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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 瑋:空道2020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5月號總第425期

子欄目:海外華文女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施瑋


1

今天陽光真好。

洛杉磯的陽光總是好的,明亮到了灼燒的地步。稍不留神,周圍的一切,包括時和空,包括物質和精神,都會被融化,消失在熾白的光裡。

秦川自從搬到Space Lane,心裡就生了病,總覺得活在一個不真實的空間裡。

Space Lane全長二百多米,一頭橫着條只有五十米卻號稱「街」的Sky Street,另一頭頂着條大河般的大道,這條大道對於秦川來說就是「盡頭」。人是可以自設邊界的,邊界越近,時空越小,人會感到越安全。譬如一個閣樓、一頂蚊帳、一個足球場、一個遊戲……大道正對着的另一邊還在待建,插了牌子卻仍是一片高高的荒草和灌木。秦川很慶倖那裡是片荒草,就可以理所當然地看作「盡頭」。

千萬別以為秦川是精神病,他雖然是個作家,但精神和認知仍屬於正常範疇。這種心理上的「自我世界」或者說是「自我安全區」大多數人都有,只是處於不自覺的潛意識。藝術家的痛苦和幸福都在於,原本該安安靜靜呆在潛意識中的東西,常常不經意間會浮上水面,甚至偶爾籠罩整個精神和情緒,如同清晨湖面上的濃霧。

秦川也和正常人一樣會坐在副駕駛座上,隨妻子麗貝卡去外面購物、聚會,也會去世界各地參加會議或旅遊。但那種時候他都有一種夢遊的感覺,或是進入了一個虛幻的電影,去完成角色被安排的經歷。秦川心裡笑稱這是去外星球造訪,但他不會對妻子或任何一個人說。正常人都是不會把不正常的感受說出來,更正常一些的人,連想都不會想這些不正常的「真實」。所以,越是正常的人,越難對他人的感受產生共情。

麗貝卡是個正常的女人,她裡面的不正常集中體現在選擇與秦川合為一體。有了秦川,她就安定了,她生命中需要的不太多的「不正常」「不安定」統統都安定在了這個非正常的男人身上。她是那麼地欣賞他,寬容他,就像她欣賞寬容自己裡面的像罌粟花般美麗的「非正常」。

麗貝卡有四分之一中國血統,祖父是個語言學家。他作為傳教士去了台灣,十年後回美國時,帶回了一個台灣妻子和麗貝卡的父親。兒子到了上學的年齡,注重教育的台灣女人硬是讓丈夫放棄了他的傳道生涯,回到了有教育資源優勢的美國加州。祖父在UCLA謀得了語言學終身教職,從此,語言學研究成了祖孫三代的內心疆界。

麗貝卡在大學主修的卻不是語言學而是管理學,這點上既有青少年的叛逆,也有祖母的文化影響。但她大學畢業時卻不想立刻去做她內心毫無激情的管理工作,而是給了自己一個大大的假期:去北京大學學兩年漢語。兩年後,她將自己的夢想帶回了美國。她的夢想就是秦川,一個用漢語寫作的中國男人,而她自己則心安理得地去政府部門上班了。她很努力地做着繁雜的行政工作,每天下班都像是宇航員的返程,在世界擁堵聞名的洛杉磯高速公路上,想着這個頭髮蓬鬆斜掛在額上,用奇妙漢字寫作的男人。

秦川和麗貝卡原本要買的是天街(Sky Street)上的一幢屋子,面對着空道(Space Lane),後花園背對着的是一條主幹道。房屋經紀是個美國長大的華裔,是麗貝卡大學時的同學。他一再勸他們不要買那幢,並建議他們買Space Lane上的這幢。理由有兩條,一是風水不好,屋子正對着路,是標準的「路沖」。另一條理由就是秦川是個作家,後院鄰着主幹道,比較吵雜。

他倆都不信風水,況且一個美國長大的「香蕉」能懂甚麼風水,無非是順應洛杉磯越來越興盛的亞裔房市故弄玄虛罷了,但第二個理由卻打動了麗貝卡。秦川的寫作在她看來絕對是頭等大事,並非她期待丈夫能拿諾貝爾文學獎,而是聽他用中文讀他的小說,看他在鍵盤上敲出成片的漢字,就讓她覺得是極為神聖的事,是自己生命中擁有的最絢麗的夢想。麗貝卡決定在遠離工作地的東郊買房,本來就是為了建一個遠離世俗煙火的伊甸園,對了,也可以稱為世外桃源。

她卻並不知道作家秦川是寧願住在天街上的,因為他不需要寧靜。第一次來這裡看房,他就對這裡近乎寂靜的安寧有種恐懼:像佈景一樣的街道,一幢幢潔淨得沒有人氣的大房子,只有大街上並不密集的汽車駛過時帶起輕微的風聲。更重要的是他就喜歡這個「路沖」,從樓上書房和臥室的窗看出去,兩邊的房子都擋不住視線,他可以一直看過去,看到遙遠的山頂。那時剛剛進入初冬,山下一場雨,山上一場雪。他站在窗前看到積着白雪的山頂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到了北京。

秦川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沒有說出心中真實的理由,他說出來的卻是他喜歡Sky Street天街,這個名字多麼好,為甚麼要住到Space Lane空道上去呢?空道,空空的車道,沒有生活的感覺。

有着中國人面孔的房屋經紀雖然懂幾句中文,卻完全聽不懂他的意思,在他疑惑的表情面前,秦川自己也覺得這理由像是孩子的無理取鬧。果然,麗貝卡像母親看孩子般,帶着寬容、欣賞的微笑看着他說:

甚麼空道?哪有這麼翻譯的。別鬧了!買房子可是大事,你寫作一定要安靜。何況,還要考慮到賣房……

那一刻,迷戀漢語,願為夢想買單的妻子又回到了政府機關部門經理的理性思維中。

最終,他們搬到了空道2020號。

只有二百米長的Space Lane被一個社區花園截成兩段,花園挺大,卻沒有花,只是一片片分區的草坪。中間有兒童遊樂區,滑梯、鞦韆等,漆成了各種水果色。旁邊有個大亭子,亭子周圍有兩個燒烤架。左邊是個足球場,右邊是個訓練棒球的地方。秦川搬來有一陣子了,從不曾見過有比賽或訓練,甚至也沒有孩子們在玩鬧。偶爾會有人,全無聲息,像是模型沙盤上的點綴。

秦川一般九點起牀,認真地吃早飯,一片全麥麵包抹上一層薄薄的挪威魚子醬,幾片牛油果,再放一個煎蛋,最上面一層是煙燻三文魚,或是一片火腿肉。根據自己的體重考慮是否蓋上另一片全麥麵包,他是個享受精緻生活的人。對精緻有追求的人物質疆界不可能太大,精力顧不上,然而物質疆界越小的人,越容易進行精神上的遨遊,就像小國家的人喜歡旅遊一樣。秦川日常的物質疆界甚至不需要整條空道,每天早餐後的散步,他只走到這個花園,或者準確地說只走到這片草坪。轉上一圈,然後回家,端一杯咖啡上樓,開始寫作。

2020號在空道一端,位於第二幢房子。這條街太短,所以一幢佔五個號。第一幢是2010,對面是2015。這一百多米的空道兩邊各有七幢房子,雙號這邊是2010202020302040205020602070,對面單號的房子是2015202520352045205520652075。秦川對這些莫名其妙的房號排序記得那麼清楚,是因為他的物質疆界中只有這麼十四幢房子和半條空道。

嚴格地說不是十四幢房子,因為他沒有進過任何一幢房子,也幾乎沒有見過房門中走出人來。散步時,偶爾會遇見一個跑步或遛狗的人,他偷偷地關注着,卻始終沒有能看着他或她或它走進任何這十四幢中的一幢屋子裡去。這樣,就不能排除這十四幢房子有可能如同好萊塢的電影佈景,只有臨街的房殼,繞到背後會發現裡面是個空場。

秦川知道自己這樣想很無聊也很荒唐,不過,這麼不正常地想入非非對他來說就像喝杯咖啡一樣有癮。好在這個癮對人對己都沒有傷害,只是最好別說出來。想着這些房子裡面是個空場,就像少年時自己發現的某個地方,空中有燕子,地上有麻雀,破裂的水泥地上,荒草有一搭沒一搭地隨便長着……秦川就能夠快樂地大口呼吸了。

自己的家實在是太擁擠了。能幹的麗貝卡按照自己對漢語作家居所的想像,將這個將近四百平方米的別墅佈置得中西結合,浪漫而極具藝術氣息。秦川提不出甚麼建議,若真要挑剔,那唯一的不合適就是他自己。麗貝卡每天上班八小時,加上路上的時間,一天有近十二個小時在外面。秦川在家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悄悄地,不動聲色地,一件件把書房裡的波斯地毯、樹根茶海、非洲木雕、盆栽墨竹等等全部移出書房,散放在這座大房子的各個角落,並盡力讓它們看起來本該在那裡的樣子。

直到比主臥還大的書房中只剩一張U形書桌和一張電腦椅,秦川這才舒了一口長氣,感嘆娶個麗貝卡這樣大大咧咧的美國妞,實在是件好事。這番家具大挪移她竟渾然不覺;也好在自結婚以來,她從不進他的書房,那裡是他的神秘王國,就像她的衣帽間。

 

2

今天的陽光太沒心沒肺了,加州政府已經宣佈因新型冠狀病毒而進入緊急狀態,全美三千多例確診病人中,加州佔了二百多例。雖然主要在北加州,洛杉磯東郊河濱縣也已經有了十四例……海外華人都在網上大叫「要戴口罩啊」,美國一邊發佈着緊急令,一邊卻仍是笑哈哈的樂觀樣。

太陽也是這麼地燦爛,應和着自己裡面的木然,讓秦川感覺不太對勁。這一個多月疫情在微信上演繹着一個末世影片,這份讓他隱約有點要興奮起來的恐慌,到了美國,離開了網路,到了真實生活中,到了半截空道,竟如泥牛入海,痕迹難尋。與恐慌相比,這種歲月靜好的麻木更讓秦川覺得窒息。諾亞時代,滅世的大洪水將臨,人們照舊吃喝嫁娶。怕死,也許比不怕死更有生活氣息吧?

秦川在這個午後,很希望自己能怕死。都說有信仰的人能看淡生死不怕死,可秦川至今無法接受一個信仰,卻是因為不怕死,生死對他來說如同真實與幻境一般無區別也無確定的界線,一步跨過來,一念跨出去,浮萍般的夢遊狀態中,信仰能在哪裡落腳呢?網上美國公佈的疫情,只有各城市確診和死亡的人數,因為保護隱私而沒有公佈具體的情況,這就讓數字變得虛無起來。何況加州總共才死了四個人,這與洛杉磯交通事故的死亡人數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因此加州人的神經怎麼也緊張不起來。太陽和人和秦川自己都這麼繼續沒心沒肺地,燦爛着過日子,好像一個掐不醒自己的夢中人。

今天空道上沒有人,午後的太陽極亮,讓他想起一部電影。電影的片名他想不起來,好像就是人們幸福美滿地活着,只是這個幸福非常標準化,這個美滿鮮艷得像是廣告,沒有氣息。於是,有一天,他們發現自己是活在一個人工佈景中,他們的「世界」不過是一個並不太大的球,是有邊界的。當知道自己不過是活在特意安排的佈景中後,人們的幸福美滿便失去了平安,彷彿一杯晃動起來的水,清澈不再。

電影的結局他不記得了,只記得一個鏡頭,幾個不甘活在佈景中的人終於找到了邊界。一個巨大的球體,他們沿着弧形的梯子爬上去,到了極亮的光中。下面的世界消失了,只有腳下的一截幾乎也要融在光裡的梯子。有一道小門,推開,外面是和裡面一樣極亮的光,光外面是甚麼卻看不清。秦川怎麼努力也想不起來結局,甚至懷疑自己記得的這一幕究竟來自電影?還是來自夢境?因為他想不起來他們最後走沒走出那道小門。他在夢中也總是夢到這一幕,夢到自己一個人浮在極亮的光中,腳下的一小截鐵梯虛飃飃的,再仔細看看,又不像是鐵梯,而是自己的一截淡淡的灰色影子。他因為害怕這截影子被光淹沒,害怕沒了走回去的梯子,以至於沒能太關注那道小門的外邊。每次從夢中醒來,秦川總會訕訕地對着自己的心尷尬一會兒。

其實他是可以找到這部電影片名的,還可以再看一遍,弄清楚那個結局。即使他做不到,麗貝卡一定能做到。在秦川眼裡,麗貝卡好像一個E世代的女超人,沒有甚麼資訊她找不到,沒有甚麼事她不能邏輯清晰地剖析,並且她隨時願意為他這個大作家提供服務。但秦川從來不曾向她提過這個電影,更不願讓她知道這個攪擾自己的「結局之迷」。

秦川不由地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下,竟然沒有影子,太陽卻正烤得他頭頂發燙。真實常常不合邏輯!他木木地徑直向前走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希望遇見甚麼人。兩邊的大屋沒有一扇窗是開着的,在陽光中,像是泛着白光的灰藍眼眸,漠然地看着他這個活物從自己面前走過。由於他的行走,空道被撕開……又悄無聲息地在他身後合上、平復,這讓他想起北京夏夜偷偷溜進頤和園游泳。

一百米的路程走不了多長時間,他就到了社區花園。草很綠,估計是一年四季地綠着吧。中間的大亭子漆了鮮紅的頂,大太陽下卻不反光,冷靜地鮮艷着。他漫步走過去,大亭子中有三條U形放置的,綠色網格鐵製長桌。長桌兩側都各有一條相同質地的長條櫈,與長桌焊成一體。秦川驚訝地看見一隻大白貓臥在橫置鐵桌的右端,牠也看見了他,也是一臉的驚訝。他的驚訝變成了驚喜,驚喜中有點忐忑,生怕自己的突然闖入驚走了這個好不容易遇到的活物。牠的驚訝卻是一瞬就熄了,身體一動末動,甚至垂在桌沿的尾尖也沒有動一下,牠的眼睛瞇起來,最後完全閉上了。

秦川在白貓佔據的那條長桌的左端坐下,陽光沿着亭頂的一條側邊斜射進來。桌上的貓完全在陽光中,秦川若坐直了,他耳朵上方就可以放置在陰處,若靠着背後的桌子,陽光正好拂過頭頂,洩滿全身。秦川有一頭濃密的頭髮,卻是家族遺傳的少白頭,發質細軟得不像是男人的頭髮,母親曾揉着他的頭髮說:心太軟的人命苦。

我的命苦嗎?

我的命真是好極了,被一個水晶般純淨的女人崇拜地養着!

他在心裡自嘲了一句後就覺得自己很無聊,甚至有點矯情和無恥。麗貝卡明亮的臉太陽般照着他,他逃避地閉上了眼睛。可是閉上眼睛後,她的臉卻沒有消失,臉上的表情完全沒有任何責備,這令秦川無從反抗。秦川只好再睜開眼睛,想找一點甚麼東西來研究研究。他側頭看看白貓,白貓和天上的白雲一樣一動不動地臥着,和周圍的草坪、房屋、空道一起化為佈景。

空道靠着花園的這幢屋子是2070,它的前院鮮花、綠植、樹木佈置安排得非常到位。雖然繁榮地擠在一起,卻因着色彩、高低、葉片和花形的寬窄大小,而顯得疏密有致。它四周院牆上爆湧出來繁茂的各種植物,讓秦川覺得這幢房子裡面似乎是個熱帶雨林的入口。對面的2075卻正好相反,轉角上寬闊的前院全部鋪成了簡樸的灰白水泥。灰瓦,褪了色的米白牆,方方正正的一幢大房子,門窗上毫無裝飾,沒有見過人進出,甚至極少見車道上停着汽車。

麗貝卡剛搬來時就告訴秦川,這裡原來住着一對六十多歲的夫婦,他們沒有自己生的孩子,兩個領養的孩子早就出去讀書工作成家了。男主人是麗貝卡的同事,前年原本是要退休的,妻子卻突然提出要與他離婚。終於快要付完房貸的這幢大房子只好買掉,夫妻各拿一半錢。按照美國的法律有工作的男人退休金需要分給女人,並且每月付生活費給她,直到她出去工作了,或是又嫁人了。同樣六十多歲的妻子一生都是家庭婦女,這時顯然不會去上班,也不太容易去嫁人。男人算了算自己的退休工資,若兩人一起過生活是夠的,如今分作兩處就不太夠了。解決的方案只能是延遲退休。

妻子說這事的時候好像說一件很平常的小事,秦川卻一直問這女人為何要離婚?麗貝卡說,那女人想到丈夫退休回家後,倆人將天天共處一室,就覺得無法忍受,所以要求離婚。她說,這大約也就像是一種逃婚吧?在日本這種情況特別多。麗貝卡對同事的無理由離婚並不太在意,卻對同事賣房子前,把原本雖算不上精緻但也有花有草的前院全部鏟了鋪成水泥地,感到不可思議。並說,若不是因為這個,他們也許早就買下2075搬來住了。

秦川見過這個男人一次,瘦高個,蒼白的臉上五官模糊隨意地放着,腦袋像是北京特有的白茄子。在這個毫無攻擊性,甚至眼睛裡沒有一絲火燄的男人身上,秦川卻完全能理解他把前院鋪上水泥地的行為。但他沒有向麗貝卡解釋,他覺得她理解不了,而且最好也別明白。

……

他將兩幢截然相反的房子又看了一陣後,終於仍舊無聊地閉上了眼睛。今天空道上竟然一個遛狗的人都沒有……看來,以後散步時間最好換到傍晚寫作後…… 

秦川這樣想着不由地皺了下眉。我難道是想見人的嗎?他對自己罵了句三字經。

喵……

一聲貓叫驚醒了秦川,就在他眼睛睜開的過程中,一團白光閃過。等他睜開眼睛,一個穿着寬鬆白衣裙的亞裔女子懷抱着那隻有點肥碩的白貓站在他的面前。

不好意思,吵着您了!   

女人下意識脫口而出的是日語,隨後馬上用英語又說了一遍。

那個午後,秦川認識了奈緒和她的貓。

之後的午後,秦川每天都能遇上奈緒和她的貓,甚至有時他改為傍晚散步,仍然會在社區花園的紅頂亭子裡遇上她們。即便奈緒不在,她的貓也會在。他和貓並排坐一會兒,總是穿着白衣服的奈緒就會從熱帶雨林裡走出來。

奈緒是個柔得像水的日本女子,五官平淡卻端莊,細眼小鼻,圓嘟嘟的嘴唇像顆微微泛紅的杏子,象牙色的皮膚乾淨得一點斑痕都沒有。奈緒的英文水準和秦川差不多,並且兩個人看上去都是不愛說話的。她不懂中文,他不懂日語,對話大都是零零碎碎的隻言片語,語法完整的話沒有幾句。

大多數時間裡,他和她和牠,面向一個方向坐着,讓白色的陽光或是橘色的霞光靜靜地鋪在臉上。有時秦川會好奇地想,她怎麼曬不出斑呢?她和妻子一樣愛曬太陽,麗貝卡卻是一張撒着小雀斑,紅撲撲淡小麥色的臉。而奈緒同樣曬着加州強烈的陽光,卻似乎與太陽是絕緣的。

他們都覺得彼此沒甚麼認真的交談,卻很快就瞭解了對方。原來一年多前2075被奈緒的丈夫買了下來,只是那時奈緒還沒有嫁來美國。她說這房一直很讓他們省心,租金比正常略高,而且從不拖欠,更讓房東高興的是租客從來沒有報修過甚麼,這一點與絕大多數常常報修各種大小問題的房客不同。但她自己從來沒有進去過,她剛來時丈夫很想帶她進去看看,以房東的身份要求了幾次,租客總是用各種理由拖延、推託。其實自從出租後,他丈夫也沒有進去看過,轉眼就一年多了。丈夫最近有點不好的預感,以比較強烈的口氣通過郵件向房客申請進行合同規定的年檢查,但他們發去的郵件一直沒有回音。奈緒說着,嘆了口氣,想到丈夫最近情緒非常煩躁,每晚失眠,種種猜測,卻又不敢有所行動……

去按一下門鈴不就行了?秦川說。

不行吧?我丈夫說這麼好的租客難得遇上,別無禮得罪了他們。

電話公司、太陽能的,各種推銷員都可以按門鈴,你去按,怎麼就無禮了。正好現在門口停了輛車,估計有人。去吧?

奈緒還在猶豫。秦川卻站起來說:我去吧!呵呵,假裝園丁去問問要不要修院子。

園丁?這幢房子沒有前院……對了,有後院。

秦川去按了門鈴,奈緒遠遠地看着。門開了一條小小的縫,一個瘦小的亞洲人,大約三十多歲,染成淡黃的頭髮披在灰黑的眉毛上。他像是在等甚麼人,開門看了眼秦川,沒等他說話就又關上了門。屋裡很黑,甚麼都看不見。他安慰奈緒說裡面的人是亞洲人,也許是中國人,不像有甚麼危險的。奈緒聽着他這毫無說服力的安慰,竟然就安心地微笑了。

陽光已經從橘色漸漸變成西瓜紅了,今天紅得有點過分,很奇怪的樣子。他倆並行走出花園,走向空空的空道,到了2070的門口。奈緒微微彎了腰,低了低頭算是告別,一閃身就進了門。秦川對着大門愣了一會,每次和奈緒分手,他都會有一瞬的恍惚,總懷疑這個女人是不是自己幻想出來的。

幻覺常常出於人內心的需要,自己內心需要一個奈緒這樣的女人嗎?秦川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雖然他在中國時常聽哥們說:男人最大的幸福就是:住美國房子,吃中國飯,娶日本女人。但他並不喜歡亞洲女人,他喜歡麗貝卡那樣簡單陽光的加州姑娘……

「川……」

一輛寶藍色氫氣新能源小車,從他身後緩緩地滑過來。麗貝卡探出頭來喊他,Chuan……這個詞她學得像山歌的尾音般悠揚。秦川一看,開車的是她閨密安娜。他揮了揮手,讓她們先回家,他幾分鐘就走回去了。車開過去後,秦川反而放慢了腳步,他覺得情緒上需要一個緩衝,就像是早晨剛醒過來的人。

 

3

麗貝卡的閨密安娜從小到大都是優等生,長得又極其美麗,本科、碩士、博士讀的都是名校,而且是個響應美國青少年婚前守貞運動的教會女孩。麗貝卡和秦川認識後聊得最多的就是自己這個完美的閨密,秦川十分稀奇她竟然對一個樣樣比自己強的閨密毫無嫉妒,甚至也沒比較。秦川最後愛上麗貝卡,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她這顆孩童的,因為沒有裂痕而健康堅強的心。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心理健康的人,他的不健康其實在中國男人中屬於平均值,並沒有受過甚麼特別的傷害,而是他天生的敏感一方面成全了他的寫作,一方面卻也擴大了他心中的每一道細細的裂痕。

秦川認識麗貝卡時已經三十六歲,在此之前他交過各式各樣的女朋友,比他嘗試的各種寫作文體和風格還要多,但他發現她們彌合不了自己的裂縫,反而是以大大小小的搖動,甚或地震,讓他爆裂開來。當他三十六歲本命年決定不再要女人時,麗貝卡這個自顧自發亮並揮灑陽光的姑娘出現了。也許是文化的差異吧,她從不猜測,也不細究他的內心,這給了他裂縫慢慢自我修復的可能。

他們回到美國等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終於圓了麗貝卡大學時代的夢,在海邊山上那個小小的水晶教堂舉行婚禮。教堂當然不是水晶建築的,而是完全透明的玻璃建築,讓遠處的大海、天空,和周邊的花園都映入教堂中。這個教堂平時並沒有主日崇拜,幾乎完全成了一個婚禮的專用教堂,不過等候租用的名單永遠都很長。

那次婚禮中,閨密安娜帶來了男友丹尼,臉龐和體格都相當完美,看上去像是德裔與西班牙裔的混種。然而,中國人秦川一看見他,就覺得他與已經獲得UCLA教職的安娜根本不屬於一個階層的人。不用他旁敲側擊,開朗的丹尼已經把自己簡單的履歷和盤托出。他大學都沒有畢業,因為實在不喜歡讀書。但他非常有愛心和耐心,從中學起就在老人院和醫院做義工,他喜歡服侍陪伴老人和病人。現在做老人的護工就是他的工作,並不受僱於某家醫院,按時間收錢。而在有錢生活時,他更熱衷於做義工。安娜驕傲地補充說,丹尼獲得了上救護車隨護的資格,是很有專業救護知識的。說完,她還崇拜地看了男友一眼。

那個婚禮上,丹尼對秦川特別熱情,覺得他倆都是選擇了最有意義的職業,並且都得着了一個同樣理解並看重這個意義的另一半。秦川卻十分尷尬,雖然他也認為麗貝卡工作來支持自己寫作是理所當然,很有意義的事,但他心中還是迴避自己不賺錢養家這個事實,直截了當地說是自己靠老婆吃飯這個事實。現在這個即將也開始吃老婆飯的護工丹尼,如此高調地與自己認同,讓秦川幾乎惱羞成怒起來。這份怒氣卻無從發洩,因為麗貝卡和安娜都是打心眼裡認同丹尼的說法。

當麗貝卡的手過來挽住他,幸福而驕傲地說:我親愛的就是我人生的意義,我們是一體的。若沒有他的工作去改變、開啟和安慰人的心,我天天早出晚歸的生活有何意義呢?秦川掩飾着自己的尷尬,僵立着,禮服的領子又硬又緊,卡在後脖上讓他的頭有點發暈。天空、大海、鮮花……一切都鮮艷明亮,秦川看着卻是隔了一層。自己要換副眼鏡了,鏡片已經毛了。

那天的婚禮竟成了催化劑,丹尼和安娜很快就結婚了,婚後的丹尼不再做短期護工,而是全心全意在老人院中當義工,但他的頭等大事卻是照顧安娜。這是他最善長的,而且又做得盡心盡力,很快安娜就懷孕了生了一個女兒。

秦川站在自己家的門口,想不起來剛才看見的車後座上有沒有人,他心裡有點排斥丹尼,丹尼的坦然總像是顯出了他心中的不安。對人的任何心思都要給予剖析和邏輯梳理的作家職業慣性,在這裡被動或主動地卡殼了。這個開朗好脾氣的丹尼一舉一動都會讓秦川惱羞成怒。今天最好他別來!不過若是他沒來,小米粒估計也就見不到了。小米粒是安娜和丹尼的小女兒,剛剛三個月大,秦川太喜歡她了,每次看到她,他心裡就陰轉晴,由驚濤駭浪的大海一下子平息成如鏡的湖面。他給她起名小米粒,這個樸素的有東方意味的小名得到了大家的喜歡。

推開家門時,兩個女人已經在廚房忙開了,小米粒被放在茶几前的地毯上,身下鋪了一張看電視蓋腿的小絨被。她睡得正香,果綠色的小絨被襯着她小小的臉,好像早春草地上開的一朵小野花,連周圍的空氣都清新了。麗貝卡會生一個甚麼樣的孩子?秦川看着廚房裡正在把Costco的烤雞放入漂亮的墨西哥式大花瓷盤的妻子。加州姑娘就是這樣,心思簡單,飲食也簡單。他知道接下來麗貝卡還會在盤子周圍用櫻桃番茄和切成斜片的西芹做一圈裝飾,然後美美地得意地放上餐桌,這是她的大菜。還會有一道蔬菜沙拉,特別隆重的時候會有一鍋蘑菇奶油湯。安娜已經把湯鍋燒上水了。廚房中心島的桌面上堆放Costco買來的法棍麵包、火腿肉、生菜等等,還有一瓶大約二十美金的普通加州紅酒。

親愛的,車後備廂裡還有很多東西,你先去把它們拿出來,在車庫放好,然後趕緊洗手,現在洗手最重要。今天我和安娜準備晚餐,丹尼一會兒就來。

丹尼忙甚麼呢?不是他帶着小米粒?秦川一邊穿過客廳走向通往車庫的門,一邊隨口一問。

安娜聽他一問,轉過身來,極為認真地說:總統今天宣佈全國進入緊急狀態了,你不知道?丹尼他們這些有救護車資格的醫護人員都應召做準備了。丹尼申請當義工,on call幾天了,今天才得到一個機會,隨救護車去楓渡市。

哦,那離此不遠。

所以我帶小米粒過來,正好大家聚聚,好久沒有一起吃飯了。

秦川一樣樣整理碼放着麗貝卡買回來的衛生紙、廚用紙、消毒噴劑、消毒水、消毒紙、瓶裝飲用水、各種餅乾和麥片等,他突然意識到現實世界正在發生着大事。網上的消息似乎借着這些貯備的物資,實實在在地進入了他的家。不過,當門在身後關上時,那些當下世界上的真實就留在了車庫裡。他回到客廳,聽着兩個女人輕鬆喜悅的對話,將一包凍牛肉和意大利香腸放入冰箱冷凍區,推上冰箱的門。一種電影中的完美生活又包圍了他。

丹尼來很晚,大家實在等不了就都吃了。他來後,仔仔細細地洗了手,就風捲殘雲地打掃了餐桌上剩下不少的烤雞、沙拉和蘑菇湯。秦川看着他的好胃口,心想今晚幸虧自己對這些食物不感興趣,吃得不多,否則,估計丹尼就不夠吃了。

丹尼還沒吃完,門鈴就響了。

進來的是奈緒。她眼睛紅紅地圓睜着,好像受驚的兔子。她的目光越過開門的麗貝卡,緊緊地抓住了秦川。麗貝卡也回頭來看着丈夫,不知為何秦川這時竟然無來由地驚慌起來,怎麼也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打破這一瞬的寂靜。一個剛才還懷疑是自己想像虛構出來的女人突然走進了自己的現實……

秦川完全可以輕鬆地說出一個事實:她是住2070的鄰居。但他卻不願意面對這句平淡的陳述。在這一瞬中,他的思緒像電子波一樣飛快迴旋跌宕,安靜下來時,他對自己說:你有病。

救救他!救救他!

誰?

我丈夫。

他怎麼了?

他要死了!……那幢房子……

奈緒象牙色的臉龐憋得通紅,卻找不到可以用的英文詞彙來說明發生了甚麼事。

不要着急,我們會幫助你的!

正在吃晚餐的丹尼不知甚麼時候已經走了過來,長胳膊越過秦川拍了拍奈緒的肩頭,用日語對她說話。

奈緒聽到日語,立刻安定了下來。他倆一邊急急地用日語交談着一邊返身衝出門去,出門前丹尼回頭對另外三人說,他丈夫可能是中風或急性心臟病,你們趕緊叫救護車,我先去看看。

安娜馬上撥打911,地毯上的小米粒卻突然驚醒哭了起來,麗貝卡去抱小米粒,秦川猶豫了一下仍是開門衝了出去。門彈回來,碰了個大響,小米粒一驚,哭聲停了一下,更響亮地噴發出來。安娜正在和9112070的地址和情況,只能拿着手機躲進了客廳拐角的洗漱間。安娜打完電話出來時,小米粒已經不哭了,看見媽媽,掛着淚的小臉就笑開了花。麗貝卡把小米粒交給安娜餵奶,自己一邊去收拾桌子一邊讚嘆地說:

真是沒想到!之前,丹尼說為了更好地救護要學亞洲語言,沒想到日語已經學得這麼好了。

他就是有語言天賦!

安娜抬頭向着閨密幸福嬌羞地一笑。

之前他就會好幾國語言,這幾個月他帶小米粒沒出去工作,又學了日語和中文。今天他來就是想向你的川請教中文的,沒想到中文還沒用上,卻先用上了日語。不過我也不知道他學得怎麼樣,不過看來那個日本人全都聽懂了。太棒了!

 

4

奈緒傍晚回家後,輕輕哼着歌開始做飯。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今天很開心?遇到甚麼人了?

奈緒一驚,用幾秒鐘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一湖春水重新定格成黑白照片。她回頭說:對面門口停了車。

有人在了?

一個鄰居幫我去按了門鈴,門開了一下又關了……是個亞洲人。

是個中國人來租的房子,說他開餐館租來給員工住。你們沒進去看看?裡面怎麼樣?

說是黑乎乎的看不清。

奈緒回答得有點心不在焉,心裡慶倖丈夫沒有問這個鄰居。為何自己會心虛呢?和秦川沒有見過幾面,也沒有說過甚麼重要的話……但她卻已經知道他是和自己一樣的人,客居者的平靜,客居者的孤獨,被隔離在透明的罩子裡,被動地旁觀着,失去了飛蛾撲火的選擇。秦川這個神情像夢遊者的中國男人,心中也會像自己一樣隱藏着飛蛾撲火的衝動嗎?他會撲向哪裡……

我們現在去看看吧!我太不放心了!這個中國人總是很爽快地答應漲房租,可就是用各種理由推託,不讓我進去看看。

比奈緒大了二十九歲的橫路在格子絨布睡衣外面套上黑色的立絨運動裝,拔起客廳電座上插着的應急手電筒,招呼妻子出門。奈緒有點不樂意被打斷,但臉上絲毫沒有表現出來,她解開綴着蕾絲花邊的米色細格廚衣,跟在丈夫身後出了門。

他們到對門2075敲門,橫路很有禮貌地敲了約半個小時,始終沒有人應聲。之間,奈緒提醒過一次,說剛才停在路邊的那輛車沒了,估計人已經走了。但他仍然不急不忙地敲,她也就靜靜地佇立在他身後。她的臉微微側着,看向空道的盡頭。

半小時後,奈緒準備回去,一直彬彬有禮不急不慢的橫路卻突然變得臉紅脖子粗起來,說今天無論如何也要進去看看。奈緒看他的樣子自己不敢勸他,橫路雖然只有六十多歲,但身體不好,已經有兩次小中風的經歷,並且心臟不好。怎麼進去呢?撬門?不違法嗎?進去了能應付裡面的情況嗎?

這時,她看見不遠處有兩個老墨園丁完成工作後正要坐上他們的工具小卡車離去,忙跑過去請他們能否幫自己一起進入這幢密不透風的屋子。他們不太懂英文,只是猶豫地問:合法嗎?

奈緒肯定地點着頭,又英文日文地夾雜着解釋。老墨其實也沒聽懂,但他們相信這個很漂亮的亞洲女人,一個年輕的就帶了把長柄鉗子跟着奈緒走了過來。

橫路見了卻顯出驚慌,他狠狠地瞪了眼自作主張的奈緒,自己從日本把她娶來沒多久,平時乖順少語,怎麼突然幹出這麼危險的事來。人走近了,橫路趕緊收起緊張的表情,換上美式的熱情微笑,一邊感謝,一邊用流利的英文說自己是屋主,房客不付房租跑了,現在自己要進去看看。年輕的老墨咧開嘴憨厚地笑了笑,就熟練地擰開通向後院的鐵柵欄小門,進去後把旁邊通往車庫的門一撬就開了。橫路一個箭步上前拉住了正要進門的老墨,掏出十元一張的美金給他。年輕人先是搖了搖頭,繼而收下就高高興興地走了。

怎麼不讓他陪我們進去?

你不覺得他更危險?蠢女人……

橫路說着跨進了黑洞洞的車庫,門邊摸着開關,一按,燈沒有亮。他打開帶來的手電筒,頓時驚得噤了聲。車庫裡用纖維板整個包隔起來,形成了屋中屋,纖維板外面是厚厚的黑塑膠布,不遠處地上有一個大洞,一股很粗的電纜線從車庫地下伸出來。手電筒的光沿着電纜線指向車庫頂,房頂上竟然也有一個洞,粗粗的裹着黑膠帶的電線從這裡伸向二樓。橫路立刻明白,自己的這幢大別墅已經成了傳說中的大麻屋,這些電線是用來偷電的。

自從201811號成人吸食大麻的64號相關法案實行後,洛杉磯已經有多起大麻屋案件。洛杉磯法案規定的,是在自住的私人居住屋內,可以種植六株大麻以供自用,但不少人租借大的別墅改造成大麻屋,非法種植上千株大麻用於經營,做這事的人大多是華人。當初橫路租給的是一個中年中國女人,一看就是中餐館老闆娘的樣子,他還讓人仔細查過她的背景,她確實在別的州開過餐館。橫路考量再三,租給黑人常常收不上來房租,並且最後把房子糟蹋得一塌糊塗,還要報警來趕人,而且按美國的法律這麼折騰一下至少要六個月才能送得走不給房租的房客。租給白人,極為挑剔,天天報修,而且不肯漲房價。他的一個朋友租給一個懂日語的韓裔女人,卻沒想到成了非法的賣春窩,還惹上了官司……

橫路在美國已經有三十多年了,不知怎麼卻越混越差,名片上有無數個頭銜,實質上只剩下這兩幢房子。靠着這兩幢房子和博士、董事長、顧問等名頭,他娶來了比自己女兒還要小的奈緒,奈緒是山形縣大藏村的姑娘,喜歡穿白色的衣服,不愛說話。他把這個雪村美人帶到不下雪的洛杉磯,就像是牆上那張富士山的風景畫。年輕時拚搏折騰掉了自己的身體,他去年賣掉手裡越炒越少的股票,沒有通過仲介買到這幢價格適合,且就在眼前的房子後,就打算心平氣和地開始養生,過下半輩子了……橫路看着眼前的一切,腦子無法清楚地估算損失,反倒是轟鳴着越來越大聲的「No Way」,他覺得上天實在對自己太不公平了,他恨不得把上帝拉下來看看這一切,雖然他平日裡並沒有在意過上帝。 

他們報了警。半小時後警察到了,問詢、登記。然後和他們一起再進到屋裡,上上下下地拍照取證。這幢三百七十平米的兩層樓大屋中,隔了八間種大麻的屋子,所有的窗子都蒙上了,天花板和樓梯上盤旋着銀龍般的通風管。黑塑膠半加侖的花盆一盆盆整齊地排列在LED生長燈下,每盆種一株大麻。警察大約數了一下,說有一千多株,還有二百多磅已經加工好的大麻。

警察跟着橫路夫婦到家中看了租屋的合同,拍了照,卻並沒有過多細問那個租房子的中國女人的樣貌。橫路在送走警察時問能不能抓住這個女人?警察看他的眼神顯出了同情,他說,你還是盡快聯繫保險公司理賠吧,最近查獲這類大麻屋太多了,很難……

很難怎樣他沒有說,橫路便知道警察是不會管這事了。

警察走後,橫路一直在自己書房裡打電話。奈緒去輕輕敲過門,請他出來吃飯,他沒有理睬她。他那晚打電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好像是在和不同的朋友商量解決的辦法,但朋友的建議都不能讓橫路覺得合理,橫路開始歷數美國警察的不作為。奈緒坐在放好飯菜的桌邊,聽着丈夫暴怒的聲音。其實房子還在,不過是要花一筆錢重新裝修一下,她不明白橫路的絕望,更不明白這件事為何能讓這個文質彬彬的男人對美國如此憤怒。此刻他口中的美國與在日本他對自己描述的美國完全是天堂與地獄的兩個情狀。

來到洛杉磯才半年多,奈緒已經非常想家了。現在是冬天,大藏村可愛的大雪人在她心中發出清洌的雪的香氣。奈緒喜歡去家門對面的社區公園發呆,只是因為在那裡能夠看見遠遠的卻是清晰的山,雖然洛杉磯的冬天午時仍可以穿着厚棉布的連衣裙,但山頂卻常常積着白雪,好像是近在咫尺的另一個世界。也許哪天可以邀請秦川一起開車上山去看看雪……

奈緒任憑自己的思緒散漫地遊蕩着。突然驚覺,丈夫橫路的屋子裡寂靜了好一陣子,她心慌亂地跳了起來,推門一看,橫路躺在地上。

看着丈夫因掙扎而顯得猙獰的面孔,奈緒竟然嚇得掉頭衝出門去。她很自然地衝進了秦川的家,雖然他沒有告訴過她門牌號碼,但她幾次見他走進這道門。她曾一再不由自主地去想這門裡的情景,但等她跟着丹尼向2070飛奔時,才想到剛才幾乎沒看見屋裡的樣子。

 

5

將近轉鐘時,丹尼和秦川才從醫院回來,奈緒也隨他們回來了,因為橫路已經脫離了危險。

奈緒一個勁地向丹尼鞠躬感謝,又向他們每一個人感謝。大個子丹尼是個典型的美國人,完全不懂亞洲人的謙虛,他享受着成為救人英雄的興奮,享受着妻子安娜愛慕的眼神和她閨密麗貝卡的誇讚,炫耀地誇誇其談各種救護的知識和經歷。

秦川發現從自己進屋到現在,竟然沒有一個人看過自己一眼,他渴極了,去冰箱打了杯水,一邊喝着一邊看着這三個女人。安娜和麗貝卡的激動和崇拜從裡向外地噴射着,水槍般射在丹尼的臉上,水珠四濺。然而,一直在感謝救命之恩的奈緒,她的激動卻像是一層抹在臉上的彩妝。透過這層越來越有掉下來危險的面皮,他看見了一種悲傷的惶恐,他甚至覺得她隨時都會崩潰地大哭起來。

秦川提出奈緒該早點回去休息了,明天一早還要去醫院。他想在送她回家的幾分鐘路上問一問她的惶恐,她在怕甚麼呢?丹尼卻熱情地說自己和安娜帶着孩子也該趕緊回去了,正好順便就送奈緒走。這樣合情合理的安排,讓秦川無法再說自己要送。奈緒仍是一直在說謝謝,但卻說得心不在焉,大家認為她在擔心丈夫,也都不在意。

晚上,秦川卻睡不着,他感到奈緒擔心的並不是她丈夫。但自己何必為一個不相干的日本女人擔心呢?她出門前向自己和麗貝卡鞠躬致謝時,從自己身上滑過去的目光似乎有一種求救……再想想,卻又似乎毫無表情。秦川想着奈緒那道沒有溫度也沒有重量的目光,心裡毫無來由地悲傷了起來。思量着……竟覺得自己隨麗貝卡來到美國,住在陽光西海岸洛杉磯寫作,應該是一個圓滿的狀態,甚至坦白地說是按自己的希望設計並實現了的……但自己的生命,甚至寫作似乎就像今晚奈緒的這道目光,沒有溫度也沒有重量。

第二天,秦川比往常早了十分鐘出去散步,他路過2070時,站在側邊院牆下很久,牆頭伸出來的芭蕉葉、三角梅、桂花枝和各種他叫不出名字的藤蔓,層層疊疊地擁擠着,將濃黑的陰影罩在他臉上、肩上。

拐過2070,他就遠遠地看見一大一小兩個白色的身影在紅頂亭子裡。他走過去,走到奈緒和她的貓身後。奈緒和她的貓都沒有回頭看他,白貓輕輕搖了一下尾尖,奈緒卻是一動不動地望着遠方。秦川順着她們的目光看向遠方……

我明天就回日本,回大藏,去看看雪……

不等他出院?

我沒臉見他。我不知道為甚麼自己沒有救他,而是嚇得逃跑了……他是我的丈夫,我不該害怕的。我要去看看雪……爺爺說,心不乾淨的時候,看看雪就乾淨了,看看大藏的雪……

我和你一起去大藏吧!

秦川說這句話時非常自然,但當奈緒轉回頭驚訝地看着他時,他才像是突然知道自己說了甚麼。但他只是略一沉默,就下定了決心地說:我和你一起去大藏看看雪。奈緒的嘴角動了動卻沒有露出一絲笑意,她又轉回頭繼續看遠處的雪山。已經到初春了,洛杉磯難得的冬雨,卻開始冷冷清清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當天晚上,秦川為麗貝卡做了一桌豐盛的晚餐。他一直在想說詞,實在是想不出任何理由來為自己解釋,最後只好簡單地說:我想和奈緒一起去日本大藏看看雪。

哦!大藏村的雪,很有名啊!我也好想去啊,可惜沒有假期。你想去就去吧,找找靈感,說不定寫本浪漫的小說。呵呵……我要第一個看。

面對妻子毫無戒心的開朗神情,秦川把眼睛移開,起身去拿酒杯。他想,難道她不知道這是一種別離嗎?但自己這一走真的就是別離?自己和奈緒之間其實甚麼都沒有,她甚至沒有答應與自己同行,也沒有告訴自己她的航班。而且就算他倆同行,也不過是兩個相伴逃跑的人……

夜裡,秦川嗅着妻子身上陽光麥香的體味,心像一隻倒空了酒的酒瓶。他悵然若失地感到自己正在放棄光明與安全,但若此刻不逃走,他也許會被淹死在這光明與安全中。自己是注定屬於黑暗的吧?似乎只有在幽暗中才能放鬆地呼吸,雖然愛慕光,卻不能在光中生活。可是大藏的雪也是一種光吧?雪反射的不也是天上的光嗎?也許,經過反射,就有了地氣,就讓自己這樣的人容易適應了……

秦川不着邊際地胡亂想着,不知不覺墜入了暗黑的睡眠。那夜,他夢見了奈緒向他描述的大麻屋。

第二天,奈緒和秦川都沒有成行。

他們中午接到了丹尼的電話,電話中丹尼說前天下午他參與救護的那個心臟停搏的菲律賓老人,到醫院後沒有能搶救過來。期間因家屬說她之前去了多國旅行,並在韓國待了許多天,醫院根據她的症狀決定對她進行新型冠狀病毒測試。今天上午報告出來,確定她感染了新型冠狀病毒,因併發症而死亡。

丹尼說,醫院通知他和接觸過病人的警員及醫護人員,都需遵循美國疾病控制預防中心的規定,接受隔離和測試。也要求他們通知當天下午之後接觸過的親友自行在家中隔離十四天,如果有不適症狀立刻申請測試。

丹尼在電話中一再請秦川向奈緒表示歉意,說自己昨晚雖然是救了橫路,但也有可能令他們感染病毒。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奈緒就在秦川的身邊。她靜靜地聽着,兩隻一直空洞洞的眼眶裡,緩緩地潤濕,並蓄起了盈盈淚光。

接下來的日子,奈緒和出院的橫路在2070,秦川和麗貝卡在2020,各自居家隔離。十四天後,就該到四月了。

秦川在家中無事,教麗貝卡寫書法,抄寫了這首《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

是燕在樑間呢喃,

你是愛,是暖,

是希望,

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寫於
2020-3-15洛杉磯東谷書屋

 

 

 


施 瑋 詩人、作家、畫家、學者。祖籍中國蘇州。曾在北京魯迅文學院、復旦大學中文系學習。1996年底移居美國,獲碩士、博士學位。八十年代開始在《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等海內外報刊發表詩歌小說、隨筆評論五百多萬字。作品入選多部選集,獲世界華文著述獎小說第一名等文學獎項。出版《叛教者》《世家美眷》《歌中雅歌》《靈》等十六部作品。在美國舉辦多次靈性藝術詩畫展,畫作多次發表並被收藏。主編《胡適文集》《靈性文學》等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