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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榮浩: 二十四格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4月號總第424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麥榮浩

1

這是一隻透明玻璃燈箱。玻璃燈箱內,一隻黑中帶綠的蟲子,黏在中間偏左的玻璃上,偶然晃動一下腳。牠有一雙翅膀,或者其實是……兩雙?我從來不研究也不辨識昆蟲的科種或名字。但我總會被不知名的昆蟲吸引,尤其當牠們出現在我意料不到的地方。

掏出手機,再次確認,上午11點15分。阿巴斯電影《廿四格》已經開場。又一次完美的錯失。

只有那隻黑中帶綠的蟲子,中間偏左地黏在我沒有電影的時光。

忘了告訴你,那隻透明玻璃燈箱,是油麻地百老匯電影中心門外的,電影放映時間表。

 

2

這是矮了半截的,黑色的售票櫃檯,此刻卻沒有售票員坐這裡服務。旁邊站着為影迷服務的售票員我沒有印象。其實我對百老匯電影中心的售票員都沒有印象,除了輪椅天使。在我印象中,自我第一次走進百老匯電影中心,輪椅天使就一直在這個矮了半截的黑色售票櫃檯賣票。微胖,長髮,聲調偏高而溫柔,禮貌而咬字清晰。每次我總是從她手上買到我想看的戲我想看的場次。

我再定格一下那空空的矮了半截的櫃檯,彷彿再次確認天使的不在場。

這就是為甚麼今天我看不成阿巴斯的《廿四格》。

 

3

「廿四個定格影像  一格一世界  凝聚剎那璀璨  瞬間永恆」

直長方形白色卡紙,中間一個通空的橫長方格。這是百老匯電影中心的《廿四格》宣傳品。

從這通空的四比三的橫長方格,你可以把你的時光聚焦,定格。我老婆從來都說我是一個不懂攝影的丈夫。我擅長把焦點移位,失焦,讓各種事物同時出現,終成散亂而零落。

上午11點18分,我看不成電影,卻得到了一個通空的四比三的橫長方格,可以把我的時光聚焦,定格。

 

4

兩個自拍少女,拍的不是自己,而是百老匯電影中心門外的窗玻璃所反映出來的自己的身影。灰淡的日光之下,她們對着窗玻璃上灰淡的模糊的自己,嘻嘻哈哈的不停按手機上的自拍鍵,樂此不疲。

我看見真實的她們的背影是短裙下的雪白長腿,反光――

她們如此迷戀電影院門前的窗玻璃所反映的自己的身影,彷彿這才是電影的開場――

 

5

把通空的四比三的橫長方格對準油麻地的天空,滿眼藍色的鏡頭之內有一隻鳥。黑白,不知名,在飛。

牠有叫嗎?牠在鏡頭中有像蝴蝶一樣拍翅了嗎?牠是曾經在米埔自然保護區停佇的珍貴品種嗎?牠自南方飛來?牠自北方飛來?牠看見鏡頭了嗎?牠有回頭嗎?

牠把藍色的四比三的橫長方格襯托得更藍。下一個鏡頭還會有牠麼?

 

6

KUBRICK書店的門是打開了的。門外一個白衣服的男人和門內一個穿店員服的男人,正俯着身吃力地合力抬地上一個長長的白色蔴布袋。隱約見到白色蔴布袋內是一根粗壯的銀灰色的鐵柱。

KUBRICK書店門旁的窗玻璃上貼有白色的告示:「營業時間:上午11點30分」。

看一下手機。上午11點23分。我應該向左走還是向右走?去7-11買杯熱華田?去麥當勞買個開心樂園餐?但我不渴也不餓。甚至不想看書。

是那一場我今天錯失了的電影,迷惑我不斷停留在這一格的時光。

 

7

「來!我們一起舉起左手!」

突然,聽覺先於視覺,我心頭一癢。普通話。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在香港,只要看見說普通的女孩,我就忍不住回顧。我是不懂分口音的。每次,我都反覆猜測,她是北京的?南京的?上海?杭州?湖南?四川?西安?山東?雲南?台灣?這些年,香港人一聽到普通話,就認定對方一定來自大陸。其實,她可以是來自新加坡、馬來西亞、韓國、印度、澳洲、法國、加拿大、美國,甚至北極。真正來自大陸的,其實是在中環跟你說標準英語的那一位。

兩個自拍少女對着百老匯電影中心大門旁邊的窗玻璃舉起左手。她們仍未捨得離去,長長的雙腿仍然反光。其中一個少女的正面對着我。長髮散落,妝容清晰艷麗,笑意盈盈,令你的視線無法移開。剛才就是她說的普通話?

 

8

然而我看到了她的正面,在我的腳步準備移開之際。馬尾一揚一落,膚白如芙蓉,平常若不施脂粉,毫不驚艷,眼睛不大卻清澈有明亮笑意,輪廓分明。竟比她那長髮散落的艷麗同伴更吸引人。宛若平平而有奇的百合。

一種莫名的似曾相識。我到底在哪裡遇見過這一張臉?

然而我又覺得,這張臉,我從未見過。

 

9

我在找劉以鬯《熱帶風雨》。一個月前,它就在KUBRICK的這一張書桌上。現在它不在這裡。時光中的這一格,失焦,模糊不清,只有一堆書的錯疊的光影,看不見任何一本書的名字。因為此刻的我模糊不清。我只是無力的掃視,虛弱,假裝在尋找一點甚麼。

我正在為了給自己證明我沒有把這空餘出來的時光漫無目的地浪費。我嘗試在書桌上來回掃視尋找我有可能想看的書――《四分之三的香港》《地文誌》《重慶大廈》《廿一世紀香港小說選》《愛妻》《推土機前種花》《來生書》《慾季》《秋螢》《香港文學》《大頭菜》《字花》《小學生文藝月刊》《輸水管森林》《龍頭鳳尾》《不曾移動的瓶子》《灰鴿自由行》《行路難》《放風》《水在瓶》《我城》《魚咒》《超凡學生》《藝術旦后余麗珍》――紅色黃色藍色黑色白色青色藍色紫灰棕橙綠粉或透明的虛影――

據說,《虛詞》創刊號在KUBRICK是隱形的,你或許會在這一格的時光中幸運地遇見。

 

10

在書桌前五分鐘的假裝不期待之後,我終於等到她推開KUBRICK的大門走進來。馬尾自拍少女,探頭進來,認得我們曾在電影中心門外對視,向我點頭微笑。

馬尾自拍少女和長髮散落自拍少女,對KUBRICK內的每個角落都很好奇,彼此交換笑聲,普通話輕輕細語。她們是第一次來KUBRICK?第一次來油麻地?她們是遊客?或者是剛剛來香港唸大學的留學生?或者她們已移居香港剛剛拿到身份證但還沒有學懂廣東話?

她們會對香港的文學作品好奇?會否對電影中心早前放映的《中英街一號》感興趣?又或更關心KUBRICK的咖啡漢堡沙律?

 

11

踏上KUBRICK收銀檯後邊的小平台,是詩歌專區。站在這裡,轉身看向用餐區方向,你可以俯視角度,拍一格KUBRICK全景圖。你清清楚楚看到誰在專心閱讀,誰在講電話,誰在享受咖啡時光,誰在裝睡,誰在畫展的前面擺拍。

我在詩歌專區旁邊的文學書櫃找到了《熱帶風雨》。這是劉以鬯自南洋編報兩年後回到香港,在香港寫的以南洋生活奇情為主題並且在南洋發表的一系列短篇小說。――我不能否認,我站在這裡看小說,是為了更從容不迫地以全景俯視的角度去欣賞馬尾自拍少女,在她毫不知情的情況下。

第14頁,手槍與愛情:「你總以為當年你爸爸用手槍強迫你母親答允,而結果照樣恩恩愛愛……你一直等待着同樣的事情會發生在你的身上。」――是的,如果沒有ACTION,再多的俯視只是無限地推遲眼前的美景一點一點一點一點的流失,消逝……

 

12

朦鏡。她們的身影擦過收銀檯。我心一跳。

她們發現了我的注視了嗎?她們會踏上小平台嗎?她們會選擇我身處的詩歌專區?還是靠近餐廚方向的外語雜誌專區?我的注視有顯得不禮貌嗎?還是她們奇怪我一直未有行動,決定主動靠近反客為主?

其實她們本來就因為見我進了KUBRICK而跟進來?――身影成幾何形狀,不規則,剎那而未定――輕聲細語的普通話若明若滅。

 

13

藍。無限地接近透明的藍。藍得像顧城詩選的封面,被幻想媽媽寵壞的任性的孩子。藍得像海子詩選的封面,秋天深了的在寫詩的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藍得像RPG GAME裡面精靈族女主角施展寒冰魔法所降落的晶凝透光的冰雕。

藍得分不清是天空還是海洋,我到底是乘坐飛機還是輪船還是噴射飛船向太空慢慢遠去?……就這樣慢慢遠去,到達一本書的藍色的封底。

2012年冬,我曾經到達過海的對岸,一個名叫福岡的城市。

 

14

「Hello! Excause me! How can i......」

突然,整條街的人,男男女女,都回頭。那一年,我應邀赴日本做戲劇講座。三天之間,無數次,當我一說英語,整個福岡的人,都回頭。原來,在日本,只要聽到英語,所有日本人都會癢起來?

記得,一個日本深夜節目,蒼井空老師帶領的惠比壽AV女優歌舞團。其中一節語言遊戲,幾個AV女優都讀不出英語詞句。忽然一個女優說了一句在我看來很簡單的英語句子,竟然引得舉座皆驚,奉若神明。

福岡人一定不能置信,我先後考了三年A-LEVEL,英文科三次都是拿U。

 

15

我總記不起以女主角做封面的《燕尾蝶》電影海報。我總定格在穿橙紅色裙子出場的,名叫固力果的中國裔日本妓女的迷離。

電影裡,有很多在日本生活的中國人,很多在日本土生土長的滿口日文的白種人。固力果和她的白種人樂隊一起唱《MY WAY》。唱得很JAZZ。唱得很ROCK。唱得令聽眾真以為自己喝醉,以為自己在走屬於自己的路。

固力果,一個足以當歌手的妓女,她的英語真好。她可以說英語,她可以說日語,她可以說普通話。她可以有屬於自己的三條路。

 

16

「嘩!對唔住!冇鎖門!」火車上的廁所,門打開,褲子脫了一半的我,尷尬的夾着下體,門外的長髮女孩O了嘴,雙手舉到臉頰欲掩嘴狀。

回到座位,剛坐定,忽然背後有人拍了我一下:「你是香港人還是廣州人?」嬌氣的普通話。原來是剛才看到我尷尬一刻的女孩。膚白,微胖卻有一種秀氣亮麗。

女孩說,剛才在廁所聽到我說廣東話就覺得好親切。她前幾天去廣州與網戀男友相會,現在回山東老家。她說,她正在學廣東話,想多聽我講講。

「我同你啱啱相反。我係響廣州讀大學嘅香港人。今個暑假,我嘅網戀女友由山東來廣州同我會面。但我令佢好失望。佢走咗。我依家要去山東追返佢。」――「喂!其實你有沒有為她學過山東話?」到現在仍然說不好普通話的我,仍然記得2003年夏天,開往山東的火車上,女孩問我的這個問題。――

 

17

綠綠綠

              綠綠光綠綠

            綠光綠光綠光綠綠

                光光光

             綠光綠光綠光光

           光光綠鈴綠光光光綠

          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鈴鈴鈴鈴

                 鈴鈴

 

「你知道這是甚麼樹麼?」在廣州的一星期,鈴兒總是問我每一棵遇見的樹叫甚麼名字。她是山東的藝術生,唸的是園林設計專業。她第一次來廣州,總是對廣州的樹木品種非常好奇,而且非得要弄明白為止。

我總是看着她考察樹木的背影。我曾經以為我透過互聯網,在虛擬的世界中對她有了很深的認識。然而在一星期之中永遠對着她考察樹木的背影,這背影始終和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一樣陌生,彷彿我對她從來都是一無所知。

2003年夏,鈴兒,我的網戀女友,第一次來到廣州,和我初次見面。像突如其來,猝不及防的過度曝光,綠影和強光炸成一片,樹木的科種品種和鈴兒走動停佇的各種光影散亂混同――我,面對着這一團光影,久久的一無所知。――

 

18

這一格的影像,當時我以為只是隨意的,無意義的捕捉;誰會想到,這一格的時光,在往後的許多日子,反覆地在我腦海中重播。

鈴兒背對着鏡頭,在廚房洗碗。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穿素色的長裙,介乎綠白與黃之間。紥一條馬尾,長髮到肩與腰之間。身型高挑偏修長。可能由於熱愛運動,肩膀到腰位微微的壯。這一刻很寧靜。下午一點半,正是廣州市民午休小眠的時間。只有水聲和鈴兒仔細洗刷碗碟的聲音。――看着這背影,我彷彿看見她的微笑,在我印象中她總是微笑着默默做事情;可在往後許多年的回想,這當中,是否有我當時注意不到的哭聲?

那一個星期,我,鈴兒,我的大學同房石仔和他的從江西過來的網戀女友,四個人一起住在石仔在廣州的房子。一個星期,我們三個人沒有做過任何家務,彷彿鈴兒就是來照顧我們起居生活的。

在鈴兒離我而去的一個月之後,石仔告訴我,鈴兒發短信給他說,那天她一個人買了菜煮好大家的午飯,而我竟然沒有主動幫忙洗碗,她就對我徹底死心了。――往後幾年,每次在朋友的家中吃飯,我總是主動走進廚房洗碗,被很多女性誤會我是一個好男人。

 

19

那只是一個Q版搞笑卡通。男孩一臉哭相,拿刀插自己心臟,喜劇式七情上臉的作死表情。我沒有想到,一個女網友在QQ上轉發給我的這個情歌MV,觸發我和鈴兒長達半年的網戀。

那晚,我向在QQ上隨機認識的鈴兒示愛,要求發展網戀關係。我把劉若英情歌《當愛在靠近》Q版搞笑卡通MV發給她。足足一個小時,她沒有任何回應。突然,她重新在QQ留言:「你知道我剛才哭了好久嗎?……為甚麼發這種東西給我?……好吧,我答應你……」

那年代,內地時興QQ網上通訊軟件。所謂香港ICQ,內地用QQ。很多人都因此發生過網戀,和從未謀面的人談情說愛。我與鈴兒是在QQ飄流瓶隨機聊天遇到的。我們聊文學聊電影,因趣味相投而熟絡。那晚我忽然表白,她猝不及防;當我發給她MV,她直接崩潰――「……你不會知道,我的前男友,因為我和他分手,他自殺了三次……他為甚麼要這樣?我很害怕,很害怕這種事……愛不應該是這樣的……好吧,我們嘗試開始吧……」

(真的想/寂寞的時候有個伴/日子再忙,也有人一起吃早餐/雖然這種想法/明明就是太簡單/只想有人在一起/不管明天在哪裡……)――那段時光,我天天下課後飛奔去飯堂打包外賣回宿舍,一邊吃飯一邊和鈴兒在QQ上談情說愛。足足半年,除了上課和睡覺,我和鈴兒一直在虛擬世界緊緊在一起,幾乎以為這就是現實。

 

20

我已記不清我是怎樣看到鈴兒的身份證的。因為那一串數字,我接連幾天都心緒不寧。那只是一串沒有意義的數字,還是……真的是鈴兒的出生日子?她明明告訴過我,她十九歲,唸大一;為甚麼身份證上的數字竟然比她告訴我的要大七年?

問題不是她年紀比我大,而是,她對我撒謊了麼?從見面的第一天起,我一直有各種疑惑。網上的她,和現實中的她,是同一個人麼?從見面的第一天起,我就疑惑,她好像聽得懂我的廣東話,還能夠講出「唔該」「係㗎」這些簡單廣東用語?她不是說第一次到中國南方的麼?而且這些天見她待人處事成熟大方,完全不像十九歲的小女孩。而她的相貌確實偏成熟,不似小女孩的稚嫩。――因為種種的懷疑,我不知不覺地對她保持一定的距離。這一星期,我們不單沒有戀人的味兒,我甚至連基本的照顧遠道而來的朋友的情誼都不懂。――其實,我會不會和網絡中的我更不相像,名不符實?網絡中我曾輕易說出的愛,現實中能讓她感受到百分之一分麼?

後來,有朋友向我講了一個傳說:「從前,有一個國王忽然下一道命令,說每一戶家庭只准生一個小孩,不能有二胎。誰家超生了孩子,晚上就會有魔龍把嬰孩吃掉。有一對父母,冒險把超生的孩子偷偷藏進山洞。孩子滿一歲的時候走出山洞,遇到要吃他的魔龍。孩子急中生智,撿起地上的身份證,說,你看,我今年足足七歲了,怎會是超生的嬰孩?魔龍信了,就飛走了。」

 

21

此刻的陽光燦爛,像2003年的夏天。我嘗試瞇着眼凝視太陽,看經過我的眼睛所流散的光影可以散亂出幾多重的世界?光影重重迷頭目眩――閉眼一刻,沉靜。慢慢,張開眼,回到,我從玻璃窗外,再次見到身處KUBRICK內的那個似曾相識的她――馬尾自拍少女,坐在詩歌專區靠近窗前的小椅子上,凝望詩意,微笑出神。長髮散落少女在她身後看書,偶然調笑。

隔着玻璃窗,鏡頭只有寧靜,聽不到普通話。也許她們正在講山東話?

2003年的夏天,鈴和她們一樣的年紀,期待着一個陌生的城市。隔着玻璃窗,我可以想像,她們是來自山東的大學生,第一次來香港,約了網戀男友,會遇到好人。

 

22

從KUBRICK門前到對面屋村公園過道的地鐵拍卡優惠機,三十秒的距離,我走了五分鐘。

為甚麼我今天會想了這麼多,塵封的記憶一格一格的慢慢回放?……記得有一個說法,一秒鐘的電影有二十四格。如果回憶是一部慢放電影,一秒鐘只播一格,二十四格的回放才能重現出真實的一秒……半年的回憶,是一部需要多少格的慢放電影?

地鐵卡拍向優惠機的一刻,2003夏天鈴兒的影像忽然和馬尾自拍少女的影像重疊,猛然間腦內一聲轟響――我終於知道為甚麼回憶的盒子忽然打開――馬尾女孩的樣貌,和鈴兒生得幾乎一模一樣。――

 

23

玻璃燈箱內,百老匯電影中心電影放映時間表――小炎蛇靜靜爬伏在《神臂大叔》那一格。――

突然,牠伸長舌頭把站在《廿四格》的那隻黑中帶綠的蟲子吞掉!

時光的推移看似無聲無息,突如其來的迅猛卻令你猝不及防――

 

24

我記起這張合照。2013年,烏鎮戲劇節,一個臉腮紅腫,臉部皮膚發黑,卻樂天精靈好玩的女演員。他們劇團來自湖南。雖說女孩早前郊遊被蟲咬臉部受傷了,團員們要照顧她,但十幾個大男孩每天簇擁着一個醜女噓寒問暖,實在有違常理。――2014年,烏鎮戲劇節晚上,一個靚麗少女從後拍我:「喂!不認得我麼?」她翻出去年的這張合照給我。――「開玩笑吧美女?怎可能是你?兩個人啊!」「我本來就是個美女好不好?都說了,上年我受傷了啊!」――

2018年夏,十五年後的今天,鈴兒,馬尾自拍女孩和湖南女演員的影像重疊,我終於知道了真相――從前,有一個山東女孩,和一個身在廣州的香港男孩發生了網戀。雖說網戀難以開花結果,但因為感受到男孩的一點真心,她默默地學習了一些廣東話,以期有一起生活的一天。因為羞於被男孩知道自己的心意,女孩從沒有告訴男孩自己學習了廣東話。暑假近了,男孩提出要和女孩見面。女孩提出從網絡到真實,應該先互相交換照片,彼此有心理準備。但男孩堅持真正的愛真正的相信是不需要這種手續做轉折。女孩當時因為學校下鄉到大西北寫生一個月,臉部被曬傷了除了臉部皮膚變粗變差,兩腮更瘀紅了一片。她提出見面可推遲到十月份國慶假期。但男孩一再堅持必須暑假見面。女孩最終答應了。因為男孩曾一再表白愛情不需要介意外表,而且自己一點點作為女孩的自尊,女孩從沒提起自己臉部受傷的事。她以為,見面的時候,男孩自然會注意到,會關心自己。哪想到,來到廣州初次碰面,男孩竟因為她懂廣東話而懷疑她的身份,因為身份證上的一串數字而懷疑她撒了很多謊,把她臉上的傷輕易當成是顯老的證明,竟然完全沒發現她是負傷過來會情人,完全沒有關心她。整整一個星期,他們彷彿是兩個偶然相逢的陌生人,半年的情愛用一個星期煙消雲散……

生命錯失的每一格都舉手不回,而一旦錯失,冥冥中自有倒帶重播的一天,令你不忍直視――

「今天,

如同每一天,

被我失去了。

一半用於想昨天,

一半用於想明天。――阿巴斯」

 

 

 



麥榮浩 80後香港戲劇編導,詩人,白面小丑,八十年代劇團團長。已出版個人詩集《時候》。專欄包括《明報》《南方都市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