實,做個公務員就挺不錯,美國公務員可是鐵飯碗,輕鬆,又沒壓力。

公務員配工程師。那不是絕配。媽媽見到大偉後,立刻像給單蹦的襪子配對突然見到找了好久的另外一隻。

心別太高了。媽媽說,廖大偉算優秀的了,清華畢業,萊斯大學博士,絕對配得上你。除了個頭矮點兒,配你也過得去了,要那麼高幹嗎,頂樑柱高,能嫁嗎。

其實曉霞還真沒想過個頭的事兒,雖然大偉至少比她矮一個頭。不知道的人初見面總會亂摻合,你是大俠,他是小偉?弄得她都要懷疑,他怎麼會看上她呢?像他這樣的就應該找個嬌小玲瓏的,像寧雪,他從前的女朋友。

終於輪到她付賬,曉霞簽了單,拎了購物袋出來。停車場上水窪地裡照出一疊疊燈影閃爍。不知道甚麼時候下過雨了。她坐上車,往大偉的住處開。放倒的酒瓶在食品袋裡挲挲地滾動着,像是挑起了她心裡的一個念頭。來也匆匆,她又不喝酒,過敏,買甚麼酒啊。

有雨水的路像打了油,車變得像輕舟,隨時能過萬重山。這輛本田好是好,可是車頭重量就比不上她原先那輛馬自達。她的那馬自達早不知在哪個Junk Yard(廢車場)裡自生自滅了。那天她心切,急着趕回來上班,一個人長途越野從姐姐的住處往回開。路真平人也真少,小路上就她一輛車。前晚婚禮上通宵熱鬧後的疲睏也像蚊子一樣叮了上來。驅之不散,眼皮像灌了鉛,怎麼也睜不開。

能閉一下眼睛就好了。她想,就一下。

下一秒鐘,只聽到「轟」的一聲巨響。等她睜開眼,看到的就是黑洞一樣的車頭大口;還有坐在駕駛座後面的一雙驚恐的眼睛。直到現在她也沒弄明白甚麼時候對面就跑出了一輛車來。

車禍後,大偉就成了她的私人助理加司機,幫她四處打電話,添保險單。她很幸運,人沒事。對方那老美女子也沒事,車當然要賠人家的。她自己那輛是徹底報廢了。保險自然漲到天價。大偉就說不如租車開,便宜又是新車,就選了跟他一樣的這輛本田。

新車到底好,除了磁帶還帶光碟。她拿起座位旁邊的那盤「World Is China」(《世界是中國》),還是大偉春節送她的禮物。時隔大半年,也沒聽。美國人也會趕時髦,還會唸生意經。中國新年製作中國樂曲,然後再賣給中國人。「世界是中國」,中國現在有錢了,連世界都想跟你搭橋。她拿起磁片,裡邊卻是空的,上次拿出來就隨手留在大偉那裡了。

肚子咕咕叫起來,她思念起冰箱裡的韮菜蝦肉餃。真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媽媽臨走給她包的餃子夠她吃到五十歲了。

大偉人不錯,媽媽臨走也沒忘嘮叨,甚麼都替你想好了。那是指替她打理車保險的事。

她心裡明白。可是也不完全如此。也許是因為還沒攻進圍城?看看寧雪,跟他好了那麼長時間。他還不是說走就走,一走百了。連在一起那點兒存款也要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虧他還跟人家一起同居了兩年。

她就不會那樣。曲鋼說沒錢了,她立馬就把兩千塊拿給他。她那時也是個月光族,一個月的工資也不過如此。曉霞又想起曲鋼那像刷子一樣的平頭,摸上去茬手,還有點癢。她喜歡摩挲,尤其是在電腦房兩個人一起做功課的時候。

可惜曲鋼不曲,不想來美國。

洋插隊,不幹。他說。

曉霞擰不過,曲鋼也好,媽媽也好。媽媽一個人把她們姐妹倆拉扯大,她不想讓她傷心失望。曲鋼她也不想強迫。被強迫的滋味她已經嚐過了。她答應曲鋼拿了學位就回來。可是,這世間的事誰能說清楚呢。她跟曲鋼從來沒說過分手,可是時間久了,分手好像也就成了只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媽媽倒很坦然。那曲鋼有甚麼好的,她數落着,要甚麼沒甚麼,就知道打遊戲機。

有他這個人不就夠了嗎,還要甚麼?她不解。他打遊戲,設計的程式也跟遊戲一樣自由。等我有了自己的公司,讓美國人來給我打工吧。他說。

《要塞英雄》最知名的實況主忍者(Ninja)就是打遊戲的,每月賺進千萬呢。那是一個自由自在,自由想像的天空。

自由,自由到底是甚麼?精神,物質,靈魂?

 

街上的雨早停了,曉霞的車開進公寓停車位。窗口的燈光暈黃,像一條靜臥的大黃狗。大偉已經回來了。

她把車引擎熄了火。黃狗汪汪,大偉已經迎了出來。

下雨,我就一直擔心。大偉說,打你手機也不接。他麻利地接過她手中的食品袋。

手機忘了充電,早沒電了。她迴避着他的眼神,推門進屋,差點沒被撲面而來的味道嗆一個跟頭。又熬湯了,孜然味道這麼大。她的眉頭擰成了一小團孜然,正要出口的生日快樂給壓擠成心底一句,老放那麼多孜然幹甚麼?又不是印度人。

大偉幫她掛皮包,一邊問:餓了吧,馬上就吃飯。

曉霞搖頭,不餓,就累。剛才的餓勁兒早過了。

那先去休息一會兒,我去給你盛碗湯涼着,豬蹄薑湯,美容驅寒。大偉笑着轉身去了。

曉霞靠着沙發坐下來,身體靠着海綿,像跑了一天的船終於靠了岸。人也像海綿一樣軟了下來。大偉像滅火器,總能讓她的火氣升不起來。茶几上放着磁片,那盤「世界是中國」。她伸手打開答錄機,無意識地把磁片放了進去。按動放送鍵,歌聲嫋嫋傳來:

花樣的年華,月樣的精神,冰雪樣的聰明。

她一個激靈,坐直了身子。拿過詞片仔細看。第一首歌名:Age of Bloom, 又名,The Best of Our Times。正是那首她在網上找尋,YouTube上聽來聽去不知道多少遍的《花樣年華》。「最美的時光」,周璿的原唱,她一直想要的一張唱片啊。

她彷彿看到了大偉臉上的得意:我就知道你喜歡。

 

驚奇過後,她的心底的異樣卻如窗外的月亮緩緩升起,彷彿曲剛的影子也像那唱片上的字迹一樣清晰起來。

美麗的生活,多情的眷屬,圓滿的家庭。

原本的家庭畫面裡,她放的是曲剛的影子。

歌聲嫋嫋。多情總被無情惱,這一報還一報幾時了。她把唱片慢慢裝回了盒子裡。

 

 

 



凌 珊 現居美國德克薩斯州奧斯汀,有譯作中短篇小說集《傷心咖啡館之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