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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翠華:蓋上玻璃罩的甜點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4月號總第42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黎翠華

冬天本懶於出門,全因朋友買到便宜的機票,我才會冒着大冷風去參觀達文西的故居。大師的盛名遠播,羅浮宮裡人頭湧湧,想走近看一眼他的傑作都不容易,以為前往他的府第亦絡繹不絕。匆匆啟程,沒有甚麼安排,估量不是旅遊旺季,不至於幾張門票都買不到吧?原來大部分遊客只欣賞《蒙娜麗莎》這位美女,那位白髮蒼蒼的創造者一直留在幽冥的遠古之中,有心人才會研究他,對他居所感興趣的就更少。

抵達布盧瓦不過下午五、六時左右,天色已暗,有些商舖關了門,連燈光最燦爛的麵包店也沒剩下幾個麵包。昏暗的老城靜悄悄的,碎石子路上滿地中世紀的黑影,找到家開門營業卻沒有顧客的餐廳,我們隨便吃點東西就回旅館休息。翌日清晨出發,大概天寒,古道上空寂無人,灰濛濛的晨光凝着薄霧般的細雨,撲到臉上冰沙似的。光禿的老樹舉着沉重的枝椏,濕漉漉地探進時光的深處。刊物把克洛.呂斯定位為城堡,其實這幢深藏河谷的古建築更像藝術家個人內心的壁壘,本來就不準備接見甚麼人的,除了他的崇拜者法蘭西一世。路上的指示並不清楚,曲徑通幽,好不容易找到大宅,沿着圍牆走上小斜坡,竟然門庭冷落,小小的售票處一個人也沒有,售票員還是看見我們才走過來的。

十二世紀的舊壘,在1471年重修,離開雄偉的昂布瓦茲皇家城堡僅四百米,一直是法國王室休閒避暑的夏宮。1516年,法蘭西一世以至高禮遇邀請達文西到法國,任命他為首席畫家,兼國王的建築師、工程師,把自己的安樂窩讓給他住。達文西帶着《蒙娜麗莎的微笑》、《聖.讓.巴蒂斯特》和《聖母子與聖安娜》三張心愛的作品從意大利來了,在此潛心思考、創造、孜孜不倦的工作,完成畫作《施洗者約翰》兼各種各樣的發明,度過生命中的最後三年。

與萊雅河區其他富麗精緻的城堡比較,這座古建築相對樸素。推開沉重的木門,雖然牆壁廊柱都按當時的風格修整,那些家具、玻璃窗和掛氈都發揮了燦爛而優雅的文藝復興時期特質,睡房的氛圍就跟牀邊那張安格爾的畫作相當接近,但這些都是陪襯品,志在重現藝術家生活上的種種細節,全堡的重心和趣味,還是落在達文西那琳琅滿目的工作室上;或可說,這是他最後的實驗室。

這個工作室是多功能的,左邊是巨大的畫架,上面就擱着《聖母子與聖安妮》和《施洗者約翰》兩張大作,調色板的顏料看上去仍濕潤,畫家剛停筆似的。壁爐在中間,前面是顏料準備檯,很多瓶瓶罐罐;右邊的空間專事設計製圖,看他那些手稿,真是個奇材,彷彿頭上長了幾個腦袋,二十四小時都在工作。他的繪畫技術高超,與米開朗基羅、拉菲爾同為文藝復興三傑,但同時又有各種各樣的發明,是個極端好奇和創造力超前的人。天花板垂下他飛翔的夢想,畫稿上展示生命的千姿萬態,桌面有無數匪夷所思的儀器去測量這個世界。後來IBM公司根據他的手稿把一部分模型製作出來,放在地下室和公園內,真令人嘆為觀止。

工作室後有一個小書房,書桌上攤着書本,旁邊是個大窗,明亮而安靜的空間,可以想像達文西在此專心閱讀,若有些甚麼想法,可以馬上過去工作室那邊打草稿。他在看甚麼?空氣中飄滿智慧的氣息,能夠如此接近大師的手澤,我目眩神迷,幾乎想在書桌前的椅子坐下來,感受一下幾百年前的日子。座椅上有個毛茸茸的墊,看真了原來是隻貓,毛色絨白頭頂略有淺黃斑點。這個博物館也真細心,從畫稿看,達文西應該非常熱愛動物,他肯定喜歡貓,說不定抱着貓在看書,於是博物館根據資料放上一隻貓的模型,這個模型說不定是用來阻止那些想坐下來的遊客。

看久了,我發現這隻貓的肚皮微微抖動,心裡一驚,以為自己眼花。再看,動得更厲害,忍不住「喵喵」的叫牠。牠竟然慢慢的抬起頭,瞇着眼打個圈,不耐煩地把頭埋去另一邊,意思不言自明:「別吵!」

我呆住了。看過這麼多博物館,從未見過活生生的展品,忽然就明白,別以為達文西離開了,可能這就是他的化身,他一直在這裡。

書房後有個角落,被玻璃封住,裡面有兩個古人在對話。雖是虛擬技術,為了重現達文西與紅衣主教會面的歷史性時刻,但非常逼真,隨時會轉過臉來瞪住人似的,更深化了達文西的存在,教我不敢久留,怕打擾了他。繼續前行,穿過大廳就是廚房,內裡陳設簡單,沒有其他古堡那麼多烹調工具。聞說達文西是素食者,深棕色的長桌上最耀眼的是一盤蜜餞果子,以板栗、無花果、阿拉伯棗,層層交疊堆成一座輝煌的寶塔;另有杏、橙和蛋糕,全都色調華麗,看上去很美味,為天才人物提供源源不絕的營養。

有一盤蓋上玻璃罩的點心非常眼熟,在斜射進來的陽光裡金燦燦地散發着無限的能量,這個形象我是在某個地方見過的,細想,不就是宮崎駿工作室裡的那盤嗎?

把兩位大師相提並論有點風馬牛,他們一個在西一個在東,一位是古人一位在當代,但也不無共通之處:兩者都熱愛飛行又同時是個軍事迷。幾百年前達文西已開始研究重力與自由落體的法則,為了瞭解飛翔而解剖鳥類的翅膀、分析牠們翼上的羽毛,工作室半空吊着那套模型就是用來飛的。宮崎駿對飛機也十分感興趣,許多作品中都出現飛行的概念,天空之城中的空賊、龍貓及龍貓巴士、魔女的飛行掃把等,可見「飛」是他想像力的源頭之一。達文西設計很多器械就是後來的機關槍和坦克車,宮崎駿的動畫中亦不時出現戰爭的場景,而蓋上玻璃罩的甜點更是他們一個具體的交集。

回想那天,九月中,都過了暑假,沒想到還有這麼多宮崎駿的粉絲。在巴士總站上車,車廂塞得滿滿的,到站了,幾乎所有人都下車,原來全是去三鷹之森吉卜力美術館的。我們已經在網上訂了票,到了入口仍要排隊,看來不預定還沒有位呢!

美術館外觀並不大,色彩夢幻,部分爬滿常春藤,就像個童話故事。館內不准拍照,因此整個過程只是回憶。記得有三層樓,沒有導遊路線,參觀者隨便亂鑽,無所謂走錯走對。每個展覽室都非常豐富,大家會遇到很多宮崎駿設計的動畫角色。天台就像他作品裡出現的原始森林,有個孤獨的機械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工作室,很寬大,有很多東西:各種繪圖用品、工具、手稿、動漫的製作過程等等,以一定的秩序擺放,就像他電影裡的畫面。以宮崎駿的才能,無論畫甚麼都會鋒芒畢露的,只是這樣的工作量,都不知有沒有時間睡覺。他的工作桌旁有一張小茶几,上面放着他喜愛的法式甜點,蓋着一個玻璃罩子,柔和的燈光下顯得很珍貴,因為異於其他物種成了一個奇特的中心。並排的還有一瓶喝了一半的威士忌,似乎工作得很寫意,畫幾筆又喝一杯,挺會享受的。其實,真正的工作室裡甚少有食物,除非是用來寫生的擺設,因為畫家投入到忘形時都不知飢渴,又忌手上的油膩弄髒作品。不過,我懷疑這個佈置只是宮崎駿個人心中的理想,就像他創造這個美術館一樣,他本來就極之善於設計場景的。在紀錄片裡,除了團隊的工作室他另有一個只屬於他個人的工作室。內裡很簡單,可以說沒有裝飾品,一張普通的書桌,面積並不特別大,桌面有煙灰缸、膠紙、顏料、紙片、筆洗和很多的筆,並沒有甜點和威士忌,他只顧埋首工作,甚至顯得有點焦慮。也有廚房,他只進去泡咖啡,然後抽煙,小餅乾也沒一塊。他像很多創作者一樣,需要轉換空間去思考,跑去另一個地方,對着海,不見甚麼人,餓到不行了就去煮些簡單的食物,把鍋端過來就吃。他當然不是每天都這個樣子,而且,說不定紀錄片也是他理想中的紀錄片。

不管是真實還是理想,西方或東方,過去或現在,就那麼巧,這盤蓋上玻璃罩的甜點都被大師們珍而重之,放在建築物的深處。除了消耗大量腦力之後需要補充糖分,說不定,這也是他們從虛擬回到感官、想像重返現實的秘密通道。

 

 



黎翠華 廣東新會人,在香港出生、成長、受教育。近年生活於香港與法國兩地。已出版散文集《山水遙遙》、《紫荊箋》、《在諾曼第的日子》,短篇小說集《靡室靡家》等,小說集《記憶裁片》獲第十三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