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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國靈:玫瑰堂裡的禱語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4月號總第42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潘國靈

Our Lady of Remedies。

又一次我站在你面前。低頭。手中沒有唸珠,但十指緊扣,放在心坎位置。十多年前我站在你面前,那時我還年輕,身之病,從此成為長期病患者,但後來我「痊癒」了,在我身上作「白老鼠」研製的新藥在我身上應效了。我不知道這叫彩數,甘於/敢於冒險的回報,純機率(醫生說大概十巴仙的人有效)的數字還是甚麼,但我曾來到你面前,有時我也會叫自己相信,是你聆聽了。童貞之母對我沒有意義,我更喜歡西班牙教徒給你的另一化身――痊癒之母,還是「補救之母」?我多麼願意相信,裂痕可以縫補,斷肢可以駁回,只因為那時我還年輕。以為希望是有的。

十多年後,我又一次站在你面前,心之病,靈魂之痛,更無形無特效藥可醫,因此更難治癒,更無所謂治癒。我其實很清楚,禱告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自言自語。但有你在我目前,我便有了傾訴的對象。我不欲對任何可回話互動的人傾訴,各人傷害無人得知,正因為你是一件石膏像又被人投射以超脫的想像,我才可以靠近你。

聒噪是最沒尊嚴的,分享是一個陷阱。

(時代之音:「跟我多分享吧。」

因此我拒絕了時代。也必然為時代所棄。)

沉默可傷,既然已傷得那麼重,就不妨多一刀。

用心良苦,終於苦到你彈開。

最後,自由之大,竟是自己在縮到最小之下――無愛無盼望無牽纏無所依,只剩下了寫,之方寸下獲得。僅餘的自由,那麼小,那麼大。

 

進入玫瑰堂,踏上木樓梯,二樓有憂苦之母。

憂苦之母藏岩石聖像的頭、腳和兩手。十八至十九世紀澳門作品。象牙製銀造光環和劍。

憂苦之母,你最初一定不是殘破的。是經過怎樣的斷離你才成了,我面前,那斷肢殘頭的模樣?最初的完整無人得知,如果曾有過的話。但憂苦之母,破碎不就更加適合你,不就是你的本質嗎?如站在你面前的我,也曾渴求完整,而最後必須學習與破碎共存。

要麼全,要麼無,一半於我沒有意義。說的時候還年輕,還倨傲吧。到最後,少於一半的,破破碎碎的,也只能逆來順受。全然放棄原來是那麼的難,那麼的激烈。人人最後生命都會給他分一堆雞肋。螻蟻偷生。雞肋的人生好,還是全然無生命好?你有得選擇嗎?你可以選擇嗎?

以寫和讀來填補那不可修補的洞,作為自救的唯一之途,終究也是一場自毀。

Accogli, Signore, la mia preghiera:

fa che, per la mani di

San Raffaele Arcangelo.

Sia portata a Te

E diventi medicina di salvezza.

Amen

(意大利奇維塔韋基亞市的聖母瑪利亞雕像,在1995年初曾連續流出「血淚」多天。忽記。)

如果美與斷崖於同一處,你去不去?

何謂美呢?善良是美嗎?還是邪惡才美?強悍才美嗎?柔弱也可以美嗎?倨傲是美嗎?維護自尊至自毀,是美還是可笑?超越是美嗎,如果我們無法超越呢?還是下墜才是美?沉下來,沉下來,再沉得低一點,深一點。沉靜是美嗎,如果沉靜變成了暗啞呢?傷害是美嗎,鮮血是美嗎,如果我們沒有將之浪漫化。曇花一現美,還是矢志不渝為美?

善良可以很沉悶。聒噪肯定是討厭的。矢志不渝不由人,不由你,最終也是沒有的。

由美變醜又如何?曾經美若天仙的,後來變醜,變瘋。如受詛咒的美杜莎。(藍潔瑛是現代的美杜莎嗎?青春之時,美麗不可方物。她後來受到甚麼詛咒?是美得遭天妒嗎?還是敗於自己,或曰命運。可憐弱質女子落入凡間,並無復仇如美杜莎之力量)。

雙手攤開,飛墜下來,在盛開之時,將瞬間凝住為美嗎?如很多自毀的藝術家、作家。(如成為傳奇的張國榮?我們有沒有將苦痛浪漫化?)

哀傷是美嗎?還是不問不怨不哀傷為美?何謂溫柔?溫柔到底就是不怨半句、不出惡言,凡事感恩嗎?把傷害通通承受過來,以沉靜,以破碎。如果從此無法再完整,只能學習與破碎共存,化破碎為力量。殘缺也是一種美嗎?

問問題是美嗎?你問得太多問題了。懷疑是美嗎?動搖是美嗎?還是堅信、堅守為美?(還有東西可堅信嗎?當你經受,被深愛的人背棄。)

只有幻象才美,真相是殘忍的。如果是這樣,你願意留守於幻象,還是活於真實之中?謊言也可以美麗,如果它是白色的。但活在幻象的人,又是多麼的可憐。可憐不美,自憐更傷。

流淚是美嗎?如果眼淚有天枯乾呢?

癡迷是美嗎?如果癡迷如同吸毒。罌粟花。迷迭香。馬鞭草。大麻。海洛英。你已經變成癮君子無異。一直迷戀的是一個人,慢慢迷戀的對象不那麼清楚,可能是如高潮般的痛感。這樣你就成了一個虐痛的人。

記憶為美嗎?若美麗記憶回襲時都成了痛楚,你應該設法牢記還是遺忘。當記憶成了形影不離的鬼魂,你如何與之共處,每時每刻同呼吸,也會有窒息之時嗎?

思考是美嗎?思念是美嗎?當思念成瘋又如何?當思念的對象長期缺席,成了影子,一天復一天,鋪成餘生,你可以承受嗎?

瘋狂是美嗎?如墮湖失救的奧菲利亞。如《情淚種情花》的Adele H. (你只是還未瘋狂至此?還是庶幾近矣?)

 

枯萎已經開始,只爭長短。

在未及我放棄前世界已放棄了我。

謝謝曾賜我一顆熱情果。

如今明白,熱情(Passion) ,就是受難的意思。

 

 



潘國靈 小說家、文化評論人,近著有長篇小說《寫托邦與消失咒》、散文集《消失物誌》等。