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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貴祥:睡。覺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4月號總第42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羅貴祥

從旅店的牀上醒來,一時之間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窗簾盡閉,分不清是日是夜。長途機之後的晨昏顛倒,迷迷癡癡,許多人都經歷過。小說裡的嚇人情節:睡醒後駭然驚覺,身體不是變了性,就是成了魔或獸,從此再不一樣了。據說卡夫卡《變形記》原版有一句被刪去的描述:「當你醒來的一刻,就是一天最危險的時候。

即使不是文學想像,每一覺醒來,我們都不能回到過去、復歸從前的。時光無法逆轉,我們逐步走向衰老,是物理世界的定律。變,本來就是無法逃避的。醒來看見一切完好無恙,秩序繼續井然,可能才真正可怕?二十年前的科幻經典電影《廿二世紀殺人網絡》(The Matrix)卻告訴我們有另一種真實,而不是每天從睡夢中醒來見到的真實。但甚麽是真實呢?是我們依舊地在同一個空間位置上?穿戴着同一個身份?維持着絲毫不動的關係?那是慣性、習氣,還是真實?有人說,睡夢的世界可以是另一個真實。如果醒來的世界看似難以改變,夢想的宇宙卻可以了。

然而,發夢與夢想,其實不是同一回事。「發夢」不是「想夢」,我們在睡夢中並沒有主動性的思維。夢的劇情與台詞雖只有我們自己一個看到、聽見,但似乎不是可以隨心所欲、任由自己意志去撰寫的。睡眠研究者告訴我們,睡覺是一個九十分鐘的循環。初段是淺睡期,然後慢慢進入深度睡眠,再之後是REM,即眼球迅速運動(rapid eye movement),也就是發夢期。換言之,夢是睡與醒之間的活動或狀態。夢連接,也可切斷睡與醒的綿密糾纏。有人可以一直睡到天明,如同一直穿越全部打通的幾個列車廂。有人半夜醒來就失眠了,是無緣無故的下錯了車,再趕不上已開行的班次。夢不完全是睡眠,也不完全是醒覺,是兩者的重疊,又或是兩者的罅縫。但不肯定,夢有沒有自己獨立的存在,雖然古今中外的文學文化話語,都把夢當作有獨特身份看待的。

還是《說文解字》有啟發性:「睡,坐寐也」,而「覺,寤也」。兩者都在室內的牀上進行,兩者都不是真睡、真眠、真醒。即使入寢了,也是淺層睡眠,即是REM,發夢也。睡,不過是目垂,坐而假寐而已。覺,從見,悟也。兩者加起來,有點像夢的運動或境界,但似乎又比「發夢」多了一些自主性,近於「想夢」乎?

有穿鑿附會者就認為,寐寐寤寤的睡覺,如果不是儒釋道裡的打坐修練,還可以是甚麼?我少時也學過靜坐。無關宗教,只為提升睡眠質素。但老師說,靜坐冥想不要昏沉,不要糊糊塗塗地便墜入睡鄉,而要清明內視。靜坐,永遠是道理易明,實踐艱難。靜、定、慧,連邊也沾不上。只是一片散亂。從靜坐學會的可能是,不單單夢境才散亂,醒來的所謂真實世界,其實更散亂,動盪不穩。

莊周夢蝶,都以為是做夢者的身份錯置。若果可怕的事情在夢中發生,醒來它也沒有停止,反而延續,甚至在寤的階段才得以發展,我們就只會渴望回到夢裡。但是夢已是不可能,因為睡只是假寐,驚恐懼怕的事情,都在見、在悟的時刻發生。

波蘭小說《Solaris》(後來改編為俄國電影,又再翻拍為英語片)寫科學家為了忘記地球生活的創傷,遠走外星探險。但無論走得多遠,痛楚的記憶像外星那片凝膠的海洋般,纏繞住他不褪。每朝在太空船上醒來,科學家自殺了的妻子就在牀上出現,無論他用盡所有方法讓她再度消失,妻子仍然每天在牀邊守候他的甦醒。如果生命是睡、是夢,也總有醒來的時候。死亡便是醒轉的時候。但假若生活是醒着的夢,沒有清晰邊界,沒有喘息的過渡,更沒有門檻可以逾越,那我們就是徹頭徹尾的寐寤者了。覺知了悟的,就是我們由始至終,都是在醒着的夢裡,從來走不出它無止息的循環。

 



羅貴祥 現為香港浸會大學創意及專業寫作課程主任。文學創作有小說集《有時沒口哨:故事共生集》、詩集《記憶暫時收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