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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 營:活棺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5月號總第425期

子欄目:海外華文女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柳營


經過一條小巷子,王霞發現有人跟着,於是緊走幾步,那人也緊走幾步。她心裡怕,便小跑起來。只聽那人喊道:「別跑,欠的錢,甚麼時候還?」她想脫身,拚命地跑,卻怎麼也跑不動,眼見就要被抓住了,一陣揪心,從驚恐中醒了過來。

拿手機看了下時間,時辰還早,天沒怎麼亮透,但已沒了睡意。她起身坐在沙發上,窗外淡薄的夜霧緩緩散去,晨光從高樓的縫隙裡神奇地隱透出來,周圍的景致在光裡逐漸明晰,隨後萬般清晰地在透出明亮來。對樓陽台上那棵盆景樹,更是亮得出奇,金黃色的葉子,在風裡微微晃動,如水波震顫,光在葉片之間滑動閃爍。

她突然意識到,秋天早已到了。

這日子過得太快。

她進了洗手間,脫去染了一夜雜夢的睡袍,打開水龍頭,站在水幕下,腦子更加清醒了。

今天週六,不用急着出門,但下午得見一個朋友。朋友前些年改吃素,只吃有機蔬菜瓜果,生活講究得很。她上週仔細選了一家上好的素菜館,打電話過去。朋友回應:現在幾乎不在外面吃東西,不放心。王霞就在電話這邊尷尬起來,不知如何接話。片刻,又聽那邊隨意道:「來家裡吧,屋裡自在,吃得也舒心。」

洗完澡擦淨身子,王霞赤裸地站在衣櫃前,想選一件得體的衣服。足足站了半小時,一會踮腳,一會下蹲,在衣櫃裡上拋下翻,明明一櫥櫃的衣服,連櫥頂都塞滿了,卻單單挑不出一件如意的。

這滿櫃的衣服,都是多年積下的。有些老早就不能穿了、過時了,卻仍舊齊齊地疊着,其中大多數都是過年過節打折時從大商場搶購回來的,以為撿了大便宜,回家才發現並不適合自己,可仍舊放着,想着或許某一天能夠派上用場。內心裡總是饑荒着,擔心生活萬一突然起甚麼變故,便能用這些衣服應對很多年。事實上,只是心窮,買一件適意的衣服,能花多少錢?

這日早晨,陽光從窗戶間淌進來,灑進敞開着的衣廚。看着眼前舊醃醃的、被塞得密不透風的、滿當當的衣廚,王霞覺得心堵。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行為的可笑,身體裡升起一股強烈的無法阻擋的煩躁。於是當下就赤裸着身子,將滿衣櫥的衣服全都拖出來扔在地板上,又去廚房取來一個大號垃圾袋,將那些久不穿、無法穿、已經穿不出去的衣服統統扔進垃圾袋裡。好多衣服竟然一次都沒穿過,價格標籤都還在。

家住上海的王霞就這樣邊往垃圾袋扔衣服邊憶起1988年8月的某個晚上,母親在灰暗的弄堂小房子裡給一家人佈置任務:父親去淮海路搶錄影機,哥哥去華聯商廈搶洗衣機,她自己去豫園搶金首飾。那晚,她得到的任務是去第一百貨搶鴨絨被。

第二天一大早,王霞早飯都沒來得及吃完,就被母親催命似的趕出了家門。百貨商店門口早已人山人海,她擠在人群中,弓着腰,縮着身,埋着頭,穿越過可鑽的所有空隙,很快就挪到了賣鴨絨被的櫃檯。櫃檯被人牆層層圍住,王霞踮起腳尖,眼前晃動着的幾乎全是別人的後腦袋。她眼尖手快,從人縫裡看到一條被別人挑過後放在一旁待選的被子,她再次收縮起身子,擠進人牆,伸過手去,扯住那條被子的邊,打死不再鬆手。抱着被子從人群中擠出來時,她滿眼裡晃着的都是一張張急躁焦慮的臉,癡呆無光的眼,那些臉和眼在王霞面前紛擁而過,胖的,瘦的,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不知道為甚麼,那一瞬間,懷裡抱着鴨絨被的她突然覺得羞恥,是一種難以言狀的,慌亂不安無秩的羞恥感。

只是這樣的羞恥感很快被一次次為家庭搶購各種日用物品的行為所磨滅,久了後,她便習慣性地本能地保留了這種行為。

那年,滿耳都是漲價聲。通貨膨脹,錢越存越不值錢。只得買,一邊怕,一邊買。都是驚慌。惟恐遲他人一步,便不再有安心之處。

有錢的人買金買銀,無甚麼錢的人囤日用百貨,有人甚至囤足了二十年都用不完的火柴、肥皂、蠟燭……

多年以後,王霞仍舊有囤貨的習慣。

牙刷,抽屜裡一大堆。

手紙,堆滿衛生間所有的櫃子。

毛巾,幾十條鋪在衣櫃底下。

喜歡的衣服,也非得買兩件不可,怕一件穿舊或者弄破了,無處再買。

成年後,急匆匆地嫁人(只談了一個,對方願意娶,就從了,不敢多花時間去挑,一是擔心挑來挑去年齡大了就嫁不出去了,二怕別人說自己作風不好)。嫁人後,趕緊生小孩,忙着工作帶孩子。又在各種蜂擁而起的浪潮裡,搶股票,搶房子,搶教育資源,搶先進,搶職稱,一路上,全都人擠人,都得拚盡全力……

就這般拚呀搶呀的,似乎從來都沒敢停下來。

如此馬不停蹄地奔進了2018年秋天的某個早晨,光着身子的王霞蹲在衣櫥前,奮力地往垃圾袋裡塞衣服。

這一年,王霞已近半百,在上海一家普通中學教數學,兒子早早被王霞送去美國唸高中讀大學。

從最初的東拼西湊開始,歷經二十多年,她和大多數精於搶購、懂得投資的普通上海人一樣,到2018年上半年時,她手裡有了一套無按揭的老房子和一套月供八千的新房子,另還有幾百萬的股票。

三年前,王霞還是有先生的。

前不久的某天晚上,王霞吃過飯後躺牀上閒着無事進了一個微信群,他們聊憂鬱症,聊疫苗,聊教育,聊METOO,聊着聊着便有人寫道:「我老公曾認識一個男的,之前是老師,結婚沒幾年後辭職開工廠了,具體甚麼廠忘記了,不過廠裡有十幾個員工,全是姑娘,他把她們都睡了個遍。」

有人回道:「怎麼可能?沒人反抗嗎?」

那人應:「聽說長得不錯,輪流藉口帶姑娘們出門推銷產品,去見客戶,去不同的城市,送她們各種小禮物。又因為當過老師,外表儒雅,嘴甜,唇軟,姑娘們主動的或被動的,都被他順上了牀,除了廠裡那個做飯的,因為是他家表姐。五六年後,工廠倒閉,他去了一家熟人的房地產公司做管理,好像仍是舊習不改。」

有人問:「都在一個廠上班,女人們竟然不鬧起來?」

那人回:「也是,沒聽說人有鬧,彼此都心知肚明,從他那兒領一份工資,都是未嫁的姑娘,也沒人願意鬧。」

旁人道:「二十多年前,姑娘們還是老實,事後知道受了委屈,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不能言,再說都沒甚麼文化,眼光淺,又是你情我願的事,說出來還不是自己吃虧。」

那人回:「聽說他太太也是個老師,挺賢慧的,他也不肯離婚,浪在外面胡鬧,也不挑食,像餓過頭了似的,見一個想要一個,從不在乎吃相有多難看。」

又有人應:「這樣的人多的去了,就像沒頭的蒼蠅。單身時不敢胡來,悶着,好不容易處了一個女朋友,忍不住就發生了關係。二十多年前,發生關係後可不敢隨便找藉口不娶。再說,年齡也到了,於是就糊里糊塗地結婚生子。婚後經了些折騰,眼見世道變了,看甚麼都亂糟糟的,反正心亂了,魂散了,就不管不顧了。」

王霞默默地看着,知道說的就是她丈夫。幾分鐘後,群裡換了話題,討論起貿易戰,她便退出來,順手刪了那個群。好在群裡人多,平時她又幾乎不說話,多她一個少她一個,沒人會發現。

她最初知道自己丈夫的事時,也曾經瘋狂地鬧過,就是沒敢去廠裡吵。樹活一層皮,人活一張臉,他不要臉,她得要。在外面撕破臉皮與他撒野的事,她實在做不出來。兩個人長久地打冷戰,壓抑憂鬱,漫長陰冷的黑暗,像是心頭長了個洞,身體剝了層皮。同一個屋住着,每天看他油頭白臉的進進出出,卻是仇人,是冤家債主,多看他一眼都覺得噁心,與他多說一句話都覺得嘴髒。兒子出國後,她立馬提出離婚,他竟然一次次拒絕,說甚麼都不肯離。她也沒勇氣去法庭鬧騰,因為死要面子。之前兒子在,她會在家裝一裝,兒子一走,她對他就更沒甚麼好臉色了。他老早就自覺沒趣,如此便索性沒心沒肺地常年纍月不着家。

她就一日日地熬。

久了,習慣了,接受了,麻木了。就當他已經死了,其實自己心裡也寂了,不知不覺地在日子裡枯敗下來。

以為就這樣一輩子了,可三年前,大半夜的,接到一個電話,是警察局打來的,說是她丈夫半夜開車時被貨車撞了,當場人就沒了。

放下電話,王霞一個人癡癡地坐着,慢慢緩過神來後才真切地意識到:解脫了。

於是,眼神一亮,胸口一鬆,似有一口鬱氣從身體裡飄盪出去。一個殼,終於破了,裂開了,自由了。

在牀上呆坐一會後,她披衣起牀,打開屋裡所有的燈,從各個角落裡收拾出全部與他有關的東西。

幾件舊衣服,幾雙舊鞋子,三四條舊內褲,幾本之前他讀過的無聊的雜書,除了可能還要用到的幾個證件,其餘全都被她扔進了樓道的垃圾箱裡。又想,這人真是沒甚麼意思,死了,也就這點東西可以扔。

沒過幾天,就火化了。他父母都已不在世了,他又是獨子,火化那天,除了幾個與他混過的還稍有點義氣的酒肉朋友外,幾乎沒甚麼人來。火化後,她自作主張地把他的骨灰灑進了江裡。

他平時與兒子聯絡得並不多,兒子與他不親。兩個月過後,遠在美國的兒子突然問起他的父親,她就接過話頭,說了一下經過,最後不忘補了一句:被撞得破相了,殘得嚇人,怕你看了難過,人都走了,飛回來也沒甚麼意義,他的後事我料理好了,我的後事,就得靠你來收拾了。兒子在那邊道,總該告訴一聲,好歹也是我父親。她不說話。兒子差不多停了一週沒與她聯繫,她也不勉強,等着。很快,就又收到他的短信,說起生活費的事。之後,兒子再也未曾在她面前提過他。他就那樣徹底地從她的生活裡消失了。

真是乾淨。

這些年裡,她也經人介紹去見過幾個人,吃飯,或者看電影,卻始終提不起甚麼興致。本來就沒抱甚麼希望,這年齡,有情有趣的少,無知無趣卻自以為是的倒很多。個個都被生活磨得又粗又糙又滑又自私,都有兒有女,各種都有盤算。

多年來,早已習慣了一個人生活,雖是寂寞了些,卻也省心。後來就養了條狗,這狗黏人,做飯時,牠在廚房邊蹲着,吃飯時,牠在桌底下趴着,看書時,牠在書桌邊躺下,晚上就睡在她牀邊的地板上。王霞半夜起來去洗手間,牠也跟着。有了狗之後,屋裡有了生氣,有了陪伴,王霞更是淡了與其他陌生男人交往的慾望。有時也覺得悲哀,這顆心似乎再也不會為任何人翻江倒海了,但轉念又想,能安靜的活着,便也是好。

可是,安靜地活着,本就是件奢侈的事,得靠畢生的力量去支撐。

這天,王霞花了一上午時間在家裡收拾衣櫥,把能扔的都扔了,有些「看起來」不能扔的,也咬了牙狠狠心全都給扔了。

衣櫃空了,人也舒坦了不少。

出門前王霞挑了條簡潔的灰裙子,是十多年前的樣式,疊在衣櫥的角落裡,久沒動過,重新穿上,看起來倒也乾淨俐落。

要見的朋友是小時候的鄰居,張鵬。 張鵬家幾代行醫,他十幾歲就坐在父親身邊看父親給人把脈斷診開方,二十多歲便獨立坐診。他是個靜的人,喜翻古書,讀外國文學,好研究數字,也訂閱各種報紙。

當年兩家大人都有心思讓他們在一起,他明顯也是念想着的,對王霞很照顧,但王霞覺得他胖,又因比她年長七八歲,雖與他靠得近,可明顯當哥哥敬着。後來她遇到了一個嘴甜唇軟的男人,婚後吃盡苦頭,自然就常常思量起張鵬的厚實體貼,又自覺活得不體面,盡量不回娘家,也因此少了與張鵬照面的機會,不久聽母親說他娶了個北京的姑娘,搬去了北京,便幾乎斷了聯繫。

四年前,王霞從母親那裡偶然得到張鵬的消息,說是他母親原本隨他在北京一起生活得好好的,老了卻突然彆扭起來,執意要回上海住,張鵬便為她在上海重新置了大房子。

「她搬回上海後聯繫上我,邀我去她家喝茶,告訴我事實上是與媳婦處不好,媳婦不肯生孩子,說甚麼丁克,健身美容是她的日常,又常出遠門旅行,不着家。」母親道。

「她一直看不習慣媳婦在張鵬面前的樣子:捏鼻子說話、有事沒事愛撒嬌、裝模作樣假惺惺。張鵬早已不再開診所,做了多年的股票,另外還投資了幾個公司,規模都不算小。在她眼裡,兒子不過只是媳婦的銀行和財神,他給她家的弟弟哥哥各買了套房,聽說還給她父親蓋了個樓。兒子脾氣溫順為人厚實,被媳婦拿捏得一點辦法都沒有,做娘的心裡擰得慌。之前一直忍着,老了老了,突然就想通了,沒幾年好活了,得回上海,活自個兒的,離他們遠點,圖個眼不見心不煩。」母親又道。

「這張鵬,我是看着長大的,你沒長眼哪,唉……」母親嘆了一聲。

王霞沒接話。

又從母親嘴裡知道,孝順的張鵬找了個保姆照顧老人,自己也常從北京回來上海住個把月,反正媳婦喜歡旅行,經常也是幾個禮拜不着家。

通過母親,王霞與張鵬又聯繫上了。第一次約在上海外灘旁的一家咖啡館見面,多年沒見,他似乎還是老樣子,仍舊胖,但話多了不少。

「你知道,有事沒事,我喜歡翻報紙。」張鵬看着王霞,王霞越過他的側臉,注意到他身後邊的那對中年男女,不像是夫妻。

「1988年4月的某一天,我讀到報紙上的一則信息:4 月21日,中國將開放國庫券交易。從剛開始時買的越多越愛國到後來單位強制派購,大多數人都對這種有價證券左右為難,而這條消息,讓我嗅到了暴富的味道。21號一大早我就到了銀行,揣了平時積攢下的三萬現金,以一百零八元的價格全部買進,短短幾個小時後以一百一十二的價格清倉,獲利一千二百多塊。幾個小時,就賺足了普通人兩年的工資。」張鵬笑起來,臉上的肉是鬆弛的,卻有一種自在悠閒的意味。「我對數字特別敏感,這些數字,就是我個人的歷史。」

張鵬身後的那對中年男女情緒突然激動起來,女人的表情有點可怕,王霞擔心她失控後會去抓男人的臉。

「沒多久,我發現合肥也放開了國庫券交易,當地僅售九十四元。我開始日夜顛倒地在合肥和上海兩地倒賣國庫券。多跑一趟,我的身家就增多了兩成。看着賬戶上飛速往上跳的數字,即興奮又驚恐。明明身體非常疲倦,但大腦卻無法冷靜下來,晚上幾顆安眠藥都不能入睡。我如心懷鬼胎的壞人,偷偷摸摸的行動,不敢聲張,怕被人抓。你知道,投機倒把,曾經是要坐牢的。實在害怕,沒辦法,我就主動去了稅務局詢問。他們說國庫券交易所得不用交稅。為了讓自己心定下來,我還跑去人民銀行詢問自己的行為是否合法,他們奇怪地看着我反問『你認為呢?』。還是提心吊膽,就去公安局說了情況,又說自己就是小平同志說的那類先富起來的人,想知道是否合法。他們聽我講完後輕描淡寫道『回去吧,別沒事找事。』之後我做了個決定,跑到公安局,以每月七百元的工資,請了兩名公安做保鏢。說真的,我哪裡需要保護?就是想為自己留條後路,哪怕以後政策有變化,生出別的甚麼狀況,我至少能說是在人民公安的監督下進行的,總不至於給我定罪或者殺頭甚麼的……」張鵬看着王霞,眼神亮亮的。

王霞想,1988年時,自己在母親的帶領下從生活用品開始,懂得了搶購的重要性,眼尖,手快,動作麻利,但對於張鵬來說,從那一年起,他卻覓得了財富和投資的奧秘……

「到了1990年的12月,深圳和上海先後成立了證券交易所。我明白,屬於我的時代來了。那年12月,我以每股九十一元的價格買進一萬股『真空電子』,短短幾個月就漲到了八百元。那個年代,股票猛得無法想像,比如豫園股份,從一塊飆到一百零八塊,翻了一百零八倍。你想像一下,如我那時拿手裡的五百萬買豫園的話,會是怎樣的一種場景,那可是近二十五六年前的事。」張鵬鬆在椅子上,緩緩道。

王霞看着他,突然記起1990年的秋天,自己出門去看電影,在自家的院門口遇到騎自行車從外面回來的張鵬。他車前的網兜裡裝滿了橘子,秋天的光將艷黃的橘子照得金燦燦。一見到自己,張鵬便停下車,笑瞇瞇地叫住她,從網兜裡掏出橘子往她衣服的口袋裡塞。口袋小,塞兩個就滿了,可他傻子似的使着勁往袋裡塞第三個,第四個。橘子從口袋裡滾出來,她就笑着去追橘子……

她邊走邊吃掉了撿回來的兩個橘子。看電影時,她從口袋裡掏出另外兩個橘子,一一剝開,一瓣瓣送進他的嘴裡。半年後,她匆匆嫁了……

「自1988年開始,熄滅了幾十年的中國資本市場重新複燃。從國庫券、股票、到九十年代末隆重登台的房地產。財富的大門向着擁有嗅覺直覺的人快速敞開,之後又迅速關上。那些特殊時期的灰色蜜糖,在哪個年代都不會屬於普通人。」張鵬不喝咖啡,只喝新鮮果汁,說話時,他揮了揮手,指指已經喝光了的蘋果汁,又向服務員要了杯胡蘿蔔汁。

王霞發現,他身後的那對中年男女正怒氣沖沖地起身往門外走。女的表情僵硬嘴唇發紫,男的似乎急於想擺脫眼前的一切,扭起屁股,快走幾步越過女的。女的跟在他身後,朝他直翻白眼,滿臉厭惡。是世間眾多冤家中的一對。

王霞輕嘆口氣,起身去洗手間。從她的位置到洗手間幾乎要繞咖啡館一圈,王霞慢慢地走,兩耳隱隱聞到甚麼資金、眾籌、項目、風投等等,似乎周圍都是些嗅覺靈敏的人。用水清洗過酸澀的眼睛後,王霞重新回到座位。坐定,她特意環顧了一眼周圍人,看到的卻是一張張焦慮的臉、帶着黑眼圈的眼,突然又覺得每一個人不過都是掙扎中的普通人。

「只有極少的一批人,他們在股市的高低起伏中幾死幾生,始終隱在期間,長時間低進高出,獲利甚豐,他們幾乎是潛在民間的悟道者,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幾乎不發聲、不露臉,甚至盡量避免在公眾視線裡留下痕迹……」張鵬喝着手裡的胡蘿蔔汁,若有所思的樣子。

「聽起來股市如武林江湖,高手深藏不露。」王霞笑笑道。

「如果你相信我,我教你做股票。」那天分手時,張鵬道。

去他家打車特別方便,坐地鐵的話,則需要轉三趟車才會到。王霞站在路邊猶豫了會,想想還是選擇了坐地鐵。

到了張鵬家,按了門禁鈴,上樓,進屋。

屋內一塵不染,家具少之又少,偌大的客廳,除了沙發和餐桌,多無一物。正對着沙發的牆上只掛了一幅對聯,仔細看,是弘一法師晚年的作品「斷除煩惱,具足菩提」,書法恬淡靜穆,無一絲煙火之氣。

因為物少,空間顯得更大,能量潔淨。

王霞一踏進屋內,立馬神清氣爽起來。今早扔衣服,是扔出感覺來了,一看到人家虛室生白的樣子,就念起自己客廳裡幾十年來積下的各種物件,看着似乎都有用場、有意義,其實能派啥用場、有啥意思?那個死鬼被車壓了後,自己做的第一件事不就是扔他的東西?這般思想着,當下就決定回家繼續扔。自己不扔,以後老了,死了,還得麻煩兒子扔。

先是問候了張鵬老娘,叫了聲老姨。

老姨瞇眼笑,親熱地看着她,拉過她的手:「瞧瞧,差幾年就快五十了,還是白白嫩嫩的,身段小姑娘一樣,從小看着長大,眼皮子底下的人,知根知底,又是老師,安靜本分,一萬個稱心,可惜當初眼高,不願做我家媳婦。」老姨口快得讓王霞難堪,只能尷尬應道:「鵬哥哪看得上我。」

一旁泡茶的張鵬含笑不語。

「張鵬一直對你好,你怎會不知道。」老姨做生氣狀,但眼角瀰漫着過來人的笑。

「真不知道,他一直把我當妹妹。」王霞拿起張鵬遞過來的茶,輕輕吃了一下。

「我那時嘴特別笨。」張鵬看着他媽道:「她小,確實不懂。」

「怎麼會不懂,不懂會那麼着急把自個嫁了,這一嫁讓我們家張鵬好久都喘不過氣來。」老姨老了,越發活得天真起來,在談笑中把事兒說個痛快。

王霞心想,一類人,活到老,學會了甚麼都不說;另一類人,老了,知道日子近了,索性活得自然本色。再說了,她好不容易離開北京,離開處久了的媳婦,一個人在上海有房有保姆有孝順的兒子,足夠有底氣返老還童了。

聽老姨說話,看她皺紋裡盪開的明媚的笑,王霞真心覺得喜歡,忍不住也伸出手去,摸了摸老姨的手。一手的皺卻也是一手的軟,心裡就莫名地感動了一下。

老姨喝了幾口茶後道:「霞,你難得來,我讓阿姨做幾道菜,你們聊,我去廚房看看,然後回房間躺會。」

她站起來,看着老姨起身離開。

「你的股票拿着沒動吧?」張鵬問。

張鵬這些年來一直選擇做長線,三年前,他讓王霞買進一隻能源股。王霞看着它上竄下跳,一路從四塊漲到九塊,又跌回到三塊,然後往上衝,漲到二十塊時,張鵬通知她清倉。之後,張鵬讓她建倉一隻稀有金屬股,持股了半年,漲了不少。那時兒,辦公室裡的同事都在大談特談互聯網金融公司,王霞聽了別人的勸,偷偷地賣了一部分股票去投了網路借貸,利息高達百分之二十。嚐到甜頭後,王霞快速做出了決定,壓了老房子到銀行再追投。她做了一輩子普通人,大着膽想做一回「嗅覺靈敏」的人。萬萬沒想到,生活無處不是陷阱,好好的公司一夜間突然崩盤,她與所有投資者一樣,錢全都打了水漂,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那些天,她品嚐到了夜不能寐、日不能食的滋味。一次次從淺夢裡驚醒,緊張到胃抽搐,白天裡也是魂不守舍。缺睡少食,身體裡少了元氣,虛空着,周圍任何聲音,都會讓她心驚。另外一些投資者不死心,走出家門,四處奔跑,寄希望能追回點成本。她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聽天由命。心裡地動山搖,可出於面子,強作鎮定,不願與任何同事提起。別人問,就硬着嘴說,我的錢都在股票裡呢。她不願意別人看她笑話,她從來不相信同情,她也不需要同情。多年來,她習慣甚麼事都一個人撐着,每天的課還得上,還得裝正常人。只有每天早晨照鏡子時,才可見自己正在快速消瘦下去,眼睛失神,臉色灰暗。

新房子的租客兩個月前就搬走了,新租客還沒找到,八千月供不得少。兒子在國外的學費生活費必須給,老房子銀行裡的貸款不能不還。她除了那點工資,毫無應對之力。

以為日子安穩,可瞬間天變,一下子四面楚歌,心焦力瘁。之前心定,自認與狗相伴足矣,是因自覺物質基礎相對結實,自個兒大可安穩一生。如今平地見裂縫,氣急神悴,恍惚不安,內心虛塌,整個世界都空蕩蕩起來。

近幾個月,王霞急於想見張鵬,但他一直在北京。這回好不容易回到上海,真見面了,她卻一字不敢和他提房子抵押、網路借貸以及平台崩盤的事。當他問起股票之事時,只輕輕回了句:「還拿着。」

「拿着就好。」張鵬應。

「為甚麼連續殺跌?」王霞問。

「中美貿易戰,大莊家利用機會收籌碼,把基金都打爆了,你只要不加槓桿資金就安全了。」張鵬回。

王霞絕口不敢說她其實自作聰明地加了槓桿買入了另一隻背景差不多的股票,所以股市一跌,她原本留在股票裡的錢,即便想取,也一分都取不出了,不要說取,眼見就快到平倉線了,她不得不忍痛賣出股票,降低倉位,以免被平倉。

「當初漲了不少,應該走一走。」王霞輕聲嘀咕道,自言自語。

「以不變應萬變。大多數人是不可能掙錢的,因為從眾,隨主流,凡事愛想當然,個人素質低,不獨立思考,不修煉,貪小便宜。有的見漲了就賣,再漲了又追,追進去套牢,跌到跌不動了,承受不了了,才清倉走人。等清倉了,股票卻漲了,漲了又追。幾下折騰,錢差不多也沒了。」張鵬給王霞續了茶。

王霞喝着茶,不言。丟了魂似的,心思雜亂。

他掃了她一眼,柔聲道:「身體的身與神字同韻,心與信同韻,不是沒有道理的。你太瘦了,臉上有焦慮之氣,你要多鍛煉自己,氣陽血足,很多事情就都看清楚了。」

有絲不經意的柔軟使得她心頭一悸。他看似漫不經心,卻甚麼都看在眼裡。人到中年,才明白這種細微的體貼,是內心最最渴望的。年輕時,一直看不慣他的胖,其實,是自己太單薄,眼神沒力道,看不明白他是誰,就像每天看着鏡子裡的自己,卻也終究沒搞清楚自己是誰。

「嗯。這股票現在快跌破成本價了。」王霞嘴裡機械地重複着股票的事,沮喪之氣無法遮掩,心裡着實為自己的行為惱火,又覺得羞愧。為何要把房子都抵押進去?為何要融資槓桿。還不是眼睛小、從眾,凡事想當然,滿身滿心都藏着人性之弱。

他耐心安慰道:「不用擔心,一般創新高時,必須向下使勁地踹,游泳運動員蹬池壁,越用力走得越遠,我們只需靜觀其應,堅持到底。」張鵬邊說邊換了另一種茶葉,神態悠閒,放鬆自信。

張鵬依舊胖,但此時的胖,看着卻有滋有味有內涵,遠不是年輕時那種單薄無力虛張聲勢的胖。王霞想,自信的男人真是耐看,但她甚麼都沒說,端起茶入口。是「小青柑」,味道很特別,有一種說不出的好。她之前約張鵬見面的時候,想試着找機會開口讓他幫助湊些錢,準備先還了銀行的欠款,可她乾巴巴地坐在那裡,無論如何掙扎都開不了口。

「其實呀,大多數人的人生均在箱體內,是肉眼不見的『活棺材』。表面上看是曲線,卻總停留在一個範圍內,上不了更高的境界和層次。財富也是如此。他們走大運的時候才向上翻箱體,倒大霉的時候就向下翻箱體,都是對數體。所以,他們不是大喜就是大悲,人們無法承受此時此刻的焦慮是痛苦的源泉,高人卻能跳出此時此刻,看到更遙遠的方向,做出更偉大和智慧的判斷。」張鵬道。

王霞看着他,即親又遠。是的,普通人不是大喜就是大悲,就如自己,此刻正深受着焦慮之苦,不知如何跳出來,更看不到遙遠的方向。

「你從各式各樣的新聞裡看到,中國有一類暴富的群體,他們正是那類行走在大運裡的人,他們天天生活在奢華的鬥富之中。我認識一個,穿世界頂級時裝,戴幾十億年才出一塊的祖母綠戒指,擁有超長的悍馬,使用幾十萬美金的手機,收藏世界名錶,養着上千萬的德國純種賽馬。還有些貪官,一個省的藥監局局長,房產八百四十套,現金二十億;一個縣的煤炭局長,房產三百五十套,現金三十億;這些眾多真實的例子,網上全有,但這些人現在哪裡?不說也知道,他們看起來有錢有勢,但他們的人生仍舊在箱體裡,在肉眼不可見的活棺材裡,他們上不了更高的境界。」張鵬眼神明亮,氣定神閒。

王霞想,他們要那麼多錢幹甚麼呢?想不貪是不是很難呀?

「這世上,睜眼瞎太多,誤把知識當成萬能的也太多,知識是死的,智慧才是活的。有智慧的人,能夠認清種種好壞皆是因緣組合,本質皆是空性。就像眼前的貿易戰、冷戰均是事實,可本質仍舊為空性。痛苦煩惱也是一樣,你不用過於緊張,放鬆心境!炒股就是修心。八萬四千法門皆由於因緣不同,股市更是一道法門,連着人間萬事。修得好,鎮得住,才賺得到且容得下。不然,萬貫家財,照樣散盡。極少數人能超越人性之弱,在沉浮中積纍下天文數字。其實到最後,錢只是遊戲,只是能量,對他們來說不是真正的目的。」

「他們的目的是甚麼?」王霞好奇。

他直接卻無比認真地道:「修道成佛!」

王霞心裡一驚,臉上肌肉突地跳動一下,自己離「佛」太遠,而關於想找他借錢的念頭,便也瞬間熄滅。

張鵬繼續道:「那些外界對佛法斷章取義的批評一無是處,自己從沒有下功夫,卻說自己甚麼都懂,或者說自己已經參禪頓悟,其實全是笑話。水燒開要一百度,必須經過八十度九十度九十九度這個過程。」

「甚麼九十九度?吃飯了。」老姨站在餐廳門口輕柔細綿地含笑道。

王霞被老姨親熱的聲音拉回人間,連忙從茶桌旁站起來往餐廳走。餐廳一樣的素淨,白牆上掛了另一幅弘一的書法作品:「住深法性,得上善根」。

餐桌上早已擺了滿滿一桌菜:炸春卷、涼拌萵筍絲、蝦子烏蔘、八寶鴨、毛蟹炒年糕、精炒蝦仁、八寶辣醬、鯽魚蘿蔔湯。

依了阿姨的安排,王霞在老姨對面坐下。桌子東側的主餐位上,擺了一碗素菜麵,還有一小碟堅果。

一桌子菜,其實就她和老姨兩個人吃。

老姨胃口好,每頓還要喝一杯葡萄酒。喝了多年,她對葡萄酒自然有些講究,瞭解不同國家不同產地葡萄酒的習性和口味,說得頭頭是道,聽得王霞一頭霧水。見王霞一臉茫然,便一邊細嚼慢嚥一邊轉換了語氣,母親般慈祥地看着王霞,關切道:「這孩子,太瘦了,多吃點。」

王霞對做飯不是特別上心,每頓都在學校的食堂裡解決。週末在家,也是隨便下點麵條或者叫點外賣對付。這段時日,心焦到胃也失去正常知覺,常是有一頓沒一頓的。如此正兒八經地與大家坐在餐桌前吃飯,幾乎成了一種奢侈。

「好好吃飯是一種態度,一碗素麵,也能滋味百生。」張鵬吃着麵,看着王霞,笑嘻嘻的,像極了一尊羅漢。王霞看着他羅漢的樣子,心頭又是一悸,本能的又虛弱起來。

「食為天。」阿姨用公筷替王霞夾了片海蔘,順便也給自己夾了一塊鴨肉,「你一個人過日子,更要過得結結實實,不能對付着。只要你願意,隨時來,添雙筷子而已,我喜歡家裡有人,熱鬧。」

王霞應道:「嗯,謝謝老姨。」

張鵬也在一旁附和着:「常來。」

王霞喉間突然一酸,沒回話。顧自低下頭,將海蔘放進嘴裡,海蔘的綿軟使得她幾乎浸出淚來。

飯後,阿姨又給王霞添了一小碗熱乎乎的灑了桂花飄着誘人香味的湯圓。實在吃不動了,但喜歡甜品的王霞經不了誘惑,到最後,着實撐痛了胃。

湯圓過後,阿姨緊着又泡了紅茶端來。王霞與老姨邊喝茶邊敘些家常,有一句無一句地緩緩扯開來,都是陳年舊事。張鵬陪了一會,起身告辭說要進房間做「功課」去了。

「功課?」等張鵬走了後,王霞拿眼問老姨。

「他每天晚上唸經一小時、做大拜一百零八個,雷打不動。」老姨道,「這兒子,打小做事有毅力。」

王霞心頭竟然再次奇怪地痛了一下。連忙拿起手機看了眼時間,覺得該是告辭回家的時候了。

出了張鵬家,王霞在路邊站了會,終還是打開手機上的叫車軟體。幾分鐘後,她彎腰鑽進車去。因為吃得太飽,加之內心情緒頗為複雜,上車後,立馬閉眼養神。開出沒幾分鐘,車子便停了下來,王霞以為是在等紅綠燈,又過了許久,仍不動,便睜開眼問:「怎麼了?」

「可能前面出事故了。」司機喘着氣回。

王霞這才注意到,這司機年輕,但長得實在太肥。他的胳膊比她的腰還粗,屁股肥大得幾乎從座位裡滿出來,溢到了手剎旁。他在座位旁邊置了呼吸器,時不時對着呼吸器吸幾口。

他見王霞盯着他看,便道:「我自小肥,長大後,越來越肥。」

「為甚麼還出來幹活?」話一出口,王霞就覺得自己最近腦子有些不靈光。

「得養活自己,養活母親。父親以前在工廠上班,切割金屬,五十來歲得了塵肺病,那肺像是鍍了金似的,撐了沒幾年就走了。」

「幾歲了?」她又問。

「二十一歲。」他回。

只比兒子大一歲。她想。

車子開始緩緩爬動,夜幕無限遼闊。她想起張鵬家豐富的晚餐,以及晚餐後他起身去做「功課」時步履結實的背影,便在心裡定下決心,把三個月前就掛出去的老房子再往下降一降,得趕緊把這房子賣了,把銀行的錢還上,讓兒子順利畢業。無論怎樣,渡過眼前的困境才是最緊要的事。又想,好在有房子可賣,老了好歹還有退休金,不至於窮酸無靠。

看着時不時對着呼吸機吸氣的司機,她沒頭沒腦道:「你除了養活自己和母親,還有其他想法嗎?」

司機倒是直接:「沒想法,也不敢有想法。不過說實話,我已經很久沒有過性高潮了,很想有人能幫我一次,即便是花錢的。」

她臉紅耳赤。又想,夜色之下,自己不過是他眾多客人中的一個陌生人,便問道:「你自己不可以嗎?」

「太胖了,肉一層一層地堆着,夠不到,費勁。」他回。

「為甚麼單想這個?」她又問。

「得知道自己還活着。」他認真應道。

她看着他深陷在座位裡的肥大身子,腦袋嗡嗡響,胸口隱痛,嘴唇竟然有些發麻。

兩個人都沉默着。車子在夜色裡往前,沒一會兒,便到了她家社區的門口。

「到了,阿姨。」司機道。

她打開包,掏出兩張百元現金。向前面的駕室遞過去,「別找零了。」司機伸出手接過錢,看了眼,身子動了動,他試着想轉過身來和她說話,可扭動了幾次,沒成功。

她匆匆下車,她不願回頭看他的臉,也不想讓他看清楚她的臉。進了社區後,才回頭拿眼去找,車子卻早已開走。

她看了眼滿城聳在璀璨燈火裡的高樓,內心一片茫然。張鵬喝茶時講的話,再次清晰複現在她耳邊:「大多數人的人生均在箱體內,是肉眼不見的活棺材。」

拖着吃得過飽的身子,她上了樓,進了屋,關上門。手包落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她軟軟地依在門後,無力地垂下雙手,發現淚早已在黑暗中淌了滿面。

 

 



柳 營 主要小說作品有《閣樓》《阿布》《小天堂》《姐姐》等。現居曼哈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