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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宇林 :論夏志清文學批評的傳統觀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4月號總第424期

子欄目:評論

作者名:王宇林

1      引言

自1814年法蘭西學院開設「漢文與韃靼文、滿文語言文學講座」以來,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的出版標誌着海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興起。(1)西方漢學研究自成一傳統,關注語文學,注重先秦兩漢文獻的翻譯和梳理,雖近年來其關注熱點大體在明清之間,尤其是被稱為晚期帝國時代。近年來的熱點是,由於西方區域研究的影響,關注對「中國」的再定義。漢學研究界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華人留學生的貢獻甚大。陳世驤就曾與艾克頓合作翻譯《中國現代詩選》,他留美後以研究古典文學,尤其是《文心雕龍》知名。而夏志清初習西洋文學,繼研中國現代文學,後返古典文學之中。如果說,普實克、夏志清屬於第一代海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者,那麼李歐梵代表的是第二代,第三代的代表是王德威。

這三代學者以其所治學科與「成名」時間來看:第一代學者一身兼治古典與現代文學,其背景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及共產主義在世界的興起,並進入冷戰時期;第二代學者則在冷戰之後治中國現代文學,較多冷戰時期的思維;第三代則「成名」於後冷戰時期,較多政治訴求。三者的總體特點是緊跟西學或者漢學潮流,以形成對話;如布拉格結構主義之於普實克,「新批評」之於夏志清。但有一點是常被忽略的,便是他們對文化中國的關心和受到中國文化傳統的影響。當第二、第三代研究者想要與第一代構成對話之時,便無可避免地對受其影響。以抒情傳統為例,「中國抒情傳統論」之發生,與情感的維繫關係甚大。普實克、夏志清、李歐梵和王德威都對中國文學的抒情特質念茲在茲。

這樣來看,情感就不再是作為一種自身的經驗,而是形成知識。並以知識的形式綿延在後繼者的文本之中。也就是說,情感不僅被人反覆講述或書寫或敘事,更成為研究之一道。若用雷蒙德.威廉姆斯的話來說,情感就有了其結構。閻嘉對其有清楚的說明,他說「『情感結構』標明的是『客觀結構』與『主觀感受』之間的張力,突出了個人的情感和經驗對思想意識的塑造作用,以及體現在社會形式之中的文本與實踐的特殊形式。(2)由情感至經驗而上升為知識。海外中國抒情傳統論述之發生,如果放在海外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背景之下,那麼可以說,是世紀末暨初的情感的生發,是對文學本身認識的辯證,和對知識獲取的反覆辯難。(3)換句話說,海外中國抒情傳統之發生,即是研究者本人的經驗獲取所致,也是通過不斷的傳承和梳理才得以建構的。這有可以借用陳國球闡述段義孚的「地方感」(sense of place)概念來說明,他認為「感覺面向包括地方依附、地方認同、地方倚賴、地方根源和地方意象(4)。那麼中國抒情傳統之產生,也包括了對「中國」的依附、認同、倚賴,更甚至於,包含中國的意象及其對傳統的闡釋。

1961年,《中國現代小說史》由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在與普實克的論戰之後,更擴大了《小說史》影響力。夏著小說史一反中國大陸和港台學者以政治立場為標的文學史寫作標準,提倡「優美作品之發現與評審」。對此,普實克目之為「主觀主義(5),顏元叔認之為「印象主義(6)。《小說史》既對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早已有名的沈從文「再發現」,也對彼時藉藉無名的小說家錢鍾書「再推出」,更對大陸文學史幾乎不提及的張愛玲大書特書。如果說對沈從文的再發現是夏志清想在魯迅之外另外尋找書寫中國的傳統,那麼對錢鍾書的小說史估價就是其文學方法論的操練,而對張愛玲的再估價則是其政治立場的表徵。

本文試圖以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為起點,討論海外中國現代文學書寫中的傳統話語,尤其是在夏志清的著作中反映出來的諸多面向。文章第二部分對夏志清的思想着重點分為兩個時期,其時間點定為1970年代。夏志清前期注重文學批評,後期注重文化評論。這部分還將對夏志清的傳統觀念進行分析,揭示海外中國文學研究中的傳統話語,這是以往的海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所忽略的。(7)第三部分則討論夏志清的兩個傳統觀:從文學的傳統到新文學的傳統。即為,夏志清如何在其現代文學評論中體現出古典話語。第四部分從夏志清對悲劇的分析到夏對戲曲、影視藝術的個人經驗出發,以此討論海外華人學者的視聽鄉愁主義。正是隱而不彰的討論,讓讀者窺見其思想的罅隙中存在的古典話語的殘留。

學界對海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討論,看重其與西方文學思潮的對話和借用,而未能覺察到華人學者的內在政治、文化的訴求。(8)換句話說,從中國而留美或至其他國家的文學研究者,其著作常對作為文化來源的中國進行反芻似的辯證。有一種「思鄉之情」存在他們的研究之中。這是這一代學者與後繼者共同分享的議題,即使年輕的學者「去政治化」而至「去中國化」,甚至於「去中華化」,他們所辯難的對象仍然是一批對中國有強烈情感的學人。因而有意或無意地延續了前輩的議題。

 

2      新批評、文化批評與文學傳統

夏志清認同新文學的傳統,追隨胡適等人拓殖的新文學觀。他對「白話文學傳統」的措意,正是胡適白話文學史觀的詳細概略。其表徵之一,是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之〈作者中譯本序〉裡說的「新舊文學讀得愈多,我自己也愈向『文學革命』以來的這個中國現代文學傳統認同(9)。夏志清大量閱讀中國古代典籍,是其留美取得博士學位之後,彼時他在美國大學教授中國文化、思想類的課程。因而他認同的「文學傳統」,從早期的接受來看,是被五四先驅者改造過的。夏志清認為傳統是會改變的,但不能以此認為他的想法是王國維所論述的「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翻版。(10)夏志清的文學傳統變化觀更近於一種時間的進化觀,雖然他不一定贊成現在一定比過去好,或者未來一定比將來優越之類的想法。夏志清不時對古典文學表現出相當的興趣,而對新文學的傳統的認識,也受到了其傳統文學觀念的影響。正是在這一點上,夏志清對新文學的對立面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持批評的意見。進一步推論,可以認為,夏志清更近於馬修.阿諾德式的自由人文主義者,而非新批評派的文化立場。夏志清好友侯健認為白璧德師承阿諾德,可夏志清卻認為「阿諾德雖然向望希臘古典文學的偉大,自己寫起詩來,也不得不流露一個膽怯的浪漫主義者心靈的脆弱和矛盾。(11)夏志清對中國傳統文學,正是這種「矛盾」的具體展現。

雖然夏志清的文學評論所受到的影響,可以籠統地認之為「新批評」派和利維斯「偉大的傳統」的理論,而且新批評派和利維斯對阿諾德的文學批評又非常感興趣並評價甚高。(12)這可將夏志清的文學批評接續到阿諾德的批評傳統。但如果仔細分疏夏志清對他們的評價,可以發現他的研究呈現聚合式的特徵,有可粗略地分為兩期,但其時間點不能很清晰地被指認,僅能根據他寫作的文章來模糊地判斷。根據夏志清對歐美新學的接受成階段性的特點,可分為早期和晚期。早期是認同「新批評」派的理論,而晚期則傾向於阿諾德式的文化批評。其轉折的標誌時間段是在1970年代。

《中國現代小說史》第一章《文學革命》論及胡適的「文學改良」和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夏志清對後者頗為反感。但二十年後,他竟開始理解陳獨秀等人的激烈言論,而再三提及低估魯迅之事。夏志清1921年生於上海,1947年11月抵達美國舊金山,1961年出版其代表作《中國現代小說史》,彼時四十歲,為「不惑之年」。夏志清仍囿於中國傳統文化而不能給予陳獨秀、魯迅以理解和讚賞。1979年,夏志清為其《新文學的傳統》寫〈自序〉時,就顯示了其思想的改變。而此時,他已到「耳順之年」。這些時間節點頗有意義,從1947年到1979年,剛好涵蓋了「中國當代文學三十年」。七十年代對夏志清來說,是一個學術轉向的年代。但並不構成研究範式的轉移,而只是強調的內容不同。可以指出的是,中國文學傳統對夏志清影響實在太大,即便如夏志清這類高中畢業就不讀中譯小說的學者,也在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的滋養。

夏志清在討論明代劇作家湯顯祖時的一段話顯示了其批評的方法,他從文學批評到社會文化批評的轉向,或與其研讀和寫作中國古典文化有關。這點容後再議。夏志清關注湯顯祖對人生的論述,他認為「是中國文學傳統的產物」。進而,他對探知湯顯祖人生之意義的路徑有一提綱:

 

湯氏思想各特色,都可以參照文學傳統去做解釋。即使湯氏對「生」和「情」的哲學意義不感興趣,他仍會依照明代傳奇戲曲的傳統去肯定生命和愛情,袒護年輕的戀人。同樣的,即使湯氏對於佛道兩家思想毫不關心,佛道的思想也會自然而然地鑽進他的戲曲裡去的。這也是傳統之一,因為元明兩代的通俗文學都廣含佛道教義。同樣即使湯氏從未積極參與政治活動,他的作品裡頭也會隱含一些不太過分的政治性諷刺,因為中國戲劇歷來都帶有那種諷刺的成分。13)

 

這一段論述如今看來有點「過度闡釋」的意味。但夏志清的態度是嚴肅的,他的文學評論,也正是在瞭解其對象和作品之關係後才得以進行的。他時不時地讓作家的個人經驗與作品呈現的故事情節合觀,以顯現出作品對人生認識的價值。夏志清討論了佛道思想對湯顯祖的影響,更從寫作風格上來說,對湯顯祖的諷刺特點進行了指認。他認為對湯顯祖來說,中國文學的傳統「是極其重要的」。同樣,也可以說,中國的文學傳統對夏志清來說是極其重要的。林以亮在為夏志清的《雞窗集》寫作的序論中的觀點可用作佐證:「(夏志清)從中國傳統文化中吸收了以儒家為主、以佛道為副的中心思想」。(14)夏志清對儒家文化的遊移在其文本中有體現,但對佛道的認同卻非文本的事實。他認為釋道二教「式微」,儒教、名教「遭人唾棄」,「今天值得我們發揚光大的儒學不外是講究仁義良知、愛國愛民」的思想。(15)這不僅因為他從1921年到1947年都生活在中國,更重要的是,夏志清在美國獲得博士學位後,從事的也是中國文學的研究。他對中國文化的關心,與海外左派行徑,不可同日而語。夏志清對歐美新學表示關注,也對政治感興趣。除此之外,他在與夏濟安的書信中,談論最多的除了學問以外,就是戲曲、電影等文化樣式。

 

3      從文學傳統到新文學的傳統

夏志清的傳統觀一方面是其個人經驗的外在表達,另方面也是經歷西方文學批評理論的轉向的體現。安敏成評價魯迅、茅盾、葉聖陶、張天翼時,使用現實主義作為他的尺度,認為正是因為他們對現實主義的過分關注,影響到了他們的文學取得更高的成就。也就是說,這些作家受範於現實主義的框架之下,而未能取得對文學進行更深入的書寫。(16)相比較而言,因為夏志清對中國文學傳統的認識和其政治立場的過早選擇,導致了他未能進一步對中國現代文學的重估有更大的成就。

夏志清筆下,不僅有「文學傳統」,還有「翻譯的傳統(17)、「口頭講史傳統(18)和「中國畫的傳統(19)。「翻譯的傳統」是五四名作家所創造的。「口頭講史傳統」是他討論「戰爭小說」這一文學類型時的追溯,肯定了說書人傳統對於中國小說產生的重要性。這在其《中國古典小說》裡有很好的展開。夏志清關注得最多的還是文學的傳統。新文學的傳統需在文學傳統中才能確定其位置,更有甚者,新文學的傳統需在傳統文學的燭照之下才能看到其內蘊的可能與現代性的發生。夏志清對歐美後學的批評其來有自。(20)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堅持文學的傳統,對文字的迷戀。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尊重文字藝術的執著(21)。夏志清很少在其文章中夫子自道,僅在文章的邊緣而非中心偶爾提及其研究的方法和路徑。他引用費德勒區分「高級文藝」和「大眾文藝」的看法(22),夏志清喜歡的是「高級文藝」,也就是嚴肅的文藝作品。而大眾的、低俗的文藝,夏志清雖偶一提及,畢竟不是其關心的問題之所在。

夏志清的研究自成一研究的傳統。從古典文學到現代文學,皆有其「正典」。在他的現代文學評論中,他常引用古典的文學作品,引用得最多的是《紅樓夢》。這和他關注嚴肅小說的興趣一致。在他的古典文學作品中,也常引用現代文學作品,如張愛玲的小說。不過,他依然嚴防時代錯置。夏志清的比較往往是從主題進行的,而非從文體。但他對文學的比較有清醒的反思,晚年更是對比較提出質疑。(23)夏志清不僅對其寫作的文學評論用力甚勤,也對其研究對象抱有信心。他對錢鍾書、張愛玲的評價,莫不如此。甚者,他評價端木蕻良是第一個「自覺地與中國小說的傳統一脈相承」(24)的小說家,並盛讚其文體,可讓人想到茅盾對魯迅文體的激賞。需要提醒讀者,不要過分看重夏志清對其研究對象稱為「第一個」或其他甚麼最高級的評價。因他對中國現代作家及其作品的評價,能另闢蹊徑,發掘其在文學史上的意義。

新文學的傳統在夏志清處別具意義,依然值得引證。「『新文學』的傳統,不單指現代文學,也包括了屬於同一傳統的古典文學。大體說來,他是有別於士大夫文學那個傳統的傳統。(25)夏志清敏銳地看到了士大夫傳統有別於現代知識分子傳統,是因為知識分子問題,在海外中國研究界,是一共同參與的話題。余英時的論士與中國傳統文化,和俠的興起,也應該在海外中國研究的框架之內討論。夏志清批評中國傳統文學的表現形式,有其五四關心現實人生的思想在其中。他說除了「一些民間詩歌、小說及戲劇」之外,舊文學不能及此,「是因為中國學者文人一向受範於孔門儒學和士大夫階級之優雅詩文傳統。(26)就文學研究來說,彼時柳存仁、夏濟安這些研究者,都關注這一類議題。夏志清對傳統的認識的變化,也與此有關。夏志清說:

 

一個新傳統的建立,反映了社會上種種變革,當然絕非是一朝一夕之事:明清時代就有好多傳統文學家憑他們自己的創作、批評和文學理論在培植一個新傳統;受過西方新思潮洗禮的現代作家、文學研究者當然更自覺自發地在創造「新文學」,在建樹中國文化、文學的「新傳統」。(27)

 

與「新」相對的是「老」或「舊」。因而新文學誕生初期,不僅有「東西之辯」,也有「古今之爭」。橫向與縱向的因素匯集,而形成新的傳統。夏志清認為的明清時代所培植的新傳統,是以湯顯祖為代表的劇作家對「情」的關注。這一點,在夏志清的後繼者王德威的抒情傳統論述的構造中得到接續。(28)這就說明了,從論述主題、風格、議題等方面,海外中國文學研究,確乎是在一個相對穩定的場域中解決中國文學的特質的問題。而論者本身的經驗,又間接導致了其形成知識的穩定性。也就是說,可以抽繹出一條可供關聯的線索。即使他們論述的方法各異,新批評、結構/後結構、心理分析或文化研究,其處理的問題比他們的前輩為多,但其仍在反覆辯論共同的話題。

 

4      悲劇與視聽鄉愁主義

《中國現代小說史》固然以「小說」為名,可大方地將詩歌、散文、戲劇排除在其研究對象之外。但夏志清在之後的文學評論中對《小說史》有更全面的補充。以《人的文學》為例,這是第二本集結的文集,值得注意的有:〈文人小說家和中國文化:《鏡花緣》新論〉、〈新小說的提倡者:嚴復和梁啟超〉、〈《師友.文章》序〉(討論吳魯芹的散文,後來在《雞窗集》裡,收錄了兩篇論吳魯芹的文章:〈雜七搭八的聯想:《英美十六家》序〉和〈最後一記:追年吳魯芹雜記〉)、〈琦君的散文〉、〈余光中:懷國與鄉愁的延續〉、〈《林以亮詩話》序〉。《人的文學》的特殊之處在於,夏志清對台灣文壇的關注增加,並及於晚清小說;從寫作到翻譯皆有涉及。夏志清的第一本文集《夏志清文學評論經典:愛情.社會.小說》收錄有兩篇論述戲劇的文章:〈熊譯《西廂記》序〉和〈湯顯祖筆下的時間和人生〉。由這兩本文集來看,夏志清有意對《中國現代小說史》之不足進行補充說明,也就是《小說史》缺乏對詩歌、散文、戲劇的討論。由此而對中國文學及其傳統有全面的重估。

僅以戲劇而論,夏志清在《小說史》中很少提到,僅有丁西林、郭沫若和曹禺等人的戲劇創作偶有涉及。因而給人的印象是,夏志清不關心甚至不懂戲劇。可如果換一個角度,就可以看到夏志清文學史觀的弔詭之處。從理論取徑來說,夏志清深受「新批評」派和利維斯「偉大的傳統」的影響,王德威將其視為「老生常談」。「偉大的傳統」以莎士比亞戲劇為準則,認為莎翁乃「西方經典的核心人物(29)。由此而產生的問題是:夏志清討論中國現代小說史,而其理論對標的卻是西方戲劇所形成的傳統。如此,便需要通過夏志清對「新批評」派的理論術語的應用,來勘測夏志清對其的理解。

夏志清分析作品的時候,往往提到小說中的喜劇或悲劇因素,認為其構成了小說的內在張力。不過這裡的悲劇或喜劇,並非問題意義上的,而是小說內容使人悲傷或快樂。或者更進一步,是一種悲劇性或喜劇性的描寫。這樣的描述涉及的是作品的質素,而非作品作為體裁。再者,夏志清使用悲劇或喜劇描述作品的內涵時,又常使用「諷刺」一詞,以構成:諷刺的喜劇或諷刺的悲劇。「張力」、「悲劇」、「喜劇」、「諷刺」是新批評派常用的術語,他們還常使用「隱喻」、「象徵」等。當然,對「新批評」派來說,最重要的術語,應是「細讀」。而當這些關鍵字連用的之時,夏志清評價的又往往是他所看重的作品,而非一般的小說。也就是說,夏志清在評價不符合其標準的文學作品之時,對術語「諷刺」、「悲劇」或「喜劇」的使用是比較克制的,不會將其應用到其行文之中。

諷刺的喜劇或諷刺的悲劇所形成的文本的張力是夏志清文學評論的核心之所在。因而顏元叔評價夏志清式的評論為「印象主義的復辟」,不如說他是「形式主義的批評」更為直觀。夏摭拾新批評餘緒,而按之以中國現代文學,誠足以當此。夏志清對黃維樑的印象主義分析表示認同,黃維樑認為:「印象式批評和『新批評』異途同歸,本質上沒有甚麼不同,最顯然的區別只是批評文字的繁簡而已。(30)夏志清會同意黃維樑的分析(31),這樣解讀夏志清的文學評論,可引起《小說史》與其借用理論的對話。遺憾的是,顏元叔深受「新批評」派的影響,不能窺夏著小說史的「形式主義特徵」。《中國現代小說史》引人尋味之處與其說是其文學呈現出來,不如說是尚未或未能呈現出來的。

如果說以上的分析還屬於夏志清對學術史的把脈,那麼《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中的戲曲和影視的資料提供了一個解讀兄弟二人生活經歷的「視窗」,讓讀者體認身居異國之華人對中國文化傳統的評騭。尤其是對夏志清而言,孤身海外,影像和聲音更是其寄託或回憶早期經驗的媒介。夏志清多次提到早年在北京看京劇(平劇)的經驗(32),時流露懷鄉之感。他在後來的回憶錄裡寫道,此舉是「重溫我少年時代的海上繁華夢」。(33)又如他在書信集中提到他在耶魯攻讀博士期間隔壁房客聽京劇以觸發他早年的經驗,如他不斷在信中討論電影本身的優點與缺點,還有夏濟安在信中不斷提及上海的京劇界的情形。夏志清居上海時才對京劇發生興趣。在文章中,他還提到小時候看《水滸傳》的經歷;後受到陶斯道的影響,更在利維斯的影響之下。(34)更為重要的是,夏志清不斷在其學術著作中「信手拈來」各種京劇的劇碼或者沿革,這對不諳京劇的人來說是不可能的。最重要的證據,我想不來自夏氏兄弟書信集中的部分內容,而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內在脈絡。

《中國古典小說》發表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之後,收入討論《水滸傳》、《三國演義》、《紅樓夢》、《西遊記》、《金瓶梅》、《儒林外史》六部中國古典小說的論文。論文一方面補充了《中國現代小說史》的缺失,讓「傳統」衍生到古代。夏志清對中國傳統的認識,是從現代通往古典的。因其古典觀,就不免受到其研究現代文學的影響。作為《中國現代小說史》和《中國古典小說》的補充,夏志清出版有其他文集,如《夏志清文學評論集》就被認為是《中國現代小說史》的續作。夏志清對繪畫也有討論,〈何懷碩的襟懷:「域外郵稿」序〉就顯示了他對繪畫的興趣。這篇文章擴大了夏志清自《中國現代小說史》發表以來對中國文化的關注的空間。

如果說《夏志清文學評論集》是《中國現代小說史》的補充,那麼《夏志清文學評論經典:愛情.社會.小說》就是《中國古典小說》的發展。夏志清在這本書中討論了《中國古典小說》中沒有討論的兩部「小說」:《西廂記》和《牡丹亭》,尤其是後者,更是以其分析的細緻,可與《中國古典小說》中的論文相媲美。夏志清認為湯顯祖對時間相當有其感受力,但又不得不趨於時間之中,有這麼一句,「湯顯祖利用戲中女主角的死和復活,來證明愛情打敗時間,只是她被自己的收穫所誘,終究淪為時間的俘虜。(35)夏志清這篇論文的關鍵字都能在這句話中找到:時間、死亡、復活、愛情。概括起來說,夏志清接續古典傳統的方式,我認為是通過古典「小說」的。(36)這裡既然談論夏志清的戲曲,也無可避免地要接觸到其所獲得的小說經驗,而夏志清分析戲劇的方法,也還是分析小說的方法。

 

5      結論

以夏志清作為個案研究海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中國情結」或「感時憂國」,是有其內在的缺陷的。因為除了華人學者以外,還有大量其他類型的從業者。但是,像陳世驤、高友工、夏志清、夏濟安、李歐梵、葉嘉瑩,他們對北美中國學研究貢獻甚大,而他們也具有相當的代表性。陳世驤1971年提出「中國抒情傳統」,後高友工接續之。在高友工身後,他在普林斯頓和台灣大學的學生步武前賢;或支持或反對。夏志清在〈中國文學的感時憂國精神〉一文裡獨張「感時憂國」,加上他在《中國現代小說史》裡提出的「傳統的感性」,可見夏也是從情感的維度對中國文學傳統進行觀察的。他在其後的文章中反覆提到這個詞。海外中國抒情傳統論述被王德威嫁接到現代性的譜系中,而又被陳國球所建構。他們的研究,在理論上與歐美新學保持同步,還在情感的維度上向中國文學傳統提出異議。在與前輩的對話中,新一代的研究者不斷反思前輩研究存在的缺陷,但仍有其情感在其中。但夏志清的看法可能是比較悲觀的,他認為中國沒有長篇敘事詩的傳統,「即以『純抒情』傳統而言,因為中國詩格調變化太少,士大夫詩人歷代所受教育相同,感受相仿,寫的詩實在比不上英國抒情詩這樣多采多姿,隨時代『感性』之改變,不斷地翻新花樣。(37)

也就是說,海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至少在華人學者之處――已經形成了日新又新的傳統。夏志清定義的「感時憂國」和「傳統的感性」,在王德威之處,是中國抒情傳統的現代文學理解。從這點來看,他們揭諸後學以消解中國,卻內蘊了對中國文學傳統的理解。也就是說,文學傳統的幽靈在他們的作品中不斷浮現,他們所認同的正是他們所消解的。

夏志清、王德威對中國文學傳統的觀念反思有一種反傳統的傳統性的特點。二者借助時尚西學對中國現代文學進行定位。夏志清的方式是以西學文標準,對中國從古至今的傳統進行重新審視,而王德威則是將期平等合觀,揭示其意義而內蘊其評價。夏志清對中國文學傳統存在轉向,從部分維護傳統到重新審視傳統。所謂「部分」,是指夏志清同時還接續了五四先驅者對傳統的看法。他對陳獨秀、魯迅看法的改變,是其內在理論視景的轉移的結果,也就是他從對「新批評」派和利維斯「偉大的傳統」理論轉向馬修.阿諾德為文化批評觀。概而言之,夏志清的內在視景的轉變是從方法取徑到文學文化批評的。這一轉變造成了兩個後果,第一是他對中國現代文學傳統的重估,將其置於中國文學傳統之中;第二是他對中國古典文學的再認識。體現了一個相反的趨向的轉移。(38)

在夏志清的內在視景中,文學傳統是內含在其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的。他不僅對文學的傳統表示關注,還對史學和中國畫的傳統表示關注。他關心嚴肅文藝的發現與鑒賞,並嚴格對其評價。他發掘現代作品與傳統耦合之處,並揭發之。這是「新批評」派對他的影響。他還對知識分子自身的處境有相當的瞭解,但這點上他並沒有多少其他的個人看法。這點與海外中國學的研究的熱點緊密聯繫。無可否認的是,夏志清的政治立場和早期對中國傳統的認知影響到了他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也就是說,他受範於其早期所接觸的文學傳統。由上論證來看,這種影響是負面的。夏志清急於為中國文學作品確立東西方的地位,也顯示了他所批評的「感時憂國」精神。

夏志清在其文章的邊角之處提及早年聽戲和看電影的經驗,正是訴諸語音或視覺的記憶,啟動情感,以對知識的建立提供一種「感性」的認識。可將此概括為視覺/語音鄉愁主義。因為現代媒介的介入,懷鄉變成了可感知但不可接觸的樣式。但個人經驗正是通過對這些記憶的不斷書寫和回味,才造成陳世驤、夏志清對傳統的不斷關注而行諸體系性的論證。雖然夏志清對「抒情傳統」頗有微詞,但到底表徵了夏志清始以研究西洋文學而終之於傳統的感性的面向。

 

【註】:

(1)      張英進:〈五十年來海外中國現代文學的英文研究〉,《文藝理論研究》,2016年第4期,頁39~60。這是張英進主編之《中國現代文學指南》所撰寫的導言的刪節版,詳細請參閱Yingjin Zhang, ed. A Companion to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Oxford, UK: Wiley-Blackwell, 2016.

(2)      參見閻嘉:《馬賽克主義:後現代文學與文化理論研究》,成都:巴蜀書社,2013.5,頁278~279

(3)      關於陳世驤與海外中國抒情傳統的發生,參看拙作〈陳世驤與「中國抒情傳統論」之發生〉,載《香港文學》,2018年第12期,頁82~88

(4)      陳國球:〈情與地方:在彌敦道上抒情〉,收入陳國球著:《抒情中國論》,香港:三聯書店,2013,頁234

(5)      普實克:〈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根本問題――評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收入普實克著、李歐梵編、郭健玲譯:《抒情與史詩》,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0

(6)      關於夏志清和顏元叔的論爭,參看古遠清:《台灣當代文學理論批評史》第二編第二節,武漢:武漢出版社,1994,頁323~327

(7)      就論文來說,署名為彭松、唐金海的論文探討到了這一點,惜未深入討論。該文與其說是討論「傳統因素」在夏志清、李歐梵、王德威著作中的傳統因素,毋寧說是夏、李、王三人的批評路徑的概述。參見彭松、唐金海:〈海外華人學者現代文學研究中的傳統因素〉,《文學評論》,2007年第5期,頁103~108

(8)      如祝宇紅在清理夏志清的知識譜系時,就將其「文學批評理念」和「文化價值觀」認為是受馬修.阿諾德的影響,而未注意到夏志清文學批評和文化觀念的時間的差異性,更未注意到中國傳統文化觀念對夏的影響。參見祝宇紅:〈夏志清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及其批評譜系〉,《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7年第2期,頁211~230

(9)      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頁xlvi

(10)    參見錢鍾書論「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見錢鍾書:《談藝錄》第四則論「詩樂離合 文體遞變」,北京:中華書局,1993

(11)    夏志清:〈現代中國文學史四種合評〉,《新文學的傳統》,台北:時報,1979,頁18

(12)    參看夏志清:〈黃維樑的第一本書――《中國詩學縱橫論》序〉,收入《新文學的傳統》,頁329

(13)    夏志清:〈湯顯祖筆下的時間與人生〉,《文學評論經典:愛情.社會.小說》,台北:麥田,2007,頁164~165

(14)    林以亮:〈序論:稟賦.毅力.學問――讀夏志清《雞窗集》有感〉,收入《雞窗集》,台北:九歌出版社,2006,頁16

(15)    夏志清:〈「革命之子」梁恆〉,收入《雞窗集》,頁180

(16)    安敏成著、薑濤譯:《現實主義的限制:革命時代的中國小說》,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

(17)    夏志清:〈志士孤兒多苦心――評彭歌的小說〉,收入《夏志清文學評論集》,頁230

(18)    夏志清:〈戰爭小說初論〉,《夏志清文學評論經典:愛情.社會.小說》,頁105

(19)    夏志清:〈何懷碩的襟懷:「域外郵稿」序〉,收入《新文學的傳統》,頁348

(20)    參見季進訪談:〈對優美作品的發現與批評――夏志清訪談錄〉,收入王德威編:《中國現代小說的史與學:向夏志清先生致敬》附錄一,台北:聯經,2010

(21)    夏志清:〈正襟危坐讀小說〉,《新文學的傳統》,頁242

(22)    同(21),頁243

(23)    夏的反思見〈追念錢鍾書先生:兼談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新趨向〉,收入《人的文學》,台北:純文學,1979,頁188~189

(24)    夏志清:〈端木蕻良的《科爾沁旗草原》〉,收入《夏志清文學評論集》,台北:聯合文學,1987,頁157

(25)    夏志清:《新文學的傳統.自序》,頁2

(26)    夏志清:〈《中國現代中短篇小說選》導言〉,《夏志清文學評論集》,頁94

(27)    同(25)

(28)    王德威:〈抒情傳統與中國現代性〉,《中國文哲研究集刊》,2006年第33期,頁77~137

(29)    參考布魯姆著、江寧康譯:《西方正典》,南京:譯林出版社,2005,頁1

(30)    夏志清:〈黃維樑的第一本書――《中國詩學縱橫論》序〉,收入《新文學的傳統》,頁328

(31)    夏志清:〈人的文學〉,收入《人的文學》,頁233

(32)    如在〈《隋史遺文》重刊序〉和〈寫在《濟安日記》前面〉裡都提到這段經驗,收入《人的文學》,頁10、101

(33)    夏志清:〈上海,一九三二年春〉,《雞窗集》,頁72

(34)    王洞主編:《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第一卷,台北:聯經,2013,頁102

(35)    夏志清:〈湯顯祖筆下的時間與人生〉,《夏志清文學評論經典:愛情.社會.小說》,頁166

(36)    夏志清雖然接受了西方的文學體裁的分類,但不時對嚴復、梁啟超、蔣瑞藻、孫楷第等人的分類表示「認同」。參見夏志清:〈新小說的提倡者:嚴復和梁啟超〉,《人的文學》,頁65

(37)    在海外中國抒情傳統論述的研究中,就筆者管見,還未有人引用到夏志清的這一段話。夏志清是在中/英兩國的「長篇敘事詩」和「純抒情」的詩歌兩個脈絡中對中國詩歌進行評價的。他這篇文章寫成於1976年1月3日,而陳世驤是在1971年提出「中國抒情傳統」的。由此可見「中國抒情傳統」問題之最初的樣態。參見夏志清:〈追念錢鍾書先生:兼談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新趨向〉,《人的文學》,頁191。陳世驤逝世後,夏志清撰文論其「治學」之成就,夏認為陳「雖然關心大陸文藝,二三十年來古代文學才是他真正的興趣所在」,引文見夏志清:〈悼念陳世驤:並試論其治學之成就〉,收入《文學的前途》,台北:純文學,1974,頁225

(38)    如他說不能全部以藝術標準審視中國現代文學傳統,「若僅用藝術觀點去讀它,有些重要的小說家反而得不到公正的評斷。」參見夏志清:〈正襟危坐讀小說〉,收入《新文學的傳統》,頁251。

 

 

 


 


王宇林 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博士生,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及海外漢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